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沙逊心中始终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夜吵闹舞会上毓婉静静陪同他这个默默无闻的乍来者坐满整晚,并以华美翡翠屏风作为见面礼,伸出代表接纳的手。

所以,沙逊回报给毓婉的是她可以用金钱入股任何一件沙逊洋行或华懋地产下的投资项目。他要她成为自己的生意伙伴后,再入主沙逊帝国成为真正的女主人。

“你可知道,沙逊最终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周霆琛俯在毓婉耳边沉声询问,不远处锐利目光正盯着他怀中的女人,这个犹太男人的目的已经异常明显,周霆琛唯恐眼前的傻女人还看不清楚。

毓婉靠在周霆琛的肩头享受片刻难见的温暖,也只有在跳舞时刻,她才敢放纵自己无限贴近周霆琛的怀抱。她明白他心底的忧虑,低低的嗯了一声:“还有半年,我就能够盘下杜家全部产业,届时我会收手。”

周霆琛用手臂将她的腰肢箍得很紧:“我怕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刻,沙逊就会向你下手。”两个人在舒缓音乐徐徐移动步子,紫色纱幔遮挡住舞台上红唇歌女的绝美容貌,沙哑嗓音始终低吟浅唱咏叹调拨动毓婉心弦,也令周霆琛挑衅的回应沙逊投射来的凶狠目光,低低在她发鬓旁边吻住:“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不过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合适我都会无条件帮你,你要你别拒绝我的帮助。”

毓婉抬起头,发觉他眼底的深情:“可你明明知道,我不值得…”

“那又如何,谁叫我爱上你,无可救药的爱上你,爱上你后,我就从没有想过能全身退缩。”周霆琛低头凝望毓婉,在大束银色灯光下,她和毓婉的纠缠身影也引起众多围观者关注。

周霆琛从不惧怕会成为他人议论焦点,今日终于寻到可以对毓婉开口机会他更不愿放弃,他只想真真切切告诉她:此生他只爱她,任凭她去爱谁,他都永远会在原地等待,哪怕她根本想不起还有个人在等待。

毓婉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能说到做到,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向他待她如此深情不渝,可她现在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心意。

毓婉想开口,腰间手臂一紧,他压低了身子搂住她:“不要说。”

迷离的两人没发觉悠扬旋律不知何时悄然停止,舞池中的人们纷纷扭头向外,几乎是本能,周霆琛将毓婉拉到自己背后。即便如此,毓婉仍清楚看见门口步履整齐闯入数十士兵,手持长枪左右开列,被眼前景象吓住的女宾们惊声尖叫,金百合经理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将军,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呢?

沈之沛扬手一巴掌将他抽到一边:“怎么,本将军还不能来了么?别说这里,脸上海城都是本将军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高大魁梧的沈之沛身旁女伴恰是毓婉许久不曾看见过的黎雪梅,雪梅始终温婉微笑陪在丈夫身边,即使手指不知不觉已离了距离。

沈之沛目光落在沙逊身上,朗声大笑偕同雪梅从容穿过舞池直达他的桌前,带了笑容伸出不容拒绝的手:“沙逊先生,我可是特地来见你的。”

天翻地覆

身穿戎装的沈之沛在沙逊先生面前态度毫无从前嚣张之态,不仅仅是毓婉和周霆琛,甚至全场宾客无不大感意外。眼下世局微妙恰对沈之沛最为不利,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外界诸多猜测,突如其来与沙逊相交,难免会让宾客心中隐约猜想沈将军也在开始准备退路了。

沙逊先生为求生意无往不利,对眼前雄霸上海滩军政大权的将军也自然了解底细,他自从业务迅速扩张开始,常有以沈之沛名号索要贿赂的军官,他向来不予为难,正如中国俗语所说图个破财免灾,所以沈之沛贸然相见,他神态从容自问并不心虚。

两人寒暄拥抱,可为各自心怀谋算暗中短兵相见,偏就在此关键时刻,沙逊似突然想起什么,高声向舞池中招呼:“毓婉!过来!”

在场所有宾客目光悉数转到毓婉身上,其中无论是艳羡还是嫉妒都让毓婉备受压力,心骤然沉落。

她从容走过去落落大方站在沙逊先生身边,淡定伸出手去粲然一笑:“沈将军,许久不见了。”

守在沈之沛身边的雪梅见到毓婉也是惊愕,从大姐口中她早知道毓婉被杜家赶出门一事,只怕有损黎、杜两家颜面并没在沈之沛面前声张,可毓婉突然出现此地,且穿着打扮依旧光鲜亮丽着实让她有些惊讶。她和沈之沛尚且恭敬三分的沙逊先生是何关系,为什么他偏要与她介绍?

“杜二少奶奶,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你,看来,你是沙逊先生的朋友?”沈之沛与佟毓婉几次交手,晓得这女子胸有沟壑非一般等闲之辈,如今竟又搭上了沙逊先生。倘若此刻与她为难,接下来的事必然不好相与,所以他索性佯装打哈哈将毓婉身份套出。

毓婉与沈之沛客套欠了欠身并没有说出自己真正身份,反是沙逊对毓婉嘀咕两句,毓婉当下抬头对沈之沛微笑回答:“沙逊先生说我是她的红颜知己,生死挚交。”

沈之沛嘴角微微抽搐,没想到佟毓婉与沙逊有了莫逆关系,一旦他将自己从前所作所为告诉沙逊,怕是再难成事。不如抢先一步与这个犹太佬先定了交易,日后再反悔也难。所以沈之沛对沙逊伸出手指点楼上:“沙逊先生,我与你有事密探,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逊并没有反对当局者的邀请,两人另从楼梯盘旋而上去了包间,严严实实将门关紧,并有数名士兵荷枪实弹把守,谨防旁人窃听。

雪梅被沈之沛留下脸色难堪,毓婉察觉雪梅尴尬,从侍者手中端过酒杯递过去:“又是许久没见了,怎么样,最近过的好吗?”

满腹心事的雪梅偷偷拉过毓婉,又瞥了背后不远处的周霆琛:“毓婉,好像我每次见到你都在为我的家人道歉,听说你之前离开杜家,是因为我大姐从中驱赶才逼不得已离去,其实我大姐这个人并不心恶,有些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千万不要恨她,我愿意替她跟你道歉。”

“那些事,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过得也很好。”毓婉淡然开口,可她越是淡然雪梅越觉心中愧疚,她叹口气:“这些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我们家…只是,你现在真的与周先生在一起了?那你与杜家…”

毓婉回头,目光扫过周霆琛,周霆琛正沉了脸色站在自己背后,似在随时准备反击她身边潜在的威胁敌人,她刻意将话题岔开:“你最近要小心些,我听说总有闹事的学生去冲击将军府邸。”

黎雪梅知道毓婉不想说便不再问,她满腔子的话正堵在喉间不知该怎样向毓婉开口,眼前是她唯一敢袒露心机的朋友,也是从未异心对待她的朋友,可此时,她却得尽快劝他们离开。

雪梅犹疑的目光使得周霆琛瞥了眉头,再扫视那些与沈将军前来的士兵行动严谨,并不见异样,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他端了酒杯贴在毓婉耳边亲昵叮嘱:“你小心些,我先去与朋友打声招呼。”

毓婉点头,周霆琛端了酒杯警惕走向旋梯,守卫士兵果断从腰间掏出短枪,声音冷硬喝令:“将军在与沙逊先生谈事,禁止走动。”

周霆琛将右手摊开举过头顶,是以自己没有携带武器,随后慢慢转身,眉头更紧。

舞池内的音乐重新舒缓开始,一对对贴合在一起的磨蹭的男男女女也不见有何异样,他望了一眼毓婉,毓婉面容上正浮现不敢置信的表情,而在她对面的雪梅似正在努力说服她,可惜音乐淹没了舞池中所有声响,所以她们两人的表情只能用猜而不是听,周霆琛目光与毓婉交错大感不妙,迅速径直向她走去,遽然拉起她的手:“快,跟我走!”

毓婉不明白雪梅为何突然逼自己离开金百合,而周霆琛冲过人群也要带她离开,两人言语举动不谋而合,毓婉更是怔怔。还再不来及犹豫,她的身子已被周霆琛拖动,两人迅速穿越人群向门口走去。

“我怀疑,此处要有大事发生,咱们赶紧趁机先走。”周霆琛用只有他和毓婉能够听清的声音开口,刚毅面庞透出无比坚定冷静,他摊开面前拥抱的一对对男女,头也不回向外阔步走去。

他的一席话令毓婉大吃一惊,惊慌回头再看提醒自己的雪梅。斑斓灯光的舞池中,雪梅脸上的表情已由之前愧疚担忧转为一丝即将冲破牢笼的快慰笑容。雪梅异样笑容让毓婉内心恍惚,莫非,雪梅…

周霆琛带毓婉刚冲开舞池,沈之沛同沙逊先生达成了某种既定协议,两人握手寒暄从楼梯上走下,为不引起注意周霆琛当机立断与毓婉将步子放慢,在人群中再度拥在一起,似专心致志随音乐跳舞。

沈之沛迈下楼梯行至金百合门口才又想起雪梅,重新回头向舞池中忧心毓婉没有逃脱的雪梅微笑招手,“来,雪梅,和我一同告别沙逊先生。”

士兵为保护雪梅安全,将中间红毯拦截出一条无人干扰的道路,被士兵挡在身后的毓婉和周霆琛距离沈之沛极近,毓婉从周霆琛肩膀探过视线去看雪梅,在沈之沛目光注视下,雪梅又恢复了温婉恬静,绽了笑容慢慢走向丈夫。雪梅的笑容轻易可以看出虚假与僵硬,脚步甚至有些迟疑,似乎她早已知道沈之沛身边安放了炸弹,稍一碰触就会轰然将身边一干众人炸得支离破碎。

雪梅行身错过毓婉身边时,定定望了她一眼,眼底皆是责怪与无奈。

沈之沛将雪梅拉到自己身旁将她的手强抓过去,唇贴在她耳畔轻柔开口:“与沙逊先生告辞,宝贝。”

手腕如同被捏碎般剧烈疼痛,雪梅脸庞因痛苦而有些抽搐,她被迫伸出手与沙逊先生握住,任由沙逊亲吻后,肩膀当即被沈之沛控制住向外踉跄离开。

原本荷枪实弹把守金百合的士兵们簇拥两人走下台阶,毓婉还想跟上,周霆琛用力拉住她的手臂缓缓向后退去:“不要,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走。”

方才紧急提前出门的人是他,眼下又要求必须延后离去还是他,毓婉心中有些不解,沈之沛和雪梅驻足车前,雪丝飘扬而至,沈之沛似心怀宠溺将雪梅鬓发间沾上的雪粒子拂去,偏他一伸手雪梅不自然闪头。

定定望住近在咫尺的女人,沈之沛面容阴鹫。

毓婉将一切顿悟,在想开口,沈之沛已将雪梅塞上车自己也探身进入,两人并座向沙逊先生摆手告别。

“雪梅有危险!”毓婉的嘴恰被周霆琛宽厚手掌按住,缓缓摇头:“将军夫人未必真有危险,怕是将军性命堪忧。”

沈之沛与雪梅并坐在车内,雪梅一改平日里最喜欢挽着沈之沛双臂的亲昵动作,目光不自觉总盯住车窗外,心中更是乱到极点,沈之沛盯住她惶惶脸色,眯起眼,猝不及防掐住雪梅的脖子,偏语气又是亲昵温存:“宝贝,在想什么?”

被窒住呼吸的雪梅,霎时间回过神来,勉强展现笑容给沈之沛看:“将军当真要离开上海吗?丈夫远行,身为妻子的我必然心中担忧。”

沈之沛似转怒为喜,将手指缓缓离开雪梅脖颈:“我已做好安排,明日一早就离开上海滩。”

雪梅似十分惊诧望住他,“这么快?”

沈之沛脸色凝重的目视雪梅紧张面容:“你,想跟我走吗?”

雪梅迟迟不肯开口,沈之沛哼了一声,她才嗫嚅回答:“我母亲兄长姐姐一家子都在上海,我不舍得…”

“我早知道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不过,你的家人不是有原因…”沈之沛一把抓过雪梅的手,手握枪杆半辈子的他手劲力道超乎寻常,几乎能将雪梅手腕掰断:“是不是,你还有别的想法?”

手腕剧痛传来,雪梅在忍不住眼泪,两行清泪瞬时流下:“我怎么会不想跟将军走?只是从将军决意离开那日起,何尝真正想过我的处置?我听副官说去南阳的机票早一个月前就买好了,区区几张有数的船票根本就没算上我的,我现在不给自己留些颜面又能如何?好歹即使来日被将军一起也不至于太过伤怀!”

沈之沛大为意外的是黎雪梅居然探知了船票,不过他没有动怒,心间浮现出复杂难以言喻的滋味,再细瞧了雪梅哭红了鼻尖,眼泪更是一双双下落,似真从心底伤了心才会如此难过。

沈之沛任何时候都不曾对女人心软过,偏雪梅的眼泪令他心疼怜惜,索性将眼前弱小的女人搂在自己怀里:“你怎么这般傻,如果不带你走,我走也没什么意思。”

雪梅梨花带雨的抬起头,痴望眼前魁梧的男人:“真的吗?那船票?”

“那些船票只是我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为的是防止在离开时被北面获悉派刺客刺杀我,我早选了另一种方式出行早交代下去准备了。雪梅,你放心,除了你,我不会带上别人的。”

沈之沛的承诺让雪梅心中一动,酸了鼻子扑在他怀中哽咽:“将军,你要是当真离了雪梅,雪梅都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沈之沛紧紧攥住雪梅的手,在未开口,雪梅从不是他出逃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此刻她的痴心终究还是感动了他,若是今晚无事,他或许会名人改变出行名单。毕竟在未来的日子里有她陪伴,漫漫长夜也不会太过寂寞。不过是临行多添一人衣箱,又有何难。

沈之沛闭上眼睛,心中谋划明日出行线路以及流程。雪梅见沈之沛一切成竹在胸,便悄悄将沈之沛身上的大衣合拢些,沈之沛将雪梅不安分的小手抓在胸口按住,雪梅含羞依靠在他胸口,双眼焦急望向窗外。

轰的一声巨响,如同炸雷头顶响过,沈之沛车前被炸出一个巨大坑井,腾起的火光发出烟雾升至半空,震荡的炸弹威力吓得周边行人四散奔逃。

车旁四周端枪护卫的士兵们被炸伤,剩余几人如临大敌枪口朝外将车子围住,方崇山拉开车门上前探查沈之沛伤势,只见车窗玻璃破裂,雪梅全身是血在沈之沛怀中似没了气息,方崇山探手试将军鼻息,沈之沛骤然睁开眼抓住他,“做什么?”

方崇山连忙拉起沈之沛:“将军,我来护卫你离开!”说罢,二话不说将沈之沛从车内救出,另有多名副官用大氅披在沈之沛肩头,掩护他向另一侧胡同奔去,一行人没跑儿步,沈之沛乍然回望,满身是血的黎雪梅还躺在已无法前行的车上,身上盖满玻璃碎片。

女人对于沈之沛来说只是夜间床伴,可雪梅的幽幽哭泣和告白终还是打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持枪征战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向往归隐后的安逸生活,虽明知眼前伏击皆可能与雪梅有关,但心中长期忽略雪梅感受的愧疚异样冒了出来,逼他做出后悔半生的举动,他眯起眼睛下令:“去,把夫人也带上!”

又有副官遵命,忙搭了性命冒死冲回车上将雪梅背在肩头,跟在一队人身后。一队人数次从小巷子分散又聚合,唯恐再中了伏击丢掉将军性命。不过安放炸弹的人似乎只想当街袭击沈之沛这个卖国军阀,并没有继后的大动作,更不曾听见枪弹飞过声响。

沈之沛等人历经周转,不想自己还能顺利回到将军府,眼看将军府在望,沈之沛挣脱为副官扶持大步向前走去。将军府门前伫立的许浩南见将军脸上带血大为惊讶,迎上去搀扶:“将军,是谁伏击了您?”

沈之沛脸颊负伤严重,血顺着脖子慢慢流淌,先是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带血吐沫:“去,查,这是到底是谁干的,凡是牵连在内的人等一律当场击毙不用来我面前回话!”

如果此次行动是革命党所为,那么炸弹刺杀将军显然是在公然宣战,如果是北方直系奉系掌权者,便是暗示他再不表态将死无全尸,或许还有可能是南京政府军派遣来的间谍,毕竟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洞悉他的出行线路埋伏下炸弹,这其中有没有可能是对他出行了如指掌内鬼?

沈之沛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看了个遍,不容分说走到许浩南近前抽了个耳光,“内鬼是不是你?”

许浩南身体直立,头垂低目视脚尖始终保持谦恭谨慎姿态:“属下知错!”

不可能是许浩南。

许浩南身上还留有替他挡枪弹的巨大伤疤,倘若真想他死,随时动手都不会有失败结果。

真的不是许浩南吗?

再想想雪梅近来的诡异态度,沈之沛不难猜想她早已知道有人准备行刺,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处。这个能透露行刺内情的人与黎雪梅交往必然密切,而眼前这个高挑身材的军装青年似乎正是黎雪梅偷情的不二人选,除了他再不会有人能够有如此多的时间和机会贴近雪梅。沈之沛点点头,不紧不慢高声命令:“来人,把这些人都推出去毙了!”

为沈之沛被伏击赶来的是关门惶惶相觑,数十士兵鱼贯涌入,将几人双手死死按住,其中一人不甘心被冤枉狂呼高喊:“将军,我们没有!我们当真没有!”

沈之沛目光溜住许浩南,见他态度未变,即便被士兵推搡跌倒未有恐惧,沈之沛走过去,拎住许浩南衣领:“你不怕死吗?”

“属下问心无愧。”许浩南迎上沈之沛探究目光,眼底淡定从容,沈之沛干净利落从腰间掏出贴身的勃朗宁手枪抵在许浩南太阳穴上:“好,既然你问心无愧,那就先帮我去阴曹地府探探路!”

许浩南甚至眼睛都不曾眨动,任由沈之沛缓缓扣动扳机。

死亡只此一瞬,被士兵们准备绑缚的士官们纷纷错愕,沈之沛的性格多疑善变他们皆已知晓,可毫不留情的杀掉世侄的行径还是让他们真心惊恐,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一旦许浩南真被沈之沛击毙,将意味着沈之沛不会绕过在场任何人。

沈之沛毫不留情扣动扳机,许浩南依然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依旧心怀坦荡,目不斜视。

扳机嘎吱吱按到最后,众人唬得闭上双眼,听得从黑黑枪管里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啪!

在场所有人的心陡然随之跳动一下,再睁开眼,许浩南仍伫立在沈之沛面前,沈之沛嘴角上扬:“好,许参谋,我信你忠心耿耿,现在跟我进来!”

许浩南表情还是未改,手指抬过眉间敬礼:“是!”

方崇山在旁慌了神,小心翼翼赶了两步:“将军,那他们…”

“都拉出去给老子枪毙!”沈之沛临行时一句话彻底断绝所有人的希望,为人胆敢置喙坐拥兵权的沈之沛,哪怕他一把火将将军府烧掉,也不过看心情而已。

许浩南目送昔日同僚被士兵卸枪拽走,跟随沈之沛进入会议室,继续保持三五步距离驻足,笔挺站立。

沈之沛在沙发上坐下,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许参谋,其实,我早知道你和夫人的事了…”

沈之沛的开门见山让许浩南再无防备,俊美脸庞顿时涨红:“将军。”

“现在,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们二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沈之沛恳切的目光投射在许浩南身上,放佛先前所有愤慨怒火均已平息。许浩南当然戒防沈之沛是在诈取口供,但他还是直向前迈出两步,站在沈之沛面前:“报告将军,是真的。”

沈之沛没有预料许浩南居然有胆量当着自己面承认肖想夫人,他很快恢复慈爱笑意:“这样甚好,如今我也不妨于你说清楚,这次我离开不会带夫人走,一来她与我无用,二来她现在身上有伤我不想被偷拖延时间,我想留下一个人将她送回黎家疗养。而这个人,就是你!”

变相释放雪梅和许浩南的态度让许浩南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不能确定沈之沛心中真实意思,警惕地瞥了眼沈之沛手中上了膛的勃朗宁手枪。他明白在沈之沛心中黎雪梅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但毕竟曾经是服侍枕边的女人,以沈之沛跋扈性格怎会如此轻易转手他人?

许浩南顾左右而言他:“此次出行一切事宜皆是由将军一手安排,定会万无一失,即便带上夫人,也无妨。”沈之沛此次离开上海,表面上无论事无巨细均由许浩南一手操办,可凭借许浩南对沈之沛多年了解知道自己手上掌握的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另一条真正用于逃离的路线,谁都不知道。

沈之沛望了许浩南忍不住叹口气:“既然你没这份心,我就把夫人带走了,她跟我多年始终尽心服侍,本来是想赏她个美满姻缘的。”

许浩南迟疑:“夫人能终生陪在将军身边,才是最美满的姻缘。”

沈之沛眼底仍有笑意:“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我皆是。只是没想到,贤侄当真是个冷情郎君。”

沈之沛的目光无形逼迫许浩南不得不抬起头:“并非属下无情,而是自认不能如将军般叱咤风云足以令女子倚赖终生。”

“好,既然你承认这份心,本将军就索性成全你,明日一早你带夫人离开,违令者杀无赦。”沈之沛语气再不容许浩南拒绝。

许浩南知是再不能辩解,敬礼后默默走向会议室的门将门轻轻掩好。

沈之沛这才将手枪里的子弹卸下,卸到本应该穿透许浩南太阳穴的那颗子弹,他眼底流出愤恨意味。

或许真有老天爷在帮着对奸夫淫妇,就在他一心想取许浩南性命情况下仍能让他侥幸逃脱,若非这颗子弹失效,他早将这伙逆贼一起杀掉,如今子弹卡壳,失去了最佳良机,他不得不为了掩盖心中真正杀意将许浩南招进会议室,而后那些所谓的谈话,不过是诈骗这个狼心狗肺的逆贼。

许浩南迎在将军府门口从容不乱的样子似乎早知道他会受伤,此次行刺必然脱不掉干系,而出口将黎雪梅许给许浩南就是想先牵扯他眼前注意,令他忧心黎雪梅安危不敢轻易再次行动。

只要明天一早,顺利启程离开,沈之沛确信自己顶会用其他办法结束这两个贱人的狗命。

黎雪梅伤势并不严重,身上伤口多是破碎玻璃割伤,请大夫过来将玻璃残渣从脸颊手臂上取出,消毒上药,人已恢复神智沉沉睡去。

沈之沛借灯光打量雪梅,原本秀美的容貌此刻满布伤口,红白血肉向外翻着又擦了消炎的黄色碘酒,整张脸异样骇人。他对黎雪梅与许浩南偷情一事心中就有不满,再见她容貌尽毁更是厌恶,不过最后一日万事小心,所以未表露出对她憎恨的真实态度。

黎雪梅乍然梦见起轰轰爆破的炸弹厉声尖叫起来,沈之沛揽住她:“不要怕,我没死。”

听得失踪声音雪梅脸色又见苍白,沈之沛知道她定是以为行刺失败了心中大感失望,越发想亲手掐死她,“明日一早我才上路,今夜你早些安睡。”

心中并未生疑的黎雪梅还想挣扎起身去准备离行衣物,沈之沛不动声色拦住她的动作:“你也不必着急,我去叫佣人准备,你先好好休息。”

之所以惶惶起身去收拾衣物,黎雪梅也是唯恐被沈之沛看出她其实并不想离开,见他出言阻拦自己,只得放弃收拾埋头趴在他胸口上撒娇:“雪梅当真舍不得将军府,也舍不得上海。”

沈之沛目光直视窗外阴暗天色,一边拍抚她的脊背一边低声安慰:“过几日我们就回来了,上海滩还是我沈之沛的天下,你还是我沈之沛的女人。”

“好,将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哪怕是再回上海,也是好的。”黎雪梅小心翼翼回答。

“方才医生说你此次负伤较为严重,胸腔有淤血不宜行动,我与许参谋商量过,让他护送你到黎家休养一段时间,代我在南洋安顿妥当再接你过去,你看如何?”沈之沛试探询问雪梅,手指挑起她的下颌。

雪梅听闻要放她与许浩南出去心中雀跃,正在出神沈之沛又唤了声:“雪梅,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黎雪梅唯恐他再生变化,忙淡淡回答:“只怕将军到时候会忘记我,不来接我了。”

沈之沛对黎雪梅加以敷衍到此为止,他不想与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说话,怕再多说一句都会忍不住伸手掐死她。

门外有人敲门,笃笃笃声音连续不断,听上去声音甚急:“将军,将军!”

沈之沛戒备,拎了勃朗宁走到门口,将房门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隙:“什么事?”

“将军派我送到沙逊先生那里的汇票…”来人正是方崇山,此次更随沈之沛撤离的秘密名单里有他一个,被分配的任务是由他为沈之沛转移钱财到沙逊洋行,再交由汇丰银行从香港交汇到南洋。

听提及钱财,沈之沛在难以保持冷静,这些钱财是他在上海雄霸多年的全部家当,数额之庞大甚至可以组装一次反攻南京政府的军队,听得汇款账面出了问题,他放松警惕将房门大开,“钱到底怎么了…”

话音未落,门外阴暗角落里顶过来冰冷枪管正抵在沈之沛太阳穴上,来人朗朗一笑,“将军,恐怕你是没有我那么幸运了。能让多疑的沈将军深夜开门,就只有钱才行,您可真是盛起是财,颓败也是财。”

沈之沛没有料到许浩南会买通方崇山,毕竟方崇山跟随自己多年,忠心程度也尽在掌握,并许以重金五十万将其妻女带赴南洋,万万没想到在最为尽管头奖自己出卖的人居然是他。

“将军,你方才击毙了十个弟兄,大家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继续为将军留下来本赴南洋也许哪天又是同样下场,所以还是将军帮了我…”许浩南的枪口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反是床上的雪梅听得许浩南的声音,惊慌尖叫起来:“浩南,你…”

许浩南笑对雪梅:“雪梅,今天傍晚将军可是要将你送给我,来买自己一条性命,你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时可以转手的物品罢了。”

雪梅一言不发望住沈之沛,明明就十几分钟前,他还对自己深情款款,原来是早洞悉了背叛后的敷衍,雪梅冷汗从额头涔涔渗出,心中犹带一丝后怕。

许浩南手中的枪依旧抵住沈之沛:“沈将军,我当然知道你是在为了明日行程不得不出此下策拖延时间。所以,我不会给你再有杀了我们两个的机会。”

沈之沛挥手打断许浩南的言语:“不过是个区区的小虾居然也胆敢学人搞行刺?炸弹也是你派人放的吧,难道你会部署我就不会?即便杀了我,你也逃不出上海滩去!”

“是吗?我忘记告诉将军了,之前我已派人下去传消息,您明天不走了,无论是去南洋的商船还是您另准备的专列车厢都不会准时出发,我对将军的撤退路线了如指掌,今日即便我们不能成仁,将军也走不掉了。”说罢,方崇山一改往日猥琐形象,身子笔挺向沈之沛敬礼:“沈将军,您只怕从未认清楚过我是谁。”

沈之沛眯起眼仔细辨认,奈何许浩南不再给他机会:“他是北面特派专员在你身边潜伏多年,与我一样来自北洋政府,专策反你共同南下,若你不肯,就暗杀另扶植伙伴同盟。”

终于看清楚两人的沈之沛忽然开口大笑,笑声发自肺腑,声音极大,雪梅惊恐捂了胸口不敢擅动,沈之沛回身,经历背叛他仍保持军人威仪,如炬目光直射在娇小身躯几乎能挖出洞来:“他们的行动也包括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