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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掂量一下手镯分量,知道是好宝贝,以为是贿赂自己的好物件,立即使眼色示意身边人去找。隔了许久许久,大头闻讯才一脸慌张跑出来,见到青龙堂门口站立的毓婉愣住,眼中闪过一丝说不出惊异。

被人这样盯着毓婉也觉得羞愧,虽然是新时代,但夜奔终究还是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下定决心才抬起头呐呐道:“我只想见见周堂主,他是不是受伤了。“

毓婉随口一问,大头险些跌倒,当真是仙女能预凡事?佟小姐怎知周堂主遇袭?大头还在想怎么妥过去这事,忽然抬头看见不明人影在街角晃动,他立即将毓婉拽到自己身后,一枚缠了火油的玻璃瓶随后而至正砸在大头胸口。不知从何处冒出数十人掏枪向门口巡警和打手们射击,大头被燃烧瓶击中整个人的衣裳呼啦一下点燃开来,毓婉惊得连忙用手袋去拍打他,但火势极猛,根本灭不掉。

很快枪声引起青龙堂内部,又冲出几十人掏枪还击,噼噼啪啪响作一团。毓婉不知被哪个人用力拉到一边,跌在地上崴了脚踝,眼见大头还在火中痛苦挣扎,毓婉咬住牙爬过去,半跪着用手袋不停的拍打大头的身子,很快,火苗燃到她的身上,她惊得尖叫,立即自己躺在地上打滚。

火被熄灭,但枪声还在,街面拐角又冲来数十名日本浪人手持各类棍棒枪支扑过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毓婉手腕被火灼伤疼痛剧烈,见这般情境只能求生逃开。可负伤的脚踝很难吃力,就在她准备起身向前的一刹那,有人扑到她的身上,又将她压倒在地,热热黏稠的血液仿佛是被砸碎的番茄溅在眼前,泛白的双眼正死死盯着她一动不动。

是那个接了她手镯的男子。

一秒钟前还在鲜活的生命,此刻正死在自己身边。

毓婉全身染满了血,尖叫着向外爬,声音惊动开枪的人,立即上前一步将冰冷的枪口对准毓婉的太阳穴。毓婉缓慢的昂起头,绝望盯住眼前面容凶狠的刽子手,嘴唇惨白发抖,整个脑子一片空白。这样生死场面她如何见过,只能傻傻等死。

那人手中的扳机扣动,毓婉紧紧闭住双眼…有人不由分说按住毓婉的身子,子弹嘭的一声闷在身体里,似乎并不那么可怕。

“你怎么来了!”一句责问含了太多情绪。懊悔,愤怒,欣喜,还有一丝险些失去的惊恐不安。

毓婉睁开眼,人已被周霆琛搂在怀里,幸而他将那人的手腕以木棍先行打断,枪也顺势飞了出去,子弹更是偏离了毓婉的头。

他们身后枪声大作,警笛长鸣,小胖搀扶着受伤的大头走过来,两人掩护周霆琛和毓婉回青龙堂。他们身后一片厮杀声,毓婉除了颤抖抱着周霆琛的胳膊,根本连话也说不出。

几人从混乱里逃出,青龙堂已有人出面打点此次日本人挑衅行为,毓婉被周霆琛带到房内。这个房间宽大,家具硬朗,看起来便是他的居处,没有药味,没有纱布绷带,她松口气,忽然感觉掌心一片热黏,她吓得魂飞魄散,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旁边的男子,连忙扯了周霆琛的衣襟:“哪里伤了,到底是哪里伤了?”

心急,泪顿时落下,止也止不住,周霆琛却紧紧抱住怀中躁动的人,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只低头胡乱检查她的:“你究竟是哪里伤了,怎么不知道逃的?”

声音被他压住,毓婉不满的叫了一声:“霆琛!”

周霆琛愣住。素日里向来冷静的他,今日也是不可避免的胡乱担心了,也许毓婉不会知道,当他看见心爱的女人爬在血泊之中被人顶了手枪,心轰的一下冻成冰的滋味终生难忘,痛至骨髓。那种仿佛被刀子剜心般的感觉几乎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他收起眼底的担忧,又恢复往日的阴冷:“你到底哪里伤了?”

毓婉怯怯的说“脚踝崴了,只是刚刚死了一个人,我…”她忽然想起手镯还在那人手上,连忙又往外冲,周霆琛一把将她拉住,她却喊:“你送我的手镯还在他的身上,你送的…”

周霆琛将毓婉抱住,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我派人去拿。”

毓婉点点头倚在他的身上,抓起身边染满血迹袖口,轻轻掀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疤落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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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一切准备完毕,我们即将登上前往北京的2550次列车,佟老太太的精神出奇的好,她甚至无需我们的辅助开始进食。

也许,即将到来的结果对她来说,有着超乎寻常意义的重要性。

聚散分离 上

青龙堂被日本使馆挑衅一事很快被平息,经过迅速打扫,青龙堂门口只留下几团红褐色的血迹,还有若干青龙堂手下还在弓腰吃力的清洗。经此一役,青龙堂颜面被拂,多少有些无光。

此次是港口贸易出了问题。黎绍峰因父亲病重接手黎家产业后继续与日本人做生意,并租用青龙堂帮会港口用以周转,许以高额租金。周霆琛因两人实属莫逆之交将多出租金退还,并允诺会帮黎家镇守港口安全。

无意中,日本商船入关在青龙堂码头卸货,看管港口的青龙堂手下发觉箱子重量颇轻,竟不似之前合同内所标示的纺织厂的零件。就在青龙堂人狐疑之时由船舶破损的箱子里发现鸦片烟包装。

青龙堂建立之初,创始人列帮规时,鸦片就不列在赚钱门道之中。到周霆琛这届堂主,更是明令禁止手下接触害国毁身的鸦片烟。听得黎绍峰借用自己港口与日本人贩卖鸦片,周霆琛心中自然大怒,命人将货物与船舶扣留,等好友亲自来给自己一个交代。

黎绍峰得到货物被扣的消息,立即前往青龙堂与周霆琛赔礼道歉,说明自己对此毫不知情,是被日本人利用了。周霆琛也认为以黎绍峰如今身家远不止于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便建议黎绍峰将鸦片销毁,再与日本人算账。 

黎绍峰口头答应,周霆琛将货品转交给他处理,黎绍峰命手下将鸦片烟分批填海烧毁。 

岂料也就在十日后,发生青龙堂被日本人滋扰事件。 

毓婉帮周霆琛包扎伤口,伤疤泛出的浓色鲜血让她有些作呕。即使这血是周霆琛为她而流,她也无法忘记那个飞溅自己满脸的恐怖画面,总觉得这粘糊糊的血带着腥气,可怕至极。

梁志奎与周霆琛汇报此次伤亡损失,面对负伤的堂主,梁志奎话语里隐隐约约有些埋怨他过于相信兄弟情义,此事怕是黎家与日本人一个j□j脸,一个唱白脸。对此周霆琛并未表态。

众所周知,黎家生意进来一落千丈,黎绍峰是否真的借用日本上船贩卖鸦片关系到整个租界的平衡安全,周霆琛不能擅行。

毓婉强忍着心中不适将纱布绑好打结,一个用力勒得紧了些,周霆琛闷哼了声眉头拧在一起,她茫然抬头,关切询问:“疼了?”

周霆琛默声摇头,抬头与梁志奎使了个眼色,梁志奎迟疑住,顿时明白,“属下告退。”

周霆琛将毓婉搂在怀中:“为何今晚想来找我?”

毓婉仰起头来看他,眼中有些怅然:“我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是心中记挂着你,就来了。”

也无需过多言语,年轻世家女子敢冲出家门来到帮会所在寻找爱人,这本身就是对感情的深信不疑。周霆琛心中欢喜,又不善表达,只是抿嘴笑,情不自禁将她又搂紧些。

毓婉笑不出来,她垂首看见周霆琛受伤的手臂,蹩了眉头:“你总是这般没个安定的日子么?”

周霆琛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似乎又响起老帮主的叮嘱:“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要自己终老的,亲人,妻儿,朋友,每个能走到底。”

他缄默,凝望着眼前的女人。此刻毓婉耳后还有被喷溅上的血滴没有洗净,黑褐色的点子玷污了她白皙的皮肤。

他抬起手想拭去碍眼的血迹,可手套棱角刚刚接触到毓婉的肌肤,她便想起他也有可能凭借这双手将他人结束性命染满鲜血,本能向一旁躲避。

一个躲闪,他的手指滞在半空,她已与他离了万千里距离。

两人同时呆住。

毓婉急忙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霆琛眼眸瞬时黯淡,无谓的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他继续动作,将那点血迹擦下,血黏在手套上,巴巴的粘住,手指轻搓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两人默坐下来,再难开口。今晚对毓婉冲击极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更没设想过自己也会经历。她无法效仿马踏天阙的巾帼英雄,更不能日日生活在刀光剑影生死离别之中。周霆琛的生活离她太过遥远,她用尽全力也未必能追上。

猛地,他站起身,“你受惊了,先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佟苑。”

毓婉惶惶抓住他的手腕,误按在伤口上,可周霆琛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面容凝重,她不停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只是吓到了,并非有意嫌弃你什么。为何要送我回去?”

周霆琛掐住毓婉的下颌,嘴角刻意露出伤她的轻浮笑容:“你知道今夜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她脸庞涨红,气息有些急促,半晌才说:“我是想好才来的。”

周霆琛用力甩开手,毓婉顺着他的力道险些跌倒,黑暗中,他又走过去伸出手指抚摸她的脸颊,有些贪婪,还有些嘲讽:“可惜,我还没想好。”

说罢,毫不留恋的回身,周霆琛迅速走出房间。梁志奎见状立即跟上来:“堂主,我们抓到的偷袭者说…”

周霆琛按住梁志奎,两人转身一同走入地牢,那人还想再卖些j□j换回性命,自然扑到周霆琛面前,“我还可以告诉你,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

周霆琛从梁志奎腰间掏出枪,指住他的脑袋:“可惜,今天我不想知道任何事。” 

啪啪几枪,那人已面目全非躺在地面,血顺着身体蜿蜒流淌,梁志奎觉得周霆琛今日有些异样,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周霆琛坐在椅子上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想起方才狼狈的自己忽然扑哧笑了,随即笑声渐渐变大,整个人似抑不住般,几乎笑出了眼泪。

梁志奎见堂主如此,心中还是不懂:“堂主你怎么了?”

周霆琛笑累了,缓缓冷下脸,按灭指尖的香烟,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那具死尸前,面色冰冷,随即又朝死尸开了两枪。

手枪掉落在地,发出乒乓声响,而迸溅到身上的血迹仿佛天底下最肮脏的事物附着了他,甩也甩不掉。

毓婉静静坐在床上将所有一切思虑过,打定主意,既然已经从家门走出来了,就要做一个敢于冲破枷锁的人,万不能再回去的。

门被推开,周霆琛慢步进内,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身后的灯光,黑色风衣映衬的面容更加冰冷,他一言不发走到毓婉面前,毓婉站起身:“其实,方才我…”

“我送你回去。”他依旧坚持。

毓婉觉得自己气息几乎堵住了嗓子,她强稳住身体,苍白的脸孔仿佛被人抽调了全部血液般:“为什么?”

周霆琛面色肃冷:“不为什么。你不属于这里。”

毓婉还想辩解,他已反身将自己风衣脱下硬生生披在她的身上,扣子在手中变得顽固起来,他甚至要按住毓婉的双肩才能将两枚扣子合在一起。

“你必须回去!”冰冷的命令从周霆琛嘴中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就这样冷冷的看着他,他避开脸皱眉。 

“你知道如果我回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吗?”毓婉整个晚上没有空隙能把杜家已经上门提亲,父母应允的事原原本本说出口,她心中压抑了太多的郁结无法说出,她甚至想这样说出来,若他还想送她回去,倒不如就在青龙堂死了干净。

可他避开了她质问的目光,只是轻轻命令外面守候的小胖:“备车。”

毓婉身子软了一下,整个人靠在墙上,渐渐,渐渐,人恢复淡定,她站直身子用力挣脱开周霆琛的牵制,愤然将身上的大衣扣子扯开,扣子跌在地面,滑溜溜的蹦出很远,她丢掉那大衣,扭头走出去。

周霆琛蹩眉凝视她的背影,小胖见状连忙将大衣捡起:“堂主…”

周霆琛半晌才缓缓开口:“备车,送佟小姐回佟苑。”

聚散分离 中

出乎意料,车子临行时,周霆琛从青龙堂走出,坐上车,亲自送毓婉归家。她坐在身边,人还在生气,不愿多看他几眼。

到了佟苑,素兮正在门口急疯了般来回踱步,大部分的仆人已由佟福派出去寻找小姐的踪迹,整个佟苑空荡荡的冷清,她见到毓婉从车上下来,又惊又喜,欣慰的扑上去,可见到周霆琛从另一边下车,脸色顿时灰了下来。

小姐夜半私奔,送回来的是周家少爷…莫非…

素兮迟疑领着两人迈步进了佟苑,毓婉因心中有气,抢快了一步走在当前,周霆琛自觉停住脚步,任由毓婉主仆二人走在先。

此刻,花厅里灯火通明,佟鸿仕愁容满面坐在椅子上哀声叹气,那氏面色还算镇定,只是拿了手帕蹭眼角,身边留下的两个丫鬟正在为她捶背。

忽然,素兮叫了一声:“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

听得声音那氏惊得直直站起,果然房门踏入了毓婉,她快步走上前张开双臂,毓婉也愧疚此一夜险些与父母生死相隔,不由得眼底泛了泪花扑在母亲怀里,想起周霆琛不愿自己留下,更是觉得委屈伤心,眼泪止不住滴在母亲肩头。

那氏拍了拍毓婉后背,拉扯开上下观察,衣裙还算干净,身体也不见伤痕,又将毓婉拉入怀中抱住,脸色不禁有些凝重,她在女儿耳边轻轻说到:“原以为你能逃得远些,竟被人送回来,既然回来了,那就嫁杜家罢。”

毓婉惊了,连忙闪开身子瞪大眼睛望住母亲,那氏并不理睬她的惊愕,扭头坐回去,抬头盯了周霆琛:“多谢周少爷将毓婉送回来,佟福,送客!”

板起脸来的那氏语气傲慢,但周霆琛还算客气,“佟夫人,今日佟小姐受惊与周某有莫大关联,周某深觉愧疚,特将佟小姐护送归来。。”

佟鸿仕将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啪的一声,他冷冷哼了声:“周少爷善行,我先替杜家谢谢了,也不必多说,请回吧。”

周霆琛顿住,毓婉脸色顿时苍白,那氏昂首:“周少爷,看来你还不清楚,不妨与你说清楚些,毓婉已决定嫁给杜家,合过庚帖定了聘礼,不久以后就要花轿迎门去做杜家二少奶奶,与周家的缘分,我们佟家自认高攀不上,也请周少爷懂得这其中的进退。”

一句话令周霆琛处境难堪,他似若无意的微笑:“原来佟小姐已经定亲了。”

毓婉张开嘴,想要辩解,素兮一把拉住小姐的手腕,那氏以手帕拂了拂手背:“周少爷,你对毓婉的情意我们也都看在眼底。只是老祖宗留下门当户对的规矩总有它的道理。今夜周少爷德高仗义将毓婉送回,来日我定派人去周公馆亲自答谢,周少爷,请回吧。”

佟鸿仕还想说,那氏抬手按住他,“毓婉,回房!”

素兮连忙拖了毓婉往内走。毓婉挣扎:“母亲,你…”

那氏仿若没有听见毓婉失望的声音,起身命到:“来人,送周少爷。”

素兮拉扯不过毓婉,又涌上来来几名丫鬟一同帮忙。周霆琛伫立在花厅正中,手指紧紧握起,脸色阴沉,似有反手之意。

那氏见他神色微变,坦然道:“周家从事的行当少不了担惊受怕,毓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儿家,若有变故,周少爷舍得她半生孤寡?”

周霆琛手指慢慢松开,那氏眼底露出冷峻的神色:“就此别过罢,你与毓婉本就不是能同伴相守的人。”

“佟夫人怎知我与佟小姐不能同伴相守?”周霆琛沉色冷笑。

那氏嘴角浮起冷意:“周少爷,你真会说笑,你自己的性命犹是别人赏的,怎能护毓婉周全?毓婉这孩子自幼心善,对周少爷用情只是报恩。”

话音犹未落,周霆琛猛抬起头望住毓婉,毓婉面色涨红,张口结舌:“当然不是!”

“我是毓婉的母亲,谁又比我更清楚女儿的心事?毓婉,昨天杜家的定亲礼单可是你亲手接下的。”

周霆琛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你为何不对我说清楚?”

毓婉心头疼的厉害,只是恨他不了解自己脾气:“你就那么信别人的话?”

“很简单,周少爷,还是那句话,毓婉只是在报恩,对你并无他意。”

话音未落,周霆琛身子震住遽然转身,毓婉见状还想叫住他,冷不防那氏走过去硬生生压住毓婉的呼喊,与素兮一同将她带回房内。“

毓婉还想挣扎,却又使不上力气,她悲恸抚着脸颊与母亲争辩:“为何如此说他?”

那氏默默在正座坐下,使了个眼色,素兮闪身出门,将房门关紧。那氏淡淡道:“他对你若真有心,怎会因我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别说是我当众羞辱了他,便是下了刀子也该跪下来求我与你父亲才是。”

“他本不是那样卑颜屈膝的人!若他当时跪给你们,我才不会嫁他没有骨气的男人!”毓婉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周霆琛,他宁可做尽事为天下人,也绝不会开口说句求饶,她回想起他劝自己回来的表情动作,心痛剧烈,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是凝了太多良苦用心。大约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想到,若他真要了她,如何送她半世幸福。

那氏眼底幽深不见底,忽而冷笑:“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不肯为你下跪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娶你。”

毓婉骇然,“母亲。”

那氏似陷入过去回忆,幽幽的冷笑:“我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说什么骨气傲气,说到底还是觉得你不抵得过尊严重要,哪怕带你去颠沛流离也好过送来任由你嫁人。他们总自认圣人,觉得此行善举总是对女人的幸事。殊不知自己亲手将女人推到火坑,还自负我皆是为你幸福着想的嘴脸,好不难看!”

被母亲教育的毓婉无言以对。这些话,她从未听过,也自然不会想过,今天乍然听到这些话,烦乱中有些触动,一想到周霆琛放弃自己的理由,心中更是剧痛,仿佛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切割。

他有他的生活,每日与帮派调节,与生死挣扎,她有她的生活,每日读书绘画,与安逸为伴。

他若娶了她,此生只能背负羸弱的妻子放弃开疆扩土,她若嫁了他,此生必须适应时而烧杀争斗的帮派生活。

他们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望他,令人敬畏的崇尚武力奉行凶悍。他望她,闲来无事强说愁滋味的易伤感。两个人当真就这样结合,存在太多变数与惊险。其实两个人心中都知道,对方并非良配,就是不忍张开手说放弃。

可惜,就这样,两人深深坠下去,想将那些牢不可破的阻碍击穿。但,恐惧没有消失,茫然依然存在。毓婉想告诉自己,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但理智悄悄的说,他们此生注定无缘。

毓婉抬起头:“母亲可知道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的难过滋味。?”

那氏定定望着女儿倔强的双眼:“知道。”

毓婉有些意外,那氏站起身,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走到门口,缓缓的回身,“只是,嫁给异己的滋味比这更难。”

毓婉病了,一病不起,发高烧,整个人涨得红彤彤的,伴随头晕脑涨,还有入了骨髓的心痛。

杜家打听到佟家小姐夜凉受风的消息,忙请了西医来,洋医生开了几剂极其昂贵的消炎药很难找到,杜家得知又很快就能找到送了来。

可另一方,周家始终没有消息,毓婉清醒时问素兮周霆琛可有来探望过自己,素兮轻轻摇头,她心空荡荡的冰冷。没想到他放弃的如此容易,先前还说什么生死不渝,眼下又放纵她嫁与他人。

烧糊涂时,毓婉会咬着素兮的袖口咯咯直响,也会流着眼泪说,让我死了罢,为何还要留我在世上受罪?

那氏素来珍贵毓婉,毓婉平日里有头痛发烧,她都会衣不解带的关切照料。唯独此次,她仿佛早已预料毓婉会难逃劫数,低头察看毓婉胡言乱语时,表情复杂难以言喻,她紧紧攥住毓婉的手:“婉儿,很快你就会明白,活着比死去更艰难。待你好了,花轿也就到了。”

昏迷中的毓婉似乎听懂了母亲语中的无奈,整个人渐渐安静下去,变得死气沉沉,眼角流淌下一滴晶莹的泪。

聚散分离 下

入秋后,上海下了几场少见的大雨,雨水瓢泼般由天坠地涌入黄浦江,黄埔江水时涨时落,总挡不住杜家与佟家各备喜事的步伐。

大婚日子定在年前,有些仓促,但杜家已发出数名内外熟悉婚事操办流程的买办负责采买,再由杜老爷自己亲自督促过目。佟家也是冒着大雨将自家的东西典当了,买了许多锦缎龙凤手镯,还添了那氏当年陪嫁,方才凑齐足以撑起门面的毓婉嫁妆。

毓婉病愈后,喜欢坐在窗前,脸色苍白的她呆呆的,雨再大也不肯关窗,仿佛想凭借滂沱暴雨冲刷干净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画廊也没有心再做下去,她草草出手,准备转让给同学。只是加上门面装修,内里摆设,几万块难坏了想接手的人。唯独彭教员将家里不用的祖产变卖了,带钱来见她。因为不过才做了几日,一切还算簇新,毓婉亲自来为他讲解做洋人画廊的诀窍。素兮在一旁帮忙打点了毓婉留下的东西,待一切收拾妥当,毓婉将手中的钥匙转交给彭教员。彭教员将钥匙收到口袋里,认认真真查了几遍才确定。他知道毓婉即将结婚,也不好举动过于亲密,只是对毓婉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把画廊好生经营下去。”

毓婉痴痴望着门口迎客的那束风铃,室内水雾氤氲,风铃上有了水迹,她缓缓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而后不顾素兮阻拦自己亲自爬到凳子上,将周霆琛系好的绳结一下一下拆开。

拆开了绳子,眼泪也正滴在他绑过的地方。

一滴圆圆的泪珠,晶莹透亮,停留后无法晕开,他系的结,她解开了,只是不知那结是否系在心里,系在最难忘的地方。

素兮打伞为毓婉撑住,毓婉彷徨的随着她的搀扶带着风铃出门,彭教员默默送她到了车边,风势极大,将伞吹得歪斜,毓婉想了想,将那束兰花风铃窝在怀里,哪怕后背被风潲了一片湿濡,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