钱大夫和徐沧一样,都对医术十分痴迷。两个人年龄加起来过了八十,天天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在一起研究药方琢磨医术,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徐沧其貌不扬,这位钱大夫,比起徐沧尚且不及,堪称丑陋。偏偏两人互看顺眼的很,时常彼此夸赞恭维。

陈月娘忍不住开过几回玩笑,说徐沧如今对钱大夫比对她还要好上几分。

徐沧吓得脸都白了,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心中只有娇妻。

这也成了宫中弥久留新的笑谈。

“钱大夫,你在朕身边也有数月之久。”萧诩温和地张口道:“你忠心待朕,朕心中清楚。朕也从不辜负任何一个忠心之人。”

“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用害怕。朕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

钱大夫听了这番话,心弦一颤。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徐沧曾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士为知己者死。当年,皇上还是太孙的时候,我便已下定决心,此生追随于他。哪怕倾尽一切!”

这样宽厚的天子,生出追随之心,也是理所应当。

心潮澎湃的钱大夫,肃容拱手:“草民谢过皇上。”顿了片刻,又说道:“日后皇上若有差遣,草民定当竭尽所能。”

这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话中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萧诩略略有些意外,很快笑了起来:“钱大夫一片心意,朕就领受了。”

钱大夫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冒失,正有些忐忑不安。听到这样的话,便如春风拂面,无比舒畅。

徐沧在一旁看着,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萧诩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只要是在他身边待得久了,总会情不自禁地对他掏心掏肺,忠心追随。

钱大夫显然也被天子的气度所折服!

顾莞宁很快便知道了朝堂上发生的事。

用一万吐蕃俘虏交换萧睿兄妹的主意,本就是他们私下商议好的。

看着萧诩苍白的俊脸,顾莞宁心中涌起丝丝心疼和怜惜,伸手轻抚他的脸孔。

萧诩略略调整姿势,将自己的脸更贴近顾莞宁的掌心。

顾莞宁:“…”

这般赖皮厚颜的举动,让人好气又好笑。正是萧诩一惯以来的行事风格。顾莞宁忍不住捏了捏萧诩的脸:“真想量一量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萧诩低低笑了起来:“反正,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厚一点。”

温热的气息在她的掌心里萦绕,带来一阵奇异的悸动。

顾莞宁目中漾起温软的笑意,将头也凑了过去。两人脸颊相贴,默默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过了许久,顾莞宁才坐直身子。脸颊嫣红,眼眸如星光般璀璨。

萧诩顿时情动,意欲靠过来索吻,却被顾莞宁嗔责地按了回去:“别乱动,好好歇着。”又问起正事:“傅卓和崔三郎可将国书修好了?”

萧诩收敛玩闹之心,点点头说道:“已经修好,盖上御印,送往边军。”

时间紧急,无暇再派钦差。萧诩索性将此事全部交给顾谨行来处置。

顾谨行人在边关,手掌重兵,有先斩后奏之权,也能极大地节省时间,早日将萧睿兄妹带回京城。

顾莞宁嗯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吐蕃国师已被押送进京,算一算时间,最多再有两三日便能抵达京城。我已下了密旨,将罗霆接进宫中暂时住下,还有慧平大师,也一并接入宫中。”

罗霆在刑部多年,精擅严刑拷问,忠心也绝无问题。萧诩生病的实情不宜透露宣扬,让罗霆暗中审问吐蕃国师,最是合适。

宫中已有徐沧和钱大夫,再加上慧平大师,只要知道病因,一定能治好萧诩的病症。

萧诩温柔地凝望着顾莞宁:“阿宁,辛苦你了。”

顾莞宁毫不客气地收下天子的感激:“待你病好了,定要做牛做马来报答我。”

萧诩失笑不已,目光愈发温柔:“好。”

夫妻正在闲话絮语,儿女们来了。

阿娇阿奕迈步而入,阿淳照例是跟在他们身后。小四尚在蹒跚学步,不肯要人抱,硬是要在地上走。

儿女一来,夫妻独处的静谧顿时宣告结束,福宁殿里立刻热闹起来。

小四口齿不清地喊着娘。

顾莞宁唇角含笑,俯下身来,抱起小四,亲昵地在他额上吻了一吻。

六岁的阿淳丝毫没有小男子汉的觉悟,用羡慕渴望的眼神看过来。顾莞宁暗暗好笑,弯腰又亲了亲阿淳。

阿淳笑嘻嘻地咧嘴而笑,眼中闪出愉悦的光芒。

顾莞宁看向阿娇阿奕。

阿娇阿奕同时露出惊骇之色,一起后退两步:“母后,我们已经长大了。你该不是也要亲我们吧!”

顾莞宁:“…”

萧诩闷声笑了起来。

顾莞宁哭笑不得,白了阿娇阿奕一眼:“以前整日缠着我,现在自以为长大,便嫌弃起自己的亲娘来了。一对没良心的白眼狼!”

阿娇嘴甜如蜜,立刻娇俏地凑上前来,挽住顾莞宁的手:“我怎么会嫌弃母后。母后想亲便亲,想搂便搂。”

阿奕实在做不来这等举动,无奈地拱手告饶:“母后就饶过儿臣吧!要是被俊表弟他们知道,保准会笑上一年。”

一堆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一个比一个爱装大人模样。

其中,尤以阿奕俊哥儿为最。

阿奕自小被精心教导,早早便有了身为嫡长皇子的气度。俊哥儿的老持沉重却是与生俱来的。

阿奕和几个伴读感情都不错,脾气最相得的,还要属俊哥儿。

顾莞宁忍不住又笑了一回。

阿奕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再过两日,儿臣就满十岁了。母后以后别将儿臣当成孩子一般看待。”

顾莞宁忍笑点头。

天伦之乐,莫过于此。

说笑一番后,阿娇阿奕才说起正事。

“母后,我和阿奕的十岁生辰就在后日。”阿娇率先张口道:“宫宴结束后,我和阿奕便一起搬出椒房殿。”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立储(一)

边关大胜,是举国喜事。又正逢长子长女十岁生辰,顾莞宁便动了操办宫宴的心思。对此,萧诩也十分赞成。

宫中规矩历来如此,皇子公主年满十岁,便要独住一处寝宫。这两个月里,顾莞宁为他们两人挑好寝宫,也已布置收拾妥当。

儿女长大,便如雏鹰一般振翅欲飞。

顾莞宁将心中那抹不舍按捺下去,笑着应了声好。

阿奕颇为细心体贴,立刻说道:“我和阿娇已经商议过了。每日我们两个还是在椒房殿里用膳,多陪一陪母后。”

“是啊,不管母后什么时候想见我们,只要命人传个话,我们立刻就到椒房殿。”阿娇迅速接过话茬,一张小嘴像抹了蜜一般甜。

顾莞宁心中涌起暖意,口中却故意说道:“天天都见面,有什么可想的。我巴不得你们两个早日搬走,省的每日在我面前晃悠。少了你们两个在眼前,我正好多些精力,多陪一陪阿淳和小四。”

阿娇:“…”

阿奕:“…”

阿淳也笑嘻嘻地插嘴:“姐姐和哥哥一走,母后就能多陪我了,太好了!”

阿娇阿奕一起瞪眼,撸袖子就要揍人。阿淳淘气地吐吐舌头,迈着小腿就跑。阿娇不屑出手,对阿奕说道:“你去将阿淳抓回来。”

阿奕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为何又是我去?你自己为何不去?”

阿娇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最大,你当然要听我的。”

儿女的嬉闹声,在福宁殿中回响。

顾莞宁心意舒畅,唇角含笑。

萧诩更是满目温柔,默默地凝望着儿女。忽地轻声道:“阿宁,我想下旨,立阿奕为储君。”

顾莞宁略略一怔,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萧诩显然早已深思熟虑过此事,并不是信口而出:“立储确实早了一些。不过,阿奕也有十岁了。他是我们的嫡长子,储君之位迟早都是他的。早日下旨立储,也能安众臣之心。”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萧诩二十二岁时登基,是大秦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天子。年轻力壮,儿子尚小,立不立储都无妨。

如今已是景佑六年,萧诩病了已有一年多。虽然病症有了起色,却不能断言是否能痊愈。此时立储,既是安众臣之心,也是预防万一之举!

顾莞宁心头一涩,却未迟疑,很快应道:“也好。”

她总是最懂他。

萧诩心中又酸又甜,定定神又说道:“立储是国之大事。我虽是天子,也不宜独断专行。明日我便召群臣商议此事。”

商议定夺,下旨立储,再到举行立储大典,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前后加起来至少要耗费数月。

顾莞宁点点头:“若能赶得及,在年前忙完这些。待到新年元日,阿奕便能随你祭天祭祖了。”

若是萧诩病症未好,阿奕身为储君,便可以代萧诩主持祭天祭祖的典礼。

萧诩显然也有此意,夫妻两人对视一眼,有默契地没将这话说出口。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隔日,萧诩宣召重臣入福宁殿,商议立储之事。

身为礼部尚书的罗恒之,自然最有发言的资格。上前一步说道:“大皇子殿下虽然年少,却聪慧明理,性情沉稳,好学上进。若为储君,当是我大秦之福,也是百官百姓之福。”

罗尚书嫡亲的长孙罗谦是大皇子伴读。若大皇子做了储君,身边的一众伴读,只凭着年少的情意,日后不愁没有好前程。

人都有私心,罗尚书也未能免俗。

第二个出言赞成的,是吏部尚书顾海。

顾海先用华丽的辞藻夸赞了大皇子一番,然后正色道:“…微臣本已打算,待大皇子殿下十岁宫宴后,便上奏折请立储君。没想到皇上也和微臣想到了一处去。也可见此事乃是君臣一心。”

这话一说,本来还有些迟疑的群臣也不敢犹豫了。

此时出言反对,岂不是明摆着不和天子一条心吗?

大皇子是小了一点,不过,既占长又占嫡。储君之位迟早都是他的。皇上想早日立储,身为臣子,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天子共有三子,俱是顾皇后所出。说句不中听的,哪怕大皇子有个三长两短未能安然长大成人,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

总之,天子的子嗣颇为兴旺,轮不到“别人”觊觎龙椅。

众臣一一出言附和,顺带有意无意地看“别人”一眼。

所谓“别人”,自然非魏王世子韩王世子莫属。

两人心里确实憋着一股闷气。

身为萧家子孙,若说对那张龙椅没半点想法,纯粹是假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不过,这几年来,萧诩这个天子做得可圈可点,颇得众臣拥护。便是病中这一年多来,朝堂依旧有条不紊,未见慌乱。

他们两个偶尔也会动些心思,不过,那些小心思,就像石子落进水中,溅起一些水花,很快沉入水底。

更何况,他们的妻儿都在宫中为人质,魏王府韩王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帝后的耳目。他们稍有异动,等待他们的,便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私下思忖了多少回,深夜辗转反侧了多少回,到最后,终归沉寂。

现在边关打了大胜仗,顾家声势大盛,顾莞宁稳坐中宫,稳稳地将他们的妻儿继续留在宫中…现在萧诩又要立阿奕为储。便是萧诩病症一直不好,或是忽然撒手归天,阿奕也会接替萧诩坐上龙椅。

忽然觉得最后一丝指望都没了。

怎么能不气闷?

不过,气闷也只能默默地咽进腹中。

魏王世子很快打起精神,笑着说道:“皇上早日立储,也能安定人心。臣弟也以为此事甚佳。”

每次总迟一步的韩王世子,简短地说道:“臣弟同样附议。”

萧诩的黑眸扫过两人,微微一笑:“众爱卿既都赞成,此事便就此定下。明日是阿奕十岁生辰,宫中设下宫宴,众爱卿也一同来赴宴。朕会在明日下旨。”

众臣拱手领命。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立储(二)

阿娇阿奕的十岁生辰,过得极为热闹。

宫中设宴,三品以上的官员俱有资格列席。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全部进宫赴宴。

闵太后坐在最上首,看着一双优秀出众的孙子孙女,喜上眉梢,满脸骄傲。

坐在一旁的承恩公夫人殷勤地张口奉承:“大皇子和阿娇公主俱是人中龙凤,优秀出挑,无人能及。”

自上次惹祸出丑之后,承恩公夫人一直躲在府中,这是第一次进宫露面。

也亏得她脸皮又老又厚,只做没见到众人或奚落或嘲笑的目光,牢牢巴住闵太后不肯放。

闵太后再不喜娘家长嫂,也不会当众落她的颜面。再者,今日是阿娇阿奕的十岁生辰,是个大喜的好日子。好心情的闵太后早已忘了之前的不快,笑着说道:“达哥儿今日怎么没随着你进宫来?”

闵达刚进宫的时候,实在不甚讨喜。时日久了,众人习惯了他的淘气率直。便是闵太后,对这个娘家侄孙也生出了几分喜欢。

所以说,当日承恩公夫人厚着颜面相求让闵家儿郎进宫做伴读一事,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日久生情,这个道理摆在哪儿都说得通。

“达哥儿前两日练射箭,伤了胳膊。”承恩公夫人提起淘气的孙子来,也颇有些头痛:“今日他倒是嚷着要跟进宫来,被我拦下了。”

白白错过了出头露面的好机会。

承恩公夫人的目光在阿娇英气勃勃的俏脸上转了一圈,心里暗暗打起了主意。

青梅竹马,近水楼台。

闵达和阿娇同龄,时有见面相处的机会。待过上几年,说不定便有攀龙附凤的运道…阿娇是萧诩和顾莞宁唯一的女儿,也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若闵达能做阿娇的驸马,闵家至少能再兴盛几十年。

承恩公夫人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看阿娇的目光更显得亲切,笑着夸赞道:“阿娇今日穿戴得如少女模样,愈发显得水灵。”

阿娇在人前颇有皇家公主的风范,闻言微微一笑:“多谢承恩公夫人盛赞。”

瞧瞧这份气度,这份从容,分明和顾皇后如出一辙!

承恩公夫人平日对顾莞宁颇多怨言,此时却又觉得,若能有一个这样的孙媳,日后生下的子嗣,绝不会再有闵家人的软弱平庸…

承恩公夫人一不小心想远了,脸上露出热切过度的笑容。

阿娇目光一扫,很快收回目光。

身为天家公主,身为最得帝后喜欢的女儿,她素来骄傲自信,甚至不屑揣度承恩公夫人的那点小心思。

“罗氏见过皇后娘娘。”

久未露面的罗芷萱,此次也被宣召进宫赴宴。

傅家守孝未满三年,按理来说,罗芷萱也无资格进宫。不过,皇后娘娘亲自下凤旨宣召,傅家上下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无人敢阻拦。

屈指一算,两人已有近两年没见面了。

罗芷萱少女时的活泼诙谐都已收敛,此时端眉敛容,显得格外稳重。

“免礼平身。”顾莞宁细细打量罗芷萱一眼,略略皱眉道:“许久未见,你清瘦了许多。”

瘦了,也憔悴了。

这份憔悴,未显露于外,而是隐藏在不再热情爱笑的眼眸下。

罗芷萱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轻声应道:“府中上下俱在守孝。长辈们都坚持茹素,我们自然也得跟着茹素。”

整日吃素,沾不着荤腥,想不瘦都不可能。

再者,府中人人心情阴郁,天天沉着脸,十分压抑。傅卓进宫当差,蕙姐儿进宫读书,只剩下她在内宅里苦熬。想不憔悴都不可能!

椒房殿里到处是人,说话不便。

顾莞宁无暇细问,闲话几句,便命人赐座。

罗芷萱坐的位置不算惹眼,蕙姐儿乖乖随在她身边。

不过,坐在她周围的女眷们,无人敢小觑她半分,一个个含笑点头示意。

谁人不知罗芷萱是顾皇后的闺阁密友?谁人不知蕙姐儿是阿娇公主的伴读,深得顾皇后喜爱?

傅家虽然败落式微,傅卓一家三口却深得圣眷。

宫宴很快开始了。

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们自动自发地坐在一起,罗芷萱则和崔珺瑶顾莞华姚若竹等人坐了一席。

顾莞华也不复往日的丰润,脸颊瘦了一圈。

罗芷萱低声笑道:“平西伯世子此次在边关立下大功,不日即将班师回京。你快些趁着这些时日多吃些,让脸上的肉长回来。不然,夫妻重逢之时,你夫婿不知怎生心疼。”

一张口,那个机灵诙谐的罗芷萱又回来了。

顾莞华略略红了脸,笑着叹道:“说了不怕你笑话。这一年多来,我没有一日吃得好睡得安稳。直到边关大胜,我这颗心才彻底放下了。”

丈夫在边关打仗,她寝食难安日夜忧心。

崔珺瑶深有同感,笑着插嘴道:“我也盼着大军早日回京。”

便是顾谨行还要再去边关,至少夫妻有重逢相聚之时。

姚若竹素来斯文少言,此时含笑聆听几人说话,并未出言。

罗芷萱略一犹豫,凑过头低声问了一句。

姚若竹面不改色,略一点头。

罗芷萱皱了皱眉。

罗霆被召至宫中一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罗芷萱也是直到昨日才听傅卓提起。不免提心吊胆,颇有些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