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狠大,仿佛落不尽天空的碎片,将山顶路铺的又松又软,踩下去小腿没去大半,走起来很费劲。

出发时匆忙,我穿得只是运动鞋,浸在雪里没几步,开始化水在鞋子里,湿冷得很不舒服。裤管沾上雪,遇体温化了,大风吹又硬梆梆,等于绑了两块砖在走路。好在头上手上罩得密不透风,还加了副透明无色的滑雪镜,所以挽留住身体大部分体温。

可能怕我跑了,也不给我手电筒,前后左右四个人围着我和夜无天,将雪地照亮。

“盯仔细,要是有人跟上来,立刻告诉我。”夜无天向后嘱咐。

“二叔,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再说,我爸还算是个守信的人吧!除非他担心你不守信,答应了放人却不放,把我这枚人质灭口,恐怕亲兄弟也没商量。”我好心好意。

没错,我现在就是人质。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父亲的书房里。

我把母亲早就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夜日和雪,他们大概猜到,不惊讶但对父亲很有意见,冷嘲热讽一番后,见父亲内疚至深,于是渐渐平复。

我也知道了,就像蓝蓝的养子姓夜,父亲收养的孩子却姓蓝。很怪异,但很公平。夜主不一定要夜家嫡系继任,有能力者居之。只要当上夜主后,改夜姓就可以,而且有义务奉养前任夜主,甚至可以说前任夜主保有相当大的权限。

没有人去睡觉,因为还在等翼城那边海粟和单秋寒他们安全的消息,也因为有好多事要处理。

“夜日,你无缘夜主了。”我状似遗憾,其实暗损。

“阿日想当夜主?”这件事刚走马上任为父亲的夜无云当然不知道。

“我可以卸任。”阿漠求之不得的表情。

“我不要。”本来想当夜主,是为了摆脱自己被压迫的境地,现在不需要了。

“那你帮我做生意吧!”父亲说,“夜族的黑色区域不少,阿漠需要料理那块。”

“再看吧。”夜日非常犹豫。

“打打杀杀那么些年,让他穿西装打领带?”我作势在戴手套,学着他当年的口气,“我不是要打你,而是要杀你。因为是女人,所以我会提前通知。”

“这是什么?”雪问。

父亲也颇感兴趣。

“夜日和我第二次见面的经典台词——哇!”我躲开夜日魔爪。

“别忘了,第一次是你先勾搭的我。”夜日打不着我,就跟我学样,“小心点嘛!去哪儿了?害人家等那么久。”

一个大男人学嗲,直让我搓手臀。可当时我真用那种强调说的?饶了我吧!

“我那是情节需要演的,你却真要杀我。”我不甘心。

“过去的事,不用计较,”说不过我,就虚晃一招,“老弟,你怎么和她遇上的?”

“在洛神之舟里。”详细的没法说。

“就这样?”心有灵犀在此时没好处。

“他救了我。”我赶紧补充,就这样。

“我错过很多。”原来他的孩子们早就彼此认识了。

“不会再错过就行了。”我是贴心小棉袄,虽然连遭两双白眼球。

阿漠接起电话,我紧张起来。他讲完电话,对我摇摇头,只说段老没事。

“怎么会找不到?”我跳起来往外走,“我去问夜无天,一定是他把人藏起来的。”

“我让人带他来。”父亲阻止我,“你别急,我来跟他说。”

“说不通,就来硬的。”夜日再度亮出他的小刀片。

“他是你叔叔。”父亲抚抚额头。

“他都说要杀我了,我还需要当他是亲戚吗?”夜日的戾气十分不好惹。

“同感。”雪情感太少,也是问题。

“好好问如果不说的话,必要的手段应该采用。”我说得含蓄,意思和他们一样。

父亲看着我们三个问题儿,幽幽叹口气,却莫可奈何。

很快,夜无天就来了。一时激动,忘了父亲说的话,我劈头就问他把人关哪里,他笑得好不狂妄。

“放了我,我就放了他们。”他提出交换条件。

“无天,我没打算犯你怎么样,你始终是我弟弟。只要肯收手,我们还是一家人。”父亲又叹息。

“这里都是你的人,随你说,我也不会相信。”无天继续谈判,“放我走,到了安全地方,我们电话里再谈。”

“你想走,得让我先看到人。”我可不是父亲,对他没那么深的亲情。

“可以,关他们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过我需要你当人质,其他人绝对不能跟着我们,直到我安全离开。”

我答应了。

于是,我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举步维艰。

走了约一个小时,风雪渐渐缓停,前方终于出现光亮。房子被雪压得很矮,门口停着一架直升机。原本走在我前面的人跑进房子,很快出来好几个人。

“这是什么地方?”三面绝壁。

“你父母独处的地方。不过自从凤灵韵离开以后,这里就荒了。我把它当作个临时避难所,还算弄得不错。”夜无天说。

“你其实根本不是爱我母亲吧?”这个人身上,我感觉不到对母亲的任何爱意,只有恨。

夜无天没回答,只招手让人把海粟和单秋寒带出来。

“你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吧?”从他让我当人质,我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夜无天竟然笑了笑,此时他的样子和夜无云很像,“为什么这么说?你是我侄女。”

“那么,你要干什么?”我指指架着海粟和单秋寒,往悬崖边上走去的那两人。

“因为你,我失去所有,难道不该收点利息?”他推着我也往悬崖那儿走。

越靠近悬崖,风就越大,呼啦啦卷起雪花,吹得我都站不稳。夜无天让我停的地方,和海粟,单秋寒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左手边是海粟。风吹散乱他的卷发,融入黑夜之中。他皎洁月华般的脸庞,淡淡散着莹玉的润色。身上还穿着医院的棉服,朴素的灰蓝色,在我眼里却如天使的圣衣。

右手边是单秋寒,眸色在黑夜中看不到蓝。他俊美,神情却倔强桀骜。他睿智,感情却烈如火焰。他看着我,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的眼里没有天地,没有自己,只有我。

“我恨凤灵韵!”夜无天终于回答我的问题,“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她一出现,大哥喜欢她,蓝蓝喜欢她,甚至连还是孩子的蓝蒙都喜欢她。只要我说她一句不好,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不好。她算什么?一个略有姿色,略带聪明的平凡女人而已。”

“我最讨厌她的,就是一人独占了我大哥。只要她招手,大哥就会过去。无论她在哪儿,大哥都看着她。他们建了云音堡,只想两人厮守。连我们上山,都需要事先报备,得到大哥同意后才行。大哥是夜主,做大事的男人怎么可以被女人捆住手脚?为了夜族,我不得不帮大哥清理障碍。”夜无天说完了。

“你是为了夜族,还是为了你自己?”我却看穿他的行径,“该说你恋兄情结,还是你自恋太深,以为大家都该围着你?所以母亲出现后,你嫉妒她比你更耀眼。”

情感,过分了,就成为伤人的利器。但多么可笑的理由,因为他的自私,我们一家人各自天涯,散了二十六年。

“不用你当心理分析师。”夜无天试图掩盖狼狈,“把游戏规则听好。”

“你有十五秒时间,之后,我的人会把沧海粟和单秋寒同时扔下山崖。先救哪个随便你,反正你救上一个,我就放一个,救上一双,我就放一双。这是你愚弄我的代价,也是你母亲欠我的。她不露面,就由你一并承担。”

“我母亲已经死了。”我告诉他。

“她死了?”夜无天眦目。

“逃出去,回到凤家不久,就死了。”我想他的反应太大,“奇怪。你该知道我和雪的成长经历,如果母亲还活着,为什么要把我们送进孤儿院呢?”为什么人人都认为她还活着?

“因为你不了解你母亲。她做事计划绝对不让人找出半点漏洞。非常珍惜生命,即使毫无生机的坏境中,也不轻言放弃。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当年他们三人经历了多少生死关卡。

“但她是个母亲。”所以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孩子的生命。

“死得好!”他仰天大笑,盖过啸啸北风。

我不明白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人,母亲却不说出来。但往事已埋,谁还能了解当时的真实?

我现下的处境十分严峻。十五秒!就算生出双翼,也不可能同时救到两个人。原来夜无天只想让我救一个,然后用余生去后悔。

“你有一分钟考虑时间,现在开始!”夜无天往后退开,看表。

我仿佛听到时间滴塔嘀嗒在心中的天平上互相敲打。

海粟!和他相遇很早。从善良无心计的大男孩蜕变成只手遮天,咤叱风云的男人,我与他不断重逢,他的每一面皆让我惊艳。对我温柔,对我宠爱,我自己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到达不敢去想的深度。

单秋寒!被我硬生贴上,从此纠缠不清。在他情感冷寂的世界,我不小心带去了温度,所以他还给我更炽烈更汹涌的爱情。可是因为平安,我放弃了他,伤害了他。对他的情动,被我扼杀。但每每看到他,我就觉得心痛。欠了他太多,我怎能不还!

雪地清冷,绝顶之上除了我们几个,只有一棵孤伶伶的松树。

“还有十秒,九,八…”夜无天开始倒数。

我一咬牙,大喊,“海粟,你一定要等我!”

“我会一直等你!”海粟坚定回答。

风音嘎然停止,瞬间心意已决,在夜无天数到一时,我冲了出去。

然而,夜无天的本意是让我一个都救不了。我一动,他的手下就开始把人往悬崖边上推。看得我心惊胆战,加快脚步,飞身将那人踢开。千钧一发之际,拉住那只下落的手。

“抓紧!千万别松手!”我大喊,手臀关节剧痛,恨不得把牙都咬碎。

他身体悬在半空,抬头凝望着我。

我的眼里映着他碧海蓝天的双眸。

泪,星星落上他的面颊。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终局之伤离

 

黎城,三月,春日。

墙内,千树万树梨花开。

墙外,我白衫牛仔裤,靠着门。

听见车轮驰地,很快,一辆黑色保时捷出现在视线内。车子慢慢停下,我歪着头,看见那个蓝眸的男子坐在驾驶座上。

走过去,自动自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载我去个地方吧。”我笑眯眯的说。

他不看我,打转方向盘,将车掉头,问道:“想去哪里?”

“山下的小码头。”我轻快回答。

我租了条小小游艇,单秋寒和我都会驾驶,不用担心回不来。他跳上甲板,拉我上去,看见钓具,微微扬眉。

“今天春光无限好,咱们钓鱼去!”我眉飞色舞。

他脱下西装,抽掉领带,卷起白衬衫的袖管,走进驾驶舱,开船出海。

我不介意他的寡言,赤着脚,抱起双膝,看群舞的海鸥。海浪时不时飞溅在船头,落上发间,我轻轻甩开。

船一直开着,直到海岸模糊,海鸥都回翔,才停了下来。我把准备好的两副钓具固定在栏杆上,抛饵入海,反身靠,看他走来。他站到我身侧,双臀搁在扶栏上,望着海面。

“头发长了。”这是我们见面后,他说的第二句话。

“嗯。”放平安飞了。

“很漂亮。”几根发丝拂过他的脸,如以前一般柔软。

“刚才等你的时候,看见你爸妈出门,说是去旅行。”虽然单凉还是严肃一张脸,但神情间有点不同。怎么说呢,是温柔吧。

“第一次两人单纯旅行,最开心的是我妈。”他无所谓。

“很好啊,爱情结果开花。”叶岚,我感动她的执著。

片刻宁静。晴朗得连浪花都不翻,只有微风。

“伤都好了?”他无意继续谈论父母。

“全好了,不然才不让我出门。”最终从段老那里确定了我们三个出生的顺序:夜日,老大。雪,老二。我,最小。段老还说,我出生时非常小,大概是被两个哥哥给挤兑的,差点以为活不了。从此,他们俩仗着自己大,将我“欺压”得死死。还一天到晚塞东西给我吃,妄想弥补他们犯下的无知“过错”。

“多了这么多人疼你。”他很高兴。

“以前没有,成天想。现在有了,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的我更喜欢住在奶奶家,多清静。可老爸三天两头催我过去住,我一去,三个大男人就把我宠得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他说完,交握的十指紧到发白。

“其实不是。”我扬起脸,午间阳光好舒服,“因为最好的,就在自己身边。”

“秋寒——”我要开口。

“有鱼了。”他开始收线。

一条很大的鲜鱼。

我和他手忙脚乱好一阵,终于将鱼肉去骨,片片切好。因为都不喜欢生吃,在甲板上放了个小炉子现烤。洒点盐,我拿竹签串起两边,递给他。

“请你吃。”我说。

他的手停在竹签不远处。

“怎么了,不吃吗?”我往前送了送。

“不用你请,这鱼是我钓上来的,鱼鳞是我刮的,内脏是我清的,去骨切片也是我做的。”他自己拿竹签去串。

“是我烤的啊。”他不领情,我自己吃,“要不然你吃生的去。”

“我也会烤。”他咬了一口,火候正好,外脆内嫩,鲜美无比,“不会做饭的女人还敢说。”

他说到我的软肋,我可以反驳他,但没有。

两人静静吃了一会儿,十分饱。我成大字型,躺在甲板上。他收拾了锅碗盆碟,从我旁边经过。

“我爱他。”

风把话音淡淡吹开。

他手里的碗碟发出彼此撞击声,脚步却不停。

“我爱海粟。”

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不想再彼此逃避。手背上一凉,溅到了水珠。可是船没有动,无风无浪,哪里来的水?

“秋寒,你一一”我想翻身起来。

“别动!”他往我身边一坐,只留高大的背影,“求你一一就那样躺着。”

我继续仰躺,看蓝天,却被感染了身旁这个男人浓郁的悲伤。他双手合脸,低着头,垂着肩膀。远远飘来几片云,风有些大,在耳边呜呜呼吸。

悬崖边上,我救的人是单秋寒。因为欠他太多,我一定要还。

不想他因我而陨落,那对他不公平。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但至少我要保他平安。

海粟不同。喊出让他等我时,我已下定决心,他死,我绝不独活。如果当时健康没有事先埋伏在那里而救下海粟,黄泉我会陪他一起走。

我的抉择,不是与相爱的人同生,而是与之同死。

当我的眼泪落在单秋寒脸上的霎那,我想他也明白了。所以,事情结束后的两个多月里,他悄声无息。逼得我主动寻找他的行踪,才在今天见到面。

“你还是欠我的。”单秋寒的话语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