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龄笑笑:“他们如今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允唐连蔡园那里都不去了。”

黎绍峰挑了挑眉:“哦?那可真是好。”又抬手指了指:“雪梅还在换衣裳,晚一点,沈督军也会来。”

听得沈之沛也会来,毓婉心中又起了厌恶,表面上仍维持笑容:“雪梅回娘家,沈督军也来,果然恩爱的令人羡慕。”黎绍峰对毓婉的评价只是笑,抬手抿了一口水晶高脚杯里的酡红葡萄酒,“你和允唐的恩爱,也令人羡慕,听说,他要做父亲了?”

这一句,毓婉倒是听出了真真切切的酸味,她蹩眉,还没开口面前已经走来雪梅,今天她穿了孔雀蓝是压花缎旗袍,旗袍似乎并不合身,空荡荡的随着步子前后直晃,毓婉连忙站起身:“快一年没见了,你过的怎么样?”

雪梅没说话,只是偷偷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头喝酒的大哥,凄然一笑:“还不错,之沛很疼我。”

这样的事如果是从前的雪梅讲出来,定不是这样的语气。毓婉点点头,欲拉着雪梅去另一边,回头先与黎绍峰笑道:“我们先说些姐妹体己的话儿。”

美龄笑笑,扭去一旁跳舞,黎绍峰则暗暗注视毓婉和雪梅的行动,视线并未离开。

毓婉暗中较劲拉了雪梅向一旁走去,身后听得品酒的黎绍峰低沉的叮嘱:“雪梅,二少奶奶可是你的老同学,听说又怀了身孕,你可挑些开心的说。”

雪梅身子一震,动作细微却正被毓婉看出,毓婉连忙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悄悄问:“可是在督军府受了委屈了?”

雪梅摇摇头,含满泪水的双眼始终闪躲毓婉的逼视:“能受什么委屈呢,能救黎家生意,又不愁吃喝用度,这样的日子,旁人想寻也寻不来的。”毓婉屏息听她继续说下去:“大哥总让我惜福,说是…这事就算交给二姐,二姐也做不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快乐?”毓婉心中有些不妙预感,将雪梅袖子向上撸起,雪梅不住挣扎不肯给看,毓婉怕伤了自己的肚子只能放弃,其实也不必再看了,单是露出的手腕已经是青紫成片,伤痕赫然明显了。

雪梅呐呐:“我不怪别的,这是我赢得的报应。毓婉,我想好久了,一直想对你说,那时你误会周少爷和周家姨太太约会的事,是你喝醉后对我说的,我告诉了我大哥,我以为没什么,可是没想到他想害你,你要小心他。”

毓婉有些听不懂了,“他为什么想害我?如果上次我坐牢是他害的,不也害到了周家?”

提起这些事,雪梅似乎难以开口,拉住毓婉央求道:“求求你,别问了,只管听我的,你,周少爷,佟家,周家,最后都是他的对手。他早晚是要将你们都害掉的。”

毓婉隐约已经感觉到雪梅急急的是想说什么了,她回想先前那些经过,一样一样从眼前过滤似乎每一样都有黎绍峰的身影。如果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设计她和周霆琛的感情,那么,连同杜允唐也被设计进去了。

不,也许杜允唐的入局是他不曾设想过的。别说是黎绍峰,连同毓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允唐对自己的态度前后转变得如此之快,若要强加个理由,也许,是想让她爱上他,再做报复,这样报复的更痛快些吧。

毓婉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仿佛一股感应牵绊了她,整个人虚软的站不住脚,额头上也细密的渗出汗珠。

正想与雪梅先说告辞,忽然杜家的下人从外跑进来,慌慌张张的神色,凌乱的步子,毓婉心砰的停住,听得那下人说:“二少奶奶,先回去吧,佟家出事了。”

 

从此陌路 中

毓婉乘车赶到佟苑,苑内苑外已经围满了围观的人,下人们见她匆匆来了连忙迎到内庭,花厅正中已经瘫坐在太师椅上的佟鸿仕无力回天的见到女儿,狠狠拍了大腿,哎呀一句叹息:“你怎么才来?”

见状她三步两步跑上去,花厅里已不见母亲,那些还在围观的债主们与周鸣昌一同堵住一侧抱着双臂瞧着热闹,毓婉当下沉下心,落下脸回望周鸣昌:“周老爷来我们佟家是做生意,还是探亲友?”

周鸣昌冷笑,满不在乎的说:“我是来催债的,怎么你公公不肯帮你们还钱么?”

毓婉看看他身后噪杂的债主们多是些熟悉的面孔,不觉皱眉,整个人绷直了身子走过去,“我以为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这些事,今日我刚刚从黎家晚宴回来,不曾随身带上汇丰的支票,周老爷若有耐心,可等改日再来拿,今日就先打道回府吧。”

周鸣昌一直在笑,那笑容分明是不相信毓婉,直指她在撒谎:“如今海防吃紧,工人罢工,远达纱厂着火,杜家实业究竟到了什么样子,大家心里有数,生意场上来往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家的底细呢?杜二少奶奶,你也别当着咱们唱空城计了,今天不给钱,我是不会走的。”

见他如此无赖,毓婉也确实没了办法,想扭身低头进内看看母亲,反被一干债主拦住,为首一人正是远方的伯父,仗着自己年岁大辈分高,捋着胡子说:“侄女,你这样走了,谁来还债?你可不能学那些没孝心的女子,丢下你父亲母亲自己在杜家躲起来享福阿!”

一句话说得毓婉脸色涨红,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嘴角含着冷意:“若不是敬你是我伯伯,今日这话我定要你当中道歉!”

“呵,呵,你拿什么让我道歉?凭佟苑上的瓦片么?”那老者围着毓婉不让入内,毓婉左右腾挪也进不去内宅,双方纠缠许久,她急了,恨不能推开这些人冲进去看母亲,周鸣昌以眼神示意手下围过去,无论毓婉从人群的哪里钻出去,都有膀大腰圆的男子挡在面前。

毓婉见状停住脚步,返回身盯住周鸣昌,,周鸣昌并不做声,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拿着烟吸了两口,从鼻子里喷出烟雾。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阵嘈杂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朗声冷笑:“听说今日有人催我岳父还债,我来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堵在佟家门口,不想离开。”

门口拥挤的人们闻声散开一条路,杜允唐似笑非笑的迈步进入花厅,西式三件套的佯装,铮亮的黑色皮鞋,走路颇急带风而入,一双风流笑眼盯着毓婉埋怨道:“我在黎家等了这么久,怎么你先来岳父家报喜了?”

眼前被债主堵门这样的情景让毓婉异常尴尬,父亲母亲被逼要债,她先前又拒绝过杜允唐的资助,如今被他看去了窘态心底只觉得万分难堪。以他的性子大约又要忍不住嘲讽她几句罢。

杜允唐此次倒没再调侃毓婉,只是走到佟鸿仕面前,深深鞠躬表达歉意:“岳父,今天本是要和毓婉一同回来的,不料有些公务先耽搁,来晚了。”

佟鸿仕听得出杜允唐是在为自家解围连忙笑吟吟摆手:“不晚不晚,正好用过晚饭再家去。”

这些债主何等识得颜色,见到杜允唐已经心里咚咚锵敲上了鼓,说佟毓婉失宠杜家还真没人相信,看杜家二少爷这态度,莫不是他当真来为新婚妻子还债的?也许,杜家还真能拿出个几十万来买下佟苑呢。各个人心里揣了好奇踮脚看着热闹,唯独杜允唐当着大家继续演戏,将毓婉捞在怀里,“岳父,毓婉可与你报喜了?”

佟鸿仕楞了楞,连摇头:“没有,何喜之有?”

杜允唐见佟鸿仕两眼发直,只是笑,犀利的目光扫过门内外一干支楞耳朵等着听消息的债主们,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就是您与岳母快要做外公外婆了。”

这样私密事当众说出让毓婉确实有些难堪,可这也是一颗再好不过的定心丸,债主们听见毓婉怀孕的消息果真先踌躇起来:有了这宝贝金孙,杜家当真是不能不管佟家的,佟家不过区区几十万债务算得了什么,怕是来日家产都要分给佟家一半也是有可能的。

杜允唐又提高了声音,扬眉笑道:“所以今天我才陪着毓婉来给岳父岳母道喜,顺便还带了这个来。”他话一出口,从身上的月白西装里掏出一叠汇丰银行的支票,从容不迫的朝众位债主扬扬手:“说到底佟家不过是损失了一点点钱,杜家哪能不帮呢?”

毓婉看见杜允唐手中的支票不觉有些奇怪,以她了解,杜家现在想拿出三十万借给佟家根本不可能,杜允唐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支票?莫非是与其他朋友借的?

可就在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之时,杜允唐又将支票揣回衣袋,向伸直脖子看着支票的债主们欣然一笑:“只是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是现在要钱呢,还是愿意投资入股杜家实业呢?”

对面的债主们如同被这句话炸了锅,嗡的一下议论声浪一下子迸发出来,他们原本就是想寻一份钱生钱的买卖,佟家西药虽然做不来,但杜家的实业还是可以参与,就坐落在上海见得着的实业可远比漂洋过海的西药更吸引人,众人心思明显被杜允唐煽动的有些活络了。

周鸣昌有些急了,见众人跃跃欲试有将借据收回去的摇摆事态,立即站起身冷笑:“如今杜家实业已难自保,交与杜家与扔进黄浦江有何区别?”

一句话,又将众人的兴奋打回原型,是阿,杜家自己都难保,交给他们,不如同拿家底打了水漂?

毓婉倒吸口冷气望了一眼杜允唐,他这样是在走一步险棋,若是众人又听从周鸣昌煽动向他要回钱财,怕是杜允唐怀中所揣的那些支票也未必能够真正当众偿还这些债务。

他赌的,其实就是人的贪欲。

杜允唐将毓婉手拉入自己掌心,毓婉心中焦急并不肯于他牵手,他强势将她十指相扣,低下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瞧着她,“今天我还想与你说件喜事,有家外国汽车出口部门在南洋的远东分支机构迁至上海,我今日刚刚与他们接洽过,他们愿以远达实业作为供应商,提供必要生产用具,这样的好消息,我想与你最先分享。”杜允唐的手握得很紧,毓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笑着道:“果然是个好消息,可是有救了。”

“我与父亲说了,咱们再将远达纱厂恢复起来。”杜允唐言语中恍若真有这样的希望在远方等着他们,他没有停顿,又昂起头问:“各位想得如何?”

议论的声潮戛然停止,众人静静的等待第一个投向杜家的人,他们不想发财落于人后,却也不想做第一个周家眼中钉。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等待着。

先前为难住毓婉的远方大伯见状当即庆幸自己没有将收据抵押给周鸣昌,为求外财,他硬了头皮从怀里掏出佟鸿仕盖了印章的收据颤巍巍递过去,讪讪笑了:“侄女,这可是你伯伯我全部家底了。”

毓婉脸色冰冷,并不肯看那张收据,整个人扭向杜允唐,杜允唐看毓婉模样就知方才此人曾经为难过她,脸色微冷,伸手接过后又在空中扬了扬:“还有么?没有的话,我马上退各位钱。”

一句话如同迎头棒击敲醒了梦中人,众人忙不迭将自己手上的票据送上去,一些已经将收据抵押给周鸣昌的人只管咬牙跺脚肉疼,甚至还有人开始小声哀求周鸣昌将收据还给自己好去送给杜允唐,周鸣昌大怒咆哮道:“你们当周家是什么,想借就借,想退就退么?”那些讨要的人被他怒火震慑住,只得望着杜允唐手里的借据哀叹自己目光短浅,万没想到就差这么一步,与发财的机会失之交臂。

杜允唐齐聚一些票据后,将它们暂时压在佟鸿仕面前的桌上,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叠支票对周鸣昌笑道:“周老爷,清点吧,这些支票,相信绝对足够还您手上的债了。”

从此陌路 下

杜允唐的英雄救美确实缓解了佟家眼前的危机,毓婉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喜欢在工作上玩世不恭,但在运用寻常人心中的贪念上则如鱼得水,也许,他素来喜欢用纨绔外表掩盖自己真正的才能,毕竟在那样的家庭里,懂得隐藏才能走的更远。

周鸣昌派人接过杜允唐手上的支票,当众清点核对过,居然还超出五万元,周鸣昌又将手中清点完毕的十万债据推到杜允唐面前,再挑出一张大额支票还给杜允唐笑道:“算我入股十五万。”

毓婉骤然抓紧杜允唐衣角,紧张的望着他。这笔钱不能拿,如果接受周鸣昌入股,从此杜家与周家便有了割不断的生意往来,也会让周鸣昌轻易明白他们此刻只是在摆一道延迟还债的戏码,到期根本无力支付那么多本金和分红。

杜允唐对此倒似乎无所畏惧,将支票收过来放在掌心,似笑非笑的向周鸣昌鞠躬:“周老爷不愧在商场上斡旋多年,晚辈自愧不如。”

甚好的台阶,凭此双方都能全身而退。刹那间,在花厅内原本屏住呼吸的人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先前剑拔弩张的尴尬气氛瞬时被缓解,毓婉原本已经瘫软的身子始终由杜允唐固定在腰旁,背后那股力量正支撑她千万不要倒下去。

周鸣昌没有顺利拿到佟苑,心有不甘,见杜允唐还有心情,皮笑肉不笑对他说:“真没想到,贤侄对内人如此照顾,如果不知道咱们三家恩怨的外人,还以为已经冰释前嫌了呢。”

话音未落,杜允唐脸色变冷:“周老爷什么意思?”

周鸣昌看看左右翘首等待j□j的众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什么,此事,你知,我知…”

他伸手指了指毓婉:“她知…”而后睨了眼睛回头看看,“还有小儿霆琛知晓。”

别有深意的话使得熟悉那段绯闻秘事的人不约而同会心一笑,杜家二少奶奶为了杀死周家姨娘闹得风风雨雨,又周旋在杜少爷和周家少爷之间左右逢源,虽然择高枝攀上了杜家,暗中却在与周家少爷私定终身,如此香艳的豪门恩怨,怕是早已街知巷闻了,偏杜二少爷还似乎被蒙在鼓里。

周鸣昌洋洋自得对杜允唐说:“若我是贤侄就不会对杜二少奶奶有喜一事那么高兴了。”

纵然他的言语半遮半掩的隐晦,实则仍是直指毓婉失贞,杜允唐原本抓住毓婉腰肢的手臂渐渐松了下去。他轻易丧失的信任让她心头冰冷,毓婉闭上眼睛,手也从他掌心抽出。

“周老爷不妨说清楚些。”杜允唐冷笑,眉目几乎愤而倒立。

“看来,我来晚了。”门外又有人蓦然开口,毓婉听得声音愕然抬头望去,正看见周霆琛迈步入内,一如既往的质地厚重的黑色风衣,压低的黑色帽子,脸色凝重,他的步子也有些匆匆,赶至花厅内的他也看见杜允唐搂着毓婉愣住,随即将原本准备掏入怀中的手悄然拿出。

毓婉心中隐约知道周霆琛也是来救佟家的,只是晚了一步,周鸣昌一眼瞧出儿子此次来到佟家是欲救毓婉,为不让周霆琛再与这个女人有任何联系,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你来做什么,莫不是你还念着旧情帮杜二少奶奶还债?”

杜允唐闻言脸色变幻,将毓婉腰重新搂紧,笑得分外坦然:“周老爷说笑了,那些陈年旧事提它作甚,我与霆琛本就是好兄弟,朋友之妻不可戏,霆琛当然不会那么不知分寸,他来日还要做我儿子的干爹呢。”

周霆琛霍然抬起头盯住毓婉,被他逼视的毓婉脸色发青,神色恍惚,整个人有些站不稳的虚软,杜允唐握住她的手,轻柔的问:“毓婉,你说呢?”

当着场面上这么多人,她该如何说,如何做?

显然,人人都在等待眼前三人决裂的好戏,三人越是闹得欢腾,他们越是开怀,明日清晨周家杜家的名誉将因此毁于一旦。

毓婉深深吸口气,应声点点头:“是,周家与杜家世家交好,怎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毁了多年的父辈交情?”毓婉木然说着,整个心仿佛被万千生了锈的钝刀子剐成片,疼得全身上下直颤,她咬住牙继续说道:“我与周先生从幼时相识,他曾是我救命恩人,于情于理自然感情亲厚些,但我嫁与我的丈夫杜允唐,此生此世定不离不弃相随,也只有他才能在危难时救我佟家,两者与我,一位是兄长,一位是丈夫,我此生能得兄长照拂,丈夫疼爱,死而无憾。”

杜允唐伸手捂住毓婉嘴,神情凝望住她,灼灼双眼蕴含无限爱意:“不许说这些,别忘了,我们还有孩子在,你与我还要一同看着他出生。”

毓婉闭上眼,不愿再配合杜允唐为挣回男人面子而演戏,更不愿去面对周霆琛迢迢赶来为自己解困的良苦用心,整个人背过身躯掩住满脸流淌的泪水,不想再面对眼前这些让她头痛欲裂的场面。

周霆琛就这样站在毓婉对面,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沉默,仿佛她说的每一句都在用最尖锐的刀子刻在心头。

花厅外原本阴沉的天忽又有了雨意,风卷了院里沙石哗啦啦旋舞着上了半空,乌云迅速压低了天际,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院子里站的债主们呼喊着:“下雨了,没什么好看的,走吧,走吧!”

顷刻间人退了大半,整个大厅显得空荡荡的,还有不死心的周鸣昌和几个随从站在花厅正中,周霆琛低了头,语声低沉:“好,那我先告辞。”

说罢,他走上前,从怀里掏了一个信封压在佟鸿仕面前,并没再说一句转身离去,佟鸿仕错愕的将那信封打开,猛地双手合拢,惊慌的目光正碰上杜允唐的探视,他只是心虚的笑:“一些小东西,不足挂齿。”

*

用不了多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毓婉就这样愣在花厅正中,仿佛方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此刻,大约是梦醒了。

她有些虚软,身边的杜允唐才放开了手,冷冷的说道:“都走了。”

毓婉狼狈的点点头,将脸上的泪不露痕迹的擦去。她恍惚的走进内宅,到了父母房前,素兮正坐在门口值守,看见毓婉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搀扶,毓婉摆摆手:“太太呢?”

素兮嘘声:“方才太太被周家老爷气着了,说是想要休息一下,让我在外面值守,我听着里面没什么动静,大约是睡了。”

毓婉惶急皱眉:“你说太太在睡觉?”

那氏的倔强脾气毓婉是知道的,别说此时门外债主已经围满花厅,便是只有周鸣昌一人在佟家撒野她也无法咽下心中恶气,此时此刻将素兮支到门外,她在内睡觉必然有蹊跷。感应母亲已有不测的毓婉慌乱的砸门,门已由内插死,毓婉仿佛发疯一般用身体撞击房门,怦怦几下纹丝不动,接到消息的佟鸿仕也杜允唐也赶了来,见毓婉这般连忙吩咐素兮搀了去,下人再去撞房门。下人们寻家伙的,撬门锁的,丫鬟们准备水盆为毓婉净面的,整理衣衫的,院子里忙做一团。

雷声过后,雨倾盆而下,已经被搀扶到廊下焦急等待的毓婉紧紧抓了身边的柱子,杜允唐拉住她的胳膊,生怕她过于冲动伤了腹中孩子。下人们用桌凳砸开房门,主人房门锁多是西洋制造,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房门砸开。

哗啦一下子,房门被推开,为首的素兮吓得当即尖叫:“太太,太太上吊了!”毓婉一把推开杜允唐,不由分所往廊下冲,下人们慌手慌脚扑上去往下解那氏,从白绫上放下扛到床上,再探鼻息早已经没了。

冲进房内的毓婉扑在那氏已经冰冷的身体上放声大哭。任凭她如何唤醒母亲,那双紧闭的双眼也再未睁开。

佟鸿仕见妻子上吊自尽拍了大腿蹲在雨中嚎啕大哭,一些受过那氏恩惠的家人们见状也纷纷趴在地上恸哭不起,只有毓婉还不敢相信母亲已经离自己而去,不停的哭道:“母亲,婉儿来了,婉儿已经将他们赶走了,再不会有人来欺负佟家,母亲…婉儿来晚了…母亲你睁开眼,你马上就要做外婆了…母亲…”

在毓婉的记忆力,母亲永远是刚强不屈的,也正因为个性过于强硬她与父亲每每争吵时,多半是父亲让着咄咄逼人的她,为此,毓婉曾讨厌过母亲,若她能换一个性子,也许佟家会更加和睦些。而这一次母亲就这样轻易离开了自己,甚至还不等她来到佟家,甚至还不等她告诉母亲又有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就这样毫无眷恋的离去了,仿佛抛下了所有,被母亲抛弃的恐惧一下子涌入心头,毓婉终于趴在母亲身上放声恸哭。

定是在她来之前母亲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这样的侮辱能让素来看重颜面的母亲甚至不惜愤然自裁,毓婉环顾四周,一把将素兮抓过来,浑身颤抖的问:“是不是周鸣昌,是不是他?”

只有那个无耻的地痞才能将母亲气极,也只有是他才会逼得母亲以死决断。毓婉赤红的双目狠狠盯着素兮,这样疯魔的小姐让素兮惊恐得连说话也很难,她颤抖着从太太已经卷曲的手指中抽出一卷红色帩纱,上面赫然绣着鸳鸯同喜,喃喃的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毓婉愣住,全身上下冰冷僵硬,她慢慢从素兮手中接过喜帕不住的簌簌发抖,素兮想要上前扶住她,还没等挨近,她猛地挥手抽自己耳光,啪的一声,震住在场所有人,很快她左右开弓用力抽打,牙齿咬住的嘴唇已经开始渗出血丝,仍不肯停手。白皙的脸颊骇人的涨红,五指红印爬满两腮,她一下一下抽个不停,无论素兮如何拉扯也阻挡不了她想要惩罚自己的执念。

是她,是她给母亲蒙羞,母亲那样执着世家礼仪,那样讲究女子德行,看见被他人拿走的喜帕如何能淡定处之。是她逼死了母亲,让母亲绝望。母亲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教诲都为个男人抛诸脑后,寡鲜廉耻到了极致。

“够了!”杜允唐站在毓婉身后钳制住她疯狂的动作,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是周家逼死了你母亲,与你何干?”

毓婉闭上眼睛,泪流满面:“是我,是我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罪该万死。”

*

记者手记:

我们陪同佟老太太一行人顺利的来到佟苑,历经风雨的佟苑比我想象还要残破,历经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建国后,又曾将此地租赁给寻常百姓,改革开放前后总共更换过几批居民,直到最近才定为事迹保护建筑保护起来。佟苑能在近百年历史中保留原来面目已是不易,那些残败的墙壁和脱落的红漆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佟老太太由孙子推着轮椅走进这座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家,她一寸寸的抚摸斑驳油漆的大门,而后又眯着眼睛看佟苑的门匾,门匾的年代并不久远,刚刚从香港空运上海挂上的,黑色底漆金色大字写得格外刚毅硬朗,据那位曾在电话里与我通话的买家说,这块匾,是那个人写的。

我仔细打量正看匾的佟老太太,她似乎也觉出了什么,混沌的双眼盯着佟苑两个字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叹口气,“走吧。”

我走上前,蹲在她身边:“这个匾…”

“挺好。”她从容的点点头,示意旁边的孙子将氧气袋为自己戴上。

我还想提问,可见到她用力吸氧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也许,她知道这个字是他写的,也许,不知道。

实际上,已经不必逼问了,她不想说,我们又何必去在老人面前掀开过往伤疤呢?我扶住老人的轮椅,一步步与她一同迈入那个风雨飘摇的1923年。

 

风雨飘摇 上

1923年,上海

1923年是个多事之年,年初先是京汉铁路罢工,1200公里的铁路线全面瘫痪,三日后直系军阀吴佩孚武力镇压,京汉铁路酿成“二七惨案”,随后孙总理在广州重新只需成大元帅府,直面北方军阀,京城又发生军警闹饷时间,冯玉祥率兵包围了国务院,没出五月,临城又发生了火车劫案,仿佛整个大中国都在逐步走向动荡。

毓婉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眼看即将临盆,人也懒惰起来。杜允唐忙于重建纱厂,又谈下了几件合作,杜家实业虽不如以前却也在社会动荡的夹缝里逐渐恢复元气中。

大哥允威见杜允唐如此辛苦,便催促母亲翠琳跟父亲说些好话让他接手几样生意,只是碍于妻子是黎家人,杜瑞达对黎家已有成见,杜凌氏又控制二房极严,总不能真正得以施展,心中憋着气等待机会。

机会还未等来,先来了一位杜家的不速之客,她的身上牵动了太多的相关利益,致使其一出现,整个杜家陷入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中。

杜若欢,二十四岁,毓婉从杜家人口中从未知晓这个女儿的存在。静静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腼腆带有一丝胆怯,微微涨红的面庞似乎对融进杜家上下有些惶恐。

这样的事,毓婉只在一些老人口中听说过。

无非就是当年的翠琳生育一子后又在杜凌氏身后追生一女,杜凌氏不想二房多添左膀右臂为求自保买通了为其接生的产婆将孩子带出去掐死,不料产婆准备捂死孩子时,发觉其甜美可爱不忍下手,就将其送到乡下没有子女的人抚养。如今恰逢战乱,乡下的养父母因劳成疾前后离世,这个已经改名换姓的女孩子几经周转又找回了杜家。

身上的印记,杜凌氏为了买通产婆的金钗,还有肖似翠琳的样貌都可对此陈年往事佐证,原本以为可以凭借手段将此事平息的杜凌氏第一次反被自己所作所为噬咬,杜瑞达暴怒,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砸烂了所有家具。

这就是他追求的革新家庭,一个处处透露着腐朽气息,一个处处还存留封建余味的家庭,这样只能在过去老式家庭里出现的妻妾迫害如今活生生摆在眼前,所庆幸的是,那个被换走的婴孩还能存活,而不是被扼杀在襁褓里。

他不会借此休掉杜凌氏,但她再想凭借原配身份掌控任何事已经是不可能了。人前维持相敬如宾已经是杜瑞达对杜凌氏最难堪的惩戒,从此大房有可能因此一落不振,而因此被连累的杜允唐和毓婉却有苦说不出。

“你先吃些点心吧,明日叫师傅上门来,我带你做几身衣裳。”毓婉对杜若欢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这样容易羞涩的女孩子虽然没见过世面,却本着一颗感恩的心,她并不因为翠琳是她母亲而格外憎恨大妈所生的杜允唐和毓婉,她待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听到毓婉的话,她才敢拿起一块点心抿在嘴里,而后羞涩的笑:“二嫂,你不吃么?”

对她来说,这一家都是亲人,可对她真正的亲生兄嫂来说,对面坐的人也许就是生死仇敌。

毓婉摇摇头,小心翼翼抚摸了隆起的肚子,近来肚子里的孩子总在提醒她要好好活下去,虽然母亲走了,但孩子带给她眼前所有的希望,为此,她还在努力寻找杜允唐身上的优点,寻找可以将这场婚姻走下去的理由。

此刻,她对杜家每个人好,只是为了给孩子积福,希望孩子能够在平静的生活里长大,至少不要出现有人趁她分娩时谋害孩子的事来。

美龄从楼梯上走下,嗤的笑了一声:“二妹,你二嫂最近没心情吃不下东西,你自己都吃了吧,还有,那衣服我陪你做,你总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事一定要亲嫂子来做,麻烦不得别人的。”

自从凭借杜若欢出现成功翻身后,杜允威和美龄的气焰似乎嚣张起来,他们从杜允唐手中接管了几家生意,又拿到了虎视许久的杜家管理权,几乎不再把大房看在眼里。而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只发生在一个月之内而已。

毓婉心中好笑,只是由丫鬟扶着撑起身子:“那就有劳大嫂了。”

或许,这眼前一团乱麻的事,本就不该是她该参与的,她能做到的就是平平安安诞下腹中骨肉。

婆婆杜凌氏不止一次抚着肚子提醒毓婉,只有生下一个男孩才能将此时眼前的颓局挽回。毓婉不是不想帮杜凌氏翻身,而是不想将孩子身上背负这样沉重的期望,她只回答杜凌氏:无论是男是女,能分到怎样的宠爱,我都不会介意。当然,也换回了杜凌氏又一次歇斯底里。

显然,杜凌氏比毓婉更知晓事情永远不可能能顺从人意,即便你退出一万步,敌手仍觉不够,例如得寸进尺的允威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