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唐见状猝然站在毓婉面前挡住声嘶力竭的王太太,拦住她进一步的动作,怒吼一句:“够了!”

被惊吓的王太太嗫嚅了嘴巴,眼望着暴怒的杜允唐嘴巴开合几次也不敢有胆当真与他作对,她被杜允唐紧紧攥住的手腕仿佛钢铁锻造的钳子捏住,稍一用力就会咔吧一下碎裂,由此可见,杜家二少奶奶并非真如那些人所言,不得杜家重视,甚至失宠杜二少爷。

毓婉走过来,伸出手掰开杜允唐的手指,因动作急切晃得耳边的珍珠耳环荡得厉害,杜允唐不知她是何意,失神将手指放开,毓婉横在他与王太太面前,将王太太拦在身后,嘴角浮起凄然微笑:“不够,面对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无论妻子做什么疯狂的举动都不够。”

杜允唐察觉她的冷漠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对他的冷,只因昨晚他掠夺了她憧憬爱情的权利,他们现在甚至连合作伙伴都不再是了,她唇边凄冷的笑容让他全身如坠冰窖。

毓婉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回过身向王太太鞠躬,真诚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眼泪一滴滴仿佛滴在杜允唐心头,他的嘴角微微颤动,良久,终还是默默站在毓婉的身后扶住她的手臂,也一同低下了始终高昂的头。他从小到大从未与人低过头,宁可被父亲用棍子打得三天起不来床的他面对母亲的哭泣也不曾认错过。

只是这一次,他做了凭他自己一生都不能做的事。

放声嚎啕大哭的王太太被识眼力的亲属拖拉下去,杜允唐搀扶着毓婉始终默默伫立在灵堂前致歉鞠躬,站在灵堂内的杜瑞达目光落在小夫妻俩身上,嘴角第一次对儿子露出肯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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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达纱厂的事未能顺杜家意思无声解决,沈之沛听闻远达纱厂曾偷运货品,下了命令,即便货品已经被烧毁,税还需全额缴纳,凭杜瑞达和杜允唐轮番出面也不予通融,限令一个月之内必须缴纳。

五万现金杜家还是拿得出的,只是眼下各个厂子皆因战乱无法正常运作,倘若当真被抽调了这些资金,接下来的周转就会越发艰难,杜允威和美龄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被迫被挪用了他们远达洋行的活动资金,不敢当面发作,私下里的言语越发难听起来,还是杜凌氏拿了自己的一部分钱给毓婉做样子,翠琳一房才停了言论。

此刻,不单单是杜家,全国百姓也是深陷囹圄无法自拔。听闻张作霖在东北宣布满蒙独立,一些旧日的满清贵族便典卖了资产千辛万苦逃去那里承蒙这个昔日被称作胡匪头子的小矬子庇佑。而陈炯明叛变率领4000余人围攻总统府,孙中山总理被迫逃亡,北伐军回师讨伐陈炯明,政局不稳动荡,越发让人寝食难安。

也在此时,佟家先败了。

再起波澜 中

佟鸿仕筹集大笔资金托友人去法国做西药生意,海防严控后那友人就如同海上的泡沫消失在碧水蓝天的那头。与佟家来往的亲友原本就因眼红佟家能够借由第一次进口西药赚取大额利润,只道是参与就有钱分,纷纷自愿将钱财送与佟鸿仕借出,如今出了事,原先那些谄媚求合作的亲友齐刷刷翻脸不认,追赶着佟家勒令将自己钱财归还,否则就要告官。

佟鸿仕本想辩解此事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此刻面对疯狂的亲友,纵然浑身长满嘴也是百口莫辩。

近四十万被诈骗的资金,其中有毓婉的聘礼近十万。因背负巨额负债佟家此刻已经声名狼藉,凡与其有沾亲带故者皆唯恐被借钱,纷纷与佟家划清界限,就在半年前,他们还因毓婉嫁与杜家的盛世趋行而来说什么同宗同族同乡之类的客套话,可见利字当头,翻脸之快,胜过六月天小孩脸。

毓婉坐在母亲病床上看着父亲给自己翻看借款目录,一页页记录的都是与佟家沾亲带故的好亲戚好朋友的借款数额,从三千五千的大洋,到数万的珠宝,都是一笔笔落在实处的庞大债务。

那氏被丈夫擅自行动怄了火,一口气憋在胸口病倒了,她这样的刚强性子自然不堪忍受被人上门追债的羞辱,恨不能就此去了才算痛快。

毓婉探手摸了母亲的额头不觉皱眉:“母亲,吃点药吧。”

那氏闭合着双眼倔强的摇头,眼泪不住的顺脸颊流淌。

佟鸿仕寄予期望在毓婉身上,虽说现在杜家也是有些窘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是能妥过去的,他殷切的看着毓婉:“婉儿,你看,不如与你公公说一声…”

毓婉叹口气:“父亲,你是知道的,杜家现在自身也难保。”

佟鸿仕眼底闪过失望,整个人落魄的瘫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拿起一旁的眼袋吧嗒吸了一口,心事太重被烟呛住,剧烈咳嗽起来。他一边抚胸口平息咳嗽,一边掩盖自己与女儿要钱救命的赧然,惭愧道:“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在杜家也为难,这些日子我也打听着,那个杜允唐对你并不好,我与你母亲听在耳里疼在心里。”

毓婉毫不犹豫打断父亲的话,“别说了,那些没什么。”

看女儿神色就知素兮所言非假,佟鸿仕的呼吸有些沉重,将碧玺的烟袋嘴从嘴边拿开:“不然就这样,咱们将佟苑抵押给大华银行,我估摸着还能拿出个二三十万来,先还了债再说。”

听得要当佟苑,那氏眼角的泪流淌得更凶,整个人喘得厉害,毓婉一边拍抚母亲一边烦躁的说:“父亲别说这样的话,佟苑抵押了,你们住哪里去?更何况兵荒马乱大家都在囤金,谁会接手一个空壳子?”

佟鸿仕无奈抹了一把脸,两个月不见分外苍老的他眼窝深陷,整个人佝偻了身子看上去异常憔悴,他还在拼命的咳嗽着,结结巴巴说:“那,那我就将,佟苑,将佟苑送债主们就是。”

毓婉站起身,为父亲一下一下捶背,有撮斑白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一翘一翘,在眼前直晃。她抿紧嘴,低声说:“你先不要着急,总归会有办法的,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呢。”

一个月,三十天,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战局动荡,能靠得上贴得住的人皆捂紧口袋过日子,凭毓婉自己根本难以筹措资金,眼看着限期已到万万拖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公公借款。

毓婉迟疑的迎上刚刚从外归来的杜瑞达,人还没开口,容妈远远就在一旁笑着问:“太太一早就准备了晚饭,老爷是在花厅用,还是在廊子里用?”

杜瑞达疲惫的拖了身子向容妈妈挥挥手:“不用了,转告太太,让她们先用。”他抬起头看见毓婉一怔,随后叹口气:“你先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书房,杜瑞达沉沉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惫的他闭合双眼,拇指不住揉着额角:“听说最近亲家那边有些吃紧?”

毓婉被说中了心事,难堪的点点头:“是,有些解不开的事总需得操心。”

杜瑞达睁开眼,语重心长的说:“你是知道的,如今杜家也是自身难保,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一叠报纸由桌上送过来,头版头条赫然写了几个大字,上海海员罢工,实业巨头受损。他低头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掏出烟来,点燃后并没去吸,只是在烟雾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前有工人罢工,现有海运停航,看来咱们真是要关闭工厂才能撑过去这一关了。”

“可是,父亲,如果停业,怕是难以维持日常损耗。”毓婉并没想过局势会这样愈演愈烈,她本以为沈之沛会出动军队镇压罢工,那些罢工的工人很快都会在各个公会领取一些薪资补偿后恢复生产,可日子久了,她惊异的发现这些工人并不是为了一点薪水闹事,似乎,他们有了其他的信仰,这种信仰能够支撑他们不顾流血牺牲将罢工进行到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对了,你父亲那里需要多少钱?”杜瑞达说到这里,不由抬起头睁眼看了毓婉一下,毓婉思量许久才勉强开口,“至少三十万。”

杜瑞达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手指上夹着的烟燃出了长长一截灰烬,炙热的温度险些烫到手指,他回过神,灰烬正跌在烟灰缸外,“有点力不从心阿。”杜瑞达极少抽烟,毓婉盯着那半截烟灰,心底陡然冰冷,她立刻低头回答:“我知道,父亲,所以我会回去去劝说父亲将佟苑卖掉。”

杜瑞达摇摇头,重重叹口气:“倒也不至于卖掉佟苑,当真卖掉了,亲家去哪里住呢?”

毓婉听得杜瑞达的口风似有松动,心底又突生许多希望,她想多跟公公恳求些资助,偏脸上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勉强笑道:“也确实没其他的办法。

杜瑞达站起身将报纸捡起在掌心拍了拍:“回去跟亲家说,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只是需要再拖几日,待这边先平复了,才能腾挪些资金出来。“

不管怎么说,杜瑞达能许诺帮忙佟家已经感激不尽,虽说是儿女亲家,但国难当头,生计艰难,太多亲友的翻脸无情使得毓婉连一丁点奢望也不敢有,她连忙点头:“我会回去让我父亲再多等一段日子的。“

杜瑞达唔了一声,又坐回去,顺手摊开报纸,那报纸另一版面则是杭州西湖刚刚召开了中国j□j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由国共两党“党外联合“方针向”党内合作“方针转变,他全身关注看了这则新闻,双眉紧拧,从中隐隐约约地察觉一丝政局异动的前兆。

毓婉见状,悄悄的准备退出去,手拉了门转身,沉吟的杜瑞达忽而抬头,叮嘱:“这件事不要与允唐和太太知道。”

毓婉顿了顿,点头答应。

有了杜家许诺帮助,佟鸿仕果然不再焦虑担忧,将那些即将前来逼债的债主请来,说明有杜家担保推迟几日还钱,多数在上海滩做事业的人还要给杜家一些薄面,听得这个许诺,又看见毓婉一身昂贵奢侈的衣饰心中也有了盘算,皆笑逐颜开的退了去,并不再提要还钱一事。

缓和了燃眉之急,那氏的心病也好了许多,她拉着毓婉的手:“你总是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父亲待您如何?”毓婉说笑般去拉母亲的手,发觉连日来生病的母亲手腕枯槁,再不似当年在佟苑前粲然一笑的模样,便将满腔委屈咽下去只是笑:“终究是要过日子的,他待我还不错。”

那氏长舒口气:“那就好,我琢磨着,杜家肯借钱给我们周转困境也能说明你在杜家过的还不错,若非你能上下和睦,他们又怎么会在这样关键时刻救助我们,只是,这笔钱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就怕你父亲,唉…给你打了脸。”

毓婉听母亲如此说心里也有些难过,但还是强颜欢笑:“即便还不了,我也会想其他办法,总能找到出路的。”

毓婉从佟家离开时,让素兮留下照顾母亲,素兮为人可靠又熟知那氏脾气秉性,由她来照顾病弱的那氏最适合不过。另毓婉也有私心,素兮才是母亲派在她身边的耳目,时时刻刻与母亲通报她在杜家生活如何,是否受到委屈,虽是那氏一片慈母心却反因素兮带回的消息而担忧,毓婉将素兮留下,断了母亲的忧虑,从此以后她就是在杜家受到任何不公,也传不到父母耳朵里。

无论如何,此刻病重的母亲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再起波澜 下

杜允唐连月来难得都住在毓婉这儿,杜凌氏冷眼旁观两人关系似乎越来越融洽,心中自然高兴,巴不得能借着毓婉将儿子拴在身边。

杜允威工厂停业后也回家常驻,与美龄进进出出的杜凌氏看着委实碍眼,又听得老爷想将远达纱厂也关闭了,当即狠下心唤了毓婉来布置一番。

毓婉总不甚理解杜凌氏对翠琳一房的戒备,因父母一生一对人,即便吵吵闹闹也不曾有过纳妾那样的陋习,更不曾领会过有旁生子女与自家子女分割财产的心痛,所以对翠琳一房总是宽容大度的。

见毓婉总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杜凌氏只恨恨道:“来日等我没了,你们真受了他们的委屈就知道了。”

说归说,恨归恨,杜凌氏也拿毓婉没办法,只得命令管家严把着家业账本不能让杜允威轻易拿去了。翠琳将大太太的所作所为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面上还常常是妥帖赔笑,卑微得几乎丢失全部尊严。连毓婉对杜凌氏的行动看在眼里,也不忍再为难这位姨太太,日子久了,间接的与大嫂美龄的关系也日渐亲密起来。

纵然眼下事情烦杂,可也不耽误杜凌氏想摸几把牌,一日与翠琳,毓婉,美龄正一同打牌,三圈过后,毓婉实在不会打牌,输光了自己面前的一千块钱,想去楼上取钱。美龄听得她要去取钱连忙说:“我也正好要去取钱,今天大妈的手气好的狠,怕是又看中哪家的鸽子蛋要我们几个凑份子送呢。”

杜凌氏与黎美龄的关系很微妙,美龄擅于讨得杜凌氏欢心,杜凌氏表面上也比翠琳更疼美龄一些,可私底下的戒备两人都有,总是做些面和心不合的事。

杜凌氏点了美龄的脑门,眼底并无笑意的笑笑:“怎么,就算你们家允威停了工厂回家来,难道就没钱孝敬大妈了?平日里你们也赚了不少了。”

毓婉听得这话,分明有讽刺大哥亏空厂子的含义,再瞥美龄,美龄满不在乎的笑道:“是阿,赚了不少了,可不是赚来都给了大妈?”

翠琳在一旁随意摸牌,翻开一张,正是红中:“那就对了,你们不孝敬大妈,还能孝敬谁去?”

“孝敬,都孝敬,走,毓婉,咱们上楼拿钱孝敬去。”美龄说罢过来拉住毓婉的手,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冷,别是秋后着凉了。”听到美龄的话,翠琳也抬起头看了看毓婉:“最近二少奶奶的脸色是差了些,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毓婉扭头含笑说:“也没什么,我自小体寒,过了秋天总是会手脚冰凉。没什么事。”

翠琳回头继续摸牌,美龄也并不在意,倒是杜凌氏抿嘴笑笑:“我还以为咱们家添丁报喜了。”

一句话,所有人都顿住动作,毓婉怀孕怕是大房的喜,二房的悲了。

正赶上杜允唐走进来,见毓婉和美龄站在楼梯上母亲正在摸牌,笑了问:“在说什么,怎么不打牌了?”

毓婉当即扭过脸拉着美龄上楼,美龄见状笑着打趣:“你们夫妻俩也怪,见面都不说话的。”

允唐抬头看了一眼毓婉的背影若有所思,杜凌氏咳嗽一声:“先去瞧瞧你媳妇是不是生了病,小心有喜自己不清楚。”

杜允唐听得这消息也是吃惊,与杜凌氏和翠琳告辞后几步走上楼,进入房间发现毓婉正低头从钱袋子拿钱,他过去惊动了她,回身正对上探究的目光,毓婉低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纱厂没事做?”

杜允唐连日来一直在忙纱厂的事,辗转通过一些手段送出几千码的布将纱厂眼前的窘境缓和许多,因他行事果断,杜家合作伙伴无不赞扬杜家后继有人,杜瑞达也日渐重视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来,毓婉难得能落个清闲几日。

“上午结算了货款,没事做,我便先回来了。”杜允唐想了想:“这笔钱放你那儿,有事你先用。”

毓婉没想到杜允唐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瞬时变幻:“给我钱做什么?二房开支也没少了我一份,何必巴巴给我这些钱?”杜瑞达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说与杜允唐听,她思想一下将钱退回去:“我不需要钱,一切都有家里,你若是有了多余的钱,给纱厂留些,其他的…送到蔡园去。”

杜允唐听说佟家窘境,又知毓婉这样的性子必然不会向杜家开口借钱的,他收回货款时第一时间就想着给毓婉让她先解决了自家困难再说,可不识风情的毓婉又提到蔡园,他立刻阴了脸,掐住毓婉的下颌:“你这算欲迎还拒?”

“听得下人说,你这几日没去蔡园,那边茶不思饭不想的也不好过,你若真心待她就不该冷落她。”毓婉艰难开口:“等过了这阵子,我跟父亲去说,让你把她纳回来就是。”

杜允唐冷笑一声:“当真是个大度的世家风范,放心,我定不负你望,这钱,我留下纳妾用。”

说罢,负气将钱揣在口袋里,人转身就走。毓婉重重叹口气,又拿了一千块攥在掌心,心神不宁的推好抽屉回身,见窗帘未拉,她行走过去,午后的阳光斑斓刺目,昂头的毓婉隐约觉得太阳穴怦怦跳了两跳,抬手遮住眼睛,脚下失去重心,一下子整个人向后仰去。

杜允唐本也是气话,虽然走出房门可还是不放心回身,正巧看见毓婉险些跌倒,疾步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你怎么了?”

毓婉勉强睁开眼:“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话未说完,人就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知了,杜允唐见状,烦躁的挑了眉毛,口气不自觉软了些:“你这女人,总是这样让人操不完的心。”

**

毓婉朦朦胧胧醒时,只有杜允唐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眉头拧成个川字,见她醒来忽而开口:“口渴么?”

毓婉摇摇头:“不用了,你先走吧。”

杜允唐有些不耐:“你能不能不睁开眼睛就让我走?这也是我的家!”

毓婉呛了一下,点点头:“那你休息,我出去。”说完话,披好外衣站起来,睡了大半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支撑不起身子。

杜允唐猛地拽住她的手臂,“行了,别闹了,要当母亲的人,怎么还是这样的倔脾气?”

毓婉的病,个中透着离奇古怪。中医来诊治,问出月经已停,断是喜脉,又是磕头又是谢恩赏了红包走掉了。西医来诊治,觉得并非怀孕,又是准备西药,又是说让多吃些东西,还说是精神过于紧张才会出现怀孕症状。可杜家上上下下都愿意相信是中医大夫做出的诊断,是毓婉怀孕而不自知。

毓婉听得杜允唐的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像码头拉响的轮船汽笛,遽然一下子震得双耳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勉强自己镇定下来:“你说什么?”

他拉过她到自己身边,硬邦邦的回答:“你怀孕了,以后你对周霆琛就死了心吧。”

毓婉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整个人几乎不能自已,她不能的摇头:“不可能的,我们明明…”杜允唐虽然留下与她同房而睡,两人却冷冰冰的自睡自的,怎么可能会怀孕?

“明明什么?总之就是怀孕了,你以后只许想着我是你丈夫。”杜允唐的命令让毓婉全身冷到脚底,仿佛整个人失去了知觉,她狠狠的闭上眼睛。

如果说,嫁给杜允唐是她痛苦的决定,那么意外怀孕简直能摧毁她所有残留的梦想。毓婉的指甲抠在手腕上,用力抠下去,直到确定了疼痛才敢相信,一切确实已经发生,她再无法后悔。

杜允唐见毓婉不肯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顿觉心烦意乱,抓了风衣走出房间,只留下毓婉一个人在床上抱紧双腿发抖。不出一个小时,杜允唐又重新回来,他沉了脸端着容妈做好的蓝莓藕羹走进来:“先吃些这个。”

毓婉别开头。她此刻没有一丁点的胃口,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杜允唐无可奈何的端了碗,用调羹搅拌好蓝莓酱,轻轻抿了一些送过去,在毓婉唇边停了许久许久,她都不曾开口。

杜允唐呼吸粗重,有些语气加重:“你最好快点吃了。”调羹顶在毓婉嘴边,毓婉还是不肯开口。他恼了,自己探过身子压住她的脸,“再不吃,我就用嘴喂你!”

觉得胸口发堵的毓婉,气喘吁吁的看着霸道的杜允唐,直盯得他愤然放回调羹,才厌恶的扭开脸,一开口哇的一下吐出来。杜允唐跳起,看见满身的污秽气得无语,外面等候的丫鬟听到声响,赶紧拿来东西帮二少爷擦拭。

杜允唐还来不及发火,门外急冲冲跑上来容妈,进房看了一眼毓婉,收紧了步子,小声趴在杜允唐耳边说:“二少爷赶紧去看看,远达纱厂着火了。”

记者手记:

1922年远达纱厂的那场大火结束了佟毓婉经商的梦想,而这场大火引起的轩然大波则是她从不曾预料的。

我手里有份资料详细的描写了当时远达纱厂着火后的惨烈景象,这场火灾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五十万元 ,十五人人受伤,三人失踪,整个工厂基本燃为废墟,根本无法重建。

而杜家,也因为这场大火,日渐颓落的态势越显征兆了。

 

从此陌路 上

一场大火将杜家会帮忙还债的许诺化为灰烬。

远达纱厂被烧,杜允威手上的工厂倒闭,其他工厂也都处于半停工状态,只有两家勉强维持的米行因事先囤了不少储备粮食,暂时能维持一些时日,杜瑞达焦头烂额想从其他工厂调配资金周转,仍一时无法筹集,再想留些空余腾挪给佟家三十万,难比登天。

眼看又到了限定的还债日期,那氏左盼右盼仍不见毓婉送钱,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她不敢相信毓婉会失信父母,当然也不会相信杜家居然当真连三十万腾挪的办法也没有。这样的执着迫使她需要见到毓婉来证实,可派去的下人说,杜家二少奶奶一天不曾出门,传了消息进去也不见回音。

佟鸿仕瘫坐在太师椅上,那氏仿佛已经明白什么,疲倦的转回身对佟鸿仕苦笑:“想来婉儿也是没办法了。”

入冬的上空气海湿冷入骨,天阴沉沉的压在佟苑门口,零星滴落几滴小雨。冰冷的空气吸一口进了腔子,连带得心都能冷透大半,佟家门口停下几辆车,车门打开,为首的人居然是周鸣昌,他的身后则是若干与佟家有债务的债主们。

佟福见状心已知不好,将所有人迎入花厅,再通知佟鸿仕和那氏见客,那氏进入花厅看见周鸣昌人已有些厌烦,转身准备离开,周鸣昌神色从容上前挡住两人去路:“佟兄,佟夫人,别来无恙?”

“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比不上周家涉及产业广泛,周老爷不仅与沈督军做了朋友,还与黎家一同经营码头生意,怕是半个上海滩都要归周老爷所有了。”见不能拒而不见,那氏冷冷的回答,由素兮搀扶着坐下不住的喘气。

佟鸿仕即便心中烦躁,也要勉强卖周鸣昌一个面子,“周兄,请坐,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周鸣昌笑着拍拍椅背,“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听说佟苑要卖,来看看。”

那氏猛地站起身,声音骤然提高几个声调:“谁说佟苑要送人?这是佟家产业,没有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去卖。”连日生病,她的身体已经孱弱至极,但还坚持着对周鸣昌抬起头:“周老爷莫要说笑,便是周老爷想给这份钱钱,我们也不卖的。”

周鸣昌呵呵一笑:“是吗?我可是把这些都收回来了。”说罢,将手中的一叠纸摊在那氏面前,每一张落款都加盖了佟鸿仕的印章,“一共是三十三万元。”

那氏抓过这些凭证盯着周鸣昌身后的一干熟悉面孔,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迸出的:“你们!你们怎么能将债务转给他?”

那些佟家远方亲友们自觉理亏畏畏缩缩的向后躲了躲,偶尔有两人胆大上前昂首:“佟太太,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大家都知道杜家远达纱厂着火,又倒了厂子,他们救不了你,你又拿什么还我们?压给周老板好歹也能将那些损失弥补些。“

那氏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颊,冷冷的仿佛能将人冰住般,这些贪得蝇头小利的人被她的目光逼住不自觉闪躲,气得那氏全身不住的颤抖:“你们为什么不肯再宽限我们几日,婉儿既然答应我们了,总会想出办法的!”

周鸣昌耸肩,将手中烟斗点燃哈哈大笑:“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了佟家?”

那氏压不甘示弱回敬周鸣昌:“莫非周老爷现在就能顾得了自己了?听说码头被沈督军占用,你跟在黎家身后没得到什么便宜。”

周鸣昌皮笑肉不笑的盯住那氏:“那又如何,今天佟苑我是买定了!”

佟鸿仕愤然拍桌起身:“你仗着帮派的势头强压他人,眼中还有王法吗?”

周鸣昌不阴不阳的怪声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还有,别把你女儿说的有多高贵似的…”他从怀里抽出一块喜帕:“结婚当天还与我儿子勾勾搭搭,若不是怜悯她痴心一片,我儿子早就将她那些丑事说给大家听了。”

“笑话,是你儿子先来佟苑抢亲的,我与老爷从不肯同意!”那氏冷笑:“你们这样的市井出身,妄图高攀我们家,做梦!”

“杜二少奶奶可不嫌弃我们家出身低贱,婚后还常与我儿子见面,给杜家二少爷戴绿帽子,杜家这次临阵反悔肯定也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周鸣昌悠悠一笑,将那块喜帕掷在那氏脚边:“来,大家看看,这可是你们世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那氏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这样的言语钻入耳朵,仿佛连同祖上所有的荣耀都被抹杀了,她厌恶的瞪着周鸣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不气愤周鸣昌的粗鲁,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穿得衣冠楚楚仍是学不会礼义廉耻,没什么好指责的。她气的是毓婉,自己用心教导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甘心一辈子顶着污秽过日子,只因为失心给了不该给的人,就不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了。这样下去,未来的道路又怎能顺畅?思及至此,更多的眼泪流淌下来,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憋住哭泣,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对周鸣昌道冷笑:“周鸣昌,我告诉你,你倘若真敢收佟苑,我就敢一把火点了佟苑,烧成灰烬也绝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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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一早被美龄拖到黎家做客,说是雪梅回娘家开了宴会。因想到这几日就是欠款到期时,毓婉在宴会上始终闷闷不乐的,任凭美龄如何开解也是无用。

黎绍峰端了酒杯走过来,朝毓婉和大姐微微一笑:“杜二少奶奶愁什么?怎么不见允唐陪你一起来?”

“他还在忙其他事,晚些时候会过来,雪梅呢?”毓婉抬头,避开黎绍峰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毓婉对黎绍峰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受,他注视她的眼神实在太复杂,根本豪不掩饰他在探查她背后隐私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