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一直徘徊在外面。

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一直得不到罗迦的丝毫消息?本是要跟进去的。可是,但见太子态度那么冷淡,便踌躇着,只能等在外面。

因为,这时忽然记起太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女人干政是大忌”——这是北国的传统。纵然自己不认为是在干预政治,但是,一个女人到了军营,哪怕只是为了陪着陛下做他的心理医生,陪他下下棋,很多大臣也会忧心忡忡的。

比如乙浑。

此时的乙浑也看到了皇后,老远就躬身行礼。

芳菲淡淡的点头。

生死宿命2

在她和乙浑之间,私底下其实并无任何的过节,也不知为何,就是无比的讨厌乙浑。总觉得他的小眼睛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在不停地闪烁。

从张婕妤的审讯开始,她便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尤其,当他表现得越好的时候,就越是危险。

乙浑也注视着这个女人——他也是完全相同的感觉。

初一看,这个女人,一身柔婉的样子,不过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已。但是,每次看到她,却不知为何,仿佛看到了某一种天敌。

只要有她在,周围的气场,就总是不一样。

所以,才分外地对她客气。

就在外面的人惴惴不安的时候,屋子里,也一片死寂。

三皇子瘫软在地,仿佛一头已经死过去的野狼,头是朝下的——他还是被俘时的戎装,一身齐国大将的装束。

此时,他的头盔已经掉了,头发十分散乱地匍匐在地。

就连头发上也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当他的长朔飞舞的时候,也不知杀的那么多人,到底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迹——

罗迦走过去,注视着他。

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因为这屋子里的死寂,因为那血流成河的恐惧,仿佛时间变得那么漫长,每一秒钟,都比一年还长。

他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强烈的怜悯。

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

林贤妃听得那脚步声微微地移动,心里涌起一股惊喜,猛地抬起头:“陛下,求您了……救救皇儿吧……”

她已经抱住了儿子的头。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儿子的黑发,和她的散乱的斑白的白发——如此纠结地缠绕。母子俩,如一队失巢的孤雁。

罗迦心里一颤,想起一句古话:白发人送黑发人。

生死宿命3

三皇子若是死了,于她,便是这样的悲惨的结局。

就如他们母子所抗诉的——到了今天的地步,自己也不是没有责任。

相反,自己应该是罪魁祸首。

长年累月征战在外,忙于国家大事,忙于各种权衡争斗,几曾真正关心过儿子们的成长?

他们之所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难道不是自己的过错?

养不教,父之过!

林贤妃忽然转头看他。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夫妻,林贤妃看得那么清楚——陛下,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一丝深挚的怜悯——

这便是转机。

她拼命地扶起儿子,想将那么高大的一个男子抱起来——可惜,她只是一个女人,年迈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抱不动如此沉重的儿子。

但是,心里却那么急切,大声地喊:“儿子……皇儿,你支撑住……父皇,父皇一定会救你的……”

罗迦别开目光,眼里一阵干涩。

三皇子却已经气息奄奄:“母妃,你……你不必为儿臣操心了……儿臣死不足惜,只是不能再伺候母妃了……”

“皇儿,你不会死……绝不会死……”

“母妃……孩儿真是对不起你……”

“不,是母妃不好。是母妃没有照顾好你……我本该阻止你的……在封地的时候,就该阻止你……”

这一刻,是如此的真心诚意后悔,哪怕就在封地呆一辈子,哪怕那里是穷山恶水,但是,好歹,有人服侍,有生路——就做个无忧无虑的快活王爷,那也是顶好顶好的。

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皇儿,都怪我……全都怪我,要不是从小我就逼迫你,要你上进,你也不会这样了……”

罗迦心里一阵恻然,猛地移开目光,沉声道:“让开……”

林贤妃大喜过望:“陛下……”

生死宿命4

但见陛下已经伸出手去,搂住了儿子。这一楼,便是紧紧的,那么大的一个男人,他抱在怀里。——竟然是第一次抱儿子。

记忆里,自己不但没有怎么抱过三皇子,就连太子也是很少拥抱过的。

毕竟,皇家的教育摆在那里——孩子们从小被教育,要恋国,不要恋家。

皇帝本人,当然更不能溺爱孩子,做出任何有违大义的亲昵之举。

三皇子偏了头,几乎不敢置信。

但是,他却那么软弱地瘫在父皇的怀里,如一个小孩子一般。眼睛微微睁开,又闭上。

某一刻,罗迦的目光正好对上儿子的目光——那是一种完全绝望的目光,痛苦,凄凉,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失败者。

不,不该是这样。

儿子,他本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罗迦心里一疼,大声道“快,马上传军医……”

“医”字尚未落口,但觉身子一沉,胸口一麻。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脸上,却是一种麻醉的感觉,紧接着,是喉头,然后,这样的麻,疼,很快传到了胸口,全身……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

却依旧还是紧紧抱住儿子。

正冲上来的两名侍卫惊呆了。

就连林贤妃也惊呆了——她刚刚回头,看到陛下的脸上,那种迅速下去的乌黑。

以及儿子得意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皇子发狂一般地大笑。

罗迦手一松,脚步一个踉跄,三皇子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时,忽然听得侍卫迟来的声音:“陛下小心……”

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三王子忽然推开林贤妃,猛地跃起来,嘴一张,又是一口毒针就向罗迦吐去。

生死宿命5

当两名侍卫扑上去的时候,罗迦已经倒在地上,浑身踌躇。

两口毒针。

间不容发。

他不知忍了多久,压抑了多久……难怪他说话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他的伤也不是罗迦料想的那么严重!

他扑在地上,为了这致命的一击,哈哈大笑。

那么愉快。

林贤妃彻底呆住了:“皇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母妃……母妃,哈哈哈,我终于还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该死……父皇,他该死……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假仁假义,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个囚徒……”

是啊,就算侥幸活下去,一辈子,也是囚徒了。

别说什么太子,就算是王子,也不可能了。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纵然野心,纵然骨肉,已经完全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早在被贬斥封地的那一刻起,从平城和太子的厮杀起,再到这一次的青州决战——所有的情意,已经变成了仇恨。

所有的等待,便是为了这一刻的——得偿所愿。

他竟然兴奋得睁大眼睛,大笑着看着父皇:“哈哈哈……父皇,这是你的报应,报应……哈哈哈,我早就警告了你,你必然死于青州,你却不信邪……哈哈哈,父皇,只怪你太小看我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么愤怒,那么欢乐,“你向来就小看我,把我当成弱者,当成不成气候的弱者……这是你的报应……你必须付出的代价……哈哈哈哈……”

他笑得声嘶力竭。

罗迦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手完全是麻木的,脑子却那么清晰。

果然是命运!

谁也无法逃脱宿命的纠缠。

纵然是胜利了,纵然是父子的最后一丝情意——也无法摆脱那可怕的宿命。

生死宿命6

与此同时,两名醒悟过来的侍卫已经抢上去。

林贤妃想叫一声“皇儿小心……”

却叫不出来!

完全叫不出来。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头。

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大刀砍向摇摇欲坠的儿子。手起刀落,三皇子完全没有闪避,也无法闪避,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大刀砍来。但见寒光一闪,一刀便砍在他的胸口,一股鲜血涌出来,他当即倒地身亡。

“皇儿……皇儿……陛下……”

林贤妃见罗迦中毒,儿子被杀。

这一切,几乎在眨眼之间。

快得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她甚至还没判断出,该先去搀扶谁——只是手,下意识地就挽住了儿子。

手抬起,却满是鲜血!

淋漓的鲜血——从儿子的胸口飞溅出来,她满头满脸都是血。

那么可怕的鲜血。

而罗迦,已经完全倒下去了,眼睛紧紧地闭着。

“陛下……陛下……来人,快来人……”

门,几乎立即就被撞开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太子,通灵道长。

但见一屋子的鲜血,三皇子的鲜血——父皇的乌黑,满脸的乌黑,已经倒在地上了。

太子惨叫一声就扑上去:“父皇……父皇……”

通灵道长也抢上去。

唯有林贤妃,紧紧地搂住儿子,这一刀飞溅的鲜血,已经彻底染红了她的脸。

“快,捉住林贤妃……”

不知是谁呐喊了一句。林贤妃完全没有想到逃走,一下跳起来,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柱子上,惨呼一声,就倒在儿子身边,也咽了气。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芳菲甚至来不及从外面冲进去,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心里忽然一抖。

如地裂之前的最后的颤抖。

腿也僵硬了,她跌跌撞撞地就往里冲,“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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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1

此时,大臣们早就被遣散了的。就连乙浑也不许获准进去。

芳菲冲进去的时候,但见屋子里一片混乱。

通灵道长、太子……忙碌的侍卫,军医……

她的目光穿过这些人,层层叠叠地,落在御塌之上——满脸乌黑,不成人样。

这一刻,心跳忽然停止了。

连悲哀都没有。

仿佛忽然被谁揍了一拳,懵了,彻底懵了。

然后,是大殿上的血迹……两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三皇子胸前的刀伤、林贤妃几乎撞得脑浆迸裂……

一屋子,充满了难言的死气。

她听得太子的惨呼:“父皇,父皇……快醒醒……醒醒啊,父皇……”

然后,是通灵道长冲上去,拿着玉瓶。

整瓶药丸都倒了出来,塞进陛下的嘴里。可是,罗迦一口气上不来,都堵在嗓子里。他却还是勉强地睁着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

芳菲跌跌撞撞地就跑上来。

也不知道呐喊,只是不停地去推开三皇子,推通灵道长。

太子受到这般推搡,以为是随军的御医,怒道:“快点,你们快来……”

但觉对方无动于衷,推搡自己的手也是轻飘飘的。

他蓦然回头,见是芳菲,一怔,下意识地放开了父皇。

通灵道长也退后了一步。

她没有答应。

只是推开二人,手不停地颤抖,连从怀里摸药丸,手都不停地颤抖,好一会儿都摸不出来。

罗迦的眼珠子是朦胧的。

视线非常散乱。

那是中毒之人的症状,眼神散乱,不能聚焦了。连在自己面前的是谁都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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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2

没有人应答。

罗迦只能听到一声声的呼唤。

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但是,那种紧紧的,也只是一种幻象而已。事实上,他的手很快便软了下去,只触摸到了她冰冷的手,便已经彻底软弱无力了。

当她终于摸出药丸的时候,陛下已经双眼紧闭,嘴唇已经开始迅速地发黑。甚至,他的牙齿都是黑的。

芳菲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相,双腿在颤抖,目光也在颤抖,竟然比罗迦还散乱得厉害,仿佛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她几乎是扑下去,敲开罗迦的嘴巴。

但是,很快,他又闭上。

艰难地蠕动,到一动不动。

慌乱中,她只来得及看到,在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枚乌黑的毒针,三皇子已经被搜身,谁料他嘴里含着毒针?

而且,要在嘴里含毒针的绝技,唯有神殿的杀手才能训练出来。在这之前,他不知为了这个目的,演习了多少次了。

三皇子显然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的。

她急忙拿出一瓶药丸,立即就给罗迦全部灌下去。那是她在北武当时自己炼制的,虽然谈不上起死回生,但是,一般的毒性,都是能解的。

这一次来军营,一直就带在身边。

本来是不希望派上用场的,不料,竟然真的到了需要的地步。

罗迦就如一头病倒的牛,通灵道长的药,芳菲的药,一股脑儿地灌下去,也不见丝毫的起色。

芳菲蓦然转身,神智略略有些清醒过来。

她的手放在陛下的鼻端,微微松一口气。

这时,才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都被侍卫们清理干净了——林贤妃,三皇子,仿佛一场梦一般。仿佛这样的惨剧从来不曾发生过。一切醒了就好了。

遗诏3

她甚至无暇追问这个问题,因为陛下需要急救,当时没顾得上。

她决然站起来:“快,马上将陛下换一个房间。”

几名亲信太监早已侯在一边,立即奉命抱起了陛下就往内室走。

她走了几步,听得太子的声音,犹犹豫豫的:“皇后……”

她没有停下来,小跑步跟着众人跑进去了。

通灵道长和太子一时没有跟进。

两人都立在原地。

尤其是太子,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赶来,竟然遇到的是这样一个遽变。

他低声地:“道长……父皇他,是不是不行了……父皇,他为什么要召我前来?”

“唉,殿下。贫道也是到了后才知道的。陛下在给贫道的密信里说,他连日来,噩梦缠身,神思恍惚,怕有什么不测,希望贫道及时赶到,共商大事……陛下,也许是预感到有什么不测……但是,贫道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

事到如今,太子也明白,难怪父皇会千里迢迢召自己前来。

但是,他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竟然天真地看着通灵道长:“皇后……皇后她会不会有办法?昔日我中毒了,皇后都能治好……”

通灵道长怜悯地看着他。

当初他是慢性中毒,而陛下,这是一种剧毒,发作得那么快。

岂能给人那么长的时间,去慢慢寻药诊治?

通灵道长低声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此时,太子也乱了分寸。

这是军营,尽管刚刚消灭了齐国大军,可是,如果父皇中毒之事处理不好,只怕酿成遽变。

“道长……”

通灵道长见他完全没了主意,长叹一声:“先召集御医会诊吧。”

其实,这个时候召集御医也是没用的,但是,总要走完皇家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