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吴妈妈。

吴妈妈哭着爬到床榻边:“世子妃,奴婢在。”

“好好守在玥姐儿身边。”王敏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告诉她,是我这个亲娘对不住她。她没来见我,我半点都不怪她。只盼着她能安然活着长大。让她忘了齐王府,忘了父母,听皇上和皇后的话,好好长大…”

王敏的声音渐渐微弱,目光越来越暗,最后一丝生命之火,也在悄然熄灭。

吴妈妈泪流满面,哭着应道:“奴婢领命。请世子妃安心,奴婢一定会守在小郡主身边,永不离开。”

王敏目中露出一丝欣慰,然后,闭上双目,再未睁开过。

她一直活在悔恨不甘怨怼中,闭眼的这一刻,终于真正地释然平静了。

王敏死得悄无声息。

陈月娘将丧信报至福宁殿。

顾莞宁听闻丧信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她送回王家,让王家人替她安葬。”

齐王父子不得善终,没有资格葬进皇陵。王敏本人虽无过错,却也受了连累。送回王家安葬,已是宽厚了。

陈月娘动作很快,一个时辰后,便将王敏的尸首送到了王家。

此时的王家,早已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王少常至今还在关在牢中,太皇静太妃死了,高阳公主又被送去守皇陵,王璋也一同跟着前去。王家上下俱都夹着尾巴做人,根本不敢冒头。

王敏的尸首被送回之后,当日就被草草下葬。

傍晚时分,玥姐儿回了碧瑶宫。

这一日,玥姐儿的心绪并不平静。那张清秀的小脸,透着异样的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深幽。

吴妈妈哭了一整日,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声音也格外嘶哑。

“小郡主,奴婢今日去了宗人府。”

吴妈妈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低声将今日之行一一道来:“…世子妃走的时候,心情平静,并无太多痛苦。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郡主了。”

“世子妃说她不会怪小郡主,让小郡主忘了齐王府,忘了父母,在宫中安然长大。只要小郡主过得好,世子妃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玥姐儿猛然激动地打断了泪水涟涟的吴妈妈:“我不想听这些。”

吴妈妈一惊,顾不得擦拭泪水,猛地抓住玥姐儿的手:“小郡主,你别激动。你不想听,奴婢不说就是了。”

玥姐儿用力地咬着嘴唇,将下唇咬出极深的印迹,渗出一丝血痕。她的眼眶中滚动着泪水,却迟迟未掉落:“他们生了我,却从未关心过我。我只是个软弱爱哭又没用的女儿。”

“从我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告诉自己,我没有亲娘,也没有亲爹。他们两人都死了,我也不伤心。”

“我有吴妈妈,有皇伯母,有阿娇堂妹阿奕堂弟,便已足够了。”

说到这儿,玥姐儿激动的情绪渐渐镇定,又低声道:“从今日起,吴妈妈不用在我面前提起他们了。我不想听到和他们有关的任何事。”

“我萧明玥,和齐王府再无半点牵扯。”

玥姐儿的下唇渗出血珠,看着令人心惊,目光异样的坚定。

吴妈妈愣愣地看着玥姐儿,忽然发现,她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玥姐儿。

那个遇事只会躲在她怀中哭泣的女童,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焕然新生坚强勇敢的萧明玥。

她以为自己是玥姐儿的依靠,却浑然不知玥姐儿在慢慢地成熟长大。已知事懂事明辨是非,已懂得取舍之道。

玥姐儿要在宫中活下去,便要斩断过往的一切!

这一点,玥姐儿比她看得更透彻!

吴妈妈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激荡情绪,混沌不明的头脑也渐渐清明。

“小郡主说得对。”吴妈妈擦了眼泪,声音坚定:“以后奴婢不再提起齐王府之事了。”

玥姐儿没再说话,只握紧了吴妈妈的手。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醒来(一)

隔日上午,闵太后又去了福宁殿。

不出所料,又被拦在了寝室门外。

熬了两天两夜的顾莞宁,除了目中有些血丝外,并无太多异样。依旧镇定平静,唇角含笑:“母后来得真是不巧,皇上今日还未起身。”

闵太后不是傻瓜。

她一连来了三次,俱被拦在门外,根本未能见到萧诩的人。很显然,顾莞宁是有意要拦着她…

“莞宁,”闵太后满脑子转得都是最坏的一幕,脸色陡然煞白,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见阿诩?是不是阿诩的病情加重了?”

只这样,便已慌乱至此。若是将实情告诉闵太后,她焉能撑得住?

顾莞宁心中苦涩难当,面上露出一抹略显无奈的笑意:“母后又胡思乱想了。”

“皇上病了两年多,病症虽有起色,到底龙体不甚康健。过去这半年,皇上坚持上朝处理政事,想来是太过劳累,耗费了心力。所以这几日休息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母后若是不信,便叫来徐沧问上一问。免得母后总以为儿媳出言哄骗。”

顾莞宁的语气太过镇定从容。

闵太后听在耳中,已信了大半。再叫来徐沧一问,果然和顾莞宁说的并无二致,这才稍稍放了心。

“母后现在可放心了?”顾莞宁半开玩笑地问道。

闵太后难得有丝不好意思:“我对你哪有不放心的。只是心中忧虑阿诩的病症,这才着急了些。”

“罢了,你在这儿守着,我也不添乱了。这便回慈宁宫去。”

总算是又将闵太后哄走了。

顾莞宁稍稍松了口气。

徐沧也同时松了口气,然后低声道:“娘娘,钱大夫和慧平大师俱为皇上诊了脉,和微臣诊断一样。皇上脉象平和,并无异样,身体各方面的情形也都正常。不知为何,就是迟迟不醒。”

“微臣今日打算给皇上施针,或许能让皇上早些醒来,还请娘娘恩准。”

顾莞宁点点头:“也好。”

从昨日起,徐沧钱大夫和慧平大师,便一起守在福宁殿里。三人俱都医术精湛,各有专长。轮番为萧诩诊脉,得出的结果都一样。

萧诩一切都好,不知为何,就是一直昏睡不醒。

徐沧擅长针灸之术,用细长的金针为萧诩全身施针,刺激各穴位。

在此过程中,顾莞宁寸步未离地守在床榻边。

小贵子悄然进了寝室,低声禀报:“娘娘,皇上昨日没上朝,今日又没上朝。王阁老崔阁老们心中忧虑,已一起来了福宁殿。”

过去的半年里,萧诩病症已有起色,每日都能坚持上朝听政,处理政事。这两日忽然又停了朝会,也怪不得一众臣子们忧心。

应付这些臣子,当然要谨慎,不能像哄闵太后那样随意。

顾莞宁略一皱眉,站起身来:“本宫亲自过去。”

小贵子松了口气。

昨日他独自应付王阁老等人,说话都不敢喘大气。有皇后娘娘出马,再好不过。

福宁殿的正殿里,王阁老崔阁老等一众臣子正安静等候。

当顾莞宁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众臣一起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诸位免礼平身。”顾莞宁并未刻意扬高音量,声音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

众臣谢了恩典,各自站直了身体。

顾莞宁做了数年中宫皇后,气势凌人,不言不笑之际,无人敢轻慢。凤目一扫,便连阁老们也心中微凛。

比起温润如玉温和如春风的天子,顾皇后凤威之隆,令人心惊。

“王阁老,”顾莞宁看向大秦首辅:“今日阁老领着众臣前来福宁殿,不知是何用意?”

王阁老身为首辅,自不能退却,拱手应道:“皇上连着两日未曾上朝,老臣心中忧虑牵挂。这才斗胆和崔阁老等人一起前来探望皇上。”

崔阁老只得接了话茬:“皇上病中,微臣们前来惊扰,还请娘娘恕罪。”

顾莞宁淡淡说道:“诸位也是忧心皇上龙体,这才会一起前来,本宫心中甚慰,如何会怪罪你们。”

“皇上这两日龙体不适,一直在卧榻休息。朝中诸事,劳烦诸位阁老尚书们多费心。若实在有紧急之事,再报到福宁殿来也不迟。”

没等众人回话,顾莞宁又道:“不过,边关战事已平,想来朝中也无太过紧急的事情了。”

众臣:“…”

顾莞宁就差没直言“以后别来福宁殿惊扰皇上”了!

众臣只得一起应下,拱手告退。

顾莞宁目光一扫,忽地说道:“顾尚书暂请留步!”

顾海脚步一顿。

顾海是顾莞宁的三叔,关系亲密,不同别人。顾莞宁将顾海单独留下说话,众臣自不会多心,随意地看了顾海一眼,便各自退了出去。

“娘娘不知有何事相询?”顾海拱手询问,神色从容,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顾莞宁心中暗叹一声。

沈谨言和顾莞琪之事,到底令顾海生了芥蒂和怨气。

此时此地,实在不宜多说。顾莞宁也未出言解释什么,只轻声问道:“三叔,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托娘娘的福,母亲身体还算康健。”顾海温声应道:“我在三日前,将齐王世子的丧信告诉母亲,她虽然伤心,到底撑住了。”

“这就好。”顾莞宁轻叹一声:“这几日,我一直忧心祖母身体。只是皇上在病中,我无暇归宁探望祖母。有劳三叔多多费心,照顾祖母。”

顾莞宁情真意切的关怀,听在顾海耳中颇为受用,神色愈发和缓:“娘娘放心。顾家上下自会好好照顾母亲…”

“娘娘!”小贵子满脸喜色地快步进来,顾不得自己冒失打断了顾莞宁和顾海说话:“皇上醒了!”

萧诩醒了?

顾莞宁全身一颤,目中闪过狂喜,面上勉强维持平静:“知道了,本宫这就过去。”

顾海也是心中释然,不等顾莞宁出声,便拱手告退。

顾莞宁满心都是萧诩,匆匆点头,便转身去了寝室。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醒来(二)

顾莞宁快步进了寝室。

徐沧还在床榻边施针。

钱大夫和慧平大师满面喜色,却未出声,免得惊扰了全神贯注的徐沧。

顾莞宁在临近床榻边时,也稍稍冷静下来,放慢脚步。目光迫不及待地看了过去。

萧诩果然已经醒了。

大约是在床榻上躺得太久的缘故,萧诩的目光有些茫然。身上金针未除,身体有些僵硬。他动也未动地继续躺在那儿,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顾莞宁两步便到了床榻边,轻声呼唤:“萧诩。”

直呼天子的姓名,是“大不敬”之举。不过,在场的几人都已习惯适应了,无人露出讶然的神色,反而各自对视一笑。

皇上昏迷两天两夜,皇后娘娘一直守在床榻边,可见帝后情深。此时皇上醒来,最高兴的人,非皇后娘娘莫属。

床榻上的萧诩,反应颇为迟缓。

顾莞宁声音入耳的刹那,他眨了眨眼,并未看过来。

顾莞宁满心喜悦,也未介怀,又轻声喊道:“萧诩,你总算醒了。”

萧诩终于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目中闪过巨震,吃力地转头看了过来,正和顾莞宁目光相对。

顾莞宁满面笑容,目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温柔又专注地凝望着他。

萧诩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情绪激动至极,似要张口说话,却没发出声音。气血翻涌之下,再次昏迷。

这反应,和她预期中的自然不同。

顾莞宁哭笑不得,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

只要他醒了就好。便是再昏睡几个时辰也无妨,总会再醒来。

徐沧此时也站起身来,释然笑道:“皇上昏睡了两日两夜,气血不够通畅。刚才骤然醒来,情绪颇为激动。这才再次昏睡。娘娘不必忧心,想来皇上很快就会再醒来。”

“徐太医辛苦了。”顾莞宁心情极佳,声音比往日和蔼亲切得多:“钱大夫慧平大师也辛苦两日。先各自去歇着吧!”

徐沧笑道:“钱大夫慧平大师去歇着无妨,微臣却得守在这儿。皇上身上的金针还未除,再着,皇上身边也离不得人。还是微臣留下最合宜。”

这倒也是。

徐沧医术最佳,又在皇上身边多年,深得帝后器重。此时他留下确实最合适。

钱大夫和慧平大师也未矫情,各自告了退。

徐沧又温声劝慰顾莞宁:“这两日两夜,娘娘一直守在皇上身边,几乎未合过眼。不如趁着此时也去睡上两个时辰。待皇上醒来,微臣再让人去叫醒娘娘过来。否则,皇上见了娘娘这副模样,不知何等心疼。”

顾莞宁也确实累了。

连着两日两夜没睡,日夜心中焦灼难安,一颗心像被放在火上煎烤一般。在众人面前,还得强做镇定,哄着闵太后和几个儿女…

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好,本宫先去睡上片刻。”顾莞宁笑着说道:“皇上一醒,便让人去叫醒本宫。”

顾莞宁平日很少宿在福宁殿里,此时挑了最近的一处寝室睡下。大概是太过困倦之故,头刚沾上枕头,便很快入了眠。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萧诩被铁索捆束,悬掉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她惊恐不已,飞步上前,一把抓住萧诩的手:“萧诩,快些上来。”

萧诩不能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目中分明流露出求救之意。

阿宁,救我!救我!

顾莞宁用尽全力,想将萧诩拉上来。手中却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地被萧诩一起带着滑落悬崖…

顾莞宁霍然惊醒,猛地坐直身子,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守在床榻边的琳琅也是一惊,迅疾凑上前来:“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做噩梦了?”

熟悉的温婉脸孔,令顾莞宁狂乱躁动的心平稳下来。

顾莞宁定定心神,低声道:“大概是这几日太过疲累,我一睡下,便觉得浑身沉重。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被惊醒了。”

琳琅心疼不已:“娘娘确实太累了。现在时候还早,皇上还未醒,娘娘再睡会儿吧!”

顾莞宁嗯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回,她没有再做噩梦,睡得很沉。只是,睡梦中,眉头总不自觉地微微皱着,未曾展颜。

琳琅轻轻地为顾莞宁掖好被褥,目中满是怜惜和心疼。

这两日两夜,顾莞宁心思繁重,精神一直十分紧绷。现在骤然松懈下来,才会这般疲惫。只盼着皇上能早日痊愈。如此,顾莞宁才能卸下肩头重担。

一个时辰过去,同样熬了两夜没睡的琳琅倦意上涌,倚在床边也睡着了。

守在床榻边的徐沧也打了个盹。

不知多了多久,徐沧忽然觉得全身莫名地泛起凉意,下意识地睁开眼。

躺在床榻上的萧诩,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睁着眼看他。

萧诩的目光冰冷而奇异,闪着令人心惊的寒意。

相识多年,徐沧从未见过萧诩这样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试探着喊了一声:“皇上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微臣一声?”

皇上两个字入耳,萧诩全身似微微一颤,迅速闭眼。

再次睁眼,萧诩眼中奇怪的光芒和寒意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无力。

“徐沧,”萧诩两日未曾进食,声音十分微弱:“现在什么时辰?”

徐沧将那一丝奇异的感觉抛在脑后,低声答道:“刚过午时。皇上昏迷两天两夜,一直未用膳。微臣这就让人送些好克化的米粥来。”

萧诩略一点头。

徐沧起身走到门边,喊了一声贵公公。

一直守在门外的小贵子立刻推门而入。见床榻上的萧诩睁眼醒了,小贵子也是满心欢喜,立刻道:“奴才这就让人准备米粥。”

又笑道:“皇后娘娘还未醒,奴才去通禀娘娘一声。娘娘若是知道皇上醒了,不知何等高兴。”

听到顾莞宁的名字,萧诩全身有一刹那的僵硬。好在盖着厚厚的被褥,无人窥见。

萧诩低声道:“不必,让她好生休息。”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异样(一)

小贵子未察觉到萧诩的异样,兀自笑着说道:“皇后娘娘之前特意叮嘱过,只要皇上醒了,便立刻送信过去。奴才可不敢耽搁迟疑,免得娘娘醒来发作奴才…”

“不必了!”萧诩出言打断小贵子,语气流露出平日罕有的冷硬。

小贵子:“…”

萧诩待身边人素来宽厚温和。

小贵子自少时起伺候萧诩,至今已有十余年。对萧诩的性情脾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短短三个字入耳,不知为何,陡然生出莫名的凉意…

小贵子鼓起勇气抬头,迅速看了萧诩一眼。

萧诩已合上眼。

小贵子窥不出萧诩的真实情绪,心中踌躇片刻,只得无奈作罢。

想来,皇上是心疼皇后娘娘,这才不愿任何人惊醒娘娘吧!

御膳房里一直备着热粥,一声令下,不到片刻,热气腾腾的热粥便送至福宁殿。

小贵子端起碗,喂萧诩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