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欢吃惊的看着父亲,不单单是她,连同全家都惊异杜老爷会做出这样的事,杜瑞达闭嘴不吭一声,身后的士兵已经将杜瑞达按倒在地,捆上了绳索,沈之沛走到杜瑞达面前:“杜老爷,时势造英雄,在我手下苟延残喘的人革不了命。”

杜瑞达被士兵按住手脚低头喘息,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年纪,这时的他根本无力强硬,杜允唐赤红了双眼想要站起又被人踹倒了双腿,杜允威见状也只能给沈之沛不住叩首:“督军,这个罪名可不能随便说的,我家父亲从未有这样的行动,定是一些宵小诬陷。”

沈之沛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杜允威的求饶,径直站起身:“喜事变白事,我也不想,除非你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换人。”

他行走过杜允唐的面前,蹲下身:“杜家二少爷,你千不该万不该负了黎家。”

杜允唐被按住手腕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就这样拉扯走。单等沈之沛离开了,那些士兵才收手将杜家全家人都放过了,杜凌氏老早已经气得浑身乱颤,翠琳见若欢回来并没挽回局面,反而害得老爷被牵连带走,逮着女儿扬手就打,若欢一边躲一边哭,“母亲,我也不成想…”

翠琳哪肯罢手,若非她胆敢逃婚怎能害得全家如此,两人正在追打,杜允唐忽然站起身,咆哮道:“够了!”

翠琳抽打若欢的手就停在近前,怯怯无法收回。

毓婉由丫鬟鹊儿搀扶起来,走到杜允唐面前,杜允唐因愤恨毓婉和父亲一同放了杜若欢惹下的大祸瞧也不肯瞧她,低低说了一句:“我去找日本领事馆,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能有一点闪失!否则…”

毓婉抬头望住杜允唐,杜允唐硬生生将话尾吞咽,转回身立即离去。

想从沈督军手里夺下杜瑞达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用来交换上海滩响当当的杜家老爷,所耗费的金钱定是以百万计。杜家所流通闲钱并没有如此庞大数额,便想到去借。得知杜家老爷被沈督军抓了,原本能够搭得上的亲友自然躲缩了,两个姻亲,一个黎家一个佟家,黎家自是不指望了,佟家则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

倒是有几个陌生面孔前来与杜允唐和毓婉私下见面,说只需杜允唐一句话他们会尽力营救杜老爷出来,来者面容皆有蓬勃精神,随衣衫简朴却也不失风雅,但杜允唐以家规森严为借口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并不肯当真凭他们一己之力抵抗军阀去营救自己父亲。

其实,毓婉也知晓,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党人,他们与杜瑞达有盟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时风头甚紧,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党一由治罪杜家,再沾连上他们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时需还避嫌,只能无奈将此一线希望也推在门外。

祸罹家乱 中

其实,毓婉也知晓,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党人,他们与杜瑞达有盟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时风头甚紧,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党一由治罪杜家,再沾连上他们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时需还避嫌,只能无奈将此一线希望也推在门外。

杜允唐将所有实业分管经理都招来,命他们立刻联络其他门阀世家购买杜家实业,想佟鸿仕当年想要借款四十万保存房产都那般艰难,如今兵荒马乱的时刻肯拿出几百万来购买杜家实业的人更是寥寥。

日本驻上海领事森田倒是出了个主意,即:将杜家实业与日本人合作生产军工产品,对外宣称生产民用机械和日常生活用品,这样日本人宁愿先行以钱入股,再由杜家继任者代为分管经营。这个主意一开始就被杜允唐坚决予以否定,这样一来杜家将成为日本人旗下走狗,即便能留得杜瑞达性命,也留不下杜家脸面了。

森田领事拂袖而去,带走的是最后一个救下杜瑞达的希望,杜允唐和毓婉对视,毓婉上前拉住他的手:“我赞同你的决定,但父亲…”

但父亲的性命等不得。毓婉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即便没有说出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没出五天,沈之沛遣人送来杜瑞达老爷的贴身衣物,贴身所穿的丝衣已经变得破烂,一条条被撕碎的缝隙染满了鲜血。所来士兵称杜瑞达已经昏死一天了,水米未进,杜家若再不想办法营救,怕是这条性命就交代在监牢。

杜瑞达濒危消息使得杜允唐再难冷静下来,只在书房吸了一夜的烟,天半明时毓婉推门而入,他赤红了双眼抬起头,下颌已满是胡茬,想杜允唐当年常以翩翩倜傥公子形象披靡社交界,今时今日连得形象也顾不得了,他在父亲的烟灰缸里按灭烟头,将当年全家所照的全家福拿起:“父亲最厌恶的孩子是我,大哥听话,又能帮他料理家业,我除假装纨绔很难有怎样的大作为。如今他有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也算是尽一份孝道罢。”

“你想和日本人合作?”其实毓婉心中早已经知道杜允唐的定论,眼下除了与日本人合作这条路,根本无路可走。

“索性先和日本人合作了再说,咱们拿到钱交了赎金,再凭借日本人的势力逼沈之沛放父亲回了家,至于后面是否真的要和日本人合作还可以协商。毕竟现在罢工大潮如此汹涌,我们只需要略施小计很容易趁机将工厂解散,即便他们有心想合作,没有工人和奈何不了杜家。”杜允唐的目光黯淡,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招棋比私自放走杜若欢更险,他若走下去,恐怕将是整个家族孤立无援的背叛者。

毓婉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杜允唐,将脸埋入他的胸膛:“父亲会原谅你的,他会明白家不散,人得存的道理。”

杜允唐低下身子,手掌抚在毓婉的圆润的肚子上,毓婉露出母爱的笑容诱惑杜允唐全部理智,他轻轻的靠近,毓婉缓缓闭上眼睛,杜允唐贴住她的嘴唇低吟:“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若我不救我的父亲,他又会怎么看他的父亲?”

毓婉慢慢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会把事情解释给孩子听,即使全家人都误解你,我不会,孩子也不会。”

杜允唐打定主意,离开毓婉温暖的怀抱,只身一人乘车赶往远达纱厂,将杜瑞达遗留在那里的行事公章偷出,又连夜造访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与森田私自签订为期十年代为加工军工产品的合同,合同注明将由日本人接手纱厂,机械厂以及各类制造实业十家,由杜家人(杜允唐)代为协同管理,十年共得租金五百万元,股份分红若干,其中三百万元用于赎取杜瑞达出狱。

卖掉实业这件事除毓婉外无一人知晓,凌晨时分赶回杜公馆时,只有毓婉身披丝绒的披肩站在台阶上默默等待,两人对视一眼,缄默无声走入,身后鹊儿悄悄跟随,一切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还有三个时辰,杜允唐便可以请求沈之沛放人,这一夜注定无眠,杜允唐与毓婉对面而坐,屋子静得连两个人彼此的呼吸都可细细听见,杜允唐容色疲惫异常,毓婉将他拉在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你先睡会儿,天亮我叫你。”

“杜家还有一笔有价债券,待出了这笔钱将日本人的借款堵住,真是有了万一我们不打算与之合作,不过是损失三百万的钱财,也伤及不到杜家老小的性命,算是借他们的钱财周转一下。”杜允唐声音低沉,毓婉知道他心中忐忑,也顺着说:“即便出了事,父亲也已经出狱,留得青山,万顷家业就算散尽也有重新聚回的一天。”

其实他们两人心中都知这样欺骗日本人合作,等同于与虎谋皮,说什么日后复起都是自欺欺人的傻话。只怕杜瑞达出来面对的将是更危难的险境,可杜允唐和毓婉又不能眼睁睁目睹杜瑞达为此送命,因此,什么家国祖训也就顾不得了,“我只怕一旦父亲放出监狱,就必然不能容我待在这个家了,一旦我被迫离开,家事纷杂,请帮我照顾母亲。”

杜允唐的担忧并不是全没有道理,与日本人做生意等于在向来挺直脊梁做人的杜瑞达脸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他那些所谓革命气节都被自己亲生儿子败坏如何还能饶过。毓婉心头一沉,点头承诺:“不单单的母亲,即便你真的被迫离开,我会将红羽一起接过来同住。”

这是毓婉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并非真的宽厚贤良到为丈夫照顾妾室,只是既然杜允唐将自己全家性命相托,她也必然会放弃坚持为他做坚实后盾。

杜允唐知道毓婉能说出这样承诺实非不易,他沉重的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多谢。”

毓婉嗯了一声,没再回答。夫妻二人静静的头并头靠在一处,他温热的体温始终暖着她的,隔了许久,杜允唐又沉重的唤了声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抬起头,打量他踌躇的神色,“什么?”

“我此生只后悔两件事,一件是未能在周霆琛之前认识你。”杜允唐仔细观察毓婉的神态,毓婉听到周霆琛三个字愣住,只觉得已经长好的心,似乎又裂了一角,她刻意忽视那股疼痛,淡淡的问:“另一件?”

“另一件便是,如果能知得妻如此,我必然不会招惹青萍与红羽。”他转回身背对毓婉,认真的说:“可惜,时光不再来,你我不知是否还能…”

如果说此时杜允唐最为担心的事,并不是杜瑞达放还回家时的暴跳如雷,而是他知道若红羽过门,毓婉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而碍于对他的承诺,她必然会咬紧牙关忍辱负重下去。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恳求她的原谅。

毓婉深深吸口气,好半晌才说:“睡吧,天快亮了。”

沈之沛向来不敢与日本人为敌,又收到杜家巨额赎金,自然痛痛快快放人。

杜瑞达因为在监狱里死不承认与革命党人有诸多牵连,挨了不少鞭刑,出狱当天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由家人抬着出了监狱大门由杜允唐和毓婉接回家。

家人抬着杜瑞达从狱们走出,杜瑞达忽然睁开眼,正看见儿子儿媳一并日本领事都站在卡哨外翘首等待自己出门,他已经猜出事情大半,更觉得身上鞭伤入骨的疼痛,怒火也窜到了头顶,但当着日本人的面也无法言明,杜允唐上前扶住父亲右臂,杜瑞达想甩开儿子关切的手臂,结果扯动了伤口,新换的衣衫又渗出许多鲜血,毓婉见状拉住杜允唐,家人将杜瑞达搀扶上车,杜瑞达闭上双眼,冷冷吩咐一句:“关门,回家。”

杜允唐在车外先是躬身弯腰送走日本领事森田,而后才与毓婉准备上车,忽然间车子已经开动,瞬间将两人甩在身后,杜允唐目光停留在父亲车上一同远去,毓婉拽了他,两人坐了另一辆车子将杜瑞达护送回家。

杜凌氏近来因为心焦病情时好时坏,得知今日杜瑞达放还,强撑着身体命容妈妈为自己打扮,容妈妈叹气:“老爷太太斗气斗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惦念的,如今老爷出狱,还需要将养,太太也不必强撑着去接,何不一同好好休息,以后再见?”

杜凌氏一边喘息一边埋怨容妈妈多事:“你以为我这样折腾自己是给他充脸面?只不过我是不想让二房那些人瞧低了去,哪就是想见他?”

容妈妈当然不相信杜凌氏刻意敷衍的话,不过她非常聪明的没在继续争辩,而是为杜凌氏梳了最喜欢的发型,并戴上只有逢年过节才戴的发饰。镜子里的杜凌氏面庞赤红,目光有些发虚,整个身子有些发抖,唯独还能看出她正凭着自己一股气挺着坚持不肯倒下。

容妈妈按住杜凌氏的手,眼底含泪万分怜惜的说:“小姐,我跟你这么多年了,咱们好歹主仆一场也说得知心话,你这病多半都是因为心太强太要志气的缘故,如果你能少操些心,多贴合一些老爷,也不至于今日这幅光景,你不知,我看着也是心疼…”

杜凌氏心中一酸,目光望住窗外湛蓝的天,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袅袅的颤动人心:“你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这样的男人,只想让女人去贴合自己,却从不问女人是否愿意,杜瑞达他追求革命,革命失败了,追求自由,偏又娶了我,郁郁不得志便天天思着念着,也许再有个三两年,他没力气革命了,没有心思自由了,才真能留下心看看家里的妻儿。你说,这样的男人,我若贴合他,他难道不会全将我们舍弃忘记了,只怕凭我这样他还能多记得些。”杜凌氏太了解杜瑞达了,想博得他的关注只能与他背道而驰,一旦顺其走下去,那么即便留下多少好处,他也会逐步淡忘。

杜凌氏勉强站起身,手搭在容妈妈身上,怅怅叹口气:“走吧,我仍是要扮恶人的,只是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明白,这恶人才是真的一片痴心待他。”

祸罹家乱 下

得知杜允唐将所有实业抵押给日本人,杜瑞达果然暴怒,强挺着靠在书柜上支撑自己身体的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愤怒到了极点,正在全家上下面对老爷如此大怒都惴惴不安之时,他忽然操起一旁凳子向杜允唐身上砸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凳子两条腿折了一对儿。

即便如此杜瑞达仍不肯罢休,又侧身将一旁悬挂的欧式花瓶向杜允唐砸去。

杜允唐躲也不躲,就是跪在大厅正中挺着任由父亲砸下,花瓶不偏不倚正揍在杜允唐后背上,惯力所使,猛地一下子将杜允唐打倒在地,他顿时口咭鲜血连反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杜凌氏还想命容妈妈去拦,岂料人刚站起来,便浑身发颤,眼前一黑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落去,容妈妈见状立即哭着大叫:“太太!”

杜瑞达以为这是母子俩联合使用的逃避手段,更不解气,只是再凭借多伤的身体已经举不起任何中午,怒不可遏的他喘息着将一旁的灵巧座钟操在手中,一下下砸向杜允唐,下手之狠完全不顾扯动自己伤势,每一下都足以将杜允唐致命:“我还要这叛国的逆子做什么?你连日本人都能勾结,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懂不懂窃国辱国的羞耻?”

杜瑞达身上的伤口再次被扯开,鲜血渗出长袍,面部青筋暴跳,眼里布满血丝,手上的力道每打一下减弱几分,但歇了口气继续下手,直打得杜允唐躺在地上丝毫无还手之力,顺着嘴角流血。

毓婉这次确实无法再拦,她与杜允唐所惹的大祸只怕打死十回也不能够抵偿,她只能跪在一旁,不停的给公公磕头:“父亲,饶了允唐吧!母亲已经昏过去了,先救母亲要紧。”

杜允威见状并不帮腔,反走到毓婉面前冷笑责怪:“弟妹,你们将杜家产业私自专卖,卖了多少钱?为什么那么多的钱都不见了踪影?是不是已经被弟妹转移收起藏回娘家了?”

杜允威的话提醒了还在一旁等待时机的黎美龄,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埋怨终于还是当着杜瑞达迸发出来,如今杜家失势,她付出的心血眼看着即将付诸东流,如何还能冷静,她更是与翠琳一道血泪控诉:“父亲不在的时候,就听说二弟要变卖家产,如今这些都坐实了,当真让我们做兄嫂的无话可说,谁让自古正庶如此呢…”

好不容易被容妈妈掐人中救活的杜凌氏仍紧闭双眼,听得美龄的话咯咯将牙咬得直响却已经再说不出反驳的话,翠琳起初还敬畏的看着杜凌氏,谨防她乍起身来与杜瑞达说些什么,如今再看人已经是不中用了,当然也爬过去对老爷哭诉:“好好的家业送与日本人,老爷多年在商场赢得的商誉也一干抹净,日后再出门免不得被人指指点点,老爷,是翠琳没有守好家,老爷…”

毓婉和杜允唐在二房几人口中眨眼变成众矢之的,他们救出杜瑞达的动机似乎已经无人在意,杜允威母子更多是想将事情转移到杜允唐夫妇所变卖的财产上去。

还剩下两百万到底去了哪里?为何还不肯交出来?

杜瑞达听了杜允威的话更觉得杜允唐变卖家业另有别意,竟一心往死了打地上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杜允唐,杜瑞达连日被拷问鞭刑已全没了力气,他将钟高高举过头顶,身子却随着动作牵动伤势剧烈颤抖着。

杜允唐是他最喜爱的孩子。允威虽然年长却生性油滑,允唐幼年聪慧青年性灵,虽有些纨绔却不失本性质朴,杜瑞达知道今天这样的事他必须给家族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样子给外人看,所以,他缓缓的举起手臂将钟抬过头顶,毓婉察觉公公是要下死手治死允唐,连忙向前爬去人刚爬了几步,杜瑞达手中的座钟突然咚的一声向后掉落在地,玻璃罩的珐琅钟摔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

杜瑞达整个人也向后仰去,杜允威见状立刻扑上,杜瑞达跌在长子怀里,嘴唇一张一合,手指着远处无力起身的杜允唐,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整个杜家就此乱作一团,翠琳呼喊着扑在杜瑞达胸口放声大哭,杜允威则命下人赶紧去请大夫,容妈妈那厢又呼喊着杜凌氏,听得大家呼喊老爷,杜凌氏一口气厥过去,再没苏醒。

毓婉和杜允唐两个人仿佛被全家上上下下忘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就守在角落里注视这场由他们惹起的纷乱。此时再说后悔已经无用,想抽身更是不能了。毓婉靠在杜允唐身边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这动荡是安稳的开始,还是结束。

只不过,无论这是开始还是结束,她还是要努力走下去,人生如棋局,一步步被局势逼迫向前,当事的人已经根本无路可退。

杜瑞达中风了。大半个身子无力动弹,半边脸颊也因为抽搐失去了言语功能,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只能靠一旁的他人为其擦拭。

杜凌氏至从知道杜允唐将父亲惹重病后再次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整个人混混沌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杜允唐被杜瑞达打致重伤,肺部受创咳血倒流,一日病重一日,毓婉挺着肚子又要面对杜允威和黎美龄的逼问钱款去向。

整个杜家如同一幢哗啦啦将倾的大厦,仿佛只被黎邵峰抽走了一块砖,便倒成一片废墟,再也扶不起来了。每个下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惶两字,每个原本是至亲骨肉的一家人如今都恨不能对方立即死掉。

“我这里不需要你侍候,你走吧。”翠琳扭过身望着杜瑞达麻木僵硬的脸,一把把为他擦拭,“如今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我不会离开,我会守着他过一辈子,瑞达,我们之间终于没有那个人了。”

在毓婉眼中,翠琳一改唯唯诺诺或撒泼打滚的神态,竟如同初嫁的少妇般对丈夫羞涩依恋,她为杜瑞达更衣,喂饭,哪怕一次更衣需要两个时辰,哪怕喂饭需要数十次才能将一勺饭送进口中,翠琳姨娘仍在坚持。这样的情,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执着,终于能够将爱人并不光彩的独占,辛劳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毓婉从翠琳房间退出,正看见容妈妈跪在门口,容妈妈见到毓婉连忙抱住她的双腿哭着恳求:“少奶奶,不要把我送走,只有我还能照顾太太,我走了,太太就真的没人管了。”

左右下人已经将容妈妈拖了起来,毓婉想去救,只听得身后杜允威阴森森的说:“弟妹,一个下人的事,你也要管么?”

毓婉回身,杜允威靠在墙上,他的身后站着神态自若的红羽,容妈妈还拽着毓婉不肯放手:“少奶奶,太太没有几日了,求少奶奶把我留下,我给太太送走,再撵走我也行。”

“容妈妈,这些年在杜家,你也捞了不少好处,不要再诉苦了,回乡下买几块薄田度日去吧,至于大妈,莫非你还想说我们会虐待大妈不成?”杜允威一边说一边给众人使眼色,下人们连忙将容妈妈拖了去,毓婉脚步略微一动,杜允威将红羽领到面前:“弟妹,有你操心的事呢,红玉也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你先帮她寻个住所吧。”

毓婉手指紧紧抠在手心里,“大哥说,是想让她住在哪儿?”

杜允威眼底闪过精明的光芒:“我看弟妹房间就不错,如今允唐也快用不到那里了,还不如早点让出来。”

“你…想把允唐怎样?”毓婉听得杜允威的话顿时心头一紧,杜允威的为人她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不想他还留有更恶劣的手段在。

“不怎样,日本领事森田听说你们将工人解散了,来杜家兴师问罪,我觉得二弟向来是敢作敢当的,就将此事遣人说与森田先生听了,明日一早来拿人。别说我为人对待兄弟苛刻,你与红羽肚子里的孩子,任何一人我都会抚养他们长大的。”杜允威冷冷一笑,“红羽,你可要争气些。别忘了为你姐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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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在杜家花园尽头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士也站在土墙之外,似乎正在此凭吊,佟老太太惊讶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手指缓缓抬起:“他…”

我尽快将佟老太太推过去,那男人听见身后声响也回头。

看见他俊朗的面容,我顿时愣住。

居然是那夜与我一同在城隍庙吃酒酿圆子的男人。

他看见佟老太太,整个人也僵住身子,他眯起眼想仔细从这张遍布岁月沟壑的面容上寻找当年绝美的容颜,看了许久,终于蹲下身,带着香港口音问:“请问,您是佟毓婉,佟女士吗?”

如堕冰窖 上

红羽的出现似乎将一切过往恩怨又重新注入新的轮回命数。

与红羽再见,毓婉已经不再是当年因为目睹杀人场面就战战发抖的她,红羽也不是那个一心只想追求偷情刺激而枉顾性命的青萍,所有恩怨一一在两人眼前浮现,横亘中间的仇恨再也掩盖不住,红羽居然还能坦然对毓婉露出笑容:“怎么,见到我,无话可说吗?”

不是她将仇恨隐藏的太深,就是她爱杜允唐爱的太深,才能在毓婉面前露出这样云淡风轻的笑容。杜允唐曾经数次对红羽有过调查,但都没有挖掘到真相,其实将所有事情连贯想想,这一切莫不是有人在幕后推动的结果。这个人,应该就是杜允威。

红羽的出现本来就该是带着阴谋的,杜允唐怀疑过,毓婉也怀疑过。只不过她的出现非但没有瓦解杜允唐和毓婉的联盟,反逼得他们走得更近,想来这大概也是杜允威事先不曾设想到的结果。

毓婉久久低着头,思量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不露出胆怯,她慢慢回过身,“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来了,就住下吧。”说完,毓婉扶住走廊的墙壁一步步向自己房间走去,红羽像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后,红羽鞋跟敲击在毓婉脑中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这声响震荡在走廊里一下沉过一下。

毓婉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因为当务之急必须将重伤的杜允唐送出杜家求得一条性命,而不是如何处置眼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红羽。杜允唐的计划显然已经惹怒了日本人,后果会极其严重,怕是明早杜允威真将允唐送给日本人必然是再没有性命能够归来了。

可是,在杜允唐重伤不起的情况下,在杜允威布置严密眼线的情况下,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个大活人送出杜家呢?

毓婉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不敢回头去看红羽,怕一次回眸出卖了自己的忧虑。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停的折腾,连日来太过劳累让毓婉觉得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她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肚子里的孩子必然会提前降生,也许随时随地就会冲出自己的体内,只是不知这个孩子会在何人手中降生,是否能安全来到人世。那么,红羽肚子里的孩子呢,又是谁来为她的孩子做个保靠?又是谁给红羽直起脊梁的能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毓婉心思骤然敞亮,她终于明白杜允威现在想要控制自己和红羽的真正缘由:按照杜家祖宗规矩,一旦杜允唐死在日本人手中,将由杜允唐子嗣来继承杜家产业,虽然杜瑞达更偏向双子共承,但毓婉和红羽肚子里的孩子终将会成为杜允威继承全部杜家产业的绊脚石。只要把她们两个人留下,杜允威会有大笔的时间将她们腹中的孩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杜家产业自然不会旁落,待到孩子们都莫名夭折后,尽归到他的手中。

毓婉终于还是停住脚步,侧身回头打量红羽,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了?还是说,杜允威已经给了她肚子里孩子免死的金牌?

在杜允威的监视下,红羽依旧保持唇边那抹冷笑,“二少奶奶,你有话要对我说?”

毓婉没有做声,红羽也不多言,两个人就在走廊上无声的看着对方,猜度着彼此的心意。眼波流动似兵刃往来,一簇簇寒光几乎能将对方心底的秘密当场挖出来。毓婉退守,红羽逼视,毓婉探查,红羽迎战,最终还是毓婉先败了,她败在心有挂念,败在不能在杜允威面前流露太多情绪。

她必须隐藏,隐藏所有会被他人察觉的情绪。

毓婉忽然亲热的伸手将红羽胳膊挽住,红羽还想挣扎,毓婉已经贴在她的耳侧:“你不想去见允唐么?”

一句话,红羽原本较力的胳膊顿时松了下来,毓婉警惕的扫了一眼背后的杜允威,迅速将红羽领上楼带进入自己房间,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她必须快些找到将杜允唐送出杜家的办法。

房门推开,硕大的欧式床上杜允唐正陷在其中,依旧昏昏沉沉不曾醒来,身上是刚刚换过的干净衣服,身上包扎过伤口的纱布又隐隐约约渗出乌黑的血来。

以杜瑞达受伤后体力其实本不至于将杜允唐伤成如此严重的地步,无奈之前杜允唐几日操劳太多,少进饮食,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再加上被杜瑞达一阵重刑,也就难免会有病重之状了。

红羽见到重伤的杜允唐也分外震惊,她从杜允威那里只听说是挨了打,并没有想过会这样严重,乍见到允唐全身上下都是伤,脚步顿时踉跄起来,慌忙走上前去,再小心翼翼唯恐惊醒他,轻轻坐在床边,毓婉回手将房内灯又开了几盏,在灯盏亮起的一刹那,正看见有滴泪珠顺着红羽面颊落下,坠入被上,水痕淹没在被上稍纵即逝,恰好被毓婉捉个正着。

也许,一切还有改变的机会,毓婉眯起眼想。

毓婉悄悄走过来,红羽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立刻将搭在允唐身上的手缩了回来,毓婉骤然按住她的手,语气异常平静:“你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只对你说些想说的话。”

红羽恢复寻常态度,态度异常傲慢:“如果你是想劝我帮你放了允唐,就不必了,杜允威早已经将一切都已经部署妥当,今晚这杜家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经过连日的折腾,毓婉也没那么多心力与她争辩,她只是贴着红羽坐下,淡淡的叹口气:“我知道你因为你姐姐的事恨我,可是,有些事并非你听说的那样。我与杜允唐成婚是逼不得已,他心中始终未忘青萍,我心中也有他人…”

“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劝服我,依旧无用。我能看出他对姐姐的依恋越来越少,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原本,我以为他会将对姐姐的感情转移到我的身上,后来证实这是个错误的猜想,听说我怀孕时他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是欣喜,而是烦躁。所以,你不必费口舌了,即便你心中没他,他心中却有了你。”红羽的回答依旧是冷冰冰的,只是手又搭回到杜允唐的手背,并没有再收回。

灯光下杜允唐仍是闭着双眼,似人事不知,他不会知道身边有两个女人在殷切等待他的清醒。毓婉望住杜允唐,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疼痛,日子久了,即便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也不知不觉渗透了亲人般的感情,这一顿打,明明打在他的身上,她却也会难过。不管如何,毓婉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未等出世就失去父亲,哪怕为转移杜允唐牺牲多少代价,她也再所不辞,“我知道,你恨的人是我,不如我们做次交易吧。”

红羽蓦然抬头,脸上露出冷笑:“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交易的?”

“当然有。杜允唐妻子的头衔,杜允唐本人,甚至是孩子将来继承的独家财产,至少都是我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毓婉双眼很明亮,使得红羽刹那有些错神,毓婉所说的那些权利和名衔确实是她和青萍最渴望的东西,青萍为此丢了性命,她为此甚至被迫在蔡园被金屋藏娇两年之久。

“我现在写离婚书给你,还有愿意放弃杜家财产的证明,你带着我的离婚书就可以为肚子里的孩子拿到更多的财产,杜允唐从今以后也只属于你一人。这样还不够么?”这番话对红羽是否有用,毓婉不敢贸然猜测,但从她对杜允唐的牵绊不舍来看,必然是曾经用过极深的感情的,希望可以用这些能够打动她。

红羽没有回答,手仍是牵着杜允唐的,整个人又向杜允唐靠了靠,毓婉和他们二人中间分开了距离。说不在意是假,见红羽与杜允唐手牵手坐在一处,毓婉的鼻尖还是有些发酸,扭过头去不想看这暧昧的一幕。

“这对我来说并无意义。”红羽一字一句回答,“是否是允唐正妻,我腹中孩子能否分得杜家财产,这些我都不介意…”

“那你也不介意杜允唐的生死么?”毓婉突然提高了声调猛站起身反问红羽,她鲜有这样失态,怒火爆发震惊了红羽,她稍稍一愣,毓婉快步走上前将杜允唐的脖子狠狠掐住:“好,既然咱们两人都不在乎这个男人生死,不如一起将他掐死了干净。”

红羽本能反应去抓毓婉的胳膊,毓婉毫不放松依旧狠狠勒住杜允唐的脖子,很快,杜允唐的脸色涨红发紫,憋得醒了过来来,他拼尽全身力气将毓婉拽过来,胳膊正咯在毓婉的肚子上,毓婉疼得全身一颤,手上的力道仍是不肯放松,她咬牙切齿的对着杜允唐歇斯底里的喊叫:“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被父亲当场打死?还留得一口气做什么?还要连累我们母子吗?”说罢,她像疯了一般针对杜允唐身上的伤口捶打,口中更是癫狂的胡言乱语:“没有你,我何苦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我本可以平安幸福的活着,你真死了,我和孩子就是被你遗留世上插在别人心头的眼中钉,我们将来都没有命活着,你一个死很容易,为什么要牵连我们?”

杜允唐胸口有两处被杜瑞达打至骨裂,每被毓婉捶打一下都疼痛至骨髓,因肺部还有些旧伤,被毓婉气急无法喘息,喉咙发腥一口鲜血顺着嘴角喷出,他一把擒住毓婉的手,目光充满绝望:“你疯了么,宁愿我去死?”

毓婉盯住杜允唐的脸,郑重的点点头:“你一次又一次伤害我,我为什么不能想你死?你如果死了,我或许还能有几天能够活命的机会。我本来可以跟周霆琛一起离开上海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你要逼我嫁给你?为什么?”毓婉提起那段旧情愤怒之极,气得浑身乱颤:“你从不考虑别人感受,你冷落我,你羞辱我,我都忍耐了,如今你一个人还要牵累多少人才肯放手?你死了,一了百了!”

杜允唐一动不动看着毓婉,他听着她的控诉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如果当初不是他任性胡为,也许毓婉会和周霆琛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甚至有可能周霆琛退出青龙堂带毓婉去隐居,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生育属于他们的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她不用再受这样煎熬身心的生活折磨。

眼前的毓婉整个人已经憔悴不堪,惨白浮肿的脸已经全然没有当年乍见时的身穿鹅黄旗袍的羞涩和清秀,硕大的肚子挺在面前,过于纤瘦的身子仿佛已经等不到生育分娩那刻就会坍塌,她崩溃时的言语如同刀子狠狠刻在杜允唐心中,就连他自己也为曾经那样无耻的举动而羞愧,他的表情不再阴冷,极其平静的凝望着眼前刚刚做了自己两年的妻子:“如果我死了,你能活下去吗?”

毓婉望住他,顿住,忽然粲然一笑:“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红羽终于再按耐不住,一把将毓婉重重推开,扑在杜允唐身上:“他已经受了重伤,你何苦还要这样刺激他?”

面对红羽的指责毓婉冷了脸,从一旁站起身来:“我从没爱过他,他也从没爱过我,我又何必为他心疼?反正已经是重伤了,明日被日本人抓去也是个死,终究都是要死的,刺激与不刺激又能如何?我只是把我真心的话说出来,至于他,想必也不会为了一个仇人的憎恨难过的。”

红羽站起身,愤愤的拉住毓婉的胳膊:“他和你到底是两年夫妻,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他的骨肉,就算没有爱情好歹也有感情,你的心当真这么狠毒?”

毓婉面无表情的对上红羽质问的目光,一字一句说给杜允唐听:“不要跟我提这个孩子,若不是这孩子也有我自己一半骨肉,我早就堕掉了,如果你想问我心中滋味,那你也跟你不爱的人生个孩子就清楚了。”

杜允唐听见毓婉绝情的言语开始不住的笑,一点点由浅到深,直直笑咳嗽起来,嘴角一点一点渐渐染了红色,红羽担忧的坐回床边将杜允唐身子拉起,不住的为他拍抚,到底还是有咳出一大滩血来才能平了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