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约而同地快步走顾莞宁身边。

顾莞宁正俯身陪小四嬉闹玩耍,见她们两个面有喜色,立刻起身问道:“有何事禀报?”

“娘娘,乐阳郡主已被送至京城,此时已在福宁殿里。”

顾莞宁目光一闪,立刻起身道:“你们随我一同去福宁殿。”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乐阳(一)

乐阳郡主是齐王嫡女,齐王世子的胞妹,吐蕃太子妃。无论哪一个身份,都足以治她死罪。

吐蕃国主经历丧子之痛和战败之耻,迁怒于乐阳郡主。这一路上,随行的吐蕃士兵得了严令,每日只给她极少的清水和食物,维持她不被饿死。

被饿了一月有余的乐阳郡主,瘦的几乎脱了形迹,面色蜡黄,两只眼睛大得骇人。再无半点当年灵秀动人的风采。

手脚被铁链密密捆住的乐阳郡主,全身无力地跪在地上,目中一片死寂般的麻木。

萧诩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乐阳郡主:“乐阳堂妹,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这四个字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讽刺。

乐阳郡主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有了波澜,目中露出彻骨的恨意,嘶哑的声音里满是怨毒:“萧诩,你我早已是生死仇敌。何必这般装模作样虚情假意!”

“我父亲和胞弟皆死在你手中,可惜我没能为他们报此深仇大恨!”

“不过,你这两年日子一定十分不好过!边关打仗,死伤无数,你被国师下了巫术。堂堂一朝天子,竟会如此狼狈,想想都让我觉得心里痛快。”

说完,便肆意狂笑起来。

瘦削的脸颊不停抖动,笑声嘶厉而疯狂。

萧诩目光微微一沉,冷冷道:“齐王父子谋逆夺宫,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你身为大秦郡主,竟挑唆吐蕃和突厥联合出兵攻打大秦,这才是背宗弃祖,天地不容!”

“成王败寇,我既已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何必多言!”乐阳郡主的身上不愧流着齐王的血液,到了此时此刻,既未崩溃也未求饶,反而冷笑连连,颇有些豁出一切的狠毒。

“想痛快求死?绝无可能!”

一个冷凝的女子声音,骤然响起。

萧诩看向来人,目光顿时柔和了几分。

乐阳郡主也吃力地转过头,在看清来人脸孔的刹那,目中射出无边恨意:“顾莞宁!”

顾莞宁缓步而入。

乐阳郡主满是恨意的目光一寸寸地刮过顾莞宁的脸庞。

一别数年,顾莞宁丝毫未见憔悴苍老,依然美丽明媚,风华灼灼。因长期执掌中宫,气势夺人,更胜从前。

就是这个女子,害了兄长萧睿的一生!

如果不是因为她,萧睿不会早早和萧诩翻脸成仇。

如果不是因为她,萧睿不会那般痛苦,甚至为了复仇,委身于吐蕃国师。做一个令人不齿的男宠。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顾莞宁!

“顾莞宁,世上每日都有人死,为何你不肯死!”乐阳郡主目露恨意,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句话:“老天真是不开眼,竟让你风光得意了这么多年!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会陷入困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诩目光一冷,正欲张口,顾莞宁已淡淡说道:“便是有这么一天,你也看不到了。”

乐阳郡主:“…”

顾莞宁只一句话,便噎得乐阳郡主说不出话来。只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瞪着顾莞宁。

顾莞宁未再看她,对萧诩道:“你打算将乐阳关在何处?何时处死?”

乐阳郡主早知自己难逃一死,之前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此时听到顾莞宁用漠然的语气提起处死她,心里忽地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寒意。

萧诩略一思忖应道:“将她一并关进天牢吧!她和吐蕃国师既是熟悉,便将她关在吐蕃国师的隔壁。”

也好。

顾莞宁点了点头,目光一扫,吩咐下去:“来人,将乐阳郡主关进天牢。”

乐阳郡主紧紧盯着顾莞宁,若目光能变成实质,这两把怒火早已将顾莞宁燃烧殆尽。

身为皇室中人,乐阳郡主自然听过宫中天牢的赫赫威名。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被关进这里。

她全身被铁链缚住,无法自己行走,宛如麻袋一般被两个身材壮实的宫女抬进了天牢。狼狈不堪,不必赘述。

外面还是白日,天牢里却阴暗森冷。一股混合着臭气和闷气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然后,一股浓厚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飘入鼻间。

乐阳郡主僵硬地扭动脖子,一眼看到了吐蕃国师。

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满身血迹的吐蕃国师躺在地上,身下一摊血泊,色泽发黑。再一细看,伤口处还有白色的蛆虫蠕动。

乐阳郡主空空如也的胃一阵抽搐,然后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她自幼锦衣玉食,这几年又贵为吐蕃太子妃,何曾亲眼目睹过这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这一吐,便是翻天覆地,连苦水胆汁也一并吐了出来。

心里的惊惶害怕,也被这一幕可怖的情景勾了起来。

她也会被这般严刑折磨吗?

不,她是大秦郡主,是尊贵的吐蕃太子妃,便是死也该死得体面些…

黄色的胆汁吐光后,便是剧烈的干呕声。

惊天动地的干呕声,终于让昏迷过去的吐蕃国师有了一丝反应。她勉强睁开眼,无力转动透露,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乐阳?”

短短两个字,是大秦语言,只是发音有些怪异别扭。

乐阳郡主全身一震,不再干呕,抬起惨白如死人一般的脸:“国师,你…”

你什么?

你还好吗?

这还用问吗?看她这副凄惨得没了人形的模样,便能知道她的处境有多惨。

几个字哽在喉咙处,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口。

吐蕃国师没什么反应。她熬了近一个月的酷刑,每次到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行刑拷问之人便会停手。然后,便会有宫中的太医来为她诊治续命。之后,再被严刑拷问。

周而复始,便是铁铸的人也禁不住。

可她愣是熬到今时今日。或许是因为心里犹有最后的执念,想再见萧睿一面…之前隔壁有了动静,她一开始以为是萧睿。直到呕吐声传入耳中,迟钝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这绝不是萧睿。

她的萧睿,英俊逼人,冷静得近乎冷酷。绝不会这般怯懦!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乐阳(二)

乐阳郡主用力深呼吸几口气,将心头再次作呕的欲望按捺下去,目光略略移开,不敢直视血肉模糊的吐蕃国师:“国师,你可全部招了?”

吐蕃国师声音依旧微弱:“没有。”

乐阳郡主眼睛一亮,再也顾不得恶心,用力挪动着身子爬至栅栏边:“你真的没说?”

吐蕃国师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无人看见这个阴冷扭曲又可怖的笑容。

乐阳郡主等了半天,没等来吐蕃国师的回应,忍不住追问道:“边军中闹瘟疫之事,他们是否生出疑心,联想到了萧诩所中的巫术上?”

吐蕃国师实在没力气说话,索性闭上双目休息。

她从来都不喜欢大秦人。对这个年轻娇媚心思深沉的太子妃也从无好感。她曾不止一次地私下劝过太子,不要被乐阳郡主迷得昏了头。

可惜,吐蕃太子根本听不进去,当面应得好好的,背地里我行我素,对自己的妻子几乎言听计从。

直到萧睿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才算理解了吐蕃太子的心不由己。

全心全意装着一个人,为了搏心上人一笑,便是火中取栗也心甘情愿。

说来也是报应。

她自二十岁起,便在身边豢养男宠。来来去去,便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有过多少男宠。只将他们视为玩物一般,从未上过心。却未想到,会心甘情愿地栽在一个小了自己十几岁的男子手里。

萧睿,你现在身在何方?

我一死无妨,只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

乐阳郡主似猜到吐蕃国师在想什么,迅速低语道:“萧诩修了国书到吐蕃,命国主将我和大哥送还大秦,用来交换吐蕃一万俘虏。”

“我身在吐蕃,无处可逃。好在大哥一直逃亡在外,并未被抓住。”

吐蕃国师睁开眼,目中闪过一丝喜意。

太好了!

萧睿没事就好!

断断续续低声说话的两个人,绝未想到,这一层天牢的下方,还有一间屋子。

她们两人的说话声,透过特制的铜管,传入铜管另一端的罗霆耳中。

罗霆侧耳聆听,不时皱眉。

吐蕃国师说话极少,偶尔出口,也是问及萧睿。口音别扭,声音微弱,不易听清。

而乐阳郡主,显然是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偶尔还会冒出一些吐蕃话来。

听了半天,并未听到实质有用的消息…

等等!

边军闹瘟疫之事,怎么会和天子病症有关?

罗霆耸然动容,再侧耳聆听,乐阳郡主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萧睿身上。

吐蕃国师一直没吭声,直至最后,才低声说了句:“萧睿一死,萧诩也活不了。”

这句话是用大秦语言说的,发音含糊不清,不仔细竖长耳朵,根本听不清。

罗霆站直身子,神色凝重。

福宁殿里。

萧诩坐在龙椅上,凝神看着奏折。

顾莞宁并未抬头,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相陪。

宁静又安谧的气氛,很快被匆匆而来的罗霆打断。罗霆行礼之后,迅速将之前听到的话一一禀明。

萧诩和顾莞宁对视一眼,俱都神色沉凝。

这位吐蕃国师,所动用的巫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边军中闹瘟疫之事,为何会和萧诩有关?

还有,萧睿的性命,似也和萧诩息息相关…

“她说的话,未必能尽信。”顾莞宁忽地张了口。

罗霆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顾莞宁目光连连闪动:“罗大哥严刑逼问之际,她守口如瓶,只字不肯吐露。今日一见乐阳郡主,轻易就松了口,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萧诩略一皱眉:“您的意思是,她是猜到我们会监听她们说话,故意说这些来迷惑我们?”

罗霆被这么一提醒,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这个吐蕃国师,虽会说几句大秦话,却极少出口。平日我审问时,她只说吐蕃语。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张口说的都是大秦话。”

倒像是故意说给人听的一样。

罗霆越想越有可能,俊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慎重:“而且,她说的这句话,分明是想让皇上和娘娘留萧睿的性命。”

“正是如此!”萧诩目光一闪,笑意全无:“这个吐蕃国师,着实狡诈多谋。”

若不是为了问出解开巫术的法子,他早已命人将吐蕃国师千刀万剐,绝不会留她性命至今日。

顾莞宁见萧诩动气,又放缓声音道:“她既有所图,便会张口。总比往日一言不发强多了。”

“我们窥破了她的用心,大可以将她的话反过来听。”

“她说萧睿一死你也活不了,想来是你的巫术要解开,必要取萧睿之命!总之,症结就在萧睿身上。”

萧诩深呼吸口气:“你说的没错。”又看向罗霆:“你照常每日严刑审问。她和乐阳郡主所说的话,也要一字不漏的记下。”

罗霆敛容领命:“微臣遵旨!”

“辛苦罗大哥了。”顾莞宁看了过来,目光中露出些许歉意。

漫长的严刑审问,不但是对受刑者的极大折磨,对施刑审问者也是莫大的煎熬。还要时刻监听两人说话,辨别真假…

便是铁打的人,时间久了也熬不住。

只是,此事不宜透出风声,只能交给最值得信任最可靠的罗霆。

罗霆心中涌起一丝暖意,低声应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娘娘辛苦二字,微臣愧不敢当!”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和娘娘的信任!”

之后的日子,对乐阳郡主而言,无异于人间地狱。

她被关在吐蕃国师隔壁的牢房里。每日吐蕃国师被严刑审问的情形,会尽数落在她眼中。那种恐惧和害怕,甚至更胜被受刑。

她不敢看,便闭上眼睛。

隐忍凄厉的嘶喊声钻入耳中,令她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巨大的惊恐和浓厚得化不开的阴云将她笼罩其中。

没过十日,吐蕃国师尚未崩溃,乐阳郡主却崩溃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乐阳郡主凄厉的喊声在天牢里回荡:“我现在就要出去!”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求死(一)

“娘娘,乐阳郡主熬不住了。”

玲珑低声禀报:“奴婢亲自去看了一回。乐阳郡主一直哭喊不休,神智有些不清,近乎崩溃。此时问话,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莞宁目中闪过冷意:“让人将她抬到椒房殿来,我要亲自问她!”

特意将乐阳郡主关在吐蕃国师的隔壁,便是要用严苛的血肉酷刑击溃乐阳郡主的心里防线,令她意志瓦解。

这样,才能从她的口中问出想要知道的事情。

吐蕃国师出乎意料的难缠,一直拒不张口。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乐阳郡主就好对付多了。

还没到十天,乐阳郡主已撑不住了!

玲珑迅速领命退下。

半个时辰后。

椒房殿的偏殿内,顾莞宁端坐在凤椅上,定定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乐阳郡主。

短短七八日,乐阳郡主消瘦得愈发可怕。往日灵秀动人的脸庞,此时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眼中满是绝望凄厉的恐惧。

这些时日,她饱受折磨,几乎未曾合眼。面色惨白如死人一般,十分可怕。

之前还嘶厉叫嚷的乐阳郡主,自从被抬进屋子之后,便住了嘴,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顾莞宁也未心急追问,就这么安稳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她。

乐阳郡主却再无勇气和顾莞宁对视,刻意将目光避开,全身微不可见地轻颤。

“既是无话可说,我这就让人抬你回天牢。”顾莞宁神色淡淡地打破沉默。

天牢两个字一入耳,乐阳郡主全身痉挛了起来,整个人抖动个不停。

不!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人间地狱!

“你杀了我吧!”乐阳郡主霍然抬头,声音嘶哑:“顾莞宁,我别无所求,只求速死!”

顾莞宁的目中满是森冷,声音如冰冻:“你犯下滔天重罪,边关无辜死去的百姓和几万将士的阴魂,都在等着你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你有何资格求速死?”

千刀万剐!凌迟极刑!

乐阳郡主出身皇家,自然清楚这是何等酷刑。

死不可怕,她已必死无疑。比死更可怕的,是受尽痛苦而死。

乐阳郡主最后一丝坚持也在顾莞宁冷凝的话语中灰飞烟灭。

她用尽所有力气,爬至顾莞宁的凤椅前:“顾莞宁,我是皇室郡主,是吐蕃太子妃。便是我犯下大错,你也该留我一条全尸。”

“算我求你了。你现在就让我去死!我求你了!”

最后四个字,乐阳郡主哭喊了起来。

这一声哭喊,宛如开了闸门。乐阳郡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哭喊求饶。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现在就让我死”之类的字眼。

一个人到了求死的地步,心志已全然崩溃,宛如疯妇一般。

虽然乐阳郡主被铁链捆缚得极牢,玲珑还是警惕地上前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乐阳郡主。琳琅则警觉地站到了顾莞宁身侧。

这两个细微的小动作,令顾莞宁心中一暖。

其实,她们两个实在无必要多此一举。此时的乐阳郡主,已没了求生的意志和本能,只求留条全尸速死。

不过,有人这般时刻紧张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乐阳,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你知道的一切,我便如你所愿。”顾莞宁声音不高不低,却又透出无形的冷肃威严。

乐阳郡主哭声一顿,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说得可是真的?”

顾莞宁淡淡道:“我顾莞宁说出口的话,从未反悔过。不过,你说出口的话绝不能有半字虚假。否则,你便是想死,也由不得你。我会让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乐阳郡主神情僵硬,目中布满恐惧。

所谓长久地活下去,绝不是顾莞宁宽容大度要饶她性命。而是要让她像吐蕃国师那样,日夜受刑,饱受折磨…

“乐阳,是不是吐蕃国师用巫术谋害皇上?”顾莞宁沉声发问。

乐阳郡主全身抖索一下,咬牙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