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生命,都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情态。

但有所求,他已经无法不依从。

只是让宏儿不做太子——只是这一条。

那是一种挖心裂肺的痛苦——只要宏儿不做太子了,自己和她,自己和孩子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一辈子,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难道人到中老年了,反而把一切的情谊都全部失去了?

他觉得非常茫然——一种要狠狠抓住的茫然和急切。不行,自己绝对不能失去。

甚至孩子的目光,也是微微瑟缩的。

他的手也是凉冰冰的。

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一起依偎着他的母亲。孩子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悄悄地抬头问他:“父皇,你不要生太后的气好不好?”

“哦。没有,宏儿,我没生太后的气,以后,都不会跟你们生气的。”

孩子有点开心了,小小声的:“等太后醒了,宏儿会告诉她的,让她知道,父皇已经变了,父皇已经不会跟我们生气了……”

孩子也是怀着小小的私心——希望父母都互相妥协,各自让一步。

父子相逢3

弘文帝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宏儿,你告诉太后,父皇会永远爱宏儿,永远都不会改变。”

语气甚至是充满了一种哀求和卑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孩子当然不觉得这有任何的不妥,只觉得父皇此时才像自己心目中的父皇了。

夜深了,孩子早已沉睡。

弘文帝却辗转反侧,根本难以入眠。

黑暗中,怀里的女人身子很轻,纷乱的头发全部扫在自己的身上。甚至他紧紧握住的手,也变得枯瘦。这一夜,分外的寒冷,也许是感觉到了寒意,她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甚至宏儿,也悄悄地瑟缩,直觉地靠过来,整个人完全霸占在了父皇的怀里。她也和宏儿一样,就如两个小小的孩子。

曾经那么固执,那么强悍的女人。

这一辈子,弘文帝第一次觉出这样的感觉——此时,她是多么可怜,甚至微弱得跟宏儿一般。

不过是小小的孩子一样。

女人,孩子,都需要自己,都依赖着自己。

他紧紧搂住她们,觉得自己的身子比火还烫。因为能够温暖他们,为他们提供遮蔽而觉得自豪。

一种真正属于男人的自豪。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勇气,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芳菲,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希望,这一辈子,我们都这样过下去,抛开一切,重新开始。以后,你就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给我,行不行?”

行不行呢?

她在半梦半醒里辗转,自己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躺在什么地方。

而且,对于能不能醒来,能不能再有未来,都不在乎了。

父子相逢4

快到天明的时候,她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开满鲜花的小径,穿一身黑衣服的女孩子,背着采药的背篓。

那个时候的日子,何等的无忧无虑?

那才是自己一生之中最最快活的时候。

甚至超越了后来的一切人生。

她甚至在梦里笑起来。

弘文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女人满面笑容,深深沉睡。孩子也醒了,惊奇地看着太后:“父皇,太后在笑耶……”

他柔声地叫她,她睡得非常沉,但是呼吸很弱。

弘文帝知道这是心力劳损过度的原因,长叹一声,将她好好地放在床上,才和儿子起床。

用过早膳,宏儿问:“父皇,我们今天干吗呀?”

“父皇看一会儿奏折,一会子就陪你玩耍。”

“好耶,我先去做功课。”孩子吐吐舌头,“我前几日没做功课,太后好了会检查的。”

弘文帝一笑,他对儿子倒没有那么严格。但觉孩子幼小的时候,能玩儿就玩儿,岂不是最好?但是,对于儿子小小年纪也有这般自制力,他当然很高兴,鼓励他:“宏儿,你做完功课后,今天下午,父皇教你玩儿一个新游戏。”

孩子拍掌欢呼,蹦蹦跳跳的。

父母对孩子最好的赏赐,当然不是大的宅院,也不是金银财富,更不是封号领土——而是陪他玩儿。

只是真心真意地陪他玩儿,给他讲故事,陪着他。一如普通的父母,了解孩子在干什么,喜欢什么,如何成长……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整整一上午,弘文帝都在看奏折,孩子就在他旁边做功课,写大字。他一直安安静静的,有时,火炉里会发出噼啪的轻微的声音,他就抬起头看一下,总发现父皇非常的认真,而且,有时眉头是紧锁着的。

父子相逢5

快到中午的时候,弘文帝举行了一次午朝。把孩子也一起带去了。

慈宁宫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张娘娘等几人守在旁边。

这时,通灵道长带了一些药品进来。

芳菲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张娘娘等急忙扶着她,给她喂下去了一大碗汤药。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很温和地对她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和道长说几句话。”

众人见她这些日子,终于清清楚楚地说话,都非常开心,立即退下。

只剩下她和道长。

她靠坐在床头,神情非常平淡:“道长,我不想要宏儿继续做太子了,你认为如何?”

道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直言相问,一时也破费踌躇。要知道,此时自己若是一言不慎,只怕带来的后果有可能就是灾难。

他反问:“太后真的已经深思熟虑了?”

芳菲一笑,想起梦中的那些场景,那些开满了鲜花的小径:“道长,我太累了。这一生,都是在疲于奔命。我想休息了。”

冯太后要休息,小太子也只有休息。

因为,她不可能放下儿子。

但是,道长的想法显然跟她不同:“太后,你可要三思。陛下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为了你的病情奔走……贫道和群臣都看在眼里……”

芳菲惨然一笑。

是啊,就因为弘文帝奔走了,他救活了自己。自己便不能让他蒙上恶名——伙同臣下,诛杀太后的恶名,弘文帝,他背不起。

这和他半辈子是先帝仁孝的好儿子的形象是完全不相符合的。谁敢陷陛下于不义境地?

“太后,陛下绝对是无心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李欣和朱钧,都已经被株连九族。”

事到如今,李欣等不死也不行了。

芳菲并不觉得奇怪。

父子相逢6

但是,在弘文帝做出了这般种种的姿态之后,再要宏儿不做太子,岂不是难如登天?自己再继续,只会彰显自己的——咄咄逼人。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感觉这身处的环境,一直那么压抑。

前半辈子熬过来了,后半辈子呢?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压抑下去,直到连气都无法缓过来的老死?

她忽然觉得生命其实是一件很腻烦的事情。

斗争了许久,别说北国的命运,甚至连儿子的命运自己都根本无法把握。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想走了。”

宏儿不能走。便只能自己一个人离开。

还没走,心里已经开始孤寂——到头来,一个承欢膝下的人都保不住了。

她淡淡的:“道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想走了,反正北国并不需要一个女人。”

道长没有再劝解,这已经是她能让步的极限了。他肃然道:“贫道一定尽力而为。但是,太后想去什么地方?”

她十分干脆:“我想去周游列国。”

骑一匹马,走到哪里算那里。

一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为什么出去的时候,不换一种心情,一路走一路看呢?为什么就非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直到僵化呢?

“好,贫道会为你准备好的。”

弘文帝这一日的午朝规模很大。留在北武当的群臣全部参与了。众人许久不曾见他携带小太子上朝,而且,又得知睿亲王已经改封为了融亲王,一个个,立即明白,弘文帝,这是再一次抬举小太子了。

只是,这是冯太后中毒后,陛下的作秀呢?还是其他原因?若是作秀吧,也太过头了,要知道,做出来容易,日后岂能收回去??

众人见风使舵,无法判断,反正先笼络了小太子比较妥当。

父子相逢7

弘文帝听了这些日子的奏折,退朝后又单独召见了几名重臣,将自己批阅的奏折交给他们发下去处理。

正事完毕,众人当然就会问起冯太后的病情。

弘文帝摇头:“太后虽然暂时性命无碍,但是一直昏迷不醒。”

京兆王提醒他:“陛下不可长久滞留北武当,平城怎么办?”

弘文帝不以为然:“北国的都城之前也不在平城,是后来才迁都的;现在北武当已经是大半个陪都;在这里处理政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太后卧床不起,朕岂能一走了之?”

东阳王也道:“陛下仁孝,足以感动天地。就在北武当办公,倒也没什么。等太后凤体康复,再返回平城也不迟。”

弘文帝却看着小太子,眼神里都是欣慰:“宏儿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日后,朕处理朝政,都会带着他。各位都是鲜卑族最德高望重的老臣了,你们一定要全心全意辅助小太子。朕已经决定了,小太子的功课,由李冲和高闾负责;但是,日常的武功,由京兆王和东阳王负责。”

众人一惊,弘文帝几乎把全北国最最德高望重的四大重臣全部给小太子了?

而且,排除了陆泰和任城王。

陆泰和任城王都没有发言。任城王是莽夫,不知道其中的诀窍;但是陆泰却暗暗叫苦,每一次,弘文帝和冯太后争斗的结果,便会恶性循环一般,带来巨大的反弹——妥协和退让。

一次比一次妥协的程度更大。一次比一次失去的权利更多。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冯太后被李欣下毒,李欣又是弘文帝之前亲自无罪释放的。如果冯太后真的死,对弘文帝的形象,不知是多么重大的打击。也正是如此,大家都不会往私情的方向想——以为弘文帝是作秀而已。

反正这个皇帝作秀的时候很多。

父子相逢8

弘文帝也如释重负——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最最理想的反应。

整个滞留北武当的理由和时间,都很充分。他退朝,回到慈宁宫。

几名重臣落在后面。陆泰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牢骚:“这算什么?”

任城王顶了他一句:“陆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能做太子老师,很不爽?”

陆泰愤愤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蹊跷?我觉得冯太后这个女人,心计太狠了。这次,肯定是她的又一个计划。你们看好了,她利用装死,又把陛下威逼一通。我认为,这肯定不是她的底线。她最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京兆王斥道:“陆泰,你不要胡说八道。”

陆泰冷笑一声:“我胡说?不信你们等着瞧。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这一次,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仿佛大家都隐隐明白,的确,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从玄武宫到慈宁宫的路,有一截是石板路。连日的细雨,将石板冲刷得非常非常干净。两名太监为弘文帝撑着伞,山里夹着冷风的气息十分清新宜人。

弘文帝的脚步并不快,在雨中看茫茫的北武当,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一些在雨中顽强伸展的泛黄的藤蔓。

视线的尽头,没有一朵花,但是,却有无限的生机。

江山如此多娇!

忽然,他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面的山崖上,一个背着斗笠的人,从一颗古松下走过。仿佛是一个画中出现的人物。

尤其是他银灰色的头发,仙姿飘荡,说不出的清雅古朴。

古松,银发。

北武当,怎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得呆了。

那个人是谁?

北武当的猎人?

他背着大大的弓箭,大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的面容。弘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大声道:“老人家……老人家,请等等……”

————————今日到此。

重逢1

只是在弘文帝的喊声里,那个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也抬起头。但是,头在斗笠下,在蒙蒙的细雨里,在松柏的苍翠里……一时,多少沧桑。

但是,弘文帝看不到这沧桑。他能看到力量,仿佛一个很强大的人,站在这连天的雨幕里,只用自己的斗笠来遮挡世界。

他的心里忽然一颤。

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恐惧,无言的喜悦,无言的惊喜,无言的——愤怒!

怎么会这样呢!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山崖——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某一瞬间,弘文帝下意识地移开眼睛,看山崖下面,无边无际,雨雾茫茫,一层层的树木,在雨中是墨一般的苍翠。

惟其如此,才让对面的人变得如此朦胧。

银白色的头发,一身兽皮,站在古松下面,仿佛远古时代的一幅画。

明明那么近,但是看不清楚面容——就只差面容;

他呆了一下,没有再喊下去。

对面的人也看着他。

但是,还是隔着那样宽宽的斗笠。弘文帝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显然是看到弘文帝的,凝视着他。并未因为他是皇帝而恐惧,也没因为他是陌生人而惊讶——他的目光那么镇定!

弘文帝心里一阵颤抖,仿佛那凝视的目光那么熟悉。

仿佛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熟人。

他在太过震撼的心态里,更是忘了前进——没法再迈进半步。

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位老人。

雨,淅淅沥沥的。忽然变得那么安静,仿佛对面古松下被风吹落的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重逢2

侍卫都还在后面,这是弘文帝要求的,因为,他每每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奇异宁静的感觉。今日也不例外,侍卫们都还在后面。

就他一个人举着伞,雨水,老人,仿佛都如梦似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对面凝望目光——仿佛要召唤自己。仿佛那么接近内心。

而且,那么长久的凝视,无声地叮嘱,但是,没有威胁性——令人只凭感觉,就知道他的强大只是一种保护,而非威胁!

他的心里沸腾起来——这一生,他只从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这种保护和爱护。

但是,已经那么久远了。

怎么可能还会遇到这样气场的人?他本以为,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了。

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北武当的猎户?可是,猎户怎能贸然走进这样的地方?而且,他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

他忽然喊起来:“老人家……请您留步,朕想见您一面……”

后面的侍卫听得喊声,加快了脚步跑上来。

戴斗笠的老人立即转身,他走的是下坡路,身子的另一侧很快便隐入了漫山遍野的古松里。

雨雾那么迷茫,他的身子在雨幕里,再也看不分明。

弘文帝再次大喊:“老人家,老人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快,你们快去追上那位老人……”

侍卫们奇怪地看着他:“陛下,哪有人?”

弘文帝气急败坏:“就在前面!他就在前面,你们快去追上他,说朕有请他……”

侍卫们面面相觑。

前后左右,都是淅沥小雨,只有苍松,只有古柏;连出没的小动物都非常少,哪里还会有人?

弘文帝忽然停止了呐喊,惊异地看着他们:“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对面有人?”

侍卫们纷纷摇头。

重逢3

那是对面的山崖,看起来很近,但是,真要走过去,却要先下山,到了半山腰再绕道,要追上去,起码需要两个时辰。

这里,他是熟悉的,在处决乙浑的时候,他曾经从这里奔跑,从这里隐匿,看着芳菲,看着亲爱的芳菲策马而过,举着父皇留给她的匕首,就如一个一往无前的女英雄。

彼时不见芳菲!

而是另一个老人!

老——而强壮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的满头银发,他绝不会认为这个人老——老人,是没有这样强大的气场的。

但是,这么大的气场的人,为何不见了?

而且,烟雨迷离,峰峦叠嶂,古松在冷雨之下,撑开如一把巨大的巨伞,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弘文帝更是觉得诡异,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是,为什么偏偏除了自己,就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

他沉声再一次问:“你们真没看到?”

“回陛下,小人们真没看到。”

弘文帝站了好一会儿。

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宏儿曾经说过的神仙——也是这样银灰色的头发。天下白发老人不知多少,但是,这种银灰色,却是很少见的。

他急忙就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的火炉烧得很旺,宏儿坐在火炉旁边写大字,一会儿,又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太后的床前,正要查看一下情况,却见太后睁开了眼睛。

“哈,太后,您醒了?”

那时,他的手正放在芳菲的鼻子上,轻轻的。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只要看到太后很久不醒来,他便会拿了小手去摸她的鼻息。

芳菲已经很习惯孩子的举动了,微笑着坐起来。

宏儿急忙伸手搀扶她:“太后,您要起床了么?”

她微微摇头,紧紧拉住孩子的手:“宏儿,宏儿……”

重逢4

声音那么微弱,比摔下山崖的时候更加严重。孩子有点不安:“太后,宏儿觉得您还没好起来啊……”

她指指自己的头,擦伤,磕碰,仿佛当时的伤痕,反而留到了现在,一刻也不得安宁,疼得脑袋都麻木了。仿佛颅腔里,有一块极大的淤血,始终没法掉下来,陷在里面,长长久久的折磨,不时令人晕厥。但是,她自己诊断不出来,就连道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只是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已经不足以再有任何的反抗,任何的支撑。甚至,连天下大事,连北国江山,连改革变法这些事情,也一概失去了兴趣。所以,才不让任何外臣探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