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此生就这样断了。她总算还留下一样属于他的物件。

雨势越来越大,整个车子看不清前方道路,缓缓在水中间穿行,岂料一个水坑陷进去,车子抛了锚。毓婉依旧是怅然不动的,素兮焦急的打伞和司机跑下去查看,不知何时,一旁的道路上停了一辆车,本可以劈开水浪开过去,却也一同巧合的停在同一处路中间。

雨点啪啪砸在车窗上,声响急速,因为车内温暖还浮了水雾,仿佛整个人都被一个磨砂的玻璃杯子罩起来了。毓婉始终没有去看旁边车子里的人,只是听得素兮在窗外责怪司机,语声被大风刮得变了调子:“怎么坏了,这下如何是好?”

毓婉终于缓缓侧过身,抬起头正对上那辆车里的人,隔了两道玻璃,他正与她对视,就这样愣住,一动不动的。

毓婉回过神,木然闪过视线,即使侧着身子,他仍能感受到那如炬目光锋利得仿佛能将自己的身体戳出个洞来。

车门打开,周霆琛撑伞从车上走下,站在毓婉车门一边,毓婉将脸扭向一旁不肯看他,对面的街道被水雾蒙住,看不清楚,只是不知道那水雾是老天爷的眼泪,还是她的。

周霆琛望着车窗内的她,心中纵有万千句对她说的话,也不能开口。听得她大病一场,他也是心急,但那时他确无法出现。此刻,她的脸庞还是有些病愈后的苍白,身子似乎也清瘦了许多,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即将罗敷有夫。

素兮看见周霆琛,忙奔了过来,将小姐挡在身后:“周少爷,你想干什么?”

周霆琛没有回答,仍在望着毓婉。大雨砸在黑伞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的鞋子已被雨水淹没,水漫到脚踝晕了裤管。他只能看清素兮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出她在说些什么,他甚至想,想现在带她走。

隔了许久,他才低哑了嗓子说:“我送你们回去。”

积水的路上连黄包车也看不见踪影。即便是有,刚刚病愈的毓婉如何坐得?

最终权衡素兮还是由毓婉和自己坐在周霆琛的车子里。随车的小胖与佟家司机再寻其他车前往佟家。

毓婉低头进入车子,一言不发。周霆琛坐在前排,微微有些回头,见她顺利坐进来命令司机:“开车去佟苑。”那司机本是路熟的,很快将车子开起来,两边景物在雨中变了形状,有些头晕。毓婉觉得车内闷窒呼吸,不停用手指掐住另一只手虎口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坚持住。

周霆琛极缓慢的点了支烟,忽然想到什么,又以手指掐断,一点点烟雾使得他不停的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迫使周霆琛不得不捂住胸口,全个身子僵直挺住,不让后面的人看见自己的异样。

两人坐在车里,一前一后并未答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已到了佟苑。

素兮连忙下车撑伞,周霆琛也下车撑了雨伞。他的苍白脸色使得毓婉有些惊讶,她停顿了脚步,犹豫一秒钟,随即钻进素兮的伞下。万道水幕砸在地面将两人分开,佟苑门口的玉石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周霆琛此刻的脸色。

她没有移开目光,隔着雨幕与他相望,真想问一句为何这么久他都不来看自己。

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任由风雨吹了衣衫,将所有的真相咽下,也不肯告诉她。

素兮轻轻喊了一句:“小姐,咱们回去吧?”

毓婉收回视线,向周霆琛点头示谢:“谢谢周先生送我回来。”

周霆琛不能开口,只是望着她随素兮走入佟苑,纤瘦的背影越走越远,甚至需要旁人的搀扶,直至停在消朱门深户前,随后赶到的小胖见周霆琛站在雨中疯一样跑过来:“堂主,你不要命了!”

周霆琛没有动,雨幕与眼前的景色都混成一片做背景,她背影是雨幕中的主角,一点点,一点点,最终隐藏在佟苑大门后。他极慢的回头,脚底飘忽着走到车上,一头跌在座椅上,疲惫的闭上眼:“开车,去哪里都可以。”

**

毓婉又病倒了,直拖到下聘书那日,才由那氏亲自妆扮了木偶般坐在席间与杜允唐对坐。原本按照旧时婚礼的习俗杜允唐不该出现,不过杜瑞达一向习惯革新,也就是新事新办称为尊重。

虽然杜家行事喜欢新做派,但旧式的三书六礼不能少,纳礼,问名,纳吉都已做到,今日是纳徵,主要要顶下来往的礼数和择吉日完婚。席间杜允唐与佟毓婉不曾有过交流,那氏与杜凌氏也是矜持不语,唯独佟鸿仕与杜瑞达两人客套寒暄,再加上几名要人充当媒人,偏将两家的联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毓婉抬头望着杜允唐。她似乎还从未认真端详过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桀骜不驯的靠在椅子上,对那些夸赞显然也是不满的。

毓婉的心中忽然有些冰冷,就是这样的人,要与她同床共枕,也是这样的人,要与她度过一生。胸口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重意识压得喘不上来气,像极了那天碰见周霆琛时的窒闷,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地面,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支配着,她不停的喘着,绝望的看着眼前所有的人,半晌才说出一句:“我,我不想结婚。”

整个花厅的人都闭上嘴,连同佟苑里的仆人也停住了脚步。他们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西洋景,那样惊诧的看着她。

而他们背后,花厅之外,那绵延至佟苑门口的聘礼正堵住她的喉咙,使得她再没有力气说下去。

隔了很久,那氏头也没抬的说:“她前些日子烧糊涂了,再休养几日就好。”

杜凌氏乐于那氏将毓婉丢尽杜家脸面的话遮掩过去,也跟着随声附和:“是该多多休息,总是神情恍惚怎么能做个新娘子?”

杜瑞达呵呵一笑,并没有多说,反是佟鸿仕铁青了脸尴尬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一群人似乎再没有人在意她的意思,又开始商榷吉日吉时。是阿,聘礼已经端到了家门口,距离婚期也只有两个月,怎能说反悔就反悔?于是作为当事者的毓婉被所有人忽视了,任凭她怎么不满,也没人站出来肯定她的慌乱。

毓婉神色恍惚的抬起头,正对上杜允唐的目光,他浓眉正拧在一起,眼里全是愤怒和憎恨。

记者手记:

1922年1月1号,腊月初四,上海滩名流佟家杜家喜结连理,同日还有与杜家交好的督军冯之沛娶黎家三小姐黎雪梅为续弦。四大家族,有三者同日联姻结为一体,关系更为紧密保靠,其孤立周家的意图,似乎变得极其明显了。 …摘自《申报》评论

花嫁盟约 上

腊月初一时,佟家已经开始准备妆奁。以龙凤喜箱装满各式珍宝摆在花厅前方,大大的抬箱下压满各式喜钱,漫天遍地的红色锦缎映衬得低眉顺眼许久的佟苑内外又重新焕发了生机,丫鬟仆人纷纷笑逐颜开,只嫁出毓婉一个人,似乎全天下都是喜庆无边。

毓婉觉得自己心底有些疼痛,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疼痛。她镇定的做一个待嫁女子应做的事,应说的话,每走一步也要仔细想想该不该,对不对。她知道此生也许就断在此处,记忆里那个人似她在沙漠里窥见的海市蜃楼,带给她少见的祈盼,虚无的蘸湿了干裂的唇,灌溉了干涸的心,于是她一边汲取,一边警告自己一切终归是要散的,待到真的散了,她轻轻的松口气,放下心中负担,果然是散了,真不负她所望。

她在逐一的试鞋。今日洋行送来了她陪送的鞋子以供挑选,因为按礼数要备足百双,快到昔日发觉还差了几款不曾准备,那氏特地命商行送来给毓婉挑。

毓婉坐在闺房里,由商行送来鞋子放在外,素兮捧着各式鞋子往返内外为她试鞋。一清早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可毓婉就是觉得哪双鞋都不是她最后想要的,她抬起头,阳光正照在梳妆台描漆彩绘的首饰奁上,那一对儿手镯静静的摆在那儿,似乎已经沾满了灰尘。

“小姐,这双鞋合适不合适,会不会挤了些?”素兮弯腰询问,毓婉整个人像似有些痴了,并没有回答。

素兮连忙又换了一双,将毓婉脚放进去,毓婉仍是面无表情,素兮有些急了:“小姐,再不挑出鞋子,鞋箱就装不上,太太会生气的。”

过了好一阵子,才扭过脸去看,整个人渐渐回过神,随手点了几双:“就它们吧。”

素兮欢快的拿了鞋子走出去,门外乍现的阳光带着冬日里最温暖的惬意照在她的脸上,毓婉人有些木木的,仰起头,对那缕存在的阳光并不开怀。

今日准备好妆奁,后日出发,听闻雪梅也一同出嫁,毓婉惆怅不已。原本非议流芳嫁与他人做续弦的她们,一个也做了续弦,另一个嫁给并非自己所爱的丈夫,可见世事轮转,总有一天会印证在自己头上。

那氏走进房来,见毓婉脸色还算红润坐下与她唠叨一番,无非就是事已至此要懂得认命,杜家送来的聘礼拯救佟家于水火,甚至可以凭此东山再起,毓婉连日来天天听父母对杜家聘礼唏嘘,多少也知道自己价值几何,时间久了人也木讷起来,对那氏的灌输反映极小。

那氏见她如此,有些无奈的唤了一声:“毓婉。”毓婉缓慢的抬起头,那氏叹口气:“我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过。知道是极难的。这些日子你忍过去了,也无非就是痛上一时罢了。”

“母亲,我知道了。”毓婉并不想与那氏去谈及心底的伤痛,生怕一经提醒又疼起来。

那氏顺着毓婉的目光,看到那对手镯,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当年我也是觉得熬不过的,可嫁给你父亲后又再见他,发乎情止乎礼,倒也不觉得怎么痛苦,尤其又有了你…“转到梳妆台的那氏轻轻将那对手镯摸了,滴血茜红的宝石如同当年那氏哭嫁的霞帔,红得那般刺目。她伸手抹了去,将手镯揣入袖口,“这一生,谁又能惦记谁一辈子呢?也许有一日我死了,你父亲转身又娶了比我年纪小许多的续弦,那今日这些坚持,不就变得可笑了?”

毓婉没有看见母亲将手镯拿走,只是听着母亲说来日她没了,眼睛发酸,险些跌下泪来。她不敢想真有那么一日父亲会如何做,更不敢想,若真是她不嫁给周霆琛,周霆琛会不会也很快将自己忘掉,人总说自古男子多薄幸,她嫁了,怕是他也会忘了她的吧。

**

到了腊月初二,佟家开始大请筵席。此旧例延续满清先嫁女,后迎媳的规矩,婚前先在娘家与待嫁的女儿做了筵席,连摆三日。震天喧闹的鞭炮声从今日起就没断过,内外喧哗的宾客涌满了佟家,被佟家仆人扎了彩带的花园虽是隆冬却异彩纷呈,还有些彩灯挂在树梢象征即将到来的瑞年。

今日原本有些老令,毓婉娘家的表姐妹要登门道喜,奈何她们远离上海,炮火齐飞也来不得,所以明明该热热闹闹的一天,又是冷清。

毓婉倒是觉得这样清冷的日子她很惬意,推开门看见父母张罗婚事忙前忙后,又缩回了房间。素兮得了令,在越忙碌的日子越要看紧了小姐,毓婉在房内走动,她便偷偷的趴在窗户上看。

忽然人群起了骚动,素兮眺望了一下顿时吃惊,连忙回身拍了房门:“小姐,周少爷来了。”

毓婉猛地站起身,顾不得身上穿的洋红绉纱的旗袍限制,人快步走了几下,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勉强自己镇定慢慢的推开门,“谁来了?”

她从门前抬头,只见花厅处人影晃动,原本喧闹的声响都已静下来,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正中,她一颗心狂跳的厉害,整个人仿佛木头钉住了脚步,那人高大身形穿过众人,从花厅正门转过来,正是她的房间,眉目依旧的他,还是熟悉的模样,嘴角一如既往紧紧抿着,不见一丝笑容。

那氏听说周霆琛到此,连忙携了仆人上前,隔着她的发髻,周霆琛半露出的视线正落在毓婉身上,毓婉向台阶下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过去。

那氏冷色:“周少爷,贺喜请去前厅。”

周霆琛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警告,又上前一步,毓婉心跳得仿佛能从腔子里蹦出去,咬住嘴唇也向前走了一步。

佟鸿仕慌张赶到,见围观众人立即使眼色给佟福,佟福连忙向各位宾客鞠躬:“可是都去前厅用餐,主人家大喜,各位随乐!”

宾客们自然识相,纵使再对佟家小姐绯闻有兴趣,心底诽议即可,他们退去,佟鸿仕与夫人一同拦住周霆琛:“周少爷,后日便是婉儿出嫁,请你恪守规矩。”

四周少了围观的宾客,那样安静,整个一方天地只有四个人,那氏随侍的丫鬟与佟鸿仕随身的仆人都不敢贸然上前。毓婉静静注视眼前熟悉的男子,周霆琛眼底露出坚定与沉着:“前些日并非我不想来,只是我受了伤。”

“嗯。”毓婉点头答应,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一定不会退缩。

“今日我来问你,还愿意与我走么?”

佟鸿仕被这话气得发颤:“混账,你在这样目无法纪,我就要报官!”

周霆琛的声音有些虚幻,毓婉听不甚清楚:“你说什么?”

“我今日为你来,你还愿意与我走么?”周霆琛忽然笑了,那笑容仿佛能安定一切慌乱的情绪,诱惑毓婉就此跟他去了天涯海角也是无悔。

毓婉仿佛被蛊惑了神志,缓缓张开嘴,那氏疯一般上前抽在周霆琛脸颊,“你为什么要害婉儿,你愿意去死就死好了,为何还要多走我的婉儿!”

那氏抽打周霆琛使尽了全身力气,可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仿佛被蚊子叮咬般擒住那氏手腕,仍凝望毓婉:“走么?”

毓婉心慌得厉害,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她气息极其微弱,“我不知道。”

周霆琛没有回信,他笑了:“原以为放你嫁给杜家,会是最好的结果。你无需与我天天担惊受怕,也无需背负亲情负重。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医生为我取子弹时,我唤的都是你的名字。今日我来,不容你拒绝,哪怕是死,我也要你死在我身边!”

毓婉听得他被医生取了子弹,又上前几步,被素兮拦住身子,她颤抖了言语:“伤在哪了,那天你咳嗽我就觉得不对,严重么?”

霆琛直直望着她,笑得异常开心,“不严重,不过,如果你不肯跟我走,可能会旧伤复发死掉。”

这样难过的时刻,他还说得出笑话,毓婉惶急,挣脱了素兮的手腕,扑在周霆琛近前,隔了父母的阻挡与他对视,他的眼底只有她,她也再看不见他人。

“还以为你真的不来了。”一句话憋了几个月,险些伴了泪水跌下来。

周霆琛眼底闪现心满意足的笑容:“我先要救回我自己,才能救出你。”他大雨前刚刚做罢开胸手术一日,按住胸口剖开半个身子的刀口站在佟苑门口淋雨后便发了高烧,久治不退。浑浑噩噩时他只想睡在她的怀中,紧紧抱着,哪怕是就此死掉也是欢喜的。他那样渴望她,那样思念她,甚至觉得如果此生能有她在身边,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醒来后,他便要来带她走,可一系列的事物纠缠了他的精力,他安慰自己,无论何时只要他能来得及阻止婚礼,她还是他的。凭借这点相信,他努力让自己忘记所有,将日本人挑衅事件处理得当,再与黎家断了买卖,又巩固了青龙堂的内务防范,清除了那日出卖他行踪的叛徒。

再抬眼,已是腊月。差一点,他就错过了他的女人。

“来,我带你走。”周霆琛坚定的说道,将手伸出去。

毓婉望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是她企盼许久的一幕,她木讷久了甚至忘记自己设想过的该有的表情。

她快速向前踏过去,脚步未停,那氏已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与杜家已经交过庚帖,还有两日就是大婚,你一走,我与你父亲该如何自处?”

毓婉愣住,佟鸿仕更是涨红了面庞,拦住她:“婉儿,你要逼死我与你母亲么?”

花嫁盟约 中

毓婉慢慢回过身,定定望着母亲绝望的面容,她仿佛在说,若你就这样走了,我再不活着。

毓婉颤抖了声音:“母亲。”

那氏立即拿了发髻上的簪子横在自己脖颈旁:“你去吧,全当没了我这个母亲。”

周霆琛发觉毓婉脸色突然苍白起来,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望着自己,明明在笑,又似悲怆,他怕她真的改变了主意,伸出手隔着那氏将毓婉的手抓住,一个用力带到身边,“走。”

毓婉凭借周霆琛的力道向前踉跄了几步,再回头,佟鸿仕已命仆人随身操了家伙在一旁候着,跳了脚的准备玩命。他们怕伤了小姐,便只敢错了脚在一旁拦住去路,无论两人向左向右都有人拦到底。

众人僵持,周霆琛的手紧紧攥住毓婉的,毫不犹豫带着她面对前方所有阻挠,前厅的宾客听得此处响动又涌了出来,见两人十指交扣准备闯出去,更是惊诧。每个指指点点的人,每个瞠目结舌的人都让毓婉备受心理折磨。她甚至不敢抬头与他一同面对千夫所指,理智告诉她,如果和他这样奔出去,佟家就完了。

毓婉抬起头迟疑,周霆琛俯下身询问,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她悄悄从他掌心抽开了手指,他感受到她的退缩,目光还是平静,仿佛一早就料想是这样的结局。

毓婉声音有些发颤:“你来的太晚了。”

周霆琛尽量勉强自己平静,声音低哑:“我以为,只要你还没嫁给别人,都不算晚。”

“可是聘礼已经下了。”毓婉只能不停的找理由拒绝明明是自己最为渴望的爱情,她热乎乎的泪水就滚在眼底:“我父母甚至已经将聘礼置办了厂子,也买好了地皮,一旦我走了,谁来还这笔钱?”

“我来。”周霆琛不容置疑的回答,将手指攥的更紧,她妄图逃走的指尖就这样固定在他的手心。他有足够的实力说这样的话,她也相信他可以做到,但,她不能这样自私。

就算周家能解决财务危机,那么信誉呢,父母的颜面呢,甚至还有周霆琛自己呢,日后出入内外都会有人说她是临婚逃出的女人,他会为此蒙羞。

那些被新时代女性摒弃的枷锁还是牢牢套在她的头上,瞻前顾后,总有那么多事要考虑,那些能叛逃出去的女子固然有她们莫大的勇气,可她偏偏做不到。

周霆琛深深与她对视,眼底涌动一丝可见的愤怒:“你是想放弃?你想嫁给杜允唐?此生都不会后悔?”

那氏的胳膊还拽在毓婉的袖口,两鬓斑白的佟鸿仕手里握着手枪冲了上来,那一群看热闹的人围着笑着窥视着,她闭上眼睛,点点头:“你走吧。”

周霆琛一生都没有恳求过任何人任何事,为毓婉破例两次,一次是救她出狱,还没开口已有人抢了先。一次是今日,他用最卑微的语气问:“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愿陪我走?”

原本院子里人声喧哗,那么多双眼睛死死盯着两人,可周霆琛问过后,整个世界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有人踩了落地的枯枝发出嘎吱吱的断裂声。

需要顾虑的事太多了,她不敢就这样迈步与他不顾一切的离开。所以她轻轻笑了笑:“下辈子吧。”下辈子,他不再是青龙堂堂主,她也不是什么世家小姐,做一对寻常为生计奔波的男女,就在桥头相识,就在草堂结发,一生一世养几个儿女,待白发苍苍时,两人互相念着彼此的好离世。

这些梦,也只能给下辈子留着。

他的手,缓缓松开,断了半截的小指藏在手套里直直的弯不过来,他眼底忽然涌起了一层模糊的东西,他笑:“你倒说的远,那这辈子可怎么办?”

毓婉侧过身去对上母亲焦急的目光,心中剧痛:“各念各的吧。”

周霆琛突然向前走一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那么多人看着,他也是顾不得了,紧紧的搂着,恨不能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的留下记忆,他再卑微的恳求一次:“可我怕记不住。”

毓婉再说不出话来,眼泪啪啦啪啦的掉,无需解释,他明白她为何不跟自己走,但他不明白她怕也是一生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决定了。

最终,他笑着松开双臂,头也不回的转身:“好,我听你的。”

上海滩少见的大雪随着他一句话纷纷扬扬飘落而下,飘散的雪丝勾勒他离去的背影,仿佛一生的记忆刻画在毓婉心头,雪砸在泥土上,终变成黑色的水,可见,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洁白无瑕的,他们的爱情也是如此。

**

腊月初三,送嫁妆。连绵不断的嫁妆由佟福领队带着仆人和雇来的十全老妇们抬着搬着,由佟苑步行出发,直走到杜家豪宅为之。

临行时,那氏将那扇翡翠屏风命素兮包好了,放入最后一个紫檀木的妆奁中,她对呆呆的毓婉说:“我给你说说这枚翡翠屏风的来历。当年老佛爷想将叶赫那拉氏家的女子都许给正黄旗巩固家族势力,我被定给了你父亲,你太太是恭亲王的和硕格格,姻亲套着姻亲,总归是道保靠。那时我并不甘愿嫁与佟佳氏,他们终究有些没落了,纵使有个顶着和硕格格的太太也没得到什么皇家好处。更何况,我心中还有另一个人。”

毓婉眼珠动了动,随即又黯了下去。

那氏将翡翠屏风摸了摸,“于是上面赐了一道御旨,将缅甸国送来的翡翠屏风赐为嫁妆,此事干系到家族颜面,便是想逃也不能逃了。”

“母亲的意思是怕我逃?”毓婉抬起头,眼底已没了先前的灵气。

那氏停顿许久,才叹口气:“我的意思是,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保靠。”

嫁妆队伍已出发得差不多了,翡翠屏风这箱子还在毓婉房内停留,素兮送那氏出门,毓婉忽然站起身将屏风从箱子里搬出来,四周找了一圈,将画板与调色板放入其中,她吃力的将翡翠屏风搬入衣服箱子。

望着箱子里的翡翠屏风,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掉了包。可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在对自己说,从明天开始,她需小心提防,把保靠留在自己身边才是最重要的,放到杜家,也许会轻易毁于一旦。

那氏归来时并没注意太多,那箱子随着毓婉其他的嫁妆送往杜家,毓婉甚至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猜想杜允唐和杜凌氏见到画板这份厚重的嫁妆后会有怎样的表情。

也许,他们也会开始提防了她吧。

花嫁盟约 下

腊月初四,大婚。

昨日送到杜家的嫁妆送了大半夜,才算将八十八抬嫁妆送完,领喜钱的人一直闹到凌晨才歇了会儿,天刚蒙蒙亮,佟苑内外的仆人丫鬟们又乱作一团。

铺天盖地的红色绸缎悬挂在佟苑门口,各色彩灯映衬了雪景将沉沉闺房布置得喜气洋洋。素兮和佟福一早就换了大红的喜庆衣裳带着丫鬟仆人给太太老爷道喜,佟鸿仕觉得可算心里石头落了地,不免乐得开怀,每人赏了十块银元做喜钱。

原本毓婉准备带两个体己丫鬟去杜家当陪房,不知为何临时被那氏换了素兮和另一个年长的丫鬟一同陪嫁,毓婉听得母亲逢时换人,知她是怕自己在杜家受委屈,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提出异议。

一早新人需梳妆打扮,将原本梳好的发辫打散了,整整齐齐由姑翁父母子女十全的两位妇人给毓婉梳了妇人发髻插上发钗,素兮在一旁帮忙戴了首饰,一对儿红宝石的耳珰,一对红宝石的手镯,金色的项圈坠了红色的璎珞,梳好头又带了嵌了红宝石的凤冠。

又将红色的褂裙穿好,外罩了金色丝线满绣的缂丝喜服,配全套霞帔。随后由那氏为毓婉蒙上盖头,绣了永结同心并蒂莲的红缎子盖头蒙住脸,隐隐落下的缝隙里,那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此刻的毓婉,一脸木然,似乎没有恼恨,也没有欣喜,平静的如同一次寻常出远门散心,仿佛出门转个圈就能回来了。

盖上盖头的毓婉由喜娘搀扶着迈步走出闺房,杜家的迎亲仪仗在门外已经等了许久,这也是做规矩的一种,等得越久,新人越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