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唐直挺挺跪在花厅,对杜瑞达的怒气并不闪避:“我知道,以父亲的脾气定是要顶撞沈之沛的,可知道他现在已经掌控了大半个上海,若惹他发火真有不测,我们杜家将全体为此受罚!自古道民不与官斗,为莫须有的骨气伤了自身又是何必?”

杜瑞达哪里听得这些话,他当年参与变法自是要改革一个簇新的国家,不再有污浊腐败也不再有民生积怨,经商多年虽已明白那样的国家并不存在,但骨子里还存有一丝当年的傲气不肯向他人低头,今日被杜允唐说中了气短软肋,大半生不得志的怒火顿时冒了出来,他颤抖着手指从管家手里接过戒条,劈头盖脸打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这样的不肖子来日怕是还能作奸卖国!我先好好教训你,让你懂得做人的骨气!”

毓婉和杜凌氏拉扯不住,眼看着杜允唐硬挺着挨打,实在没办法,毓婉忽然跪倒在地:“父亲,我有主意,我有主意让三妹无需嫁给黎绍峰。”

福祸相依 中

这本是个极险的主意,需得整个杜家上上下下跟着一起隐瞒,毓婉小心翼翼布置好一切后,便申报了监视的士兵们,在距离婚期还有半个月的功夫带若欢去做婚纱。

按照杜家和黎家喜欢行新式婚俗的规矩,杜若环出门前总是要做一身衬得上黎家婚礼气派的婚纱才行,因为毓婉结婚时所用婚纱是熟知的洋服店裁剪的,颇得杜家上下好评好评,为能成全黎家豪华气派的婚礼,毓婉便决定带若欢去那里定做,这一举动看上去,无可厚非。

车子驶出出杜家大门时,一旁站岗的沈督军士兵们便将车子围住,为首军官凑过来见姑嫂一扫往日刻板中式服装,而穿宽松西洋裙,头戴礼帽坐在车后,车子前方只得一名司机,一名随行丫鬟,并不见有男子陪同。那军官表面上态度谦恭点头哈腰,随后又回身命令跟得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尾在车后,见状,毓婉脸色一沉,未及她开口,前方的丫鬟已经生气斥责:“我们家二少奶奶身上有喜,你们这样会冲撞到二少奶奶,远些!否则我们二少爷就跟沈督军亲自说个明白!”

那些士兵总是明白将来杜若欢如果嫁给黎绍锋是要和督军夫人论亲姑嫂关系的,那么杜家的二少奶奶更是亲上加亲的姻亲人物,他们根本得罪不起,因此见丫鬟说话不客气,那军官也只能满脸堆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二少奶奶不要介怀才是。”

毓婉摆了摆手,对那名军官面露和善笑容,“鹊儿,不得无礼,这些军爷是逼不得已,本就是天大的喜事,多赏军爷们些辛苦钱,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丫鬟鹊儿听得毓婉吩咐当即从零钱袋里取了一把的大洋顺着窗户递出去,接手的军官立刻恭恭敬敬退出老远,毓婉挽住若欢胳膊似是无意的说:“只怕过几天,他们就真的要来找我们麻烦了。”

若欢心中紧张万分刚想开口,毓婉一下子按住她的手背,“这是父亲的意思,你我都无权更改。”

若欢闻言一怔,才木讷的点点头,不再反抗了。毓婉无奈叹息着的对若欢说:“你若真是愧疚,一会儿就听我的命令行事,这不单单是你和黎邵峰之间的事,怕是还将会牵累全家。”

若欢咬住嘴唇郑重的点头,毓婉才挪了挪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近来腹中的孩子折腾的越来越厉害,怕是不日即将临盆了,毓婉希望孩子可以再晚几天到来,因为即将到来的风雨远非是产后的自己能够操控的。

能拖一日是一日罢。

*

“二少奶奶请上楼,莫师傅已经久等了。”洋服行的经理与毓婉是先前早已相识的,远远的迎接毓婉姑嫂两人进门,很快示意门下的伙计在门口守着,毓婉随经理上楼,若欢则低头在身后跟着,三人上了楼,毓婉小心翼翼走到窗前凭窗向下望了一眼,见那众多跟随的士兵还没离去,她深深吸口气,立即笑着给洋服行的经理使了个眼色,经理躬身掀开门帘,小声说:“莫师傅,杜家二少奶奶来了。”

“知道了。”话音一落,走出婷婷一名女子,西洋装扮,俏丽的短发如同男人一般梳在耳后,她见毓婉拱手施礼:“二少奶奶,有些日子不见了。”

毓婉与她含笑寒暄:“有多少话且等办完事再说吧,眼下可是没时间多说了,下面人都等着呢。”她朝莫师傅使个眼色,莫师傅也走到窗前瞥了一眼,当即脸色一沉:“行,赶快做吧。”

若欢被毓婉送进更衣室脱下自己身上的旗袍和衬裙,丫鬟鹊儿将旗袍衬裙收拾妥当后,再将莫师傅师傅送到更衣室,毓婉则在门外为两人把风。

这个制衣的莫师傅居然是女人,大概是跟随在毓婉车后的那些士兵不曾想过的。

光绪二十四年,奉化王姓红帮裁缝在申城开设裁缝铺头,专门为当时社交人士定制洋服,红帮裁缝结合当时各国技艺,提炼总结四个功,九个势,十六字标准”的红帮裁缝技艺,并使手工定做西服在当时上海十里洋场盛行。其中最为突出的要属“荣昌祥”的王才运师傅,他亲自给孙中山总理设计制作了第一件中山装。

只是红帮帮规向来招手学徒以男人为主,成活的师傅并不愿意将手艺传给女性徒弟,因裁缝这项工艺需精通多种文化并各国裁剪技术,因此很多目不识丁的心灵手巧的女星只能被挡在门外,这名莫师傅是被王家破格录用的,她留洋归来时将英国萨尔维街皇家裁缝的裁剪技术代入红帮,红帮人对她精通技艺无不敬佩,皆尊称她莫师傅。

不过由于红帮有专项规定,必须从业满十八年才能入职,因此,方才年满二十四岁的莫师傅始终只能提供技术而非亲手为顾客制作,唯独毓婉在婚前得知这个奇女子经历后,主动邀请从未裁剪过的莫师傅为自己制作婚纱,莫师傅也因此与毓婉有知遇之识。

莫师傅换好若欢衣着站在毓婉面前,毓婉扶住自己肚子想要重重向她施礼道谢,原本此事与莫师傅本无干系,毓婉拖延杜瑞达当日也不过是怀着忐忑心情托人带过信过来试探,希望莫师傅能念在旧日相识的份上帮忙,没想到莫师傅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能在此危难时刻拔刀相助,所以毓婉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奇女子:“毓婉不知如何感谢莫师傅,这一次恐怕莫师傅要是真的受牵连了。”

莫师傅一摆手,对被牵连一事满不在乎:“我只是没想到国内军阀如此逼人太甚,不碍的,我与英国领事夫人关系交好,一旦出事,我可以寻求她的庇佑,咱们先将杜小姐解救是真。”

若欢暗自观察这位莫师傅,她的短发是若欢此生万万不敢接受的,动作爽利,作风硬朗,这些可能是若欢终生都难以能够学会的,果真是个奇人物。

毓婉将若欢的帽子戴给莫师傅,再回身握住若欢手,郑重说道:“我只能做到这些,一会儿等我们引开那些士兵后,会有父亲派来人来带你离开。切忌,尽快离开上海,不要再回来了,其他的事,我和你二哥及父亲会一并承担。”

若欢原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她为难的看着毓婉,“二嫂,其实我并不想走,邵峰他…”

“黎邵峰并非像你想的那般值得托付终生,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毓婉看出若欢的动摇,生怕在此紧要关头再前功尽弃,只能苦心相劝。

“好吧,我知道了。”若欢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心中真实的意思说出,她这样从乡下走出的女孩子并没见过大世面,也习惯事事听从父母哥嫂安排,更是向来喜欢将情感隐在心中,不对人说。

即便此刻毓婉当真让她说非黎邵峰不嫁之类的话,也当真不能腆脸说出,倒还不如咽回自己肚子。

“好,那一言为定,我们可以离开了,莫师傅。”毓婉挽住莫师傅的手,两人又重新低头下楼,丫鬟鹊儿在一旁一如既往搀扶行动迟缓的毓婉,看似没有变的人数和穿着,却不知其中已经换了一个人。

从洋服店出门时,鹊儿有些紧张,紧紧拉住毓婉的胳膊,脚下直打滑,毓婉淡定从容的对鹊儿说:“去,你去告诉军爷们,我们要回去了,问他们还跟是不跟?”

莫师傅和毓婉两个人就从容淡定的站在太阳下,明知是杜家的女眷,又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一个是黎家未来的少奶奶,远远站着那些士兵哪里敢多瞧几眼,鹊儿跑过去问了,那收了钱的军官立刻哈腰赔笑:“请姑娘转告二少奶奶,我们自然是要跟回去的,不过不会扰了她的清净,只远远的跟着就好。”

鹊儿连忙跑了回去,小声跟毓婉嘀咕:“他们还是要跟的,但会远远的。”

毓婉抿嘴一笑和莫师傅上车,鹊儿也带着随行的物品上了车,洋服店的掌柜的在门口恭送着:“二少奶奶,杜小姐以后常来,不送了。”

毓婉点头,鹊儿顺车门递过去钱,掌柜的点头感谢,车子立刻绝尘离去。

那些士兵果然晃晃荡荡跟在后面呼哧呼哧跑回了杜家,等车子进了杜家才又将大门围住,十几个人琢磨晚上如何用那些大洋打些酒菜来吃,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入了客厅,毓婉和莫师傅一同走下台阶,杜瑞达急急走上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毓婉连忙施礼:“父亲,一切办妥了。”

杜瑞达这才一片心放了下来,“好,毓婉,你做的不错。”他又回身命人好生招待莫师傅,莫师傅游历广泛对杜家倒也不怯生,寻了一块安静房间只管毓婉要了画板和画笔,每日饮食应时即可安顿。

毓婉上楼回房,杜允唐见她穿着出门的打扮连忙顾不得身上的伤,骤然起身抓住她的胳膊,神情颇为焦急:“你去放了若欢?”

“嗯,若欢已经走了。”允唐那日被杜瑞达责罚,打得颇狠,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肉,毓婉担心他扯动伤口,连忙让他坐下。

“混账!”杜允唐愤怒的将毓婉拽到自己面前,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知不知道,如果沈之沛发现若欢不见了,杜家将会面临多大危险?”

毓婉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将若欢送出去?”杜允唐脸色铁青,明知大难临头还偏要去做,大概只有这个倔强的女人才能拿全家性命去冒险。

“因为,我要救我的丈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父亲活活打死!”毓婉避开杜允唐的视线:“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我们还可以去求雪梅。”

毓婉的话让杜允唐愣住,很久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有些声音颤抖:“你是说,你在救我?”

毓婉平静的面容并不能掩盖她因为后悔而涨红的脸庞,她发觉自己的话会引起杜允唐太多歧意,连忙犹豫吞回话尾:“我只是不想家无宁日…”

她粉嫩的颈项低垂着,令杜允唐一阵恍惚,他想笑,偏又不能,只能硬憋住心头喜悦,仍沉着脸哼道:“老爷子也没见因为你的馊主意少打我几下。”

如果毓婉再不懂他责怪的方式,那么一年的相处几乎可以算作白费了。

“一切还不是怪你,何必惹父亲生气。”她疲惫的坐在床上,杜允唐也不由自主的坐下,忽然皱眉,猛地倒吸口凉气,毓婉奇怪的看着他,杜允唐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肋骨下方,目光灼热的注视毓婉:“这里被打了,有些疼,你帮我看看。”

毓婉脸色一红,把手抽回来:“有伤就去找医生,我又不懂得这些。“

果然一句话,杜允唐又气呼呼的翻了脸,翻了身子躺下去,用力过猛压到了真正的伤处,又不肯喊疼,只能狠狠的闭上眼硬挺着。

毓婉叹口气,只能将手按过去:“到底伤了哪里,让我看看吧。”

杜允唐也不回答,只是将毓婉的手抓过来,按在胸口,就再也不肯松开。

福祸相依 下

果然,还没等沈之沛和黎绍峰那里知晓一切,杜家自己人先闹了起来,二房人当着老爷面犹不敢做些什么,只能将对毓婉的怨怼都积压在心里,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一股脑的迸发出来。

因为日本人多番施压,远达纱厂再次被迫关闭,工人即将流离失所,杜瑞达不愿见如此多拖家带口的工人被迫逃难,索性与开工时一般发放薪资,将这些闲人养起来。也正是这一义举,许多地下爱国组织恳求内线牵线联系杜瑞达这样爱国资本家,不知内情的旁观者皆诧异杜瑞达连日来越显忙碌见不到人影,行踪着实诡秘。

清晨杜瑞达出门后,翠琳便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态度,在花厅当着毓婉面撒泼打滚哭得肝肠欲断起来,听闻消息早先赶回来的允威和黎美龄更是在楼下闹着要押毓婉去见沈之沛,将这些事交代个清楚。

“这样天大的事,是要陷我们全家于危境阿,没想到弟妹你居然歹毒如此,何苦送走三妹?你不过是想夺我杜家财产,如今只需要对我说上一句,我拱手送你就是,你又何必暗中使用这样招数害了全家性命!”杜允威字字直插毓婉心头,毓婉在他口中变成个委实令人可憎的贪妇,原本以他是大伯的身份远说不到弟媳这些话,但今时今日大难当头再不表露态度,怕是连自己也要牵连进去,就顾不得大家脸面了。

毓婉也不与杜允威分辩,任由翠琳拉了身子拽住胳膊,她扶住小腹不肯就范,翠琳更是一个巴掌呼上去,毓婉唯恐会伤及腹中孩子,连忙弯腰去躲,皮肉未挨翠琳手腕已经被允唐握住:“二姨娘好大的力气阿。即便毓婉此次行动当真有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美龄愤愤的拦住允唐,跳了脚叫嚷:“二弟此话说的好没道理,论辈分,婆婆本就是一家长辈,毓婉做错事,为何教训不得?即便婆婆教训不得,好,还有一个我呢,我倒要问问,我弟弟怎么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美龄不由分说直接冲上前,伸手想要教训毓婉,杜允唐左手一把将她手臂拉住甩在一旁,冷冰冰盯了她一眼,美龄立即缩了手,但仍是直着脖子不甘示弱:“如今大妈不管事,父亲又出门应酬,本就该是婆婆代理家事,你便是横竖阻拦也拦不住杜家家规去。”

允唐冷笑,将翠琳的手放下,“大嫂,且收着些,大家脸面上都好看。即便我母亲当真不管事了,家族族谱上她仍是杜家正妻。哪轮得到二姨娘越俎代庖?这又是哪门子的杜家家规阿?”语调一扬,鄙夷之意已显露几分。

翠琳对自己身为妾室一事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她与杜瑞达本是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的恋人,如今被人占去正妻头衔还要蒙受正房子嗣羞辱,哪能心甘情愿就此罢休,当即冷笑道:“如今允唐你也不必遮掩她,你们夫妻俩想要将若欢送走无非就是怕若欢与允威占了杜家财产,要不然何至于大婚就只有十几日,你们还偷偷的放走了若欢?这事欺人太甚了!我们到时候跟老爷论个分明!”

杜允唐虽然也生气毓婉私下放走若欢将全家逼迫至此,但他还是将毓婉遮在身后,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莫不是二姨娘是准备将三妹送到黎家卖女求荣么?”

翠琳和允威口口声声为若欢好进而指责毓婉,说到底还是想用若欢交换切身利益赢得更多先机,如今若欢走了,他们如意算盘做空,当然会顾不上嘴脸一味责骂毓婉,却没有一人内心真正担忧若欢安危,关切一下她这几日住在哪里,吃在何处。

被杜允唐指责,翠琳脸色顿时一红一白,杜云威见允唐掩护毓婉倒是冷笑道:“二弟,别忘了,想将三妹送走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说到底各自都有打算,算不上谁卑劣谁高尚,整个杜家上下真正为若欢安危着想的,其实全无一人。即便是真正放走若欢的毓婉,为的也是解忧杜瑞达,解愁杜允唐,根本也没想过若欢心中真正所想。

当即愣住的几人思及至此,多有难堪之色,只不过黎美龄还想挺几分力气强辩着:“若欢嫁给绍峰是天作之合,你们再如何狡辩也不过是忧虑将会被分家产罢了,说什么你呀我呀的,好没意思。”

杜允唐也不辩解,瘦隽面庞凝着淡淡冷笑,他抬手将手腕伸给毓婉,毓婉低头查看,发觉袖口被翠琳撕开,便伸手将袖扣为允唐重新安好。

杜允唐指了指低头为自己系袖口的毓婉,抬头斜视讥讽眼前的兄嫂,“别忘了,当真要继承这杜家财产,你们本就是没资格的,父亲不在了,随我如何赏你们都是可以的,真逼我说出不认兄弟的话就怨不得大家难做人了。还有,她,毓婉,佟毓婉,连同她和腹中骨肉,都是我杜允唐的家人,也是这杜家公馆未来的女主人,至于大嫂真那么注重黎家,不妨回黎家安身,好走不送!”

杜允唐这番话说得确实过分,甚至刺痛杜允威心中最痛处。

按照杜家祖上所定规矩,嫡子嫡孙有继承权,庶出只许协同,无继承资格。到了杜瑞达这一辈以新思想治家,此家规便许久不曾提过了,但今时今日从杜允唐口中说出,也可以猜想他心中盘亘这般想法不是一天两天,怕是真有一日杜瑞达不再了,杜允唐果真能做出不分分毫的事来,所以,只此一句话终还是令杜允威对这个弟弟起了杀心。

众人还在混乱,杜凌氏闻讯也赶下楼来,见得翠琳母子婆媳三人正在围攻毓婉,来不及下到台下已经当即啐了他们满面:“不要脸的混账东西,我且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凭什么胆敢欺负到我的头上?要不要叫老爷回来看看你们这窝老婆小子的嘴脸!”

杜凌氏虽然连日来被人踩黑捧红气得厉害,但毕竟曾是一家正妻,收得住威仪,面容凛然下翠琳心中不由得惶惶,即便再忿忿也必须先安抚杜凌氏不能将一干事说与杜瑞达,“大姐不要这样说…”

杜凌氏当即甩手给了翠琳一个耳光:“给我闭嘴!”

因全家上下整日摄于杜凌氏威严,主妇丫鬟见状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杜允威更是惯于见杜凌氏跋扈,甚至没当即回过神来帮母亲讨还公道,杜凌氏挨个指点翠琳,杜允威和黎美龄三人鼻尖:“别当我们大房真的失势了。只要有我,有允唐,有毓婉,有毓婉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就都别想在杜家作威作福,除非你们将我们一并除去了,才叫能耐!”

二房三人被杜凌氏如此教训皆屏住呼吸不敢置喙,多亏杜家祖宗家法向来仰正抑庶,杜凌氏作威作福惯了,也将二房养成了奴性,杜凌氏这一露面总算将一场险些酿成大浪的风波给压制下去。

只是,杜凌氏连日来卧病在床,因这一气一怒,病状又重了些,一个人俯在楼梯扶手上喘息,毓婉走过去将婆婆搀扶住,杜凌氏回身指住翠琳,一字一句说给她听:“你给我记得,这个家,除了老爷究竟是谁说了算!”

翠琳连同黎美龄婆媳恨得咯咯咬牙,奈何翻不了身,也只能就此作罢。倒是杜允威脸色发沉,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毓婉知道婆婆与自己母亲是同一类女子,她们几次交手也可看出皆是心气强硬的个性,她们受不得外人欺辱,受不得邪能侵正,有些心病多是一股火自己憋在心里煎熬出的,正如杜凌氏,她怨恨杜瑞达,若非他一味纵容翠琳又何至自己被庶出的子女爬在头顶,面对再次卧病在床的杜凌氏,毓婉对此也只能好言相劝:“母亲,你是知道的,我与允唐都不介怀这些。”

“又说糊涂话,说什么不介怀,你给我记住,属于正房的,都要锱铢必计,我活着还好,有一日真没了,她们必然不会给你留上一点半毫,不信咱们走着瞧,我放着这口气不肯断,也是为你们挺着,你们却不知道!”杜凌氏倔强的目光里蕴含着泪水,声音不住的发颤:“还有,你放走杜若欢这件事,做的太过了。你只一味讨好老爷却将全家性命至于风口浪尖,我本不想救你,若非你怀着我杜家骨肉,我都会叫允唐休了你!”

毓婉沉默不语,杜凌氏看了她许久,方才叹口气:“只怕来日能冒险救出杜家的,也是你。正所谓福祸相依,成也是你,败也是你,真败了杜家,看你们怎么去跟祖宗们交代!”

毓婉叹口气,杜凌氏唇畔浮起一丝凄冷笑意:“他这辈子都想寻找新思想,如今也只能找个有着新思想的儿媳妇,你们两个倒是合心,看接下来怎么擎得住杜家!”

*

记者手记:

这一场纠纷以二房失败告终,杜瑞达回来后,并未有人对他提及此次争吵。众人皆以为此事不过是兄弟分心正庶隔情的小事,殊不知大厦将倾由此开始,呼喇喇覆灭在眼前,凭借佟毓婉和杜允唐之力根本难以挽回。

佟老太太一直留恋在佟苑,倒是她的孙子和曾孙更愿意去亲眼得见曾祖父住过的杜公馆,还在轮椅上的佟老太太拗不过孙子曾孙的意愿,便再次踏入这个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婆家。

杜公馆位于上海幽静街区,高高铁质院门拦住所有外人的目光。这里已经成为上海市博物馆式的精品酒店,只要花上1500元就可以在此居住一晚。

佟老太太的家人身上所带现金不多,根本不足以让老人在此住上几晚来重温故居,经过我与酒店相关部门沟通,并出示了鞍山和上海相关部门出具的证明,才有幸能带佟老太太回到杜家花园重新游历一遍。

“那里,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些白玉桌和圆墩,太湖石,水晶石,栖霞石都是从各地运来的,夏天倚上去最清爽了,如今这些不是当年的那些。”佟老太太吃力的指着那些并不存在的景物细细给我们描述,在她所指的地方,经过战火,很多属于杜公馆的物品早已流离失散了,多是后人依照花园建造时的图纸找些近似的物品仿造而成。

我推着佟老太太从花园悄声走过,因为不能打扰酒店入住客人,我们被规定在花园甬路上行走,不能擅自靠近宾馆外观。

佟老太太的孙子杜志刚站在这幢洋楼面前,高高的仰望,神情很是复杂。

若非有那一场意外,也许,他将会是杜公馆的继承者,在此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也许,他不可能成为继承者,因为,他会被此牵连成为那次历史运动的受害者。

福兮祸兮,相乘相倚,能平淡活着,有时也是人生最难能可贵的幸福。

花园尽头有堵墙,砖体造型显然并不是与杜公馆一同建造的,墙外似乎隐约还盖有两间砖房,红砖灰瓦,与富丽堂皇的杜公馆并不相称,只是不知为何偏坐落于此,让观者心底浮生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我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该有七十五岁了。”佟老太太指着那房子,淡淡的说。

祸罹家乱 上

不必到婚期那一日,杜家已经被沈督军带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猜消息走漏多半是因为杜允威夫妇,只是此时再追究这些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

杜家此地是几国租界交界处,沈督军带人围困的消息一经走出,来了许多巡捕房的巡警,只是见到沈督军人马的枪杆由蔫了下去不敢出声,杜瑞达站在台阶之上,长衫迎风卷扬,两道浓眉皱紧在一处,下人出门购买杂物已经被士兵拦下,多有几句口角就拿枪顶了太阳穴按住,下人们吓得尖叫连连,只能跪在地上。

杜凌氏由容妈妈搀扶着走出,风口上她惨白的脸色显得格外苍老,她冷哼一声:“可不就是你的新思想害了全家。”

杜瑞达侧脸看见妻子病容,也不肯多说一句,只是低了头转身进入花厅。

杜允威和黎美龄看似满不在乎的模样,在杜瑞达身边围拢住,杜允威将报纸拿给父亲,低声道:“还是去寻三妹回来吧,一旦三妹回来,事情必然有了结果。”

杜瑞达抬头,冷冷视线扫过去,杜允威立刻噤声不语了。

翠琳坐在沙发上一味哭泣,美龄坐过去好言相劝:“本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如今悔得莫名其妙不说,还害了全家。”黎美龄虽然嘴上如此说,却不敢多看公公一眼,杜瑞达咳了一声,也小心翼翼停住抱怨。

毓婉扶着丫鬟的胳膊从台阶走下,见众人都在,挨个与之行礼。杜允唐在她身后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并不与大哥大嫂说话,只是坐在父亲对面,冷眼瞧着这一家子心怀鬼胎的人。

不出半个时辰,一队士兵已经冲入花厅,黎美龄和翠琳两人唬得躲避,毓婉扶住肚子将脸扭向允唐。那长官虽然接过毓婉的钱如今也是不认人了,带着人马分列两边,中间沈之沛披着黑色大氅脚踏军靴已经徐步走入进来,杜瑞达连忙起身,“沈督军,何以大驾光临?”

沈之沛笑笑,身后已经有士兵将座椅搬好,他缓缓落座:“杜老爷,这话还用问吗?令嫒逃婚,令我这个保媒的媒人丢尽了脸面,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沈之沛的目光冰冷锐利,扫过毓婉时,毓婉心底一抖,他暗黑色的刚毅面容越发显得阴狠,毓婉生平所接触的男子从未见过如此凶狠模样,所以,难免有些忐忑。

“杜二少奶奶,这事是你做的,如何给我交待想必你也想好了。”沈之沛话音一落,那军官立即上前擒住毓婉,杜允唐跃然起身与那名军官撕扯,两人虽势均力敌,终是抵不过人多势众,呼喇喇围上一群用枪将杜允唐逼住,杜瑞达站在沈之沛面前面色微怒,只是一瞬又低头向沈之沛道:“沈督军,此事原本就是儿女j□j,我家幼女年幼无知不懂得珍惜这段良缘,自然是该罚,此事与老夫儿子儿媳并无干系,不如…”

“并无干系?那是谁放走的令嫒呢?莫非是杜老爷你自己?”沈之沛扯动嘴角的笑容冰冷入骨,杜瑞达抿住嘴,不能回答。

毓婉蓦然回首冷冷瞥了身后那居官一眼,气势威严,神色冰冷,“我也是你碰得的?”那军官慌忙收了手,随后接触到沈之沛眯起的双眼又回过神来,狠狠将毓婉按倒在地。杜允唐见状猛地扑起,想要去救毓婉,但身边众多人手一人一下将他打倒在地。

毓婉被迫跪倒,一颗心急急跳个不停,沈之沛低下身,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脸庞略有些圆润的毓婉:“二少奶奶,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当年你身上的命案还是我解的,如今这条命是不是不耐活了?”

毓婉深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沈之沛站起身靠近毓婉,一双军靴陡然踹向毓婉,杜凌氏疯一样大叫:“住手,不要!”

而当事者佟毓婉只是昂起头迎上沈之沛的双眼,她并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开,毓婉的双眼坚定而又充满愤恨,她这样死死的盯住一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若孩子不在我定于你同归于尽。

军靴即将踢近,毓婉反直起身子迎上去,动作只在一瞬,连同杜允唐和杜瑞达在内都以为此次她定是在劫难逃,忽然沈之沛将脚停住,反一手掴了毓婉,他低下头冷笑:“别以为我不敢踢,只是来之前雪梅用性命求了我定不伤你性命。”

毓婉抚住脸颊,紧紧闭上双眼,一颗心险些就此跳了出来,真不知该谢雪梅还是恨她。

杜瑞达咬紧牙关,硬挤出笑容:“沈督军,事已至此,终还是要考虑应该如何处理。”

沈之沛接过副官递过的手帕擦了擦手,又丢在地面上:“没办法处置,你们全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杜允威听得这话顿时慌了神,他惶惶向前爬了几步:“督军,您可是说过的,此事与我们无关。”

“我说过如果你三妹归来…”

“杜家小姐回来了!”门外一句惊呼传入,顿时所有人纷纷吃惊扭头去看,大厅正门被推开,一孑然身影孤单单出现在门口,见到二哥被人按住,她抽泣了一下,但还是毅然决然走进来:“我回来了,请放了我的家人。”

翠琳见到女儿涕泪横流,一方面可怜已经逃脱出虎口的女儿能舍身救家,一方面暗自庆幸事情还能有挽回余地,她抱住若欢嚎啕大哭,黎美龄立刻拉住婆婆将若欢向前推了几步,杜凌氏坐在一旁见状不住的冷笑,果然一家子心毒的狠货。

杜若欢走到沈之沛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自己逃走的,原本就和我们全家无关,现在回来也是我心甘情愿回来的,我要嫁给黎邵峰。”

沈之沛睨眼瞧了杜家全家,点点头:“回来了?”

“嗯,回来了。”杜若欢坚定的点点头。

“不再逃了?”沈之沛嘴角逐渐上扬。

“绝不再出杜家半步。”杜若欢天真的以为舍掉自己就能成全全家性命,殊不知此事已经难以操控,即便她出现了,事态也未必能有转机。

“晚了。来人!把杜瑞达抓起来!”沈之沛的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嘴角陡然向下:“本来杜小姐出现,事情就算完了,不过今早我抓到几个煽动工人罢工的革命党,其中之一供出了你们杜家杜老爷也参与其中。杜老爷,这事不是冤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