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得不到答案,却被遣散,如何肯甘心?大家彼此对视了一眼,还要继续说下去,深知,打铁趁热,如果今日不逼迫冯太后就范,他日再议,必然夜长梦多。

“太后,这是我们鲜卑人祖辈相传规矩,希望太后多多体谅……”

“太后,太上皇生前,也多次表明,自己希望回到平城,在列祖列宗面前……”

众人本是再劝,忽然一阵风吹来。

将弘文帝灵柩之前的白色灵幡,吹得摇摇晃晃,呜呜咽咽,带着一种强烈的阴森森的氛围。

宏儿忽然叫起来:“父皇,父皇……”

大家都吃一惊。

芳菲也一惊,却见宏儿眉飞色舞:“太后,我看到父皇坐起来……父皇的眼睛睁开了……”

天啦!

众人后退一步。

可是,仔细看时,弘文帝双眼紧闭,哪里睁开过眼睛?

一个个只看向小皇帝,小皇帝却一派的天真无邪,丝毫也没有撒谎的迹象。

鲜卑人本来非常迷信,忽然见到这样的情景,饶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再呆下去。

大家赶紧跪别冯太后和小皇帝,匆匆告退了。

芳菲转眼看着儿子的脸。

忽然看到宏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她心里一动。

也一阵害怕。

权臣们,里间冯太后和小皇帝的关系,这才是第一步。

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场景。

也没拉他的手,却淡淡道:“宏儿,你想去参拜你的生母么?”

宏儿竟然没有答应,忽然转过头去。

屋子里,那么空荡。

芳菲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宏儿……”

孩子已经镇定下来,低着头,不看太后的眼睛,忽然想起父皇临终时说的那番话——这些,太后都不知道!

——————PS:罗迦即将登场。

罗迦—罗迦1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还是孩子,但又不是一般的孩子,知道有些话,纵然是孩子,也不敢说的。

父皇叮嘱了,一辈子,都不许说的。

却见太后那么失望,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纵然孩子也看得出来的悲哀和软弱——他忽然明白,太后也在害怕,太后非常害怕!

这屋子那么空旷——刚刚被几位大臣威逼之后,那种冷漠的,无依无靠的空旷!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芳菲的手,拉得紧紧的:“太后,我要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感觉到两双手心传来的温暖。这才发现,孩子的眼神那么坚决,甚至那么惊恐——就如快要迷路的孩子,生怕大人不要他了。

孩子见她不回应,更是惊惶,两只手都伸出去,几乎是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您生气了么?太后……宏儿好害怕……宏儿已经没有了父皇,宏儿再也不能没有太后了……”

纵然陆泰等人不停威逼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泪落如雨。

只在此时,当着弘文帝的灵柩,看着那双和弘文帝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捏着儿子温暖的小手,才明白,自己对弘文帝那种纠缠而痛苦的情感,从何而来——是他!是他留给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依靠。

只有这个孩子,彻彻底底属于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也不会离心离德。

他是自己的血脉——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自己的血液。

他是自己的儿子!

是弘文帝留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纵然过去再多的阴影,再多的龌龊,再多的不堪回首……至少,他给了自己这份礼物!

自己只要有他,便足以战胜一切的妖魔鬼怪。

罗迦—罗迦2

孩子见她哭泣,更是慌张,紧紧摇着她的手臂,在阴雨连绵的天空下,看到太后的手臂,也憔悴了,那么苍白。

他怯生生的:“太后,您别伤心啦……”

芳菲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宏儿别怕,一切有我在呢!有太后呢!”

孩子终于笑起来,小小的脸上,藏不住心事,仿佛雨过天晴。

母子两携手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在慈宁宫里坐下,芳菲才仔细地看儿子,这些天,孩子悲痛过度,吃得很少,她自己也心神不宁,对孩子的注意力也减少了很多。如今一发现,儿子的小脸都尖了一层,心里又是惭愧,又是不安,立即吩咐御膳房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上来。

孩子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饭。

几名老宫女都伺候在一旁。

甚至魏启元,也跟在一边,跟进跟出——芳菲本是要他离去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罢了。

弘文帝临终,留下遗命,让他终身伺候小皇帝。

这个老实忠诚的太监,便总是一步不离的跟着小皇帝。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亲人少了,反而,和这些宫女,太监,才有点家人的感觉。

孩子吃了饭,还要去守灵。

魏启元尽心竭力的劝说:“陛下已经熬了好些日子了,龙体也支撑不住了……”

但是,孩子却十分固执。

芳菲见他疲倦得厉害,再这么下去,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便柔声道:“宏儿,你先去睡一会儿,等精神好点,再去守灵。”

太后下令,宏儿不敢不从。芳菲亲自带他进屋子,终究是孩子,刚一挨着枕头,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她也很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尤其是孩子稚弱的脸孔,他连这点都支撑不了,以后呢?

以后的人生路上,还有多少风雨等着自己母子?

罗迦—罗迦3

一直等儿子熟睡了,她才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就传来通报,说米贵妃等人求见。

芳菲心里有底,略一思索,便见了米贵妃。

这干人,选在黄昏时候来这里,显然是早有准备的。

米贵妃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五六名妃嫔。众人都是一身素洁孝衣,跪在地上。

每一个人,都是一脸悲痛,未语泪先流,尤其是米贵妃,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令人相信,她对弘文帝,无论如何,是有着好几分感情的。

但是,到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如此,大家,都到了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芳菲淡淡地问:“你们有何要事?”

米贵妃满面泪痕,但是,话语十分镇定:“回禀太后,臣妾这些日子,严重失职,只因为悲痛太上皇早逝,心绪不宁,所以,原该臣妾的职责,推迟到了现在,请太后恕罪……”

她陆陆续续地禀报了后宫的一些情况,妃嫔们的礼仪规矩、小皇子们的礼仪规矩……最后,当然是殉葬的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呈上来名单。

红云接过名单,递给芳菲。

芳菲一看,正是陆泰等人奏请的,用那二十几名汉女殉葬。

芳菲此时心底的无名大火已经要升上来了,却还是强行压抑住。

只听得米贵妃继续说:“这些汉女都是不曾生育的。太上皇这次出征,正是和南朝军队作战,受到了感染,才不幸驾崩。太上皇的死,我们应该向南朝报仇雪恨,所以,这些汉女更应当去地下侍奉太上皇陛下,让她们生生世世,成为太上皇陛下的奴婢……”

其他几名妃嫔也都应和。

芳菲略略点头,没有做声。

米贵妃是平身后,侧首站着的,此时,她已经是米太妃了。而且,一直是弘文帝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弘文帝驾崩,她当然自认为有权利对弘文帝的后宫指手画脚。

罗迦—罗迦4

“臣妾还有一事禀报太后,就是追封陛下生母李妃娘娘一事……”

果然,是和陆泰等人串通好的。

将李妃安插在弘文帝的灵柩旁边——这一切,只等小皇帝点头。

如果小皇帝答应,则是她冯太后权利失衡的第一步;

如果小皇帝不答应,则是他对自己的生母不忠不孝。

而且,由米贵妃提出来,更显得她自己雅量大方,母仪天下——她不是为自己争取,而是为小皇帝的母亲争取,大公无私,不愧为是弘文帝的小妾——一切为丈夫着想。

无论如何,他们都赢了。

芳菲忽然站起来。

目光扫过这群鲜卑族女人。

她的目光高深莫测,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当米贵妃的目光接触到她的时,心里不禁一凛。

芳菲慢慢地开口,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米贵妃,你前天和昨天,分别收了五位妃嫔的一斛珍珠、两斗金叉、两对玉簪、三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子、100匹南朝织锦,一件绢纱秀衣……所以,这些人的名单,都不在殉葬名单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几个,都有点汉族血统吧?”

米贵妃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每一次,皇帝驾崩,稍微有门路的低等妃嫔,害怕殉葬,就会千方百计地求助抉择者,不惜厚厚送上贿赂,以求换得一条生路。

米贵妃深谙其中的潜规则,她自己生有儿子,又是六宫之首,自然高枕无忧。弘文帝一死,贿赂她的妃嫔,大有人在。

她做梦也想不到,所有贿赂者的名单,冯太后,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她第一次觉得可怕——惊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眼神憔悴得女人——不不不,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冯太后。

太可怕了。

就如一只可怕的老虎,已经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罗迦—罗迦5

她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其他几个妃嫔也跪在地上。

芳菲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手一伸,将那份名单,扔在地上。

米贵妃等人立即战战兢兢地起来,如获大赦般退下去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芳菲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夜晚,忽然觉得很孤独。

远处闪烁的灵火,到处都是守陵人的气味——就如弘文帝死去的那种奇怪的味道。

罗迦死了,天还没塌下来。

弘文帝死了,却要自己去把天顶起来。

她在窗户边站了很久,再也没有流泪——因为流泪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不知多少的对手,正藏在黑夜里。

等着看自己倒下去。

弘文帝的烧灵仪式,如期举行。

在北武当的道观里,到处插满了雪白的纸花,纸人。

在高台上,火焰已经点燃。

几名小吏,忙着把弘文帝生前喜欢的龙袍,批阅过的奏章,他喜欢的小玩意……一一陆续地扔进火堆里。

终于,轮到他生前喜欢的战马了。

战马四蹄被困着,嘴巴也被蒙住。

四名军士一起用力,一下把马扔进了火里,战马顿时发出一声悲惨的鸣叫。

小皇帝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听得那撕心裂肺的鸣叫,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太后身边。

芳菲心里悲痛万分,一把搂住儿子,孩子窝在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高台上主持烧灵仪式的鲜卑王爷,大臣们,都看向高台。

陆泰和任城王窃窃私语一阵,也许是想起当年,冯皇后只身投火的往事,现在,见她重新站在这里,变得出奇的冷静。

令他们惊奇的是,那些原本答应好的殉葬者呢?

陆泰已经不耐烦了:“人殉呢?”

名单上,原本是20名人殉。

战马烧死了,就该烧人了。

罗迦—罗迦6

大家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嗜血的味道——人殉,是鲜卑人最喜欢看的一幕——那是一幕死亡的艺术。

但是,人殉迟迟没有送上来。

她们不该是被洗干净,捆绑着,穿着白色的纱衣,送上来的么?

陆泰觉得不对劲,看向下首的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点儿也没看他,一直呼天抢地。

他沉不住气了,大声道:“人殉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走向冯太后,跪下去:“太后,陛下,太上皇的人殉呢?”

小皇帝被战马殉葬都吓得魂不附体了,听得还有人殉,更是骇然,一声不敢吭,只紧紧搂着芳菲,整个脸都埋在芳菲怀里。

芳菲的声音淡淡的:“陆泰,你退下!”

陆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太后当日不是答应了么?至少是间接答应了的——给弘文帝人殉;在烧灵仪式上,追封李妃娘娘。

这两条,她当日不是妥协了么?

他看向身后的几名大臣。

众人,一起看向冯太后,准备发难。

冯太后却貌似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只是低头,看一眼儿子,声音非常轻微:“宏儿,别怕,像个男子汉……”

孩子立即擦干眼泪,抬起头。

彼时,战马的惨嘶不见了。

小孩子的心理,立即不那么害怕了。

只转头,看着一干次第跪下去的大臣们。

他也没觉得可怕——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人,比烧死的战马,可怕得多。

唯有芳菲,紧紧和儿子站在一起,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四周——全副武装的鲜卑族宗子军,鲜卑近亲武装,这是历代葬礼的规矩,汉人军队是没有资格靠近的。

所以,陆泰等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稍有不慎,这批野蛮的武夫,来一场兵变,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目光忽然看向高处——道观的高处,一颗巨大的古松,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枝繁叶茂。

一如一双奇异而充满悲哀的眼神。

她悄然地,握紧了拳头。

罗迦!

罗迦!!!

这难道不是你的义务么?

——————今日到此:))老规矩,每天下午更新哈。

罗迦—罗迦7

但是,她看不到他——只把目光收回来,十分平淡。

一如自己一个人,只身面对着这个世界。

幸好,还有自己牵着的这个孩子。

两双手。

她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一如此时内心的倔强。罗迦,他很了不起么!

因为陆泰刚才的一番疑问,台下的目光,也一起看向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

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理论上是如此说。但是,许多人则在衡量,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

自从“中毒”事件之后,几乎长达一年的时间,冯太后不问政事,和弘文帝之间的关系,外界传说达到了冰点;如今,弘文帝死了,昔日不可一世的冯太后,是否如脱笼的猛虎?就看这一次丧礼上,她对弘文帝,以及弘文帝任命的顾命大臣们的态度了。

毕竟,知道顾命大臣之事的是极少数,而陆泰等人又存心隐瞒。所以,在外臣们的普遍映像里,都在赌一把关键的局——

人殉和追封李妃这件事,便是衡量其中的关键。

尤其,当汉臣不能大规模进入这至亲葬礼的时候。

陆泰也在赌这一把。

所以,他的目光一再看向米贵妃。

这本是商议好的,按照当日皇太后的态度,也是几乎默许的,名单都通过了,为何到了现在,却不见一个人殉?

他见小皇帝和太后都不做声,急了,看向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直跪在地上,不知是真心悲痛弘文帝的去世,还是惊惧不已,竟然几乎晕厥过去一般。

陆泰发现不对劲,抢步上前。

他和京兆王,是这次丧礼的主持人。

二人低语了几句。

冯太后站在对面,依旧面不改色,直到看见二人过来。

“启禀太皇太后,礼部这些家伙,准备工作太差了,玩忽职守,竟然把人殉这样的大事也给忘记了……”

这次负责丧礼的是李冲,烧灵的是两名汉人小吏。

罗迦—罗迦8

李冲和王肃,是唯一可以进到内场的大臣,但是,都在左侧,负责一些最后的仪式。这是陆泰和京兆王等商量的结果,他们不得不从。

一名小吏就站在陆泰身边,陆泰一伸手,一耳光就掴过去:“你们竟敢忽略这么大的礼仪,该死!”

李冲和王肃二人还来不及反应,陆泰已经大声道:“把那两个渎职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早有准备的几名侍卫,一拥而上,一把抓住了两名不知所谓的小吏。陆泰声色俱厉,“非治你们一个大罪不可,该砍头的家伙,竟然连这样的大事也给忽略了……”

这一动作,是一气呵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