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严重地怀疑起来:“这是一个谎言,是不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北国最美丽的女孩……”他眼珠一转,忽然落在芳菲手里的书上——摊开的页面上,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女孩。女孩也是一身白色的纱衣,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花环,温顺如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尽管隔着一层画纸,她眼里的柔波,善良的光辉,仿佛会折射到人的心里。

“天啦!”

安特烈三魂掉了两魂,半晌,跳起来,一见钟情的激动,少年人的春情勃发,一把抢过书,双眼放出光来,看了半晌,才把书牢牢抱在胸口,生怕被人抢走了。“天下竟然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子,她在哪里?她是谁?芳菲,快告诉我,告诉我,美丽的女孩她究竟在哪里?”

她的背影

王子对一幅一百年前的画像相思入魔,芳菲也吓了一跳,要找她么?

“芳菲,我该去哪里找她?她在神庙的哪里?果然,果然是名不虚传,哈哈,她绝对是绝世佳人,天下第一美人……芳菲,只要能找到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快说,到那里去找她?”

芳菲看着癫狂的样子,强忍着笑:“你要找她?”

“当然。”

她上下打量着他,他应该是十八九岁吧?“你要去见她,估计最少还得等三五十年……”

他尖叫起来:“你什么意思?”

她心里一动:“要我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快说,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安特烈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芳菲,快带我去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再不见到她,我会死的……”他表情夸张,迫不及待。芳菲觉得很是可笑,抽出自己的手。无奈他握得太紧,这一挣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目光不经意看到那双柔软的手,带着野花般芬芳气息的柔荑,少年人的心跳加速,安特烈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到那张奇特的面孔上,瞬间,仿佛她附身了自己刚刚看到的美人图。

画中的少女,怎会变成了芳菲?

他看看画,又看看她,心跳得咚咚的,声音也变了调:“芳菲……芳菲……”

他用力太过猛,松开的手情不自禁地改为了拥抱——只是伸出去,想紧紧地拉住那只柔荑,芳菲眼前一花,跌倒在地,安特烈发现事情不妙时,手一松开,刚好躲过飞来的一鞭子。

那“啪”的一声,惊扰了一切的浪漫,安特烈面如土色,狼狈不堪。

罗迦满面怒火:“安特烈,你竟敢擅闯神庙?”

“舅舅,您听我说……”

“马上滚出去。”

“舅舅……”

“滚,再不滚,今天朕就处决你。”

马鞭挥下,奔逃的安特烈忽然停下,看着倒在草地上的少女。他逃得太快,那一鞭之下,少女受了池鱼之殃,白纱衣被抽开一条裂缝,殷红的血,雪一样的白,触目惊心。

“舅舅,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快滚,否则,朕马上杀了她!”

安特烈不敢再说,在舅舅高高扬起的马鞭下落荒而逃。

剧烈的疼痛似要令人昏厥,但芳菲还是清醒的,她挣扎着坐起来,罗迦失声惊呼:“芳菲,是你?”

是她,是那个美丽的陌生的背影。

她的背影。

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她的头是慢慢转过来的,大大的脑门,明亮的眼睛,强把那一滴因为疼痛而逼出来的泪水咽了回去,带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咬着嘴唇:“伟大的‘父皇’,你还认得我?”

罗迦忽然觉得有点狼狈,因为自己的那一声“惊呼”——自己的确是早就认出她来了,早就!只是,总是隐隐希望,不是而已。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鞭子上,一丝愤恨闪过。一直都是这样,带着鞭子,他的俘虏。他却喜欢披上一层温情的面纱。

他迎着她的视线,手里的鞭子慢慢垂下,这才发现,当年的丑丫头长大了,匆匆间,许多年过去了。丑丫头,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少女。女大十八变——他的面色先变了,这是多少年了?六年?七年?还是八年?若是八年,她岂非?

他强自镇定,语气如威严而又带了一丝慈祥的父亲:“芳菲,你长大了!”

似无尽的感叹。那么小的小东西,也会变成这样。

芳菲仔细看着这个头上戴了精美羽毛王冠的男人。匆匆许多年,他没变,一点也没有变。刚进神庙的那些日子,她常常会想起这个“父皇”,想起他的糕点,他的苹果,想起那间鲜花掩映的公主屋。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得到的温情,一种父亲一样的感觉。再后来,她被大祭司教习识字,那是一种魔鬼似的训练方法——他们似乎要培养的不是圣处女公主,而是一个渊博的大博士。一天12个时辰,用于念书和各种技艺的学习,就要占去七八个时辰。连吃饭都是匆匆的,就算是吃饭,也在学习不同的技艺。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又不敢不从,所幸大祭司每年会离开一段时间,只有那段时间,她是自由的,虽然很短暂。唯有今年,大祭司离开得太久了,久得她差点忘了他的存在。

孤寂漫长的岁月里,抱着藏书馆的书籍打发时光,无意中看到一本“异端”的记载——那是大祭司也不知道的。这本书记载了一个秘密,是北国纵目神由来的秘密。此后,她如饥似渴地寻找同类的书籍,偷偷研习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不是因为兴趣,而是因为急于要解开那个秘密,不知不觉,岁月流逝。慢慢地,方明白,罗迦,哪里是慈爱的父皇,那是一头狼,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父皇!

自己是他的俘虏,是国破家亡后的祭品。唯一不同的是,她从未为自己的祖国而悲哀,也不为任何皇族的人悲哀——她对此没有任何的观念,也没有任何的惦记,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自己!仿佛那是游离于自己之外的,与己无关。

无法悲天悯人,便只能怜悯自己。

罗迦忽然想起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小女孩提着沸水,去浇死皇宫的花树。他的目光落在她黑色瀑布一般的乌发上,缓缓说:“芳菲,你忘了你是神庙的公主?你终其一生,不许和外界任何男子说一句话。”

芳菲身子微微发抖。

罗迦忽然觉得好奇:“你一直记得我是谁?”

她冷冷的:“你是罗迦,北国的王。”

罗迦微怒:“你竟敢直呼朕的名?朕是你的父皇!你小时候,叫我父皇。”

“我现在,也是叫你‘父皇’!”

父皇二字,咬得很重。她想,他还要继续假惺惺到什么时候呢?

罗迦的目光从她身上落到地上摊开的那本书上,面色骤然变了。

“芳菲,把书给朕。”

她退后一步,若无其事,仿佛说,你要你就自己拿。

罗迦第一次发布的命令无效,有些悻悻的,自己弯腰捡起那本书。他并非如安特烈一般看着第一个美轮美奂的少女;而是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个小少女的音容,狭长的眸子,惓倦的眉眼,单眼皮衬托着无限的纯真和活力,她并非倾城倾国,但脸上那种一色的纯洁的表情,令人过目不忘——那是他的小姐姐。

她就如一头最温顺的羔羊,毫无怨尤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甚至,那么虔诚。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十八年来的平静。小姐姐说:我是神的女儿,侍奉我主是我的荣耀,你不要为我哭泣。但是,投到火里的那一刻,她却哭了——尽管用了大量的迷醉药剂,她依旧醒了,在火海里拼命挣扎,呼喊,那种瘆入骨髓的痛楚,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仿如一个玉人

罗迦不想再看下去,合上了书本,盯着芳菲。昔日的小人儿,光洁的额头,眼睛微微闭着,仿佛这天地间的一抹幽魂,而非少女的天真活泼。

他想起自己的来意,声音严肃起来:“芳菲,你不该和安特烈说话的……”

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什么都不该!

“可是,父皇,我已经跟他说了很多话了,怎么办呢?”她“无可奈何”地摇头,语气里却掩饰不住的小小的得意,那是一种报复后的小小的快感,“我不止跟他说话,还跟他过了一夜,你说怎么办?父皇!”

“父皇”二字,那么刺耳,罗迦皱着眉头,眼神逐渐变得狞恶,盯着这青春叛逆的少女,盯着她胸前戴着的红宝石项链,眼里带了奇怪的笑意,“芳菲,你这是勾引了安特烈王子?”

她伸出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纱衣已经因为那一鞭子,破碎开来。她急忙伸出手牢牢地拉拢碎裂的纱衣,狠狠瞪一眼罗迦。

罗迦本是看着项链,这时才看到那一片还来不及掩盖的肌肤,那是雪一般的肌肤,参差花貌,玉一般柔软莹洁,仿如一个玉人。

肥腻腻的小东西,她长成了玉人。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上面,那是一种本能,见她飞速地遮掩了,才想起狼狈地移开目光,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裸露了肥腻腻的小背脊,望着自己:“父皇,我难道不是美人么?”

他不禁后退一步。

树林,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愤怒地大喝一声:“滚出来。”

是安特烈,探头探脑,见被罗迦发现了踪影,干脆走出来,嬉皮笑脸的:“舅舅,都是我不好,是我误闯入了这里,不是芳菲的错……”

罗迦顿时火冒三丈:“你还不快滚?”

安特烈也火了:“陛下,你有什么事情,冲我发火好了,干嘛为难一个女孩子?”

光荣日

“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胡说,芳菲救了我的命。舅舅,难道你要为难我的救命恩人?”

罗迦怒道:“你还要撒谎?”

“我不是撒谎,是真的,芳菲救了我,我中了蛇毒……你不但不感谢她,还刁难她,舅舅,你不能不讲道理……”

芳菲咬着嘴唇,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还以为这小子就是一个胆小鬼,没想到,他还敢溜回来。安特烈也看着她,悄然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你别怕,有我顶着。我不会扔下你单独逃生的。

两个少年人的一举一动自然完全落入了罗迦的眼里,仿佛在眉目传情。一股怒火在胸腔里燃烧,芳菲,那是神的,是神的祭品,是最干净的,她竟敢!竟敢如此!

“来人,将安特烈带下去关起来。”

安特烈冲上前一步就去拉芳菲的手:“快,跟我走。”

他的手还没沾到芳菲的手,已经被一鞭子重重地挥下来,他惨叫一声,那只手被抽得鲜血淋漓,罗迦冷哼一声:“安特烈,这是北国,不是柔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两名侍卫上前架住他,不容他有任何的反驳,抓了就走。

芳菲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在这之前,她还曾指望着这个少年,跟随他,偷偷溜出去。但现在,已经不行了,而且,计划还没开始就彻底暴露。此后,罗迦一定会加派人手看守。

罗迦看着她失望的眼神,忽然觉得一种难言的快意,语气也放缓和了:“芳菲,记住你的本份。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向父皇提出,父皇一定尽力满足你……”

“父皇?”芳菲狠狠盯着他,“我没你这样的好父亲,我是你的奴隶,是你即将要处死的奴隶。”

她眼里透露出跟她的年龄和面容毫不相称的怨毒之意,又带着根深蒂固的惊惧,那是面对死亡的恐惧,日复一日所造成的。罗迦一惊:“不,芳菲,那是光荣……”

别叫朕父皇

“架在火上被活活焚烧,这算什么光荣?这才是真正的异端……”她再也忍不住了,愤怒滔滔不绝地溢出口,“你们是最野蛮的民族,什么圣处女公主祭祀,什么杀母立子,北国,是一个最妖孽最邪恶的国家……”

罗迦沉声问:“你从哪里得来这些可怕的想法?”

她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瞟一眼旁边的几大本书:“我从书上看来的。除了你们,其他国家并不这样残忍,你们才是异端……”

罗迦的鼻孔翕动,重重喘着粗气:“大祭司竟然如此失职,那些妖言惑众的禁书竟敢留在神庙?”

神庙的图书馆博大精深,但以往的圣处女公主们是不会有如此广泛的阅读的,除了芳菲,所以,她发现了“异端”。他看着面前这张少女的面庞,本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充满了深刻的惶恐,与她年龄完全不相干的惧怕。

当少女变成了受惊的小鹿,便总是惹人怜惜,他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却有些无力:“芳菲,那是侍奉神的光荣……”

她声音尖利:“既然如此光荣,你为何不让你的女儿去做祭品?”

“你也是朕的女儿!”

“虚伪的北皇陛下,我是你的俘虏。”

那眼里深刻的恨意,绝非记忆里傻傻笨笨的小女孩天真的神情,小小的感恩。罗迦将那本画册重重地扔在地下,大笑起来:“对,朕不是你的父皇!你从今以后也别叫朕父皇了!你不过是朕用万锭黄金买来的小奴隶,所以,你就得遵循你奴隶的命运。你要怪就怪你们的大燕国王!”

芳菲再也说不出话来,罗迦马鞭一挥,大步就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并未回头,沉声说:“芳菲,这是朕对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再敢有任何越轨行为,就等大祭司回来再行处罚。”

大祭司的惩罚,那是比死还可怕的。

少女的头绝望的垂下,黑色的长发在晚风里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

干旱和瘟疫

棕榈树的花粉在空气里飘荡,北国,就要开始它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了。但是,今年护城河的两岸,明显地冷清了许多。

大祭司的脚步刚刚踏上神庙的土地,他扛着一只大大的麻袋。一名杂役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大祭司疤痕累累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用手指转动着脖子上大大的骨头项链,急忙走进神庙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早已等候着一人。

能随意进入这里的,永远只能有一个人——北国的王。

他单膝跪地,单手行礼:“我的王,您可是遇到了麻烦?”

罗迦坐在金烙莲花的神椅上,眉头紧皱,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大祭司,朕的确遇到了麻烦。”

“陛下是在担忧今年北国百年不遇的大旱?”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几乎长达半年的时间,北国大片国土滴雨不下,庄稼干死,河流干涸,牛羊成群地死去,人民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路上,到处已经可见流浪的人群。

“朝廷也曾开仓赈济,但都是杯水车薪。再不下雨,北国就完了。”若不是早年南征北战积累下的大量财富支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这些财富累积经年,大多数已经落入了豪门贵族,世家戚勋的手里,真正充入国库的,只占据了很小的比例,长此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祭司试着问:“可不可以颁布号令,要世家贵族们捐一些家产出来?”

罗迦苦笑一声。北国跟其他国家不同,武将世家们并不是领取朝廷的俸禄,而是各自积累势力,划地为王,占到哪一块就是哪一块,所以特别热衷于战争。罗迦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根深蒂固的游牧民族的生存法则,要一夕改变,何其容易?在这个关键时刻,要贵族们共体时艰,捐资救国,那是想也别想的事情。

干旱和瘟疫2

大祭司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也提不出更多有利的建议。

“不止如此。因为过度干旱,入春以来,连续发生病疫,平城里大量孩子病死,病菌滋生蔓延,朕的两个王子和三个公主也陆续夭亡,就连太子也病倒了,卧床不起……”他眼睛里有一丝血丝,十分疲倦,这些问题,已经不知多少个日夜在缠绕他了。

“大祭司,今年我们是不是该加强祈祷?”

“陛下且放宽心思,我一定竭尽全力,祈祷我北国风调雨顺。”

这场病疫,令全国的医官束手无策,大祭司也是因此才外出游学并秘密寻找良方。他打开一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草药,大多数是解救瘟疫的良方。他抓出一把:“陛下,这是来自生命之海的圣药,大神会护佑我北国国泰民安,皇家子嗣兴盛。”

罗迦大喜,立即站起来,亲自接过草药,仔细看这些神奇的生命之草。北国的千万人民,等着它的拯救。他小心翼翼地又将草药放回袋子里,脸上微微露了一丝安慰:“朕立即召集全国的医生汇聚,扩大诊治范围。”

“朕还将在神庙里亲自主持祈祷,直到狂欢节结束。”

“陛下诚心必能感天动地。我们北国,一定会振作起来。”

大祭司本是个波澜不惊的人物,但看到北国的大旱,罗迦很少见他动情,也深感欣慰,想了想,才说:“林贤妃提议,狂欢节前,她也要率领众妃到神庙祈福,你安排一下吧。”

女眷来祈福的次数虽然少,但也并不奇怪。大祭司点点头,罗迦转身要走,像又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芳菲公主这些年一切可好?”

大祭司疤痕累累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稍纵即逝:“回陛下,公主聪慧,记忆力惊人,她熟读藏书馆的经典,远远超出了我对她的预期。”

完美无缺的祭品1

罗迦来了兴致:“哦?她会念书了?”

“我的王,她将成为几百年来,献给大神的最聪明的女孩子。”

罗迦慢慢说:“也许,女孩子念太多书,并非好事。”

大祭司奇怪地看着她,这么多年,唯有她一人最喜念书,这不是好事,难道还是坏事?

“除了念书,她还做些什么?”

大祭司有点奇怪,不明白罗迦为什么会这样问。

“大祭司,可否将图书馆整理一下?”他斟酌着,“我是说,有些书籍,也许并不适合女孩子看。”

“哦,我的陛下,可不能把她当成一般的女孩子。她很听话,很温顺。”

“此外呢?”

还能有什么此外?

罗迦见大祭司茫然的眼神,暗叹一声。要是大祭司知道,他这个最温顺的女孩子,曾经留了男人一起过夜,他还会不会是这样放松的眼神?

“陛下请放心。我们的祭品完美无缺,大神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罗迦双手合什,但愿如此,北国,今年真的太需要风调雨顺了。

静修室。

没有点灯,只能借助淡淡的月光看外面影影绰绰的夜色。桌上摆着很简单的一碟饭菜,都是素食,这是罗迦祈祷前的前奏。熏香沐浴,素食茶水,摒绝一切的杂念,以干净的灵魂靠近大神,换来护佑。

良久,他慢慢走到窗口。静修室外面,是一大片天然的苗圃。虽然护城河的水已经干得快见底了,但是,这端的林间湖泊有股天然的泉眼,水旱从人,浇灌着周围上千亩的土地,丛林,让它们得以常年郁郁葱葱。

因为,这方土地完全属于神殿。所以,人们更是敬畏,唯有神的地盘,才会有这样的奇迹。罗迦站在窗户边,看着夜色下这方和外面的干旱迥然不同的天地,心里第一次真正滋生了对上天的敬畏。啊,伟大的纵目神,若不是他的庇佑,这片土地为何会如此枝繁叶茂,春暖花开?

完美有缺的祭品2

耳膜里传来呜呜的声音,似清风在黑夜里倾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有人在黑夜里痛哭。

他推开门出去,循了声音。

平坦的草地,两岸,棕榈树已经飘荡出花粉的香味。月光一望无垠地照下来,洒在柔和的白纱上面,少女的身子躺在草地上,脚趾微微蜷曲,哀哀的低声痛哭,像一只绝望的小豹子。随着狂欢节的一天天临近,她连书都看不下去了,仿佛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除了恸哭,无以自拔。

他立刻明白这是谁,便停下脚步。

她总是在这样的夜里哭泣?这是多久开始的事情?是她从书里发现了自己命运的秘密后就开始的?

没错,书籍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现在才让大祭司提防,会不会已经太晚了一点?

良久,又往回走。思虑着该不该将安特烈的事情告诉大祭司。

迎面,碰上大祭司的幽灵一般的眼珠。本来,他一回来,芳菲是该去向他请安的,他也会考察一下她这些日子的学习,有没有偷懒。尤其是一些草药,芳菲本是很有兴趣的,但是,芳菲竟然破天荒地没去。所以,他只好亲自找上门来。

他显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哭声,眼睛里满是困惑:“我的王,芳菲公主她好像竟然不愿意去侍奉我们伟大的神。”

能被选中做圣处女公主,是无上的光荣,几百年来,她们像羔羊一般温顺地匍匐在神像面前,祈祷,唱赞美的歌,然后升向圣洁的天堂。但芳菲不一样,她识字后,就大量阅读,博览群书,罕有跪在大神面前,从不唱任何的赞歌,在月光明媚的夜晚,总是一个人躲在草地上痛哭。

罗迦皱起眉头:“她以前也这样?”

先前罗迦问他,他还没有想起,现在,越想,疑点越是多。“芳菲公主,她的确和往常的公主太不一样了。”

“有哪些不同?”

换一种羔羊?

“历代的圣处女公主虽然也有课程。但她们的主要重心不是在书卷上,而是在悲天悯人的情怀上。她们总是更多的关怀园圃小动物、照顾来祈祷的人们、受伤的孩子,跪奉大神,为大神唱赞歌。但芳菲公主,她从不做这些……”

“不是有人教导她么?”

“教导了她也不做。她总说她要看书,没有时间……”也许是因为惜才,大祭司竟然也默许了,只要她安然无恙地呆在神殿,不惹是生非,其他种种,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她只看书或者独自在林中游荡,我从未见过这么喜欢读书的人,她又聪明,几乎过目不忘……”大祭司向罗迦汇报着她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她对医术有极大的天分,一些巫医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她也能给出准备的答案,甚至能独立诊治前来求助的病人……”

罗迦这才惊奇不已:“真的?她还会医术?”他忽然想起安特烈的话,说她救了自己的蛇毒。当时还以为安特烈在胡言乱语,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对,她精通医术。有些方面,比资深的祭师还熟悉。每当园林里的小动物受伤了,总是她救治。只是,她做这些的时候从来不乐意,不主动,从不为她的本份尽力……”大祭司感到困惑,因为历代的圣处女公主都要美丽善良,温柔圣洁,但是,芳菲公主,她虽然不凶恶,不毒辣,但是,从少女的身上,他也感觉不到往昔公主的温顺、善良!他真的感觉不到。

若非罗迦提醒,他甚至忽略了这一点。

罗迦仔细倾听芳菲的种种“劣迹”,半晌才开口:“芳菲,她莫非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大祭司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大祭的时间快到了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大逆不道?

夜色里,神殿正门前的大神像巍峨挺拔,罗迦看了半晌,才开口:“大祭司,我们是不是该换一只更温顺的羔羊?”

换一只羔羊2?

他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的陛下,芳菲虽然的确举止有些怪异,但是,也不能说明她就不适合。”

大祭司显然并不认同,他明白,罗迦自始至终不太认同人体祭祀,否则,也不会提出当初的废除法令了。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岂容他再一次反悔?

罗迦无言以答,的确,这要的并不是适合或者不适合——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个牺牲品就行了。骨子里,他其实猜测,那些牺牲品,根本靠近不了天上的纵目神。只是,在天灾人祸的年代,他再也不敢如此出言不逊而已。

“尽管芳菲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已经是唯一的人选。她聪明。聪明的女孩,更能明白大神的意旨。”

罗迦无言以答。

“我的陛下,马上就要到大祭了,我听说近日有不明身份者闯进来,是不是需要加强戒备?”

罗迦想起白昼安特烈的事,陌生的天地,闯入了外来者,不安分的芳菲。他淡淡说:“没事,那是顽劣的安特烈王子,他应邀参加狂欢节,却误闯入了禁地。”

大祭司显然半信半疑,因为他听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版本。那个顽劣的少年,只怕来者不善。

“朕会约束他,再有过激行为,朕就提前遣送他回国。”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陛下,您也请早点休息。”

罗迦有些好奇,又看看远处的那个身影,低声说:“不管她么?”

“不管!神的孩子,总要磨掉了全部的棱角,才能真正谦卑地跪在我主脚下,永远忠实于他。”

大祭司走远,罗迦才穿过几棵巨大的棕榈树,走到那片草地上。镶嵌了金箔的书在月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冰凉的手枕在书上,少女哭得累了,睡了过去。静静的,如这一夜的月光。这一刻,她如此纯净!绝非昔日的张牙舞爪。

罗迦悄然在她身边坐下。

可怕的诅咒1

圣洁的白纱衣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美丽而清灵。身子是娇小的,无限弱不禁风,应该是这些年来大祭司的调教。这里,常年的素食,每顿只能7分饱,每个人都习惯地遵守着艰苦的修行,所以,昔日的小肥猪仔,一去不返了。

他忽然深切地怀念那个小小的肥猪仔。那时,她什么都不懂,何等的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王子们接连死去,十五岁以上的公主也尽皆出嫁,罗迦才惊觉自己有了父亲的感觉——这草地上躺着的女孩,也是自己的女儿,养女。

心里忽然犹豫起来,多么美丽的生命,为何要放在火堆里?他慢慢伸出手,抚摸她熟睡的面庞。

她没有醒,依旧酣睡。他忽然很想拥抱她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看她欢笑——哦,还差点忘了,那小东西,还做过自己的人体火炉。独一无二的”人体火炉“!

但是,他终究没有拥抱下去,因为,他意识到,她是少女了,是大姑娘了。对于神的祭品,谁也不该沾染,就算是自己,就算是父皇,也不能拥抱了。

睡梦里,有温存的大手抚过,那是自己生平也不曾领略过的温情,终究是单纯的孩子,罗迦见她月光下的笑容,慢慢起身,怅然而去。

神坛。

罗迦换了一身黑色的祭祀服。他披散着头发,宽大的黑色袍子,赤足,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到神坛之下。神坛之上,是一个青铜器的神人,高鼻纵目,后面是满头的小辫子——这便是他们的大神,纵目神。

他跪在地上,叩头,然后站起来旋动身子,行着一个古怪的礼,有点像在转圈圈,一下一下,头晕乎乎的,很快有些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