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骤然醒来太过虚弱之故,萧诩并未说话。

小贵子平日话多,又因萧诩纵容之故,时常絮叨不休。今日也没了说笑的勇气,规规矩矩地伺候主子。

萧诩慢慢地喝了半碗粥,然后不再张口。

小贵子轻轻为萧诩擦拭嘴角,见萧诩毫无反应,只得再次退下。

穆韬守在门外,见小贵子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不由得笑道:“皇上醒了是大好事,你怎么这副被霜打过的模样?莫非是多嘴饶舌,被皇上责骂了?”

责骂倒没有。不过,那副冷漠疏远的样子,实在令人心塞。

小贵子气闷一回,又觉这种小事不值一提,便没吭声。

穆韬故意来撩拨他说话:“对了,皇上既然醒了,你为何不去给皇后娘娘送信?你就不担心娘娘醒来之后发作你吗?”

这又说到了小贵子的气闷之处。

“皇上不准,我能有什么法子。”

小贵子到底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皇上今日颇有些奇怪,醒来之后,神态格外冷漠。既不理人,也未说话。”

穆韬不以为意地安抚小贵子:“皇上昏迷两日两夜刚醒,神智还未清明,肯定没力气说话。不让你去叫醒娘娘,也是心疼娘娘熬夜之故。你就别多想了。”

小贵子心气稍平,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内侍快步来禀报:“贵公公,阿娇公主和太子殿下携二皇子殿下来探望皇上。不知可要进去通传?”

小贵子想也不想地应道:“当然要通传。我这就便进去。”

萧诩平日最疼爱儿女。此时神智清醒,断无不见之理。

片刻后,小贵子面色有异地出来了。

穆韬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张口问道:“怎么了?莫非皇上不愿见公主和殿下?”

小贵子想到刚才碰的硬钉子,也有些泄气:“是啊,我进去通传,皇上只说‘让他们改日再来’,便闭上眼,不再出声。”

穆韬也有些意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皇上龙体虚弱不愿让儿女目睹担忧”这个理由了。

小贵子打起精神,出去应付阿娇姐弟三人。

他自然不会将实情说出来:“…皇上醒来之后,龙体十分虚弱,此时正闭目休息,也无力说话。还请公主和两位殿下改日再来。”

阿娇听闻父皇醒来,心中十分欢喜,闻言笑道:“父皇不愿说话,我们看他一眼,不出声就是了。”

“是啊,我们看一眼便走。”阿奕笑着接过话茬。

阿淳也连连点头。

姐弟三人出入福宁殿是等闲常事,边说边往里走。

小贵子拦之不及,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父皇!”

刚踏进寝室,阿淳便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他声音清脆欢快,音量也颇高。原本有些困顿之意的徐沧,顿时神智清明。

躺在床榻上假寐的萧诩,也睁开眼。目中迅疾闪过一丝骇人的阴沉和冷意。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阿娇姐弟三人吸引过去,无人留意到萧诩的异样。

只一刹那,萧诩目中阴冷的光芒便尽数收敛,展露于众人眼前的,又是那副恹恹无力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

“父皇,”阿淳白皙俊俏的小脸出现在萧诩上方,大而黑亮的眼眸中俱是欢喜:“父皇,你终于醒了。阿淳已经几日没见到父皇了。父皇是不是很想阿淳?”

四个儿女中,阿淳相貌最肖似母亲顾莞宁。

萧诩骤然见到这样一张小脸,本欲张口的话愣是卡在了嗓子里。

阿娇阿奕也各自到了床榻边。

“阿淳,声音小一些,别吵着父皇。”阿娇摆出长姐驾驶,数落阿淳:“再胡闹,你就别在这儿待着了。”

阿淳扁扁小嘴,乖乖地哦了一声。

阿奕说话行事也日渐有了储君风范,彬彬有礼地对着萧诩解释:“儿臣知道父皇病中虚弱,心中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来看望父皇。还望父皇不要怪罪我们擅闯寝宫。”

阿娇清秀英气,阿奕俊秀沉稳,阿淳天真可爱。

三张不同的脸孔,各自俊秀不凡,朝气蓬勃。

萧诩定定地看了孩子片刻,缓缓道:“无妨。”

姐弟三人:“…”

父皇平日最疼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舍不得出言数落。便是惹了祸,他们担心的也只是被母后训斥,从未担心过会被父皇数落。

现在,父皇倒是没呵斥他们,不过,这态度也够冷淡了。

阿娇阿奕都自诩长大成人了,都知擅闯寝宫的行为不妥。见萧诩这般反应,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是我坚持要来,”阿娇主动张口认错:“阿奕阿淳都随我而来。父皇要怪就怪我。”

阿奕不假思索地说道:“此事我也赞成,岂能都归咎到你身上。父皇要罚,便一起罚我们吧!”

阿娇阿奕都被教导得极好。

聪明敏锐,勇于担当。

可见顾莞宁在这一双儿女身上倾注的心血。

萧诩目光十分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听阿淳小声地嘟哝起来:“可是,我真的很想见父皇。难道父皇不想见我们吗?”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异样(二)

阿淳的童言童语,令众人心情微妙。

是啊!

便是姐弟三人擅闯寝宫,也算不得什么过错。类似之事,往日他们也没少做过。萧诩从未介怀过。

这一回,为何萧诩态度大异往常?

阿娇阿奕心中各自浮起疑惑,却未吭声,依旧维持着“低头认错请罪”的姿势。

萧诩终于再次张口,声音已稍稍和缓:“你们担心朕的身体,何错之有,无需认错。”

语气还是有些冷硬,不似往常亲昵随和。

不过,总比之前好多了。

阿娇阿奕松了口气,一起说道:“多谢父皇。”然后抬起头来。

萧诩目光虚弱,全身无力,没有说话的兴致。不过,姐弟三人在一起,总是格外热闹,你一句我一句,没个消停的时候。

萧诩索性闭上嘴,只安静地聆听,目光不时地在姐弟三人脸上掠过。看阿淳的目光,明显更多些。

阿娇略略有些泛酸,半开玩笑地说道:“阿淳相貌最好,也生得最像母后。怪不得父皇最喜欢阿淳呢!”

萧诩:“…”

萧诩表情有些僵硬。

善解人意的阿奕立刻为父皇解围:“父皇待我们姐弟四人,一直一视同仁。”

姐弟四人?

萧诩神色有些异样。

阿淳笑嘻嘻地凑过来,小声说道:“父皇是不是想小四了?我们三个散学之后,直接来了福宁殿,所以才没带小四。父皇若是想见小四,阿淳这就去带他过来。”

萧诩默然片刻,才说道:“不用了。待朕身体好了,再见他。”

又是朕!

父皇平日私下里,从未这般自称过。今日这么一自称,总有些高高在上的疏离。

阿娇阿奕心里各自嘀咕不已,面上却未显露出来。

就在此刻,小贵子又来禀报:“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萧诩略一点头,表示知晓。

小贵子不太适应萧诩“惜字如金”的行事风格,却也未敢多嘴,很快便退了出去。过了片刻,闵太后的身影出现在寝宫里。

阿娇姐弟三人立刻迎上了上去,一个个亲热地喊起了皇祖母。

闵太后对孙子孙女的疼爱毋庸置疑,乐呵呵地心肝宝贝肉地喊了一通。

萧诩躺在床榻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闵太后的脸孔。只听到闵太后慈爱和蔼的声音。

萧诩略略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免得神色太过僵硬。

很快,爱子心切的闵太后出现在床榻边,一脸心疼地叹道:“阿诩,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不能再这般折腾苦熬了。若是熬垮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四十多岁的闵太后,常年养尊处优,享着清福,皮肤白嫩宛如三十许的妇人。除了眼角有几丝皱纹外,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萧诩素来孝顺,闻言低声道:“母后说的是,儿子都记下了。”

神情不再僵硬,语气也大为缓和。

闵太后丝毫未觉得异样,又欣然笑道:“不管如何,你能早些醒来,总是一桩好事。莞宁呢,她怎么没在这儿?”

听到顾莞宁的名字,萧诩神色一僵,迅疾又恢复如常,温声道:“她这两日颇为疲累,去歇下了。儿子不忍心让人惊醒她。”

闵太后立刻道:“让她安心睡,别叫醒她。”

转头又吩咐阿娇姐弟三人:“你们父皇病症未愈,尚需静养。你们三个别在这儿吵吵嚷嚷,自去用膳休息,下午还要去上书房上课。我在这儿陪着你们父皇就行了。”

姐弟三人乖乖领命,退了出去。

寝宫顿时安静下来。

闵太后坐到床榻边,伸手摸了摸萧诩的额头。

萧诩反射性地避让。

闵太后:“…”

萧诩:“…”

气氛有一刹那的尴尬。

好在闵太后素来心宽,笑着收回手,一边出言数落:“我是你亲娘,摸摸你额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我面前难道还要摆天子架子不成。”

萧诩虽是天子,也是人子。这天底下,唯有闵太后有资格这般数落他。

萧诩没出声,任由闵太后絮叨。

“阿诩,你醒了就好。大秦少不得你,我们更少不得你。这几日,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总忧心你的身体。莞宁更是日夜未眠,一直守在你身边。”

“我连着来了三回,都被莞宁拦下了。她不让我见你,是怕我忧思成疾。所以故意瞒着我,用好言好语哄着我回慈宁宫。”

“我也不是傻瓜,如何能看不出莞宁的用意。我实在不忍她再为我烦心,这才当做什么都不知情。你一病倒,宫中内外全都靠她撑着,委实辛苦…”

萧诩依旧沉默。

闵太后絮叨了片刻,又道:“我只盼着你病症早日痊愈,如此,我也能彻底放下这颗心了。”

闵太后一脸慈爱。

萧诩干巴巴地应了句:“让母后忧心,是儿子的不是。”

闵太后笑了起来:“天底下做母亲的,哪有不忧心儿子的道理。”顿了顿,又低声道:“齐王世子和吐蕃国师的尸首都已被下葬了。”

萧诩神色又僵硬起来。

闵太后浑然未觉,继续说了下去:“齐王世子妃王氏,倒也是个痴情人。听闻萧睿的死讯后,也口吐鲜血身亡。尸首已经被送到王家下葬了。”

王敏也死了。

萧诩嘴角抿得极紧,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闵太后叹道:“玥姐儿这丫头,倒也狠得下心肠。她娘临死前想见她一面,她竟执意不去。”

“想来,她是担心你和莞宁会因此心生芥蒂,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孩子也太过心细敏感。便是她去了,难道你们还会为难一个孩子不成。若真的介怀,当日也不会允她住进宫中了。”

萧诩目中闪过震惊讶异愤怒之色,神色愈发显得紧绷,声音也格外低沉:“玥姐儿人呢?儿子想见一见她。”

闵太后一怔,很快说道:“你身体这般虚弱,总得养上一段时日。便是要见她,也不必急在一时,日后有的是时间。”

是啊!

日后有的是时间。

萧诩紧绷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夫妻(一)

闵太后说十句,萧诩也只应上一两句。

母子两人闲话许久。说得无非是宫中锁事,至于朝堂之内的事,闵太后素来不过问,所知十分有限。

萧诩也格外耐心,颇为专注地听闵太后说话。有意无意地引着闵太后多说一些。关于玥姐儿的事,甚至主动询问了一两句。

闵太后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后来,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说来,我们母子两个,已经很久没这般独处说话过了。今日我心中一高兴,不免啰嗦了些。”

萧诩微笑道:“母后说话,儿子爱听。”

闵太后被哄得颇为开怀:“爱听我便常过来说给你听。”见萧诩眉宇间有些倦意,不免又十分心疼:“罢了,你还是好生歇着吧!我明日再来。”

萧诩嗯了一声。

闵太后俯身,为他盖好被褥。

这一回,萧诩没有闪躲避让。

闵太后走了之后,寝宫里重新恢复安静。

萧诩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闭上眼,缓缓入睡。

睡梦恍惚中,萧诩听到了熟悉的女子声音。

“皇上醒来,为何不让人去叫醒本宫?”略显冷冽的女子声音,十分悦耳。

小贵子战战兢兢地应道:“皇上不忍惊醒娘娘,不准奴才去惊扰。”

女子转而又问道:“谁曾来看过皇上?”

小贵子应道:“阿娇公主和两位殿下,还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走了没多久,皇上便又睡下了。”

两人声音放得极轻,显然不愿惊动了熟睡中的萧诩。

萧诩眼皮动了动,却未睁眼。

过了片刻,轻缓的脚步声来了床榻边。

然后,女子略略俯下身子,微凉的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额头。

萧诩动也未动。

待手指离开脸孔,萧诩紧绷的身体才稍稍舒缓。

女子在床榻边坐下了,轻声吩咐道:“徐沧,你去歇着,让钱大夫过来。小贵子,你也守了两日,先去歇下。这里有我。”

两人各自领命退下。

寝室里,恢复了一片安静沉寂。

只是,这份安静和之前不同。因为多了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屋子里不再清冷孤寂。久违的熟悉的气息在鼻息间萦绕,勾起深藏在心底的晦涩痛苦愤怒伤心痛苦…

汹涌澎湃的情绪,在胸膛里激荡,叫嚣着要冲出胸膛。

他的心跳一定比平日快得多。

身畔的女子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自然留意到了他涌动着异样潮红的脸孔,轻声呼唤道:“萧诩,萧诩。”

宛如两盆冷水浇下来,浇灭了他心头所有的火焰和蠢蠢欲动。

他瞬间冷静下来,用尽生平所有的自制力,抚平如擂鼓般的剧烈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她还在喊着萧诩的名字。

他依旧闭着眼熟睡不醒,脸上潮红渐退。

一定是做噩梦了吧!

顾莞宁微微轻叹,用手抚平他的眉心。

萧诩果然是在做噩梦,便连这样的轻抚,也令他不甚舒适,眉间皱起。

顾莞宁失笑,收回手,默默地守在他身边,不再碰触他。过了一会儿,萧诩眉间平复,睡梦正熟。

钱大夫悄然进了寝室。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钱大夫自然懂得宫中规矩。守在角落里,不能发出声音,免得惊扰天子安寝。

不能出声,看上一两眼倒是没什么妨碍。

譬如此时此刻。

美丽冷艳的顾皇后坐在床榻边,温柔地凝望着熟睡的皇上,这副画面静谧而美好,笔墨难以形容。只这样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大秦自建朝以来,这般深情的天子,只有萧诩一个。

这等美丽聪慧冷静果决的皇后,也只顾莞宁一人。

如此情深的一对夫妻,便连上天也不忍将他们两人分开。好在皇上已有了对症的药方,休养一段时日,很快就能痊愈,以后再不用为巫术之事烦心。

钱大夫美滋滋地想着,心情十分美妙。

正想着,顾莞宁抬头看了过来:“钱大夫。”她声音压得极低,显然不愿惊醒沉睡中的天子。

钱大夫立刻回过神来,同样轻声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待皇上痊愈,钱大夫可愿留在太医院?”顾莞宁像是随口询问天气如何,淡淡问来。

钱大夫这些日子也在琢磨此事。

身为大夫,能在太医院里任职,自是求之不得的喜事。既有官身,又有志同道合的徐沧为伴,一起钻研医术。

只是,妻儿都在洛阳,他一个人独自留在京城,不免孤单…

“钱大夫若愿留下,我便命人在内城准备住处,将钱大夫妻儿都接至京城。”顾莞宁似窥出了钱大夫的顾虑,三言两语,便将钱大夫的后顾之忧解决了。

钱大夫目中闪过惊喜,再无顾虑,立刻道:“多谢娘娘恩典,草民愿留在太医院。”

顾莞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钱大夫医术高明,不弱于徐沧。如此人才,当然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