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苑外鞭炮噼离啪啦震耳欲聋,鼓乐手也是叽里呱啦不停的吹,红毡子一直从佟苑外铺至毓婉闺房,毓婉小心翼翼的跟随喜娘的动作抬脚,落地,一步步谨慎行走。

那氏和佟鸿仕随了毓婉的步子一同出门,待毓婉抬脚迈过佟苑的大门,踏上金丝线绣的花轿上,整个人弯腰坐进去,再由喜娘躬身入内为其更鞋,并将娘家的鞋子送还。

素兮接过小姐鞋子递给那氏,那氏抑不住泪,回头擦拭。

娘家鞋临行换去,从此一别是他人妇。

换完鞋子,毓婉将脚收回轿内,听得负责喊仪令的司仪高喊:“起轿!”

黑黑的轿子晃悠了一下,毓婉连忙扶住轿子,感觉轿身在佟苑门口慢慢的回转。她惯是坐汽车的,轿子许多年都不曾坐过了,轿子里又有些闷热,很快整个人被惊得热得汗溻湿了衣衫。

身后的鞭炮还在震耳齐鸣,毓婉几乎被凤冠压得喘不上来气,按照老例她此时是要哭的,哭即将离别娘家,哭自己前途未卜,不知为何毓婉硬想了想,却哭不出来。

是的,现在不能哭。她甚至可以想象以后的日子要哭的时候多着呢。杜允唐怎么会甘心娶她,杜家那些凌厉的太太妯娌怎么会放弃把刚过门的她整治的服服帖帖的大好机会,太多不可预计的未来让她无暇哭泣。

思想到此,毓婉突然有了勇气,与其懦弱悲泣,不如直面走下去,杜允唐不屑与她做夫妻,她就当换个地方重新过日子,杜家人颐指气使,她全做耳边风无视放任。日子总是能过的,端看身处其中的人,如何看待。只要人不是死,还有什么熬不下去的?

轿夫们没听到新娘的哭声,也是面面相觑,故意将肩膀上的轿子颠簸起来,提醒新娘要哭,喜娘也在窗帘旁小声提醒:“大小姐,该撒金豆了。”

满人将哭嫁称之为撒金豆,临别要撒一把金豆富裕娘家。毓婉郑重说:“我不哭,即使有一天我哭了,也不会让人听见。”

喜娘闻言不由叹气,早听说佟家大小姐倔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她挥了挥手绢让轿夫赶紧抬了新娘走,别让他人看出笑话。鼓乐手见状立即奏响欢快的喜乐,轿夫们也放弃了颠簸轿子,跟着鼓乐手低眉顺眼的走。

佟家婚事如此大事铺张的原因还有另一个,同日,督军沈之沛迎娶黎雪梅的婚礼也在举行。两家新娘是旧日手帕之交,又是昔朝同窗之谊,自然为了取个喜庆路线走了个交叉,所有喜庆队伍走到外滩交汇热闹一下,再各自分开赶往喜事会场。

毓婉对此安排并无太大感触,既然她与雪梅两个人都是嫁得不甘愿,那么即使同日办了喜宴又有什么值得感慨万千的?就好比乞丐明明知道来日都是受苦的,今日得到一点馊食又怎么能笑得尽是粲然?

花轿出了佟家,该奔往事先定下的地点外滩,拐过街角上了大路,忽然前面喜乐鼓手停了下来,连同毓婉的花轿也停住脚步,佟福压尾,见状立即快步跑上前,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些轻微的骚乱。

蒙了盖头的毓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心头还是突突一跳,手上的茜红喜帕立刻攥紧了。

听得前面有人惶恐的退避,毓婉伸直了身子,仔细辨别轿子外的声响。

花轿前方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黑衣人人团团围住,鼓乐手和喜娘惊恐的看这些人不知所措,他们穿得非常正式得体,但面目凶恶,看上去极像帮派里的人物,他们对自己此举并不解释,只是将想要逃走的路人拎回队伍里扔下,再从怀里掏出枪,静静的顶住队伍里所有的人。

就在人们牙齿发出咯咯声响担忧性命时,有位高大魁梧的男子从前方小汽车缓步走下,认识他的佟福,见到他冰冷的面孔不禁倒吸口冷气:莫非,今日他还想抢亲不成?

那男子缓缓走到花轿门口,想掀开花轿的帘子,喜娘见状连忙上前挡住他放肆的目光:“这位大爷,新娘子是不能外人看的。”

遭到喜娘出言拒绝,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从喜娘身上扫过,像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她的肌肤,半百的喜娘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你是说我?”

喜娘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怯弱的躲到花轿后藏起身子。

他又俯下身,将轿子帘掀开,顶着红盖头的毓婉一动不动坐在内,迎着来人的目光僵直了身子。

在一旁跟随的佟福见状有些急了,以眼神示意仆人们赶紧准备东西搭救小姐,可就在他们刚刚抬起手,身后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打手们哗啦啦将枪栓拉上,立即顶住佟福等人的太阳穴,所有佟家随行的仆人再没有胆敢发出异议。

毓婉的手还绞着茜红色的喜帕,那是母亲吩咐过,需入得洞房,待丈夫喝醉酒入内时,蘸湿了为他擦脸用的,骤然被人拽住抽了一角,她本能反应用力捏住一角握在掌心,俩人一来一回,她无力的松开手被他夺去了喜帕。

他握住那抹红色的纱,恍惚的笑了笑:“都准备好了?”

毓婉在盖头后点点头。盖头四周垂下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惹得他眼底如千年冰窟般寒冷。他大半个身子探入轿子内,身后的众人被他身上的大衣挡住视线,根本看不见轿子里发生了怎样旖旎的情状。

佟福和素兮急得乱蹦,恨不能立刻去救小姐的声誉,可身边冰冷的手枪唬得他们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周霆琛对小姐肆意侮辱。

毓婉隔着盖头始终能感受到他愤怒的目光,那目光透过盖头将自己每一寸面颊都细细打量过,仿佛凌迟,她勉强自己故作镇定:“请周少爷不要耽误我的吉时。”

周霆琛紧紧盯着她,过了好久才抬起手,将盖头一角扯住,毓婉惊得拉住盖头,两人来回挣了几下,又是她先软弱无力的放弃,盖头顺着凤冠缓缓而落,抹了殷红嘴唇的她穿着凤冠霞帔,有着不同以往素衣淡妆的妩媚。

他愣住,嘴角慢慢抿起,一字一句的由衷感叹:“你今天很漂亮。”

毓婉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已低低吻下。毓婉怕弄花了妆,只能静静挺住,任由他贴在自己唇上,慢慢品了滋味。

一动不动的毓婉如同木头人,周霆琛离开她的红唇,眼底尽是无垠的失望。

“看来,你真是想嫁杜允唐了。”他仿佛被她的无动于衷刺伤,笑容异样愤怒,为了挽回面子,他回手将盖头重新为她披好,咬牙切齿道:“那我就护送你去嫁他!”

毓婉的眼前又恢复一片红晕晕的黑暗,眼前的阴影也因他的离身扑进光来,听得他勃然大怒的吼道:“备!”

轿子外那些原本顶着杜家佟家人脑袋的枪得到命令枪口都朝了天,佟福见状又想喊:“不能鸣枪,鸣枪不吉利。”

可周霆琛根本不理睬佟福的阻拦,回手一掌掴在他的脸上,率先鸣枪。一声枪鸣震得毓婉身子一颤,他恶狠狠的盯着佟福:“若你再阻拦,下一枪送你先行!”

再没有人敢阻止这场闹剧,花轿被轿夫抬起缓慢向前,周霆琛站在后朝天鸣枪,周围数十支枪一同朝天鸣放,仿佛是临行前催促新娘子流泪的鞭炮,带着喜庆的冰冷绝望。

盖头下的毓婉,泪淌了满脸。

记者手记: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北京,佟老太太想去北平的敦儒贝勒府看看,我没忍心告诉她,七七事变后,敦儒贝勒府被日军一把火烧了精光,连同敦儒贝勒的两位格格也都消失民间不知踪迹,前些年有人以敦儒贝勒后人自诩出书,但经过验证是假。

也就是说,她在北京,已无亲人。

洞房花烛 上

杜宅此次也是大肆妆点修缮,一来杜凌氏为人跋扈惯了压迫二房,她的儿子娶妻自然要高过长子杜允威曾经的娶妻规模,二来杜老爷对佟家小姐的个性举止极其满意,能为儿子娶到这样的贤内助也自然是喜不胜收,至于恭谨节俭之类的祖训也就都抛在脑后了。

三楼是杜允唐的休息所在,早几天前就已由专门的丫鬟仆人收拾妥当。地上满铺猩红长驼毛的地毯,西洋式的大床覆上喜庆的红蕾丝的床裙,临床窗户两边垂下的是滚了长长金色穗子的红色喜帘,地上也摆满了佟家送来的各色应用嫁妆。屋子内明明是一副欧式的家具,又配了中式的红烛和高桌圆椅和陈设,圆桌上面呈列了鎏金荷叶的果盘放着少见的石榴和李子,取了多子多孙的好意头,旁边却又是两个水晶酒杯盛满琥珀色的洋酒做合卺酒。梳妆台前放了大束盛开的花卉,上面的陈列又多是佟家陪送的中式妆奁,整个婚房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融合。

整个院子放置了许多暖棚送来的花卉,摆放处硕大的喜字,红毯入内顺楼梯而上,楼梯两侧挂缀了小巧的水晶灯盏。

宾客鱼贯涌入,专侍送茶送饮品的仆人自然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女客们则随着杜凌氏和翠琳上了二楼聚在一起陪喜,说些赞美的言语。从佟家送嫁妆开始,她们就在不停的看着,评论着,金玉如意,各色鎏金餐具在她们嘴中变成难能一见的宝贝,那些从宫里出来的各色玛瑙翡翠摆件更是让她们惊异夸赞,,数十对的梳妆用的点翠镂空手镜金嵌翠的发钗孩儿臂粗的龙凤手镯惹得艳羡,还有十八整箱子的衣服,十箱子的皮鞋,满二十箱的丝绸锦缎的被褥已经没有言语表达,唯独最后一抬打开观看是架画板,仔细端量还是半旧的东西。众人面面相觑,杜凌氏脸色隐约已见难看,很快有人圆场,:“这佟家的小姐果然是新式有个性的女子,杜老爷好眼光,只有这样有主见的贤内助才能辅助二少爷将杜家产业发扬光大。”这样的赞美说到杜凌氏心里去,想发怒自然也是不能了。

嫁妆送罢,新娘也快临门,女客们纷纷翘首以望。在大厅里接待宾客的杜允唐神色还算镇定,今日的他一改往日西装打扮,穿起了长袍马褂,还需胸前披红挂彩,浑身上下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只是他并没表现太多喜悦或是不满,甚至对佟家硬撑着家底置办的八十八抬嫁妆也是无动于衷。

若说他此刻心中唯一想法,大约就是要硬下心等毓婉进门再好好的折磨她,让她明白千方百计嫁入杜家也依旧无法挽救佟家日渐败落的颓势,如意算盘迟早是要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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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这厢花轿离了周霆琛,想用喜帕擦泪才发现手中空无一物,她猛地掀开盖头想要推开轿帘,可手又缓缓落下。枪声已听不见,想必那些人随身带的子弹都已打光,在他腹背受敌的时刻,这样的举动异常危险。

她没有回头,在他的注视下一路离开,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次回头,换来两个家族的覆灭。

他总惯于为她付出许多,她明了,却不能做到,唯独剩下心痛难当。

恍惚的毓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轿子被抬出了多远,直到前方有喜娘喊,“小姐,咱们要和督军的花轿汇合了。”她才陡然醒过神来。

空前盛事,两顶花轿在外滩上相遇,宽大的道路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热闹的欢呼伴随两方鼓乐一同将喜事渲染的喜乐无边,两边的仪仗仿佛也借机一较高下纷纷高举了喜牌花轿扭动了步子,毓婉在颠簸里翻开盖头微微掀开轿帘,从缝隙里勉强窥视过去。雪梅的花轿果然不同寻常,身边护卫的人都是高靴武装的士兵,踏踏步伐随着行进让原本应该喜悦的心中溢出说不清的紧张。

对面金红彩线绣成的轿子帘也掀开了一些,盖了红妆的雪梅也正睁大双眼望向毓婉。毓婉心中还沉浸在方才的难过中,勉强露出笑脸朝雪梅点点头。雪梅因对毓婉愧疚不敢直视,慌乱的回了礼,两轿错身而过时,她只道了一句:“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但毓婉听得清楚,可惜花轿错过,根本没时间问雪梅为何说这样的话,望了错过去的花轿,毓婉忽然想起从前从前雪梅也曾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她低头想想黎家前后的举动,隐约明白了点端倪,花轿错身,鼓乐再次响起,毓婉低了头缓缓的笑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她和他从最开始就是注定要错过的,她和杜允唐,甚至还有周霆琛正按着看不见的轨道前行,各自有交集,各自有分离。这个时代纵然允许女人放开思想,也不能容许女人随自己的心意嫁给心爱的男子,更不能容许嫁给不爱男子后再分心他人,即使这桩婚事充满了太多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她缓缓抬起头,把盖头放下遮住视线,也许,此刻她还可以幻想未来丈夫会对自己能稍好一些,还能幻想日子会过的稍稍顺遂一些,明明知道这只是幻想,大约也是她心中唯一能存有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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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齐鸣,花轿落地,花轿外充满了乱糟糟的嬉笑声,毓婉低垂了头,从下方的缝隙看轿帘被风微微卷起,露出绛红色的长袍和一双惹人发笑的黑色皮鞋。

来人伸出一只手,绕过轿帘递过一个宝瓶,毓婉听喜娘的命令探手接了,冰冷的手指碰上他的温暖,不知为何,有些松口气的释然,左臂端好宝瓶,又接了他递来的苹果放进去,再由他手中递过来的红绫牵了,一步步随他上台阶迈进大厅。此处她来过,再来又换了身份,需小心维持谨慎步子。

他的步子不算快,她跟得紧密,在外人看来,一对新人恰似有了良好的开端。

司仪唱道:“两位新人,一拜天地。”

毓婉由喜娘搀扶向门外拜了天地,盖头缝隙下,那双皮鞋的主人似乎也在动作。

司仪又唱:“两位新人,二拜高堂。”

这个高堂当然指的是杜老爷和杜凌氏,翠琳一早早已躲在一边,美龄更是不屑为杜家老二娶了他人忙碌,杜允威因听得父亲要将纺织厂放给二弟打理多有不满,一家子心怀异心的面无表情看杜凌氏的脸上乐开了花,杜瑞达更是满意的应声,许了毓婉硕大的应礼。

那应礼明显多自己太多,美龄发酸撇嘴,杜允威立即横了她一眼,美龄悻悻回了头。

司仪再唱:“夫妻对拜。”

毓婉怔了一下,并没立即应声低下头,喜娘在一旁拽了她的袖子暗示,毓婉顺着盖头下的缝隙看过去,那双皮鞋的主人似乎也没向自己方向拜下来。

两人都没有动作,宾客自然有些骚动,在窃窃中司仪只得清了嗓子又高声唱:“夫妻对拜!“

杜允唐视线扫了扫前方端正站立的毓婉,嘴角露出极为不屑的笑容,她不拜,他也不会拜,他要她认清这门亲事本就是佟家求着杜家才能完成的,他娶她并不心甘情愿。

毓婉想了想,忽地低下头深深拜下去,受她一拜的杜允唐登时愣住,原以为她会挺些时候,怎料得妥协的这样快,他愣了一下,接收到杜瑞达怒气的目光和母亲担忧的神色后才也悻悻拜了下去,司仪见状长吐口气,连忙又喊:“新人入洞房!“

杜家此次婚事要分中西两次,清晨此次是中式婚礼,晌午过后才是西式酒会,所以一些繁文缛节反而比寻常人家多了许多,新人入了洞房,还需挑开盖头各自换了西式的穿戴再出来款待宾朋。

毓婉被素兮和喜娘搀扶坐在暄软的西式大床上,硬挺着等杜允唐来揭盖头,左等右等人影不见,倒是美龄穿了一身梅花色的旗袍走进来,见身穿霞帔的毓婉还等着,对素兮冷笑:“给你家小姐吃些东西吧,怕是要等很久的。”

毓婉皱眉,盖头下的她并没答话,素兮看看房中的果品摆像整齐并不适合取来喂食,只得安慰毓婉:“小姐,咱们再等等。”

毓婉点点头,她知道杜允唐会冷落自己,不过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让人看了笑话,她顿了顿开口问:“是大嫂么?”

美龄惊了一下,立即讪讪笑了:“弟妹会掐指神算呢。”

“我与大嫂的三妹是同窗,我们同窗三年。”毓婉笑了笑:“我还为大嫂准备了许多大嫂喜欢的见面礼。”

见她打点如此周全,美龄也不好再说刻薄言语,只能笑了说:“行,我知道你有心了,我先去照顾宾客,你慢慢等允唐吧。”

美龄闪身离开后,素兮立刻怒气冲冲将门推严,“什么人家什么规矩?怎么新房先来了女客?”满人老令,结婚新房不能见女客,否则会生女儿,婚姻不吉,是莫大的忌讳。

毓婉对此并不计较,心中有些迟疑美龄的嚣张,胆敢在杜凌氏统领下示威身为杜允唐正妻的自己,想必来日会有更多更复杂的状况需要面对。

素兮还没离开门,门外已有人敲,“我能进来么?”

毓婉听得声音立刻直起腰背,心突突跳得厉害。

素兮闻声连忙打开门,见到杜允唐小声喊:“姑爷。”

杜允唐不悦皱眉,素兮立刻明了,改了称呼:“少爷,少奶奶已经等候多时了。”

允唐深深看了素兮一眼,随后疾步走到毓婉面前,一旁喜娘连忙端过金丝绒的托盘,上方架着九颗金星的紫檀木秤杆子,杜允唐并没去拿秤杆,停在毓婉面前等了许久。

今日的她纤瘦的身子穿了厚重的霞帔看上去更加虚弱,露在累花描金袖口外的手上戴了许多沉重的各色手镯稍稍一动,发出清脆声响,唯独纤细的手指并未戴任何戒指,在灯光映照下干净得如同玉雕,长长的指甲染了丹蔻,鲜红的指尖搭配白皙的手指,仿佛正挠了人的心尖,使得人痒痒的。

杜允唐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原本只想羞辱她的心居然狠不下。他拿起秤杆挑毓婉的盖头,动作有些意外的轻柔。

毓婉被挑开蒙了许久的窒息盖头,顺着减轻负重的方向抬起头,正对上眼前贴得很近的人,他的目光幽暗,没想到两人离的那样近的毓婉身子惊得往后一偏。

杜允唐打量少见惊慌的她,没想到原先那般青涩的模样点了红唇也会变得如此妩媚,此刻,毓婉整个人仿佛一朵娇艳盛开的牡丹,眼波流转正引了人来采撷。

喜娘的声音打破两人的迷思:“秤挑新人,愿新人称心如意。”

一句话使得杜允唐的目光骤然冷下,称心如意,怕是只有他的父母才会对佟家小姐真的称心如意,他永远会记得她害死了谁,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杜允唐沉沉坐下,脸色阴郁,先前的那一丁点柔情似乎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完成了挑盖头,需喝合卺酒。两只被红绳绑了杯脚的水晶杯端到两人近前,毓婉穿惯了西式的衣服,对这样宽大的袍袖并不舒服,杜允唐也是对西装习以为常,不悦的拽了拽身上的红带,率先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在被子里荡漾,闪过潋潋光芒。

毓婉不会喝酒,水晶杯端到近前闻了酒味先红了脸颊,一抹热辣直入脖颈。

因红绳系的极短,两人端了酒杯就需额头顶了额头才能喝下,可倔强的两人谁都不肯先探过头去,喜娘见状先告了个罪,在毓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推向杜允唐,杜允唐本能接住她的身子,两人同时惊了一下,但脸颊已贴在一起。

杜允唐毫不犹豫先将酒杯干了,毓婉随后也贴着他炙热耳畔将酒分了几口喝下。

她的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随了酒香涌过来,杜允唐似厌恶般率先离开了毓婉的身子。

“你先换衣裳,一会儿自己下来。”他冷冷的将门狠狠关紧。

也许这间新房是他此生最不想待的地方,多一秒钟,他也会觉得窒息。

 

洞房花烛 中

希望毓婉和允唐举办西式婚礼的想法,由杜老爷提出。

中式婚礼按照满族传统来,为的是给佟家增添脸面。在杜家举办的西式宴会,毓婉则需穿婚纱与穿西装的杜允唐再与杜家商友及宾客行礼,为的是应酬。

素兮隐约觉得举办两次仪式有些小姐是嫁了两次杜允唐的意味,可想到这般不合规矩的婚宴连太太都不曾挑剔,她似乎也不便说太多,只能精心为毓婉打点一切。

西式婚宴相对要求比较宽松,毓婉穿了洁白拖尾蕾丝婚纱,将一早挽起的发髻重新梳好,卸掉发簪用鲜花别住,再手捧大束的捧花自然垂下,整个人在梳妆台前转了一圈,有些呆愣。房间内的梳妆镜被灯光晃出光晕,一个面容木讷的新娘子伫立其中,累珠花边的婚纱有些泛黄,似那些放旧的照片,边角都浸透了岁月的痕迹。

人未老,心已老矣。

毓婉垂了垂眼眸,对素兮说:“走,咱们下去吧。”

杜允唐更衣完毕没有上楼接毓婉同往,而是等在她必将路过的楼梯口,整个人斜依偎了栏杆,与几位同穿西装打领结的伴郎打趣。

毓婉下楼时,身后陪伴的伴娘则是几位杜家的表妹堂妹,几人帮她小心翼翼拖了长长的婚纱在后随行,毓婉抬头看见玩世不恭的允唐,有些气闷,遂低了头,发鬓两边垂了长长的蕾丝头纱直至地面,上面缀满珍珠和钻石沉甸甸的在灯光闪耀下熠熠发光。

毓婉走的极慢,一步一步,万分沉重。杜允唐昂首不自觉眯起眼,他突然发觉毓婉一早妩媚的脸此刻忽然变得柔和圣洁起来,白皙的面孔与清晨酡红又有着天壤之别,引得众人目光无法离开,他有些不悦西式婚礼的野蛮,新娘子的美,似乎全被外人瞧了去,还不如将这个女人藏在洞房里,关她一生别想出门。

他对自己萌发的无稽想法万分嘲笑,也说不出究竟怎么了,大约仍在猜疑这个女人还有多少面他并不知晓,而这般易于变换容貌神色的女子,怕也会心思复杂难测,惯于将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吧。

终于走到杜允唐面前,该他递出手攥住她的,结果因为胡思乱想迟疑了。

毓婉等了片刻,以为他还是像之前拜堂时等待自己先低头,于是将冰冷的指尖递上去,望了她递过的丹红指甲杜允唐心中怒气更重,这是毓婉第二次占据主动,莫非妄想在过门第一天就给他下马威?

杜允唐心底冷笑,陡然打横将毓婉抱起,毓婉穿了高跟鞋哪里站得稳,整个人惶惶落入杜允唐怀中,连声音也发不出。

原本满礼也有入门由新郎抱新娘入洞房的习俗,只是此刻杜家举行的是西式酒会,杜允唐的荒唐举动略微显得不合时宜,不过杜瑞达乐于见到这样亲昵场景,他笑着对杜凌氏说:“看来,总算咱们没白费这一番功夫。”

杜凌氏对毓婉在众人面前与自己儿子行径过于亲密心中大为不满,不过碍于自家老爷高兴也只能被迫跟着点头:“只是有些旁末规矩还需我们日后教导。”

杜瑞达对发妻杜凌氏尊敬有加,却宠爱不足,当年若不是因为凌巡抚在位权势施压他也远不会停了翠琳表妹先娶杜凌氏。又因为早年随老师倡导变革,总觉得一些旧式习俗可以改变,创建新式家庭。所以他对杜凌氏心存教训毓婉的想法微微皱眉:“倒也不必那么苛求,如今年轻人有些新式想法,就随他们去,毓婉这个媳妇我看着倒比允唐更懂规矩些。”

杜凌氏还想替儿子分辨,杜允唐已经抱着毓婉走到近前,毓婉觉得杜允唐的荒诞行径简直是不堪容忍,她用力挣扎下来,红了脸对杜瑞达和杜凌氏施礼:“父亲,母亲。”

杜瑞达抬手示意她免礼:“我们家并不遵循这些世俗礼教,你自在些才好。一会儿由允唐带你与咱们杜家的亲戚朋友见个面,也无需过于拘禁。”

毓婉点点头,杜允唐依旧似笑非笑的睨了母亲,杜凌氏狠狠皱眉瞪了毓婉一眼,允唐笑着走过去抓了杜凌氏的肩膀撒娇:“母亲今天辛苦了。”

杜凌氏见儿子舍了毓婉来讨好自己,憋了许久才扑哧笑了:“你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举动还这么荒唐?仔细给人家看了笑话。”

杜瑞达不愿看允唐与杜凌氏母子宠溺形状,猛地站起身,对杜允唐加重了语气:“不要胡闹,抓紧行礼!”

见终于惹怒了父亲,杜允唐才勉强收敛了和母亲嬉闹的笑容,故作一本正经的将西装整理好,与毓婉一同走向宾朋。这样的仪式衣香鬓影的女眷自然不可缺少,身边男伴又多是实业家,华美的服饰,笔挺的礼服,大厅正中的水晶灯全部开启,围绕楼梯盘旋而上的水晶灯也一同点亮,奢靡的让人咂舌。

两人向今日前来参加婚宴的嘉宾们三鞠躬,鞠躬时,杜允唐的手始终围住毓婉的腰肢,热气透过婚纱炙烤残余的神智,她甚至连续三次鞠躬皆晚于杜允唐的动作。

有些女客优雅的手绢掩了嘴:“杜少爷对新少奶奶可真是体贴。方才生怕她多走两步伤了脚,现在更是怕少奶奶太过劳累。”

“看上去真真是一对璧人,难怪杜少爷要多疼新少奶奶些。”另一名女客更是笑道。

毓婉闻言偷瞄杜允唐,弯腰鞠躬的他,动作洒脱,气度雍容,言语上对此评价不置可否,动作上更似没听见他人议论,只是不知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心中终究是何打算。

行礼完毕,杜允唐携毓婉在大厅里从容穿行,一会儿是晋都洋行的老板林伯父,一会儿是金江饭店的老板董阿姨,一会儿是聚鑫实业的总经理莫叔叔…一圈下来毓婉在心底默默背记这些人的容貌姓氏以及所从事的行业,笑容还挂在脸颊,但人已十分疲惫,身体越发僵硬。

杜允唐仿若不知,仍站在舞池一隅与几个亲密好友同学聊起前些日去打马球的趣闻,毓婉踩了一整日的高跟鞋,脚尖脚跟早已磨得剧痛,因为强抑住疼痛,额角微微渗出一些细密的汗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