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罗府,却是一片欢腾。

皆因离府半年的罗霆终于回来了。

最是内敛自持的罗尚书,此时也是喜形于色。

罗夫人早已激动地上前,拉住罗霆的手上下打量,口中絮叨个不停:“老天保佑!你可总算回来了。这半年来,我每日寝食难安,心中总记挂着你…”

比起以前,罗霆显得清瘦了不少,皮肤也显出了几分异样的苍白。

这是终日不见天日才会有的模样!

罗夫人一时没看出来,罗尚书却看得清楚明白,心中略一沉吟,张口问道:“差事可办妥了?”

罗霆进宫一事,只有父母妻子知晓。具体办什么“差事”,连罗尚书也不清楚。

罗霆简短地答道:“已办妥了。”

齐王世子的死讯已然传开,就在这一日,罗霆回了罗家。到了此时,罗尚书焉能猜不出这半年来罗霆的“差事”是什么?

父子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罗夫人未会意过来,兀自追问罗霆这半年来做了什么。

罗尚书替罗霆挡下了追问:“他为皇上办差,岂能轻易透露。”

罗夫人只得闭口不问。

罗霆暗暗松口气,目光落在妻儿身上。

谦哥儿和二郎三郎像模像样地上前行礼,素来内敛的姚若竹,此时也难抑住心中的激动,目光定定地落在罗霆的脸上。

夫妻一别就是半年。

姚若竹对夫婿思之若渴,罗霆也同样思念温柔的娇妻,四目相对之际,心中俱是重逢的喜悦。

罗霆大步上前,握住姚若竹的手,轻声道:“若竹,我回来了。”

姚若竹目中迅疾闪过一丝水光。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死讯(三)

夫妻重逢,有说不尽的话。

罗霆和姚若竹回了寝室之后,各自叙说别情。

姚若竹颇为善解人意,并未追问罗霆进宫做了什么,只说些府中琐事:“…谦哥儿每日进宫读书,最是省心。二郎也到了读书启蒙的年纪,公公特意请了一位博学的儒生进府,为二郎启蒙。三郎最小,也最淘气…”

明亮的烛火下,姚若竹眉眼温柔,一如往日。

罗霆静静地看着妻子,听着她的温柔絮语,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动。

这半年不见天日犹如地狱一般的阴暗生活,令他身心俱疲。此时此刻,他恍惚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罗霆忽地紧紧抱住姚若竹。

姚若竹俏脸泛红,目露羞涩,舍不得挣扎,默默地依偎进罗霆的怀中。

罗霆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竹,我不便告诉你我做过什么。不过,我答应你,以后再不离开你身边。”

姚若竹温柔地嗯了一声。

魏王府。

魏王世子和韩王世子照例喝了一晚闷酒。

魏王世子本就心思深沉,不喜多言。这两年来,性情略显冲动浮躁的韩王世子也变得沉稳了不少,不再像往日那般喜怒形于色。

韩王世子相貌生的阴柔,有几分女相。如今蓄起了短须,多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也多了捋短须的习惯。

喝了一杯酒,捋了一回短须,韩王世子终于闷闷地张了口:“萧启去年暴病身亡,萧睿今年死在天牢里。当年和堂兄一起读书的人,只剩你我了。”

接下来,会轮到谁?

魏王世子眉头微皱,迅疾抬眼,和韩王世子对视,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魏王世子定定神,低声道:“谨言慎行!不得枉言!”

“每次都是这样!”韩王世子满腹牢骚:“这儿只你我两人,连个伺候酒水的人都没留下。说话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萧诩若真的想对你我动手,便是你我再小心也没用!”

这个道理,魏王世子何尝不知道?

昔日他们都是元佑帝宠爱的皇孙,便是萧诩身份高了一筹,他们也无需畏惧。而如今,萧诩已坐上龙椅,是大秦天子。

他们的荣辱生死,全在萧诩一念之间。

“总之,言行举止多谨慎几分总是应该的。”

魏王世子目光微暗,低声叹道:“你心中激愤,我都明白。听闻萧睿死在牢中,我既觉得解气解恨,又觉得心凉。如今这大秦,已彻底成了堂兄的天下。你我也只能俯首称臣,偷安求生。”

不这样,还能如何?

傅妍母女和林茹雪母子,还在宫里住着。魏王府韩王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帝后的耳目。

他们身家性命俱在帝后掌握之中,便是有什么异心,也丝毫不敢流露半分。

兄弟两人默默地对饮一杯。

韩王世子忽地低声道:“听闻吐蕃国师和萧睿一同死在天牢里。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不足为人道的内情?”

魏王世子显然也早有揣度,闻言淡淡道:“宫中如今俱在顾皇后掌控之中,消息闭塞,你我在这儿胡乱猜疑,也无益处。不管有多少内情,总之,人已经都死了,也没什么可计较思虑的了。”

这倒也是。

韩王世子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也是闲的发慌,才会在这儿胡思乱想。罢了,不说这些,我们喝酒,今晚不醉无归。”

宗人府。

齐王世子妃王敏本已早早入睡,却被宫女叫醒:“启禀世子妃,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还请世子妃快些起身过去。”

王敏霍然惊醒,不知为何,心跳惶惶如擂鼓。仿佛有什么噩耗即将来临,而她却惶然不知。

宫女见她面色惨然,也是一惊:“世子妃,你的面色为何这般难看?”

王敏定定神,低声道:“立刻伺候我更衣。”

片刻后,王敏出了屋子。

被关在宗人府数年,一日一日麻木的苦熬,早已不知何年何月。

在见到陈月娘的时候,王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玥姐儿出事了?”

也怪不得王敏会有此一问。

陈月娘一共来了三回,第一次带走玥姐儿,第二次带走齐王妃,第三次送来齐王妃的死讯。这一回,显然又是发生了大事才会来送信。

陈月娘目光迅疾掠过王敏形如槁枯老态毕露的脸孔,心里也暗暗震惊不已。

王敏未到三旬。此时看着,却如行将枯萎的朽木一般,没有半点鲜活气。

王敏见陈月娘没出声,心里咯噔一沉,目中露出惊惧惶恐:“玥姐儿到底怎么了?”

陈月娘回过神来,淡淡应道:“小郡主安然无恙,世子妃不必忧心。奴婢前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将齐王世子的死讯传至世子妃耳中…”

王敏全身一震,似被雷劈中一般,脸上没了半丝血色。

齐王世子的死讯…

萧睿死了!

就在今日!

王敏头脑一片空白,只看到陈月娘的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

他真的死了!

她等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念想和指望也没了。

王敏喉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下。

福宁殿里。

夜幕低垂,天上无星,只有一弯月牙,散着清冷的光辉。

寝室里,燃着几个炭盆,屋内温暖如春。数盏烛台,将寝室里照得十分亮堂。

萧诩面容宁静安详,气色红润,看着便如睡着无异。顾莞宁一直坐在床榻边,未曾离开半步。

齐王世子的死讯在她授意之下传开。只是,她已无暇关心众人的反应如何。

萧诩自喝了药之后,一直未曾醒来。

徐沧也一直守在床榻边。

“娘娘,”徐沧终于低声张口,打破一室的凝滞:“天色已晚,皇上一时还未醒。微臣在这儿守着,娘娘还是先回椒房殿歇下吧!”

顾莞宁依旧专注地凝视着萧诩的脸孔,仿佛一眨眼便会错过他醒来的瞬间。对徐沧的话也充耳不闻。

徐沧心中无奈,还想再劝,顾莞宁头也不抬地吩咐:“今夜我守在这儿,你若是倦了,先去歇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决定

顾莞宁执意不肯离开,徐沧身为太医,得日夜守在天子身边,不敢擅离半步。

于是,寝室里又恢复了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没有要紧事,无人敢在此时来惊扰顾莞宁。

徐沧低声询问:“娘娘,是否要微臣去开门?”

顾莞宁略一点头。

徐沧这才起身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正是奉命去宗人府传丧信的陈月娘。寝室里明亮的烛光,照映在陈月娘的脸上,将她眉宇间的一丝阴霾照的清清楚楚。

徐沧暗暗一惊,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此行不太顺遂?”

陈月娘无心多言,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进了寝室。

顾莞宁终于转过头来,目中已有了些许血丝:“夫子,出了何事?”

“启禀娘娘,齐王世子妃听闻齐王世子丧信,悲恸过度,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奴婢擅作主张,让宗人府里的内侍去请了一个大夫,给齐王世子妃看诊。”

陈月娘自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禀报:“齐王世子妃醒来后,已有赴死之意。只想在死前见小郡主一面。世子妃恳请奴婢代为通传,还请娘娘定夺。”

顾莞宁眉目沉凝,不见动容:“已近子时,玥姐儿早已睡下。暂且不要去惊动她,待明日早上,夫子去碧瑶宫一趟,问一问玥姐儿。她若愿意,便让她去一趟宗人府。她若不愿,此事便作罢。”

陈月娘在顾莞宁身边也有数年,对她的性情脾气已颇为熟悉。

顾莞宁既已下令,此时,便不宜再问“万一齐王世子妃熬不过今夜怎么办”之类的话了。

“是,”陈月娘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一夜的时间,一晃即过。

对顾莞宁来说,这一夜却格外的漫长。

坐得久了,她有些困乏,便和衣在萧诩的身侧躺了片刻。却一直未曾闭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直至天色微亮,朝阳初露。

同样一夜未眠的徐沧,再次为萧诩诊脉。然后肯定地说道:“皇上脉相并无异样,和常人无异。想来是中巫术时日太久,如今喝了对症的药,药性发作,一时禁受不住,所以迟迟未醒。”

这些话,徐沧已说了不止一次。

顾莞宁明知徐沧是在宽慰自己,心情依旧松泛了许多,温声道:“这一夜辛苦你了。让钱大夫再来守上半日,你先回去歇着。”

徐沧也未逞强,点点头应了下来。

天子有疾,太医们本就要轮值。以免过于疲惫神智不明,延误了皇上的病情。

顾莞宁不愿离开萧诩身侧,命琳琅代自己回椒房殿,处理后宫琐事。

陈月娘已到了碧瑶宫。

玥姐儿哭了一整晚,一夜过来,眼睛又红又肿,神色恹恹,看着分外可怜。

陈月娘忽地有些不忍。

玥姐儿刚听闻生父死讯,紧接着又要没了亲娘…也不知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否禁得起这样的打击。

吴妈妈见陈月娘神色有异,已知不妙,鼓起勇气问道:“陈女官一大早便来碧瑶宫,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陈月娘定定神,沉声道:“是。我昨日奉娘娘之命去了宗人府,将齐王世子的丧信送给齐王世子妃。世子妃已无求生之念,一意寻死。只想在闭眼前见小郡主一面…”

吴妈妈的心直直往下沉,立刻转头看向玥姐儿。

不出所料,玥姐儿的小脸煞白一片,死死地咬着嘴唇。

吴妈妈心痛如绞,目中含泪,握住玥姐儿的手。

陈月娘狠狠心说了下去:“皇后娘娘吩咐,此事但凭小郡主做主。小郡主愿意便去,不愿意便不去。”

齐王世子妃纵然有再多不是,也是玥姐儿的亲娘。临死前的遗愿,玥姐儿怎么可能拒绝?

不但是吴妈妈,便是陈月娘也是这样想的。

却没想到,玥姐儿苍白着小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去。”

吴妈妈:“…”

陈月娘:“…”

“我不去!”玥姐儿又说了一遍,目光空洞,声音却意外的冷冽坚决:“她从未将我当成女儿,我也不认她这个母亲。她想死便死,我不会去见她。”

说完,抬脚便往外走。

吴妈妈显然被玥姐儿的反应震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陈月娘拦住了玥姐儿的去路:“不知小郡主现在要去哪儿?”

玥姐儿抿紧嘴唇,低声答道:“我去椒房殿给皇伯母请安。”

自住进宫中,每日晨昏定省,玥姐儿从未迟过。

“皇后娘娘昨夜在福宁殿,想来今日还会留在福宁殿里,小郡主不必去椒房殿请安了。”陈月娘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

玥姐儿沉默片刻,又道:“既是如此,我便去上书房吧!”

陈月娘没有再拦着她的道理,很快让了开来。

玥姐儿一开始脚步迟缓,渐渐镇定下来,步伐如常。

陈月娘看着玥姐儿的背影,心中震撼不已。

到底是齐王世子的女儿。平日看着怯懦畏缩,上不得台面,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却显出异于常人的果决狠辣。

连亲娘死了,也不愿去见最后一眼…

别说陈月娘,便是自以为最熟悉玥姐儿性情脾气的吴妈妈,也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至陈月娘欲转身离开,吴妈妈才瞬间回过神来:“陈女官请留步。”

陈月娘脚步微微一顿,看了过来。

吴妈妈进宫也有三年之久,不过,她平日谨小慎微,几乎从不踏出碧瑶宫半步。陈月娘对吴妈妈的印象,也仅止于这个妇人倒是听话识趣而已。

吴妈妈被陈月娘这么一看,顿时又紧张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陈女官,奴婢想代小郡主去一趟宗人府,或许能听一听世子妃的临终遗言。万一日后小郡主后悔今日没去,至少奴婢还能安慰安慰她…”

她唯恐陈月娘不肯答应,一边说着一边跪下来磕头。

这个吴妈妈,倒是一个忠仆。

陈月娘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

吴妈妈忙擦了眼泪谢恩。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香消

宗人府。

吴妈妈踏进阔别了几年的院子时,心情十分复杂。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年龄不一,却都神情麻木,恍如行尸走肉一般。

吴妈妈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不是顾莞宁下令,命玥姐儿住进宫中。她也会和这些宫女嬷嬷们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被禁锢在此处,也会变得和她们一样…

吴妈妈不敢再多想,低头跟着陈月娘的身后进了屋子。

齐王世子妃王敏躺在床榻上。

一夜过来,王敏头发白了大半,面色灰白,毫无生气。

听到脚步声,王敏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费力地转过头来。只可惜,并未看到她希冀看到的脸孔。

玥姐儿没来,只有吴妈妈。

吴妈妈快步走到床榻边,用力地磕了三个头,声音颤颤巍巍:“奴婢见过世子妃。小郡主这些日子身体不适,不宜出宫。奴婢斗胆,代小郡主前来。世子妃有什么话吩咐,奴婢一定代为传到小郡主耳中。”

大概是回光返照之故,王敏此时的头脑意外的清明。

她定定地看着满脸惶恐的吴妈妈,凄然一笑:“玥姐儿是不愿见我吧!”

吴妈妈不善作伪,目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无措已出卖了她真实的心绪。

果然是不愿见她了!

王敏心被狠狠地刺痛,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连口中也是苦的。不知何时,泪水已滑落眼角。

她这一生,实在是太失败了。

娘家人不待见她,丈夫眼里心里都无她,唯一的女儿对她冷淡厌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她…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为什么还要苦苦撑着活下去?

喉头又是一阵腥甜。

王敏想张口说话,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衣襟被褥。

吴妈妈惊骇不已,口中连连呼喊。陈月娘目中露出怜悯之色,扬声唤了大夫进来。大夫看清她此时的模样,一脸为难,连连摇头。

王敏心中清楚,她已经活不成了。或许下一刻她就会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