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不无自嘲地笑道:“我这一把年纪,总舍不得闭眼睡觉。约莫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紫嫣立刻道:“这等话可不能说。太夫人是长命百岁的命格,宫中的皇后娘娘也时刻牵挂着太夫人呢!”

提起顾莞宁,太夫人眉眼舒展,目中闪出笑意,旋即又叹道:“一转眼,宁姐儿也有三十了。就连阿娇都已及笄,到了该操持亲事的年龄。”

时光易逝啊!

太夫人唏嘘感慨了一回,在紫嫣的伺候下更衣梳发。

刚收拾妥当,崔珺瑶便来了。

太夫人见了崔珺瑶,不由得一怔:“好端端地,这是谁招惹你生气了?”

素来端庄沉稳的崔珺瑶,此时双目泛红,分明是哭过的模样!

紫嫣早已领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崔珺瑶红着眼低声道:“祖母,孙媳委实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才急急到正和堂来,只盼祖母能为我解惑。”

能让崔珺瑶这般情急的,绝不是等闲小事。

太夫人笑容一敛,沉声道:“不要慌,不要急。天塌下来,也有祖母先顶着。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且慢慢道来。”

太夫人的镇定冷静,令人安心。

崔珺瑶激烈波动的心绪,也随之平稳了不少,低声将俊哥儿一事道来:“…孙媳一直盼着怀俊出息,盼着他能尚驸马。以我们顾家门庭,已无需再攀龙附凤来添荣耀。只是,孙媳实在喜欢阿娇,也希望怀俊能娶阿娇为妻。”

“万万没料到,怀俊竟对玥姐儿生了情意。如今口口声声说绝不愿尚驸马,还说要娶玥姐儿。”

“孙媳被气得火冒三丈,打了怀俊一巴掌,让他跪着反省去了。”

崔珺瑶说着,又红了眼眶:“哪怕他中意的是孙柔,孙媳也无话可说。谁曾想他偏偏中意的是玥姐儿…”

定北侯府和齐王府之间纠葛深远。

幸好齐王府众人该死的死,该亡的亡。顾家未受牵连,已是万幸。岂能再将玥姐儿娶进府来?

先不说帝后会如何做想,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点头!

崔珺瑶情绪十分激动。

相较之下,太夫人的反应却平静得多。

活了七十多岁,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波折。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儿孙亲事于太夫人而言,已不算“天塌下来”的大事。

“少年方慕少艾,也是难免。”太夫人轻叹一声:“在你眼中,阿娇聪慧能干,无人能及。俊哥儿喜欢的,偏偏是温柔内敛隐忍的玥姐儿。真是造化弄人。”

“只是,事情已然如此,你哭也无用。现在要思虑的,是如何解决此事。”

崔珺瑶显然不愿放弃俊哥儿尚驸马的念头,低声道:“孙媳打算为怀俊告假几日。亲事拖上一阵子再说。”

最好是打消俊哥儿不该有的念头!

太夫人神色一冷,目光扫了过来,语气比平日严厉得多:“阿娇身为天家公主,只有她挑驸马,岂有别人挑三拣四的道理。俊哥儿既无意于阿娇,不管日后娶谁进门,都不得再打尚驸马的主意。”

“崔氏,你明日便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将此事言明。免得娘娘心生误会,万一直接下凤旨赐婚,我们顾家如何对得起阿娇?如何对得起娘娘?”

崔珺瑶被说穿了心思,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声应是。

第番外之竹马(七)

“启禀娘娘,阿娇公主邀众伴读一起用膳。之后,定北侯世子送明玥郡主回碧瑶宫,在碧瑶宫外数十米处驻留约有一炷香时辰。”

“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定北侯世子向太傅告假,下午回了定北侯府,”

玲珑一一禀报,不敢抬头看顾莞宁的脸色。

琳琅也是心里一沉。

顾莞宁的心思,她们两个自能窥出几分。

可眼下看来,定北侯世子顾怀俊竟似对玥姐儿有意…娘娘焉能不恼?

琳琅大着胆子抬头,却见顾莞宁神色沉凝,看不出情绪为何。

“或许世子只是送郡主回去,并无他意。”琳琅的安慰之词听来颇有些苍白,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无力。

正值顾莞宁为阿娇挑选驸马的关头,顾怀俊若有意为驸马,自应避嫌。现在主动送玥姐儿回宫…

少年心思,昭然若揭。

顾莞宁淡淡张口:“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退下。”

琳琅和玲珑对视一眼,无奈应下。

傍晚时分,阿娇姐弟四人来了椒房殿。

顾莞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微笑着和儿女们说话。

阿娇阿奕都已长大成人,十一岁的阿淳也长成了俊俏的少年郎,只是爱撒娇的脾气一直没改。总爱黏在顾莞宁身边。

年龄最小的小四也抢不过自己的三哥,索性跑到一旁玩耍。不一会儿便打碎了一个花瓶两个茶碗,一不小心还割破了手指…

小四天性好动,破坏力惊人,受些皮肉小伤也是难免。

在小四身边伺候的宫女们吓得跪地请罪,顾莞宁并未动气,吩咐宫女立刻去请徐沧。

徐沧仔细为小四上药包扎,小四小小的手指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包子一般。

阿淳毫不客气地嘲弄一番,小四不服气,又和阿淳闹腾起来。

生性喜静的顾莞宁,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孩子多,真是太闹腾了!好在阿娇阿奕都长大了…诶,长大了也没省心到哪儿去。要操心的事更多。

顾莞宁不动声色地看了阿娇一眼,看似随口问道:“阿娇,你中午邀伴读们去你的寝宫用膳了?”

阿娇坦然笑道:“人多热闹嘛!这点小事,女儿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便没禀报母后。”

顾莞宁目光微微一闪,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确实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无需事事问过我的心意。”

阿娇:“…”

阿娇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阿奕看了若有所指的顾莞宁一眼,又瞄了身侧的阿娇一眼,心中似明白了什么,也没吭声。

过了片刻,忙完政事的萧诩回来了。

儿女们上前行礼问安。

萧诩一一笑着应了,然后走到顾莞宁身边,亲昵又自然地挽起顾莞宁的手:“今日宫中一切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令你烦心不快的事?”

顾莞宁慢悠悠地瞥了阿娇一眼。

阿娇更心虚了,迅疾低头,耳朵竖长。

只听顾莞宁淡淡笑道:“这倒没有。宫中一切如常,孩子们也都听话得很。”

阿娇耳后悄然发热。

阿奕算是听出些味道了,不由得暗暗同情阿娇。

在母后面前耍心眼,可不是易事。阿娇自作主张,偏偏被母后窥破了。现在阿娇心里一定忐忑的很。

晚膳后。

阿娇主动留下:“母后,女儿有事和你说。”

顾莞宁似笑非笑:“这倒是巧了。我也正好有话要问你。”

阿娇:“…”

萧诩也听出不对劲了,目光在顾莞宁母女之间打了个转,落在阿娇英气勃勃的俏脸上,笑着调侃打趣:“阿娇,你做错什么事了,怎么这般心虚?”

阿娇兀自嘴硬:“女儿并未做错事情,父皇为何忽然这么问?”

女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和秘密,不再像幼时那般全心依赖信任他这个亲爹,有些话,已不愿和他说了。

萧诩暗暗惆怅唏嘘一回,倒也没再留下碍眼,主动起身道:“我先去福宁殿看奏折。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顾莞宁略一点头,起身送了萧诩,然后回转。

琳琅等人早已退了出去,寝室里只有母女两人,说话再无顾忌。

未等顾莞宁张口,阿娇便道:“女儿已及笄,想来母后已经在思虑我的亲事,想先为我定下亲事了吧!”

“不知母后中意的是谁?”

还会以攻代守了!

顾莞宁心里好笑,面上依旧淡淡:“我中意俊哥儿,你意下如何?若无意见,明日我便下凤旨为你们赐婚!”

阿娇:“…”

得了!

还是别在母后面前耍心眼了。

阿娇也不忸怩,干脆利落地应道:“我对俊表弟只有姐弟之情,并无嫁他为妻之意。母后还是为你另择佳婿吧!”

顾莞宁深深地看了阿娇一眼:“到底是你对俊哥儿无意,还是俊哥儿心中另有他人?”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母后。

阿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原来,母后什么都知道。”

玥姐儿心思藏得隐晦,俊哥儿也竭力隐藏眼中的爱慕。只是,这些又如何能瞒得过心思敏锐的顾莞宁?

尤其是这一两年,每次孩子们来请安,俊哥儿总忍不住多看玥姐儿一两眼。玥姐儿对俊哥儿的闪躲也格外明显。

身为过来人,顾莞宁心中早有猜测,只是从未诉之于口罢了。便是对着萧诩,她也未提起过。

正因有此顾虑,萧诩虽中意俊哥儿,她却一直未曾松口。

“两心相悦,结为夫妻,方能恩爱和睦。”

顾莞宁缓缓张口说道:“阿娇,我和你父皇便是如此。我盼着你也能像我这般,遇到一个自己喜欢也同样倾心于你的少年。”

“我再问你最后一回,你真的对俊哥儿从无好感吗?”

“还是因为俊哥儿心中喜欢的是玥姐儿,你不愿夺人所爱,更不愿仗着公主的身份嫁给俊哥儿,这才特意退让成全他们两人?”

“如果是前者,我会为你另挑驸马。如果是因为后者,你未免太过委屈自己了。母后不忍见你这般委屈,自会为你做主。”

“阿娇,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第番外之竹马(八)

她对俊表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在少女心思懵懂的十二三岁时,她也曾隐约想过自己的亲事。

身为天家公主,身为父母的心头肉掌中宝,她知道自己的亲事必能顺心如意。父皇母后定会挑一个最优秀的少年郎做她的驸马。

阿奕身边的几个伴读,本就是人中俊彦,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

俊表弟和阿奕最是交好,平日同进同出。便如另一个亲弟弟一般。

母后出自定北侯府,对俊表弟也格外偏爱看重几分。她不免受了几分影响,对俊表弟也格外亲昵一些。

如果她没有察觉到俊表弟对玥堂姐的爱慕,或许,那份亲昵会化为少年间的爱慕喜欢。

可惜,她天性聪慧敏锐,早在两年前,便已窥出端倪。

一丝淡淡的失望总是有的。

身为众人瞩目的阿娇公主,理所当然地受尽众人宠爱。俊表弟竟不爱慕她的事实,令她有些失落。只是,这份失落,不过是少女心受挫的不甘罢了。

她很快调整了心态,默默地留意关注着俊表弟和玥堂姐。

今年她及笄了,比她年长一岁的玥堂姐也该定亲了。

换了是她,定会言明心意,为自己争取。可惜,玥堂姐却选择了退缩,说什么终生不嫁留在宫中。

知晓此事后,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悄悄为他们两个制造机会。俊表弟没令她失望,果然抓住了机会…

今日下午,俊表弟告假回了侯府。

玥堂姐倒是依然来了上书房,却一直沉默不语。她一时也看不出玥堂姐的心思来。

不过,既已决定了成全他们,她自是要向母后表明心意,所以,她今晚才特意留下。

阿娇,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母后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明亮而锐利。

阿娇深呼吸一口气,张口答道:“母后,我从不会委屈自己半分。”

“如果我真的喜欢俊表弟,便是他对我只有姐弟之情,我也会先抢了他做未婚夫婿再说。”

“我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从未想过要和他做夫妻。”

阿娇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

顾莞宁看了阿娇半晌,才点点头:“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日后永远别为今日做过的决定后悔!”

阿娇挑了挑眉,笑得自信又从容:“我萧明珠,从不会为做过的决定后悔。”

顾莞宁哑然失笑。

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候骄傲又固执的自己,在祖母面前铿锵有力的说着“我顾莞宁从不后悔做过的任何决定”。

四个儿女中,阿淳相貌和她最相似。

真正承袭她性情脾气的,却是女儿阿娇。

“好!”顾莞宁眼中露出笑意:“不愧是我顾莞宁的女儿。”

阿娇有些不满:“母后,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自夸?”

这不都一样?

“你是我生的,你优秀出众,本就是我这个母亲的功劳。”顾莞宁有了说笑的心情,伸手点了点阿娇的额头:“行了,你不用再为此事烦心了。我自会处置。”

阿娇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又低声道:“母后,先让阿奕定亲吧!我的亲事,缓上两年再说。”

一个时辰后。

萧诩从顾莞宁口中得知了一切。

萧诩不满地哼了一声:“顾怀俊这混账小子!真是有眼无珠!”

喜欢的竟不是他们的宝贝女儿,而是怯懦温软的玥姐儿…话说回来,玥姐儿在宫中住了几年,潜移默化之下,性子已变了许多。绝不是一味的软弱无用。

只是,不管如何,玥姐儿都比不上他的阿娇!

顾莞宁看着一脸不忿的萧诩,不由得轻笑出声:“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在你这个亲爹眼中,阿娇聪慧可爱,举世无双。可在俊哥儿眼中,温柔坚强的玥姐儿才是最美最好的姑娘。”

“便如当年,谁能想到,堂堂太孙殿下,钟情的偏偏是我这个以骄傲难缠闻名的顾二小姐?”

萧诩理所当然地应道:“你哪里骄傲难缠?是世人有眼无珠!”

顾莞宁抿唇笑了起来。

萧诩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然后叹道:“阿娇这性子也像极了你。不屑争夺!否则,旨意一下,顾怀俊那个臭小子想不娶也不行!”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立刻改口:“那个臭小子白长了一双眼,也不算特别聪慧,天资尚不及阿娇。便是他想做我的女婿,我也看不上他。”

顾莞宁:“…”

顾莞宁哭笑不得。

萧诩发了几句牢骚,然后忧心忡忡的说道:“阿娇为何不肯先定下亲事?阿奕和蕙姐儿是现成的一对,无需烦心。阿娇是长姐,她不定亲,倒让阿奕抢先,传出去总不太好听。”

少女心思难以琢磨。

萧诩委实不明白阿娇的心思。

顾莞宁显然窥出了几分,轻声道:“阿娇不愿早早定亲,一来是自己心意未定,不愿仓促将就,日后后悔。二来,也是不愿将成全之意表露得太过明显,免得刺伤了玥姐儿的自尊心。”

萧诩哑然无语。

半晌,才心疼地叹道:“这个傻丫头!”

这副侠义心肠,真不知像了谁。

顾莞宁的手伸了过来,萧诩很自然地张开手掌,将她的手握入掌心。

夫妻双手交握,四目对视。

过了片刻,顾莞宁才轻声打破沉默:“萧诩,你心疼阿娇,我何尝不心疼她?只是,感情之事,从来不能勉强半分。”

“想来是俊哥儿和阿娇没有夫妻缘分。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介怀。”

“至于玥姐儿…”

顾莞宁顿了片刻,才又说了下去:“祖母心胸宽广,未必介怀。不过,大嫂怕是不愿意让玥姐儿过门做儿媳。到底如何,待明日大嫂进宫便能知晓。”

萧诩失笑:“你怎么知道大嫂明日会进宫?”

顾莞宁挑眉淡笑:“俊哥儿告假回府,定是向她禀明心意。她情急之下,必会找祖母商议。以祖母的性子,自会命大嫂进宫来,向我言明此事。”

“不管俊哥儿亲事如何,他绝无可能是驸马人选了。”

第番外之竹马(九)

隔日上午,定北侯夫人崔珺瑶进宫请安。

崔珺瑶今日妆容稍浓一些,看着比往日更娇艳几分:“妾身崔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顾莞宁目光一扫,掠过崔珺瑶妆容得体的脸庞,心中闪过一丝了然。

崔珺瑶定是因俊哥儿之事气得一夜难免,面色憔悴,今日脂粉涂得不免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