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侍卫听令时的表情,都是训练有素的。

大家都满头大汗,看着冯太后,又看陆泰。再看灵台四周,旗帜鲜明,一身孝衣的宗子军——唯有这部分军队,属于朝廷内调,一直以来,都控制在京兆王的手里,弘文帝生前,并未做过任何的改变。

很显然,陆泰已经取得了京兆王的支持。

就连小皇帝,也察觉到了不妙,看着那些明晃晃的白衣宗子军,因为这一突发事故,忽然变换了阵型——以保护弘文帝灵台的名义,围拢过来!

妇孺儿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芳菲却面不改色,只是心内,忽然剧跳了一下——一如老天爷给的某次机会!

她悄然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想起在皇宫里遇到阿当祭司的情形!

就如手指是铁打的!

如果前路注定自己不得不成为一个铁腕人物——那么,扫除这些障碍,就决不能再存任何心慈之念!

陆泰面上微微有些得色,声音很大:“请太后下令,立即给太上皇上人殉;此外,在丧礼结束后,追封陛下的生母为太皇太后……”

当日还是私下里威胁冯太后,今日,则是完全提到了明面上。

鲜卑贵族们,立即喜形于色。

大家一起看着冯太后。

罗迦—血溅灵堂9

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报复她的极好时机到了——没有人忘记,当年的反贪肃贪,推行改革,这个女人,暗地里,借助弘文帝之手,除掉了多少鲜卑大臣。

现在,如果不趁机把她打压下去,以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李冲和王肃,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纵然他们,也十分紧张。

虽然之前,已经把一切详细细节都呈报冯太后了,但是,冯太后显然伤心过度,并未作出任何意见。

二人暗暗叫苦,虽然对陆泰早有防备,但是,此时在宗子军的支持下,局面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只有高台上的冯太后,面不改色,慢慢地,松开了小皇帝的手。本来被战马的惨死吓得哭哭啼啼的小皇帝,此时,早已一脸镇定,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陆泰。

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老太监魏启元跪在小皇帝面前:“陛下,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道诏书。

先帝留下的遗诏?

陆泰等不敢置信。

弘文帝死前,大家都守在他身边。唯一离开的一会儿,只是他单独见了一下冯太后——难道,真的有什么密诏给了这个女人?

陆泰大怒:“你这个死太监,先帝临终前,根本没什么遗诏,你这是矫诏……我看看便知真伪……”

他竟然劈手就去抢夺诏书。

两把利刃,立时将他架开。

因为动作太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两条灰色的身影,一前一后,低声呵斥:“陆泰,你好大胆,竟敢在先帝灵前肆意咆哮,你是要造反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为首之人,竟然是久未露面的魏晨——原先帝罗迦创立的灰衣甲士的统领。

而另一人,则是弘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御林军统领周鸿。

陆泰被捉住两只手,身子被按住。

只看到冯太后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刀锋一般。

前尘旧恨,百般纠缠。

他心里一凛,忽然想起死去的乙浑。

罗迦出马——血溅灵堂1

这一想,立即恶念顿生。

就如一个猛虎,忽然遇到了猎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可是,冯太后的目光却很快移开了,转向那一群面面相觑的鲜卑大臣们——尤其是京兆王和任城王。

心里潜伏已久的一股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些该死的家伙,弘文帝尸骨未寒,就敢把宗子军当成了政变的利器。

两个王爷,见陆泰忽然被抓获,一时,也都乱了分寸,立即退在一边。

芳菲察言观色,知道他们为陆泰煽动,但是,必然只是为了人殉的事情,至于做反之类,想必还不曾参与。

陆泰却拼命挣扎,色厉内荏:“我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来这一套?”

芳菲的面色,比冰还冷:“你既然是顾命大臣,何以敢在先帝灵柩前,抢夺诏书?”

陆泰一时词穷。

但是,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子军。

对于这些人马,他已经煽动了很久了,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从内往外看去,但见黑压压,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尤其是宗子军的副统领,和他早已取得了串联,里应外合。

他本是不敢公然谋反。

尤其是当日在灵堂威逼冯太后之后,看到冯太后态度软弱可欺,以为大局已定。而且,时候,冯太后也是步步妥协:不但一切丧葬礼仪,听从鲜卑大臣的安排,就连不许众多汉臣进入,她也同意了。

陆泰,自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可是,看到魏晨和周鸿出现,才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在妥协,而是在等——

故意装出孤儿寡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引自己入彀。

就如她手上的诏书,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自己妄图上去辨明真伪,她便立即图穷匕见。

罗迦出马——血溅灵堂2

他冷笑一声,如果这个女人,以为区区多一个魏晨,自己就怕了她这一招?那些宗子军,绝没有反水的可能。

他一用力,果不愧是多年的武夫猛将,差点挣脱了周鸿的束缚;幸好魏晨用力,将他牢牢压住。

他看着面色骤变的鲜卑大臣们:“你们大家都在场,先帝的什么诏书??还望冯太后给我们一个明白……”

所有的目光,都虎视眈眈地看向冯太后。

小皇帝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景,忽然明白,今天太后若是一个应答不善,自己母子二人,也许,便会葬身此处。

他的手心紧张得出汗。

芳菲却一挥手,若无其事,将诏书给魏启元:“魏公公,你念。”

魏启元苍老的声音响起:“……朕大去之后,一,不许后宫任何女眷殉葬;二,将朕独自安葬在先帝陵墓之旁……”

魏启元念完了,将诏书面向众人,清晰可见上面的玉玺以及弘文帝的亲笔。

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道诏书,实质上没有多大意义,也算不得给了冯太后什么实质性的武器。但是,此时此刻,面对陆泰等人提出的人殉和李妃娘娘的合葬——弘文帝说得明白,自己要“独葬”!

他去陪伴先帝罗迦,要求陪伴自己的父皇,这虽然出人意料,但是,并不荒诞——父子情深,一番孝心。

只是,何以冯太后讳莫如深,把这道不算密诏的诏书藏得如此深刻?

若是当日她在灵堂之前,就出示了这道诏书,哪里来这许多事情??众大臣,再大胆,也不敢公然违背先帝遗命。

就在这时,听得小皇帝的声音,急切而尖锐:“陆泰居心叵测,敢在先帝灵堂前咆哮太后,威逼朕,谋反之心,确凿无疑……”

陆泰再是武夫,也立即明白过来。

自己谋人不成,反而中了那对一直装楚楚可怜的孤儿寡母的大当——

他忽然跳起来,猛地就向冯太后抓去。

罗迦出马—血溅灵堂3

小皇帝尖叫一声:“太后小心……”

芳菲眼明手快,已经只身拦在儿子面前,侍卫赵立和乙辛已经冲上去。

陆泰骤然冲破阻拦,肆无忌惮,狂笑大喊:“宗子军,你们快上……这个妇人不守妇道,牝鸡司晨,是她害死了先帝……是她一直威逼先帝……她早已违背了我们鲜卑祖先的规矩,妇人干政是我北国大忌……快,拿下她……”

大臣们纷繁扰乱,不停地纷纷后退。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政变,惊得目瞪口呆。

宗子军,围上来。

陆泰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冯太后,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今日,在先帝灵前,我要跟你理论个明明白白……”

小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陆泰,你敢辱骂太后……”

陆泰来不及回答,只听得李冲猛喝一声:“拿下这个叛上作乱的家伙……”

鲜卑大臣们蓦然回头。

陆泰也回头,顿时面色惨白。

外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涌进来一批人,全是灰衣甲士。而且,道观灵台的屋脊上,忽然哗啦一声,上百名弓弩手,已经瞄准了自己等人。

芳菲站在高台上,拉着儿子的手。

此时,风微微吹起。

她的目光微微斜过去,看到一个灰色袍子的人,背着弓箭,无声无息的背对着众人。他站在一棵粗大的横梁背后,不看众人,众人也不见他。他头发银白,身材高大,好像也不过只是灰衣甲士的一员。

风将她的素白的孝衣吹起来。

一干眼中钉般的鲜卑大臣,终于落网。她和他们较量了那么久,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机会,却不料,他们那么迫不及待,也就别怪自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这是弘文帝给自己的最后的机会。也是罗迦给的。

从此,一个女人,才真正站到了人生的最高顶点——政敌尽皆除去,放眼天下!这是谁的天下?

——————PS:结局之前,还有点缠绵镜头,嘻嘻:))敬请期待。

结局:芳菲和罗迦的重逢1

整个灵台,变得如此肃杀。

她忽忽回头,看到困兽犹斗的陆泰,看到几位首鼠两端的王爷,甚至刚刚露出头的宗子军副统帅拓跋微利。他刚才还和陆泰一起吆喝过。

他在往后退,眼神犹豫,看一眼陆泰,又看头顶的弓弩手。

几乎其他所有大臣都看着头顶的弓弩手——他们居高临下,瞄准场中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的心底,都如打鼓一般,七上八下。

除了冯太后和她牵着的小皇帝。

小皇帝的声音露出一丝喜悦,洪亮而清晰:“陆泰,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父皇尸骨未寒,你就敢咆哮灵堂,现在,该当何罪?”

最初小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只当成是一场笑话。

孤儿寡母,色厉内荏。

可是,他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却如此中气十足,谁也不敢小觑。

这些话,显然是冯太后事前教导他的。

一步一步,她都算得精准。

这个意志非凡的女人,当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在悲痛里的时候,她却出奇的清醒,居高临下。

京兆王猛然惊醒一般,大喝一声:“宗子军,退下!”

宗子军立即退下去。

他们的速度那么快,几乎全部在灰衣甲士的目光之下,彻底退出了灵台。

外面,涌上来的御林军,彻底将他们缴械。

众人忽然跪下去。

黑压压的一堂。

小皇帝侧脸,看着太后——看着她一直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微微的汗珠已经消退了。

她的脸上带了一丝微笑,很快,便消失了,变得非常平静。

小孩子的心里,第一次闪过一种奇异的成熟:只有实力的对比,自己才能站在这里,对大臣们说话。如果实力不足,哪怕是皇帝,也算不了什么。

他悄悄地,将太后的手拉得更紧一点儿。

可是,太后却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开了,目光非常温和,非常镇定。

结局:芳菲和罗迦重逢2

充满了一种信任——是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温存的信任和鼓励。

小皇帝立即心安,站得很稳!

她看一眼倒下去的政敌们,再看自己的儿子——他站稳了!

直到此刻起,自己的儿子,总算坐稳了这把龙椅。

孩子从她的目光里得到了力量,声音更是中气十足:“把陆泰和拓跋微利压下去。”

众人再次色变。

要抓什么人,如何发号施令,小皇帝如背熟了一般。

他本是个傀儡——冯太后的傀儡!

但是,此时,他发言的那种不属于小孩子的气势,眼里闪烁出的自然的喜悦情怀,甚至悄然地依偎着冯太后的那种无言的亲昵——都表示,他不是傀儡。

他绝对不是谁的傀儡!

反而是冯太后,苦心孤诣。

是的,芳菲等这一刻已经很久——这是一颗比陆泰更加刺眼的钉子。

从罗迦当年突然遭遇三王子的毒袭,到弘文帝当政时,好几次的阳奉阴违……因为宗子军,一直控制在这几个人手里,成为腋下之患。

到了自己的儿子的时代——便再也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开口,平静得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插曲。——尤其是那几名联名威逼过她的大臣,更是冷汗直流。

她却举重若轻,一挥手,头顶的弓弩手们退下。

大家都看着她——但是,都跪在地上。

文武大臣们,济济一堂,第一次,跪拜的是太皇太后本人。

“众位爱卿平身,先帝的烧灵仪式,继续!”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起身,李冲和王肃立即上前,此时,烧灵仪式,已经到了尾声。

小皇帝披麻戴孝,扶着父皇的灵柩,绕灵三周,明日某个时辰,就要入葬后山,和先帝爷爷埋在一起了。

哭声一片。

开始了今天臣子们的第一次痛哭——孰真孰假,不必在意,一个过场,总要走完。

结局:芳菲和罗迦重逢3

芳菲依旧站在高台上,看着熊熊火焰里,眼光有些恍惚,仿佛弘文帝的脸,在火光里冉冉的——她连跪拜他都不行——她是他的“母亲”——母亲没法跪拜儿子。

她终于潸然泪下。

身子微微转过去,走到了幔幡处。

风吹起来,熙熙攘攘的,将幔幡吹得很高,遮挡了她的身子,也遮挡了她和外臣的视线。

她一个人,置身在一个阴风灿灿的世界。

只有外面,那对铜墙铁壁一般站着一动不动的灰衣甲士。

一如刚才大臣们的震撼,惊愕之下,连京兆王都来不及发出任何的抗议,俯首臣服。

此刻,光线忽明忽暗,阴风一阵一阵。

从她的距离,到那个人的距离——不到一丈。

他依旧背对着她,仿佛背对着整个的世界。

只有他的银发,随风飘起来,那么长,仿佛要牵挂到她的一身惨白的孝服。

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芳菲看着他——太久了,久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距离他这么近过。

又是一阵风来,她看得那么清楚——一行水滴,从他的面上飞速地滑过。

他在流泪!

这样的一个男人,在流泪。

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别的什么人?

她忽然想飞奔过去——那几步的距离,不足为惧。

她需要奔过去,紧紧拥抱他!

哪怕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拉一下他的手。

那是一个女人的孤独——站得越高,高处越是不胜寒。

从此,没有弘文帝,没有敌人,没有对头——也没有了爱人,关切的人,庇护的人——孤儿寡妇——

谁知道这么漫长的岁月,一个女人那种孤寂的痛苦?

她方觉得软弱——无论打败了多少政敌,都无法让内心安宁的那种女人的软弱——而且,从今往后,难道只能一辈子寂寥深宫?

她往前走几步。

他浑然不觉。

三步之遥。

她停下来,忽然失去了勇气。

无声无息地停在他的后面。

他遽然回头,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头发凝结在素白的脸上,和泪水一起,模糊了眼睛。

结局:芳菲和罗迦重逢4

可是,她却看不清楚他——太模糊了。

一切都模糊在朦胧的泪水里。

就如一场午夜梦回时的场景——期待了许多年,幻想过无数次地相见——直到某一个,真正地在梦里出现,竟然无论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

她的身子微微哆嗦。

穿过无尽迷蒙的眼神,看到他的白发——那种银白的头发,一缕很长地垂下来,也许是风把它吹乱了,也许是岁月把它扰乱了,跟这无尽的命运一样——只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样令人心碎的时刻?

何况,他只能远远地站在场外——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一如一个侍卫——连靠近多看一眼,把丧礼上的人看得真切一点都不敢。

四周那么模糊。

她看不清楚他;也不知道他能否看得清楚她。

芳菲的脚步不敢再挪动,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切——一眨眼,一切便要消失,就如无数次,他曾经消失过的一般。

她要张口,但是,嘴唇微微抖动,发不出声。

只有手,悄悄地,无意识地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