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4

太子恍然大悟,一口一个指令:“快,马上召集御医会诊。魏晨,张杰,你们把守门口,不得召见,任何人也不许进来……”

很快,奉命进来的御医就鱼贯而入,而文武百官都侯在外面,等候着消息。大家都纷纷揣测,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源贺和乙浑最是惊讶,难道是陛下审讯三皇子出了什么意外?

源贺低声问:“为什么召集这么多御医?”

乙浑也回答不上来。莫非是为三皇子诊治伤口?

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啊。

众人越是猜测,越是惊惧。

乙浑待要进去看看,却见张杰已经亲自率领了御林军侯在门口,大声地宣称:“任何人不得召集,不能靠近……”

乙浑立刻听出来,就连张杰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里面肯定发生了大事。

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也无法得知,只是抄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

一缕斜阳从窗外照射进来。

帘子是卷起的。罗迦躺在床上,脸上的颜色,和夕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芳菲一直站在他的床前。

身后,御医们跪成一排,只能进来,不能出去。所有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芳菲已经心力交瘁,一挥手:“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

众人鱼贯退下。

门当的一声关上。风一吹,又咣当一声弹开,然后,虚掩着。

一名太监侯在门口,悄悄地把门关了。

芳菲颓然坐在窗前,看着陛下黝黑的脸。

她总算从侍卫的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陛下,他就如一个中了邪的人一般。在这场审讯里,左冲右突,无法走出这场宿命的轮回——

遗诏5

几日之前,他便是如此的忧心忡忡,没有一日的安心。

一念仁慈!

杀身之祸。

皇家,自来没有父子骨肉。

难怪历代皇帝处决起叛乱的儿子,是毫不心慈手软。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仅仅是因为奸贼江充诬陷太子有巫蛊的举止,便斩杀包括太子在内的上下人等2万多人。

在宫廷,纵然是皇子,也没有被宽恕的道理——原因很简单,受过惩罚的人,便会心生怨恨。既然无法抹平怨恨,那就除而快之。

她忽然那么愤怒。

陛下,他为什么会忽然心软?

陛下,为什么会忽然混乱到了这样的地步?

而且,按理,那种审讯,陛下根本不应该亲自去审讯。

他何必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结果?

她又悔又恨,仿佛自己受到了一场莫大的欺骗——早知如此,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冲进来的——要知道,只要自己执意跟着,陛下再发怒也是不会真生气的。

就算他真的生气了,难道比得上此刻的惨剧重要?

自己,竟然没有跟进来。

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明知陛下这些日子寝食不安,忧心忡忡,神思恍惚,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坚持到底——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

他这一两年来,完全沉浸在可怕的宿命里——根深蒂固,几乎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战战兢兢,小心地堤防,最后,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甚至失去了分寸,做出了可怕的选择,甚至想过感化——

以爱去感化!

就像普通人一般,就如普通的父子一般。

但是,命运,早已注定!

他就算忘了自己是帝王——可是,三皇子,怎能忘记自己是帝王的儿子?

也许,陛下正是冥冥之中料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决定?

甚至太子的到来!

遗诏6

她之前想不通太子为什么会来,现在,方明白——陛下,他早就对自己的身后事有了预感,却始终不知道该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去展现。

原来,竟然是如此的方式。

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翻身。

是罗迦睁开眼睛。

她心里一喜,大喊起来:“陛下……陛下……”

喊出来,才知道嗓子的嘶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罗迦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又松开,身子一侧,吐出一摊黑血,悠然醒来。

芳菲躲闪不及,也没有躲闪。任凭那黑血喷在她的裙子上。

心里是碎的,比这样的淤血更加令人颤抖。她仔细地看那黑血的颜色,她是医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芳菲浑身发颤:“陛下,你怎样了?”

他还能叫“芳菲”——芳菲心里一喜,紧紧攥住他的手,“陛下,你有没有好一点?”

可是,他的眼神瞬间变了,刚刚的那一丝温情,忽然不见了。

“皇后……你怎么在这里?”

罗迦眼中露出茫然之色,黝黑的脸,仿佛舞台上唱戏的关公。他忽然问:“道长呢?”

“陛下,你要见道长?”

他微弱地点头,仍旧拉着芳菲的手,却慢慢地放开了。

芳菲手里一空,竟然是委屈的。陛下醒来,竟然第一个要见的是道长。

“芳菲……太子,他来了没有?”

芳菲嗫嚅着:“到了……陛下,你为什么要叫太子来?”

罗迦的声音更是衰弱:“道长……朕……你先叫道长进来……有些事情,朕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还有以后么?

芳菲迟疑一下,立即点头:“好,我马上叫道长……”

她走到门口,早已侯在门外的通灵道长马上冲了进来。她也跟了进去。

遗诏7

通灵道长眼神殊无喜色,抢上一步扶起罗迦。再往他的嘴里放了几棵药丸才问:“陛下,你醒了?”

芳菲深知,陛下这次是因为道长的灵药才醒过来的,而自己,是没有什么功劳的。但见道长神色古怪,“皇后,贫道有个不情之请,贫道要给陛下用药,请您回避一下。”

芳菲一怔,悄然看罗迦,罗迦却一直靠着床头,嘴里没有什么气息,脸已经紫黑得完全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是,他的眼珠子也在转动,竟然也是示意自己出去的。

这一刻,她觉得陛下是如此的陌生。

但是,为了不影响治疗,芳菲立即也退了出去。

屋子里关上。

芳菲就靠在门口。

到了此时,她完全不知道陛下到底有什么要事要和道长交代,又为什么要避开自己。

这在以往,在自己和陛下的生涯里,就算是刚进皇宫的时候,都是不曾有过的,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陛下没有告诉自己。

抬头,忽然看到太子。

太子也是一脸惊慌,因为得不到召见,也不敢像芳菲那样闯进去,就一直徘徊在门外。他急忙问:“皇后……父皇他……父皇他……”

他太过惊骇,竟然问不下去。

芳菲的声音十分软弱:“陛下他……他……”

“父皇的毒,能解不?”

芳菲忽然捧着脸,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那样的毒——纵然是能解几十种蛇毒的自己,也是从未见过的。陛下的心脉,已经那么微弱,现在,完全是仗着通灵道长的灵丹,延续着最后的一点生机。

太子见她如此,更是惧怕:“皇后……父皇他,父皇他……难道道长也没有办法?”

道长能有什么办法呢?

道长又不是神仙。

但是,这一刻,竟然如此地希望道长是神仙!

遗诏8

冥冥之中,竟然滋生了一种强烈的贪念,希望通灵道长无所不能。

“皇后,你呢?”

芳菲茫然地看着他。

太子却那么热切:“皇后,你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样的剧毒,根本不可能马上配制解药。发作得太快了。

太子见她不回答,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二人再也没有说话,都紧张地盯着屋子里。

但是,通灵道长竟然再也没有出来。

好几次,芳菲走到门口,但是,张杰和魏晨把守着。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奉召,都不许进去了。

纵然皇后,也不许进去。

这一守候,竟然是一个昼夜。

芳菲和太子都站在外面,到后来,腿脚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只能勉强靠着墙壁,根本就不知道那紧紧关闭着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一些鲜卑贵族们也陆陆续续全部守候在了门外。

这些人的戎装也是很有特色的,北国的贵族们,穿的是鲜卑和汉族的改良服侍,下面是略略有些放大的衣袖的袍子,而上面,则是高高的头冠。

因为鲜卑人的大半生都在战场上冲杀,所以,不可能如汉人一般按照宝马香车来区别身份。要辨认他们的身份,唯一的办法便是看他们的高冠——他们都戴着一种高帽子,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装饰和雕刻。

比如罗迦在战场上戴的高冠头盔,就经常装饰着绿咬绢的金子固定的王冠。

而其他的鲜卑贵族们,头上则装饰着其他野鸡毛,孔雀翎等珍贵的羽毛。

现在,放眼看去,但见这一次和齐国的决战,鲜卑内部的重要权臣几乎全部出动了。他们没有什么文臣,武将之分,几乎全部都要上阵杀敌。就算个别留在京城的,此次也随太子来了。

遗诏9

这些人,见抓了三皇子后,忽然陛下就闭门不出,然后,太子等又到了……立即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尤其是当御林军传下去,说三皇子母子已经伏诛,众人看着尸首被拖下去,立即明白,里面肯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但是,到底是什么遽变呢?

就在这时,一名传旨的太监匆匆出来:“陛下忽然发病……”

众人都懵了。

陛下怎会突然发病?

一些老臣更是不敢置信。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是好好的,又取得了空前的胜利,怎么忽然就发病了?

但是,远远看见太子和皇后都守在门外,进出的通灵道长,以及鱼贯进出的御医,又不由得不相信。

陛下要得了什么重病,才会出动这么大的阵仗?

早就有人隐隐知道陛下的风寒问题,但是,没有人敢于贸然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众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跟三皇子有关——就算是知道北国历代皇族的罪孽,知道子弑父的传统的人,也决计想不到,陛下是遭了三皇子的毒手。

因为,那时大局已定,三皇子已经是个俘虏,现在又已经伏诛,怎会伤害到陛下?

但是,偏偏在这时,陛下发病,而且是重病,这又作何解释?

就在这样各自的猜忌里,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了。

门,终于再开了。通灵道长出来。

芳菲急忙问:“道长,如何了?”

太子也迎上去:“父皇醒了没有?”

通灵道长看着她二人充满热切的焦虑的脸,长叹一声:“贫道也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剧毒,发作太快了。”

“贫道已经看过了,那是三皇子从神殿得来的毒药……没有解药……”

这跟芳菲之前的判断一摸一样。那是神殿培养杀手用的,一招致命,不会有解。纵然有解药,起码也要大祭司,朝晖上人之类的也才知道。大祭司已经死了,三长老早已飘然无踪,根本找不到人了。

遗诏10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子干涩得生疼,只是靠在墙壁上,身子微微往下滑,几乎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太子急了:“道长,那该怎么办?”

“唉……殿下,你进去吧……皇上,他……他叫你进去……”

太子立即冲进屋子。

芳菲也要进去,却被拦住。

通灵道长微微怜悯地看了一眼她。

陛下,是叫太子进去,并非是叫她冯皇后进去。

她茫然地看着道长,仿佛在问,这有区别么?

有!这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大。

此时,陛下虽然中毒,但是,所有的一切行为,反而正常了,完全像一个北国的皇帝了——此时此刻,他的行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错乱。否则,激起的必然是轩然大波。

此时,除了太子,的确谁也不能进去。

尤其是皇后,更不能进去。

因为,身后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

紧紧地盯着她!

女人——这个时候靠近了临终的皇帝,那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大家都生怕陛下有什么单独遗诏给她,让她握住把柄。

远远地,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气氛越来越紧张,他们看到御医进进出出,然后成排地跪下,就知道后果大大的不妙了。一些老臣并非是没有见过先皇驾崩的架势,并不十分奇怪。

但是,毕竟,一朝天子,便意味着权利的再分配,一些人的荣辱升迁。现在,大家都驻守着。

唯一共同关心的问题便是——皇后!

老贵族们,无不信奉着女子不许干政的祖宗家法——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皇后当然不许太过靠近权力核心。

因此,他们远远地看见只传召太子,阻拦了皇后,无不暗暗地放心。

尤其是乙浑和源贺,都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殉葬1

那种眼色,是他们二人才能看懂的。

这些人中,他们对皇后的戒心最重。从神殿到战场,皇后对陛下的影响不可估量。此时此刻,才会更是着意提防。

还有东阳王,当初神殿的那场辩论会,彻底把他震撼了:伏羲大神是女子!

这是皇后论证出来的。

她能把伏羲论证成一个女人,这要多么巨大野心的女人才能做到?

但是,他和乙浑等人不完全一样——虽然也警惕,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敬畏——他也不知道为何,对皇后抱着一种敬畏的心情。

觉得这个女人,某些时候,比陛下更有气场。

其他的鲜卑大臣也都在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窃喜的,得意洋洋的……也许,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快得让人完全是措手不及。

尤其是那些有近亲女眷在皇宫的……

每到皇帝驾崩的时候,他们都会上下打点,要礼官保全自己家里的女眷。

芳菲根本没有意识到对面那么多人注意到自己——等她茫然抬起头,方看到眼睛——一双双野狼一般绿幽幽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某一日不知是李奕还是王肃说过的话:如果说汉人是讲究纹饰和风度的褐马鸡,而鲜卑人就是一群野狼——厮杀,残忍,马上打天下,也马上治天下。不仅对敌人撕咬,对自己的同类也互相撕咬。他们的所有财物都来自于掠夺,一夜之间可能暴富,一夜之间也可能变成穷光蛋。

所有的鲜卑人,不仅对敌人才人,对自己人也残忍,很少有礼仪风度的时候,三言两语不合,即便是同类,也会马上决裂,厮杀得你死我活。

他们整个的,便是一种狼性,并且引以为豪。

你愿意生活在一群美丽的褐马鸡中间,还是生活在一群野狼中间?

她心里一寒。

殉葬2

却无暇思索——只是从他们如狼似虎的眼光里看到一种危机——一种潜伏了许久的危机,这一次,陛下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一口气在嗓子里堵着。

就如小时候,看到最后的一个亲人失去——罗迦,曾几何时,他已经是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如果他去了,自己该怎么办?

她心里惊恐得翻江倒海,却更是一片麻木。

此后,这个世界上,如果就只剩下一个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自己,那该怎么办?

人们,之所以畏惧死亡,并非是因为死亡多么痛苦——而是看不见!

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忽然某一天开始,就看不见了——永远永远地,再也看不见了。无论你多么想念,多么痛苦,都再也见不到她(他)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才是死亡最可怕的本质所在。

芳菲站在原地,搅着手,一如在神殿那些暗黑的日子。

这时,门忽然开了。

太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满面都是泪水。

几乎是和太子擦身而过。

快得太子甚至来不及阻拦她。

远远的,通灵道长暗自摇了摇头。冯皇后啊,冯皇后,直到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是没有能够学会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