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琳闻听,牙咯咯一咬,人也厥了过去。

毓婉来杜家的路上听闻了雪梅的噩耗。忙命了死机将车子绕行到将军府停在僻静不为人见的小巷子里,远远眺望将军府大门。

将军府大门缓缓敞开,一口黑色棺椁正抬了黎雪梅出来。坐在车中的毓婉猛的一震,手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她们曾是同日出嫁的闺中姐妹,那一场空前盛事,两顶花轿的错身而过的景象还在毓婉眼前,其中一人却先行离去了。

命运如此残忍,明明雪梅不过新嫁几年,竟经历生死劫难。

因许将军命令要将刺杀将军的凶手在闹市游行以儆效尤,所以,宽大的将军府门前道路旁站满了围观眺望的百姓,黎雪梅结婚那日,他们的欢呼伴随着鼓乐一同将喜事渲染的喜乐无边,今日,黎雪梅的离去只剩下窃窃私语的诽议和鄙夷。她在沈之沛被刺杀后还能留在将军府的水性杨花行径早被上海民众诟病,街头巷尾到处传她与新任将军许浩南的香艳情事。她的离开非但没有激起多少人对这个无辜女子的怜悯与同情,倒是让更多的人得到了女人行为不端必遭恶报的结论。

毓婉推开前方阻挡的人们,棺椁恰在此时从她眼前而过,一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棺椁就这样承装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如同那日结婚时花轿被士兵抬行,黑色棺椁旁也是搞些武装的军人踏踏步伐庄严前行。

依稀间,毓婉仿佛又重回结婚那日,对面金红彩线绣成的轿子帘也掀开了些,改了红妆的雪梅也正睁大双眼望向自己。毓婉心中还沉浸在辜负周霆琛的悲恸中,雪梅因对她愧疚不敢直视,慌乱的回了礼。两轿错身而过时只向毓婉道了轻轻的一句:“对不起。”

雪梅愧疚的神情毓婉还记在心底,活生生的雪梅却变成了沿街游荇尸体,音容宛在,人已魂归。毓婉呜咽,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眼泪簇簇落下。

“周霆琛察觉毓婉瑟瑟发抖,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头:“世事就是如此,我们不可能留住任何事和任何人,总会有人先离我们而去。”

“我和黎雪梅,邓流芳曾是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嫁给我父亲变得唯利是图,一个嫁给名震一方的将军命运坎坷魂归天外,一个连自己为什么活下去也不清楚。”

“你不是她们,所以结局必然不会相同。”周霆琛望向阴森恐怖的将军府,他对贪财跋扈的沈之沛没有任何好感,但眼前这个继任者更令人心存忧虑,他知道全国上下正在征战,为了夺回所谓的民主主义厮杀自己的骨血同胞,他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芥死不足惜,但他不想让毓婉也遭受同样磨难,不明不白死去。

即将逼来的风雨他已能嗅闻到血腥气息,或许该早些布置好退路同毓婉离开了。周霆琛视线扫过还在悲恸的毓婉:“毓婉,等你将杜家产业交还给杜允唐后,想去哪里?”

毓婉对周霆琛突如其来的问题心中根本没有答案,他认真地目光逼住她似正在为他们未来谋一条生路,她淡淡开口:“也许,我会找个僻静的小城,度过残生。”

周霆琛拉扯了毓婉回到车上,两人面孔同时面向窗外,任由那口黑色的棺材在车前慢慢行进过去,也带走了属于佟毓婉青春时的美梦。

“你未来的计划里,有没有我?”他低声问。

“我计划里,其实有你。”黎雪梅的溘然离世使得毓婉明白,人生短暂,她已错过太多次表达自己感情的机会。亲眼目睹亲人一个个遽然离去,她即便再不愿也必须承认,下一刻也许就会是她或者周霆琛。

如果再不说出心底那句真实情感,只怕此生在没有开口机会遗憾终生。

周霆琛惊愕的望住她,她明亮双眼里也同样有他,周霆琛紧紧搂住毓婉,狠狠汲取她身上的清香:“我从未想过你会开口对我说这些。”

她终于静下心靠在他的怀中,在没有躲闪,也没有拒绝。

天长地久,只是痴人追梦的传说,曾经拥有的有情人多半会在说出这四个字时注定了悲惨结局。

每个有情人,总想留住有关情爱至深时的点点滴滴,却不知记忆不会为任何人书写永远,只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模糊。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在每个人的心中不知不觉扭曲了最初的模样。

再次踏入杜家大门,佣人还会依照从前规矩尊称她杜二少奶奶,缺少了周霆琛的陪伴,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同样的身份,不同的人,周霆琛不能与毓婉随行,杜家始终是他不该踏入的地方,他坐在车中目送她重新回到杜家,了解最后的心愿。

曾经显赫上海滩的杜家公馆落魄了,门厅萧条人车稀少的杜家花园再不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社交门第,与毓婉第一次来到杜家参加舞会时衣香鬓影的场面大相径庭。失去了杜瑞达,失去了凌宝珠,整个杜家再没有先前的雍容气度以及呼风唤雨的能力,连落魄许久的佟苑也不如。

毓婉与素兮互相搀扶重新踏入铜铸大门,寒风吹拂两人乌黑鬓发,相似的发髻,同暗纹不同颜色的丝绒旗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竟似同一个人,不愧曾经互为主仆。

此时的素兮也嫁为人妇,人前人后都称她冯太太,毓婉驻足为素兮别好耳后珍珠发夹:“有几日不曾见过冯香主吗,他又去了哪里?”

提起那个蠢笨男人,素兮又好气又好笑:“堂主又让他去了赣南联系什么人,我总听不懂这些帮会里的事。他在近前也是惹人心烦,所以他去哪儿也是无谓,我才懒得去理。”

冯长庚是大头的学名,那一日周霆琛收留了毓婉,素兮忧虑小姐安危整日哭泣,大头被她哭得头痛寻了各种办法也无法缓解,一日索性学大哥买了束马蹄莲趁黄昏时分抱到素兮面前,从小被卖到佟家的素兮此生只知道专心侍奉太太老爷小姐,哪见过男人如此体贴亲密举动,腾地红了脸。

没出五个月,两人在青龙堂当着众兄弟的面拜了天地,尊周霆琛为兄长,毓婉为长姊,结为一世夫妇。

大头性格憨厚却懂得呵护素兮,粗中带细的体贴常能使她开怀。毓婉乐见他们成就姻缘,自素兮结婚之日起便下了命令再不准许她服侍自己。

偏在冯家小院自己做了太太的素兮依旧习惯围着小姐转,毓婉赶过几次甚至闭门不见,却一次次被她哭得无奈又开门放进来,今生能为主仆,也是一种缘分,素兮愿与毓婉相扶到老,毓婉也不能再逼她。

“待我解决了杜家的事就一同离开上海,你和长庚也就不必再分开了。”毓婉坦然展露笑靥,这是毓婉几年来第一次如此轻松惬意的微笑,看来,小姐确将心中包袱放下准备与堂主双宿双栖了。

素兮握住毓婉的手许诺道:“反正不管去了哪里,我和小姐总是要在一起的。”

佣人们进内禀报,毓婉料想自己再次出现必然会给杜家带来巨大震动,果不其然,没用多久杜允威带了佣人气势汹汹冲了出来。

毓婉缓步向前走了几步,冬日暖阳拂照在她的肩膀上雪狐披肩上泛起湛蓝光彩,低绾抿鬓的盘发,精致清丽的妆容,与一年前被赶出杜家时的落魄截然不同。

杜允威见她身后并没带人,不似来抢夺杜家公馆:“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是拿到了远达纱厂了吗?”

面对杜允威的质问,毓婉态度依旧从容:“我回来,拿回属于杜允唐的东西。”

杜允威视线落在大门外,手指着停靠在门外的周霆琛车子:“你想拿杜家的财产拱手他人?做梦!我就是饿死在杜家也不会将一切送给外姓人!”

周霆琛见杜允威神色激动,也从车内迈步站出来,他并不干涉毓婉与杜允威对话,因为他相信萍姐毓婉今时今日的能力完全可以将局面自若控制,他倚在车旁低头点燃手中的香烟,向毓婉露出鼓励笑容。

他极少笑,这样适意微笑更是男的。毓婉心中涌入暖意,再回过头对杜允威,眼中含了明显轻蔑:“我不认为他会乐于接受杜家的财产,只怕你愿意给,她还不稀罕要。”

“总之,我不会把杜家产业交给你们任何一个人!”杜允威歇斯底里咆哮着。

“据我所知,你手中的杜家实业还在停工,想恢复重新生产必须寻求肯于大力投资的合作伙伴,眼下上海将军府正有一笔人人想争的军备订单,可凭杜家实业根本没这么大的胃口吞下肥肉,所以你面临的最大困境是钱,而不是仇恨。”毓婉言语直逼杜允威软肋。

“我有很多办法筹钱,这点不需你一个外人费心了!你与杜家毫无瓜葛,当初是你自己主动盘里杜绝的!”杜允威扬手喝令佣人上前:“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送客?”

毓婉不为杜允威的驱动所动,抬起眼眺望杜家公馆微微扬起唇角:“眼下南北开战人人自危,手中足有如此庞大数额借款的人并不多,偏又各自有了小算盘,莫不是你还想与黎家借款?”

杜允威不知道毓婉已经知晓全部,佯装春风得意:“也未尝不可,毕竟黎家作为姻亲也想助我一臂之力。”

“黎家?只愿此次不牵连杜家就是万幸了吧?”佟毓婉意味深长的抿起嘴,“你觉得,将军府会放过革命党的亲家吗?”

杜允威绝望的发现眼前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全然是有备而来,她的目标直指杜家全部产业。

毓婉知杜允威唯恐自己拿走全部,不觉莞尔:“我此次带钱回杜家,不准备拿回全部,我只要本应属于杜允唐的一半财产,我欠他一句承诺,不属于我承诺的部分,我不需要。”

杜允威为驳回颜面,冷哼回答:“我并不担心那个!”

对于他的嘴硬,毓婉全无耐心:“如今北伐南征在即,炮火一旦蔓延至上海,相信杜家剩下的产业也未必能保存多久。如今时局只有依靠政府才能存活,相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杜家倘若能凭借此举将实业做大,所带来的利润远远高过枯守余下产业,到底是奋起自救还是坐吃山空,由大少爷自己选择。”

说罢,佟毓婉头也不回径直向大门走去,佟毓婉的决然反迫使杜允威更为焦急,渴求已久的投资机会就在眼前,究竟是争取还是放弃?

翠琳挥开众人,捂住头顶血流也冲了出来,恰听得毓婉想要借钱给他们,唯恐机会落了去也有些急了,压低声音在杜允威耳边小声嘀咕:“他与杜允唐没有一子半女,杜允唐又生死不明,将来帮助杜家产业壮大后所得还不都是你的?先稳住她要紧,日后再慢慢计算!”

“可是,万一她将财产转给周霆琛?”杜允威也不是不曾动过霸占毓婉这些钱的念头,只是怕如此精明的女人定会在他们动念头之前现将财产转移。

“只要咱们写明不许财产转于异姓就可以了,转来转去,还不都是咱们杜家的?”

翠琳还想再说,毓婉已走到周霆琛身边,司机为两人打开车门,周霆琛为毓婉以手挡住车门边缘。

毓婉甘冈探进身,忽听得身后杜允威高声叫嚷:“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们要签署公证文书!”

阳光深处毓婉浮起透骨冷笑:“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颠沛流离

一九二七年,初春上海

风雨飘摇中的杜家先是迎来一件天大喜事。由翠琳主持,将红羽正式迎进门嫁给杜允威,与大方太太黎美龄平起平坐,不分妻妾。外界不知内情之人多感叹黎美龄宽容大度,倒有些杜家亲眷们直销大少奶奶黎美龄肯让丈夫娶平妻的真正缘故。

继黎雪梅被将军许浩南查处后,黎家被牵连其中,黎家内宅抄家,黎家海事贸易被查封,佣人们或遣散或转卖,呼喇喇一下子散个干净,黎明珠在抄家时被方崇山看中,半推半就嫁与了杀害自己三妹的罪魁祸首。黎母挣不过命运多舛,溘然离世,杜若欢在临抄家时已有六旬身孕,经过杜家疏通打点将她放还杜家,与杜若欢同监牢居住的黎美龄因受不了整日馊食辱骂,不得不低下头恳求来赎杜若欢的毓婉带走自己,宁愿回到杜家俯首忍受翠琳的嘲讽也只求性命存活。

杜家因要办喜事又在动荡的上海滩举办盛大舞会,终日饱受南北战火惊吓的达官显贵们再次有了宣泄心中恐惧的出口,如同苏醒过来的冬眠动物抻展了身体,在舞池里与各色女伴抚摸共舞。而被杜家拦截在大门外的学生向面对国难只顾享乐的富豪政要们发出心底呼喊,可惜呐喊传不到歌舞升平的内庭,没有人注意他们究竟是谁。

杜家大厅灯影绰约照映在重新焕发生机的杜家人面容上,无人不喜悦,到处洋溢着宾客对杜允威新婚大喜的恭贺之声。在黎美龄面前的祝福显得那样肆无忌惮,也恰是如此,更证明他们心中笃定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子将会坐上杜家大少奶奶的正牌位置,掌握杜家经济命脉,成为第二个佟毓婉。

佟毓婉在人群中悄然穿行,有侍者端了水晶杯送与她,她取下一杯酒轻抿了口。不远处,红羽正身着白纱也与杜允威共饮。毓婉不自觉笑了出来,似对新娘子身上的白纱颇有感触。

西式婚礼必备白纱,常以白色象征纯洁。当年与杜允唐结婚是,毓婉也曾穿过,彼时心里还有个割舍不去的周霆琛,而今日,红羽亦身穿白纱嫁给杜允威,却不知她心里是否还念着另一个割舍不去的杜允唐。

有些醉意的毓婉弯了眼睛,心底骂了一句狗屁。可见着婚纱只能代表纯洁表象,女人真正内心所想谁也不会知晓。就像她现在到底是否想着杜允唐,也没人知道。

“你倒是快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盘算的是什么主意,你是想用她来取代我,对吗?”声音来自心中忿忿不平的黎美龄。入狱不过一个月,她鬓角已现白发,回到杜家后,她并不肯染发,只说这是黎家留给她的唯一财产。

黎家被牵连覆没对黎美龄打击太大,性情也越发变得难以琢磨,她明明还贪恋杜允威的怀抱,却喜欢用刻薄表达自己的满不在乎,就在杜允威携手红羽入门准备协商婚事时她就已知这盘棋局,自己输得彻底。

“娶红羽是大哥与二姨娘自己定的主意,我作为弟妹,又是大房的人,如何操纵得了?”毓婉挑眉,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今晚她所穿魅红色夹金线羽缎旗袍,一整套价格不菲的红色宝石首饰搭配窈窕身姿格外惹人注意。

当然,对于毓婉的神秘复起,杜家亲眷在背后也常常指指点点,幸而毓婉已不再是从前的她,那些绯议全当耳旁风毫不在意。

“我知道你是暗中怂恿者,你和那个老不死的妖婆都希望我早些死了才好。”黎美龄叼上支烟吞云吐雾:“别忘了,红羽心中还记挂着杜允唐,她是不会那么甘心让你霸占杜家二少奶奶位置的,是你害她失去了孩子,她一定会报复。”黎美龄刻意挖苦正撞上毓婉心中事,她又何尝不知红羽之所以想要嫁给杜允威极有可能是隐匿了报复心理。

“整个杜家看上去只有你最不欢迎红羽归来,你倒不如趁机先生个孩子,否则被她抢了先,你会大难临头的。”这话本是黎美龄当年说给毓婉的嘲讽,今日原封不动还给她,感觉很妙。

毓婉不理会黎美龄在背后歇斯底里的咆哮,端着酒杯优雅地向楼梯走去。

如此喜庆的酒会确实不适合她“寡妇”的身份,毕竟在杜家亲眷心中,早将杜允唐定位死在外面不能归来的继承者,她也顺理成章变成了“遗孀”,为了满足他们对杜家财产的肖想,她愿意假装人人都有机会。

只是毓婉在台阶上偶一低头,正看见佣人对拥着红羽跳舞的杜允威惶惶耳语,瞬间杜允威脸色大变,丢下红羽转身就向外奔去。宾客们的目光也随着失魂落魄的主人移动,杜允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摇摇曵曳光影里正有一位身穿白色优雅礼服的男子,似漫不经心的轻松走入,对一旁呆若木鸡的老友做了个拥抱的姿态。

毓婉脚步停止,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灯光耀眼,她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欢迎并未消失。

“大哥,听说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看来我回来的恰是时候。”杜允唐露出闲闲笑容对杜允威展开温暖双臂,杜允威神色慌张,尴尬地与眼前同父异母的杜允唐紧紧相拥,却丝毫感受不到兄弟情深。

杜允威早派出人去寻找过杜允唐的踪迹,沿杜允唐离开的路线秘密打探了一圈,重伤吐血的杜允唐仿佛被大罗金仙救了去,眨眼间消失在上海地界。他曾自我安慰,像杜允唐这样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浪荡公子,随便丢在大街哪个角落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他离开时还身负重伤,又连遭几日大雨,根本不可能有存活的机会,所以杜允威才会放心大胆的将一切妄为进行下去。

可杜允唐的乍然出现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还没想好究竟该怎样跟弟弟解释父亲是如何亡故的,大妈为何停尸三天才肯发殡,他的孩子又怎么会双双毙命。

“怎么,大哥不欢迎我回来?”杜允唐的目光如同以往般犀利,黝黯看不见愤怒也察不出欢喜。远处看见杜允唐芝兰玉树般身影的红羽失手跌了手中的酒杯,一杯潋滟红酒悉数泼在洁白无暇的婚纱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色玫瑰,为纯洁做了香烟点缀。

杜家的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场盛世婚礼全因杜允唐的出现变了味道。

唯有毓婉站在楼梯上叹口气,心中感觉又是欢喜又有些惆怅。欢喜的是杜允唐在经历千难万险后居然还活着,惆怅的是正因为他活着,她很快就可以回到周霆琛身边了,不知这个讯息对允唐来说算不算噩耗。

杜允唐眼角余光也扫见毓婉,他似笑非笑抬头,望住依旧消瘦的她,嘴角骤然上扬:“怎么,你还在?”

大团圆的宴会本该是喜乐继续,偏几个当事人脸色格外难看,也无需主人去撵,宾客们皆识趣的寻了借口告辞。

大厅中只剩下与杜家有关的人。翠琳坐在贵妃椅上偷窥杜允唐神色,杜允威将手中酒杯攥得紧紧,黎美龄难得抱着双臂倚在美人瓶旁看热闹,杜若欢扶了硕大肚子不知该坐在谁的身边才是真正立场。最狼狈的人是红羽,她穿了污秽的婚纱在杜允唐和杜允威兄弟面前手足无措,下唇咬出血来。

毓婉坐在杜允唐身边将每人神情一一打量,没有一个人真心欢迎杜允唐重新归来,甚至,包括她自己。

杜允唐一改往日闲散态度,开口直指最要命的问题:“谁来告诉我,父亲是怎样过世的?”

杜瑞达过世时间是在毓婉离开杜家之后,他终生致力变革,终还是在变革中不耐跌宕,在凌宝珠过世入殡后没多久人也撒手离去。没有毓婉在杜家,也就没有人出钱做大殡,杜允威和翠琳只请了叔公一家子亲戚将杜瑞达尸骨护送回老家埋葬。

“父亲是在你走以后不久,病重不治,溘然离世的。”看来杜允唐此次归来是想清算总账将所有仇恨一并还予的,杜允威说完迅速抬头望了望红羽,红羽手指死死拽了被染色的婚纱脸色惨白。

杜允唐并不计较他的谎言,又加重了语调高声询问:“那我母亲又是怎么过世的?”

翠琳被日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浑身发抖,仰仗着那日无人知晓内幕,佯装悲恸擦了眼泪:“大姐她也是病急,大夫说是常年操心郁结于胸腹,任是谁也救不了。”

“这么说,所有的事都和你们无关?”杜允唐低低冷笑,反手揪住杜允威的衣领:“我这人最不喜欢听哄不住人的谎话,有没有干系我自己知道,说,你是怎么害死父亲和我母亲的!”

杜允威被杜允唐揪了衣领态度依旧蛮横:“你惹了日本人的事是我将事情给遮掩过去的,现在你凭什么来审问我?我为父亲和大妈送终时,你又躲在了那里?他们口口声声呼喊你名字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在躲我的兄长追杀,我在想怎么报仇雪恨!”杜允唐被激涨红脸庞,他警告杜允威:“我什么都知道,现在不杀你不意味我以后也不杀你!”说罢将杜允威丢回沙发,他还想发怒,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肩头。毓婉的冰冷使得他冷静,挥手拉过身后的她,不屑再朝翠琳母子发火:“谁对我好,我记得终生,谁对我坏,我也不会忘掉,你们做的那些事,早晚都会还给你们。”

杜允唐牵手的动作使得红羽、毓婉脸色皆有异样,毓婉默默将手指从杜允唐掌心抽回去,红羽则有些恍惚的贴了杜允威身边坐下垂低了头。杜允唐站起身对所有人微笑巡视:“从今天起,我杜允唐回来了,如果有人觉得在杜家活得不耐烦了,大可去日本人那里再告密一次。”

整个大厅寂静无声,所有的人或坐或站,都不曾动。

唯独杜允唐,当真如同出行游玩回家般自在顺楼梯盘旋而上,径直先去了毓婉的房间。

毓婉起身上楼,杜允威不甘如此被羞辱,在他身后没好气的咆哮:“我就说你们夫妻俩是全力回来夺杜家家产的,当初被你们弄走的那些钱现在还不见踪影…”

毓婉骤然回身,犀利目光直盯了想说下去的杜允威,轻飘飘说了一声:“还没还吗?我怎么记得,早已经还给杜家了?”

“什么时候还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杜允威自然不肯放弃那笔可观钱财,但他却是不曾见过于与那笔钱有关的任何线索。

迎上他困惑的目光,毓婉扬眉而笑:“难道大哥一直以为我先前带回来的钱是在离开杜家后的一年之中赚得的?我一介弱智女流哪有大哥只手遮天的能耐??那笔投入资金自然就是当初允唐留下的钱,我早已完璧归赵,至于你们知道与否,又与我何干?”

“你居然拿我们杜家自己的钱财骗我分你一半财产!”恍然大悟的杜允威被戳到痛处,只得恨恨咬牙,满脑子都在羞愤自身的愚蠢。

毓婉冷笑着整理了自己衣着:“即便当真骗了你又如何?大哥当初口口声声要我公证文书,可是主动提供不能反悔的证据,文书上说杜家一分为二,各为兄弟二人所有,永世不得反悔。”

杜允威顾不得脸面,恶狠狠抓住毓婉的胳膊:“你这个婊子,居然敢算计我!”

毓婉冷笑回敬:“大哥别忘了,多亏有我算计你,否则,杜家还能维系到今日?你还能娶红羽为妻?”

毓婉带来的钱顺利用于购买大量机械车床,又私下贿赂了许将军身边的方崇山,承揽到加工铁路钢轨的订单。又以毓婉名义依靠沙逊将另一部分钱投资在上海地产上,如今兵荒马乱劫匪横行,钞票贬值黄金罕有,唯独地产是背不走的财富,与沙逊洋行合作半年,圈地所抢得的地皮使得杜家资产再次稳固提升,不仅将杜允威先前在实业上的亏空都扭转回来,更重新跻身回上海滩名门之列。

年初,报纸上整日报道倒闭实业家自杀的消息,或跳楼,或卧轨不计其数。没有佟毓婉,杜家怕是早已垮掉大半,而他杜允威或许也会横尸街头。

毓婉面无表情地将手臂收回,抬手整理完毕衣领发鬓,头也不回上了楼。

红羽听得她细碎脚步声停在自己头顶,想到他们夫妻再聚的亲昵场景,目光呆滞。杜允威见红羽神态似还在惦记杜允唐,心中嫉妒火焰点燃,走过去扬手掌掴过去:“看什么看!”

杜允威动作过大,红羽被揍得捂脸跌倒在沙发上,仿佛被他的动作抽傻了直勾勾盯了眼前的新郎。一旁的翠琳还想上前阻拦儿子的癫狂举动,黎美龄已离了美人瓶,边鼓掌边哈哈仰头大笑:“果然是一场好戏,真好看,真好看。”说罢,咯咯笑着走上楼去。

“疯子!”杜允威瞪了黎美龄背影狠狠唾骂道,觉得不解恨又补了一句:“早晚你要死在我的手上!”

翠琳望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场面,心中涌起无能为力的疲累与感慨:“我果然是个没福享受的人,连她一分一毫也顶不上。”

若此时是凌宝珠还在世,只需一句话,便能震得全家服服帖帖,可惜,她永远学不会凌宝珠的霸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一切混乱成麻。

杜允唐倚在床上将双臂撑在脑后,静静注视走进门的毓婉,嘴角带着轻佻的笑容。

察觉他的注视,毓婉不自然的微笑:“在看什么?”

她的神态依旧淡然,没有丈夫乍然归来的惊喜,也没有背叛丈夫后的愧疚,她还是那个完美的女人,完美得不切实际。

“我在想,这床还属不属于我,还是说我该另换一个地方睡觉。”杜允唐似真似假的回答惹得毓婉表情凝固,眼底流露出不自然的抗拒:“我让雀儿再给你准备其他住处。”

毓婉推开房门去叫人,背后传来掩不住酸味的疑问:“你和周霆琛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杜家?”

“我跟他说吧,把一切重新交给你后,就和他走。”毓婉回过身,目光坦荡的注视杜允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像杜允唐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然,她的内心也在挣扎矛盾,她不知道自己对周霆琛的感情是不是因为自身落难蒙受他的恩惠而萌生的报恩,当风花雪月的爱情里掺杂了感恩,似乎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不能确定了。

她无法保证那还是不是爱情,或是只想偿还周霆琛这么多年来的默默付出而已。

杜允唐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下,蓦然,他探过身子扣住毓婉手腕,将她的身子带入自己怀抱,毓婉还想挣扎,他埋入她的颈窝哑声命令:“不许动!”

毓婉抬起的手,又慢慢落下。

“原来,还不如死了好。死了至少能有你一辈子等我回来,现在我真活着回来了,你反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他贴在她耳畔佯装无谓的笑:“可笑我还千辛万苦想回来看看你,不知你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杜允唐察觉自己提及孩子,毓婉的身体明显陡然僵硬,双手也开始控制不住颤抖,眼圈瞬时红了,用了全身力气才开口:“没了,孩子只活了不足百日,就没了。”

杜允唐也被孩子突如其来的死讯震住,整个人一动不动的。

他曾千方百计打听到父母过世的真相,却没听说毓婉和孩子究竟去了哪里,每每带信来的人总是一句:杜家没有二少爷,也自然没有杜二少奶奶了。这样令人绝望的反馈激起他求生的欲念,咬牙忍住治疗的痛苦,只想和她和孩子再次团聚。

万没想到…原来,身体里流淌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没了。

杜允唐像个游戏失败的孩子垂下了头:“看来上天真不愿你留在我身边,连最后一点联系都给割断了。很好,这样很好,佟毓婉,你现在可以自由了!”

他走下床,操了一个咖啡杯故作潇洒丢在自己脑后,摔得粉碎。忽又似想到令人愤慨的丑事提高了语调:“佟毓婉,你赶紧走!再留下来,连我都瞧不起你,你玩弄两个男人于鼓掌之间,简直恬不知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