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娘娘一惊,急忙扶住芳菲,几名侍卫也立即上前。

芳菲却立即道:“你们退下!”

她下意识地闪开一点,一名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扑通一声就跪下去:“娘娘,娘娘……”

她认出是太子府的宫女,是李玉屏的两名贴身宫女之一,昨日还曾随李玉屏进宫。她心里一沉:“怎么了?”

“太子妃……太子妃她,殁了……”

芳菲如遭雷击。

陪伴着她的张娘娘,红云,红霞等人都懵了。

芳菲完全不敢置信。

“皇后娘娘,太子妃她……殁了……”

宫女已经恸哭起来。

芳菲有一瞬间,脑子里全是空白的,完全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昨日李玉屏才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跟自己毫无保留地倾诉衷肠,虽然病得不轻,可是,但那是久拖的病,怎么可能一下就发作?

她已经乱了分寸,只下意识地想: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出了错误,李玉屏不可能死,或许是晕过去了。

“来人,牵马……”

“娘娘,你不能出去……你有身孕……”

怀有身孕的人,有很多忌讳,很多红白喜事都最好不要去参加,怕冲撞了胎气。

“马上备马!”

张娘娘也懵了,此时,醒悟过来,立即阻止:“娘娘,不行,你不能骑马。”

“来人,马上备轿,本宫要去太子府。”

“娘娘,陛下还没回来……”

香消玉殒4

陛下召集臣下密谈,一时三刻还不会回来,芳菲已经等不及了,大声道:“马上走……你们到时告诉陛下……”

“娘娘,再等等陛下吧……”

张娘娘完全慌了神,皇后这身子,陛下是严禁她外出的,生怕发生任何意外。而且,孕妇本来就忌讳受到太过强烈的刺激。此时,她见皇后面色潮红,显然是因为意外的打击而情绪突然加剧。

“娘娘,你等着陛下,陛下自然会有主意……”

“马上走!”

心里,尚存着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许,玉屏还有救,自己得马上赶去,一刻也耽误不得。

轿夫飞奔而来。

这是宫廷的御轿,因为她怀孕,罗迦怕她有时要走远一点,便吩咐制作得更是绵软,此刻,四人抬着轿子,一点也不显得笨重。本是十分舒适,十分方便的,可是,现在芳菲坐在里面,却如如坐针毡。轿夫已经健步如飞了,她却觉得简直慢得如蜗牛一般,不停地催促。

早知道,自己就骑马了。这个时候,骑马又能如何?

这该死的轿子。

她心急如焚。

张娘娘等知道事关紧急,也随后跟出来。赵立、乙辛等几名贴身侍卫,当即策马开道,一起护着皇后外出。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

太子府的门前,一片黯淡。

大红色的灯笼已经撤掉了,零星地白色灯笼,也许是来不及的原因,还没换几个。里面,到处是隐隐绰绰的哭泣声。

整座宏大的院子,亭台楼阁,完全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

“皇后娘娘驾到。”

老管家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芳菲根本无法跟任何人行礼,急忙下轿,甚至连那些跪下的人都没喊一声平身就往里冲。

双腿竟然是软的。没有任何的力气。

香消玉殒5

她下了轿子,也不让任何人搀扶,急急忙忙地就往前走。四处黑乎乎的,她深一脚浅一脚,直到红云和红霞奔过来扶住她:“娘娘,你走错了,是这边……”

她们陪她来过几次了。她定定神,她那么熟悉的太子府,此时,竟然走错了方向。

往左边,才是李玉屏居住的太子妃正殿。

那个院子,她是十分熟悉的,上一次治病的时候,曾亲眼见到李玉屏如何地反复拿着宝刀追砍那些去鼓噪的“欺侮”她的仆役——

那一次,是心病——深深的心病——也一病不起。

那么活泼,那么爽朗的一个女子,甚至还略略会武功,她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她犯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那些病,足以令一个年轻的女子丧命么?

将门虎女,怎么也是同样的脆弱?——原来,在死亡面前,没有任何高贵低贱之分。

白色的蜡烛,暗沉的香火,空气里,一股死亡的气息在弥漫。

灵堂,正在搭建。一切都很混乱,是茫然无序的。因为太子这些日子的深居简出,跟他的智囊团也很少应酬了。太子妃之死,他愣神之下,其他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米妃再是八面玲珑,可是,从没遇到如此重大的事情,也完全乱了方寸。

众人一见了皇后,竟然松了一口气。

可是,芳菲任何人都看不到,只顾往里跑——心里只存在唯一的一线希望——假的,希望是假的,就如上一次一样,能看到李玉屏站起来——李玉屏,不过是心病而已!

这一次,也是心病!

她只是被日全食吓住了!

她冲上去,健步如飞,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身孕。

李玉屏已经不再床上——不在正殿——尽管她还躺着,但是,已经躺在了寂寞冰冷的雕花木板上。

她跌跌撞撞地就冲上去。

香消玉殒6

床前,一个男子,眼神那么麻木,那么悲哀。

仿佛一夕之间,他就变了。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不成样子。

她腿一软,几乎倒下去。

他没有做声,眼神微微有些呆滞。

“殿下……是我,是芳菲……”

他泪如雨下,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搂着,嚎啕大哭。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只是出于本能,自己需要安慰,需要同情,需要一切的怜惜和怜悯!此时,唯有她才能给予安慰,那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一种信任!最深挚的信任!

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最后的一块浮木。

这一刻,芳菲甚至忘了推开他,眼珠子火辣辣的,泪水云集,却怎么都掉不出来。

只是紧紧地搂着他,无言地轻拍着他的背,就如那些他生病垂危的日子,已经绝望了,等待死神的召唤,除了自己,就再也不会有别人会安慰他了。

本来,心里不是对他没有丝毫罅隙的,也有争吵,也有斗气,现在,才知道,那一些罅隙,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自己骨子里,从来不曾责备过他!

她完全忘了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开手的,只隐隐听得他的声音,绝望的带着啜泣的声音。

死了,李玉屏真的死了!

竟然是真的死了!

两个人都在黑夜里,影影绰绰,迎接着魔鬼的盛宴,面对面,甚至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旁边,站着一排的御医。

这些御医再不济事,一个人是不是死了,也是能判断的。

身子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却还要支撑另一个悲痛欲绝的男人——这时,才明白,殿下,他是爱李玉屏的!

香消玉殒7

也许,那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早就有了!

而且很深了。

不然,怎会伤心到这样的地步?

是老管家的声音,颤巍巍的:“娘娘,请见太子妃最后一面吧。”

她终于把目光定格在李玉屏的脸上——

白纱是太子亲自揭开的。

白色的烛光,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冲淡了她脸上的苍白,整整齐齐的,已经换了一身新衣,一如她生前的安详!

可是,记忆里的李玉屏不是这样!

芳菲竟然不敢再看下去!

昔日雀跃灵动的少女,舞着剑,骑着马,大声地爽朗地笑:“娘娘……娘娘……我很喜欢跟你一起玩……”

“娘娘,殿下肯跟我讲一些话了……”

“娘娘,我不敢……我不敢不让殿下纳侧妃……我怕人家说我没有妇德……”

当家主母一般,本本分分的李玉屏,只有跟她一起,才会真正敞开心扉,无所顾忌。

芳菲双腿一软,跪下去,泪如雨下。

她的性子其实是很淡薄的,在神殿的那些日子,对什么都看得很淡,对什么人,都很少有长久的牵挂。唯有李玉屏,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唯一朋友的死,竟然是如此令人撕心裂肺!

她第一次,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死去孩子之外的人,痛哭失声。

张娘娘等人流着泪,搀扶她,低声提醒她:“娘娘,节哀顺变……你有身孕,不能长久跪着,起来吧……”

她依旧跪着,除了跪下,不知道自己能为李玉屏做些什么。

昨日的音容笑貌,今日便沉寂了下来!

而且是永远的沉积!

她还是被强行搀扶起来。

香消玉殒8

身边,依旧站着太子,他整个的人,被这突入其来的噩耗震懵了,连招呼皇后一句都不曾,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换衣服——他还穿着朱帛领子的外服,显然是赶回来后,就一直料理着后事,根本就没意识到要换衣服。

芳菲靠在两名宫女的身边,完全不敢看他,不敢看他过早地,饱经风霜的脸。

幼年丧母,被人毒害,现在,又青年丧妻……人生,谁经得起这么多的打击?无论爱与不爱,无论爱到什么程度,这都是沉重的打击。

她怜悯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神那么麻木,许久,才怔怔地,仿佛开始认出了是她:“芳菲……皇后……芳菲……”

他甚至忘了,刚刚,自己还曾拥抱她,在她肩头,寻求一种支撑!

仿佛她是刚刚才出现在视线里。

她满是悲痛,却语声温柔:“殿下,是我。我来迟了,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

他泪眼迷离,一如昔日面临死亡的时候,她柔软的声音:“殿下,有我在……我一定会治好你,陪伴你……”

他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当着她的面大哭:“玉屏……她昨日是一直等着我一起用晚膳的……我昨夜有事,却没能回来!”

显然是昨夜李玉屏回家后,因为兴奋,想安慰丈夫,一直都在等待。等了那么久,却连临死,都没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

生命,其实是何其脆弱!如此地不堪一击。

死神仿佛就躲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给你致命的一击。

再看太子,面色铁青,精神恍惚,芳菲心里一凛,这样下去,也难保太子不崩溃。此时她反倒冷静下来,“殿下,你先去休息。来人,扶殿下去休息……”

太子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了,既不反对,也不答应,两名宫人扶起了他,就往隔壁的休息室而去。

香消玉殒9

太子一走,四周的空气更是凝重。

芳菲这时才走到李玉屏的面前,伸手,去揭开她身上的面纱。

众人见皇后竟然再次去死者身边——大家都觉得奇怪!

而且,她怀有身孕,这样做,是很不吉利的。

张娘娘更是害怕:“娘娘……这……”

芳菲根本不理睬她们。

吉利?邪气?

这天下哪有这么多邪门的事情?

她仔细地查看李玉屏的身子,从头到脚,然后,看她的舌苔,面容一点也没有放过。

然后,她才退后几步。

这时,两名宫女,才彻底盖住了李玉屏。

芳菲转眼,四周的人,米妃,御医,宫女,其他妃嫔……一个个都低眉顺眼的。她看到米妃悄然往太子的方向而去。

她沉声道:“大家先别走,本宫有点事情问你们。”

米妃讪讪地停下脚步。

三名御医上前。

“太子妃的最后情况怎样?”

“回娘娘,太子妃昨夜高烧不退……臣等用尽了一切办法……”

御医絮絮叨叨地回报李玉屏昨晚的情况。芳菲听得很仔细,昨夜,太子妃高烧惊人。她当然知道,如果高热到一定程度,又无法退烧的话,是完全可能很快死亡的。但是,李玉屏怎么可能忽然就烧得如此严重了?

“太子妃昨日吃了些什么?”

两名宫女跪下去,报出太子妃的菜单。芳菲注意地听着,发现里面竟然有鲤鱼汤、羊肉汤和烧鹅以及几类清淡的菌菇。

她心里一凛,这些东西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当一个长期发高热的人吃了这些东西,尤其是那些菌类时,便会导致更加强烈的恶化。

香消玉殒10

她忽然想起昔日太子的病情,长期的食物中毒。这一次,玉屏临死前,也曾服用一些相生相克的东西,尤其是那菌类,是十分珍罕的,李玉屏在病中,有事没事吃什么菌类?

她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疑心,总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对劲。

她淡淡道:“太子妃的食物,是谁安排的?”

米妃扑通一声跪下:“回娘娘,是妾身安排的。太子妃生病以来,都是妾身照顾,但是,所提供的膳食,都是根据太子妃自己的喜好准备的。她这几天病重,没有胃口,偶尔要吃什么,都是提前交代,妾身便按照她的要求去做……那羊肉汤,还是太子妃亲自指定的,说是想驱寒……”

她厉声道:“御医怎么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吃不得?”

御医普通跪下去:“老臣失职……罪臣失职……罪臣等确实不知……”

这些御医,都是北国本土的,许多人还没脱离巫医的性质。而胡太医等精通医术的,却又留在宫里守着她,并未因为其他妃嫔的伤寒等病症出动。

芳菲的目光不经意地看向惜君等,显然,米妃没有说假话,她的确是奉命行事。

“好了,你下去吧。”

米妃如获大赦,“多谢娘娘。”

然后急匆匆地退出去。芳菲注意到她的方向,是往太子的休息室而去。

平心而论,米妃在李玉屏生病和病殁之后,上上下下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芳菲总是下意识地,对她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尤其是想到李玉屏刚刚死了,便有其他女人合理合法地安慰她的丈夫——其实,李玉屏生前,便是跟大家分享着一个丈夫,这也是无法的!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紧要的问题,现在米妃等是以安慰太子为己任,太子又完全乱了方寸——李玉屏的后事需要处理,如何治丧,如何经办,她的娘家来人,如何通知李大将军……

香消玉殒11

她简直头都大了。

环顾四周,才发现太子的其他侧妃们,都只能跪在一边,她们平素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地位卑微,半奴半妾,又没得到太子的吩咐,当然没法出来做主安排。

张娘娘扶着她,低声道:“娘娘,老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但是,太子妃的丧事……”

她但觉肚子里忽然一阵疼痛,紧紧咬住牙关,颤声道:“张娘娘,你安排一下吧。”

“是。娘娘,你?”张娘娘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对劲,慌了,“娘娘,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哪一阵巨疼是突如其来的,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声音:

“皇上驾到!”

她心里一松,但见陛下急匆匆地而来,显然是刚刚退朝回来,闻听了讯息,马上就赶来了。罗迦是骑快马来了的,一路飞奔,几乎比作战的时候还迅速。

他做梦也想不到,昨日李玉屏才来跟芳菲谈话,今日就死了。

“玉屏呢?”

“陛下,玉屏她……”

芳菲说不下去,罗迦大步上前,但见白纱下,李玉屏已经彻底闭上了双眼。饶是他半生征战,看惯了死亡,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玉屏这孩子……怎么会这样?朕,朕真是愧对李将军……如此好儿妇,皇儿却是无福……”

陛下落泪,众人便也跟着恸哭。

罗迦听得芳菲的抽泣声,回头,拉住她,想起她怀有身孕,怎能受得了这样大的刺激?立即道:“来人,先送娘娘去休息……”

芳菲却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陛下,我们去看看殿下吧……”

“好,朕马上就去。”罗迦心急如焚,此时,更担心儿子。

太子独自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妃嫔,所有伺候的仆役,都被他赶出去了。

屋子里黑得出奇,也没有点灯。

香消玉殒12

当宫女们开门,点灯进去时,他依旧闭着眼睛,仿如入定的老僧,整个人都麻木了。

芳菲阻止了通报的宫人。

太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甚至没有向父皇行礼问安,依旧怔怔地坐着。

仿佛不知道有人进来。

罗迦从来不曾见到儿子如此软弱无助的样子,这一刻,父子的天性里,那种猜忌,怄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了,只剩下浓烈的怜惜和亲情。

血浓于水,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扑上去就抱住了儿子:“皇儿……”

芳菲呆了一下,陛下,他竟然有这样的举动!

就连太子都惊诧了一下,父皇,这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拥抱自己。

“皇儿……是朕对不起你……玉屏病了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们……还不许皇后来……”

太子声音哽咽:“父皇……”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芳菲悄然退出去,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他们父子二人,太需要情感的交流了。

她没有答应,也不要宫女搀扶,慢慢地往前走。

这一片,是太子府最好的花园。往前,便是暖阁。太子妃来了,便住在这里,表明着她无可争议的女主人地位。而且,到了后来,她甚至和太子之间,已经能有些不错的小小的沟通了。相比一般的王公贵族的门面一样的正妻,她和太子,是有感情的。

可是,这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