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带起一阵风,声音那么凌厉:“这跟弘文帝何干?陛下大人,她是在为你哭泣!因为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女人,不可能为了弘文帝的死而伤心……啧啧啧……你听听,她的哭声都那么假……太假了……那是在哭你,在找你,罗迦大人……可是,你放心,她找不到的,一辈子都找不到,哈哈哈……”

这笑声是肆无忌惮的。

传得很远很远。

但是,从山谷往上,半路遇到阵阵的松涛,就变了,变成了一种哭泣……无比凄惨而悲凉的哭泣……

偏偏冯太后的哭声,从上面压下来。

两种奇怪的声音,交织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哀。

就如暗夜里,无数被放出来的孤魂野鬼,在拼命地寻找着最后的出路。

“她不是为他哭……不是为弘文帝……不是……”

他的声音也像某一种的夜枭。

磔磔云霄间,席卷着一种风暴一般的可怕。

“陛下,你也许在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是吧?”

“哈。那是因为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奸情……奸情!!”他的语调不知是愤怒还是痛心,“弘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在干什么?”

他歇斯底里,忽然一挥手,一个东西就扔过去。

罗迦没法躲闪,原来是一块碎石,正好砸在他的鼻梁骨上,顿时鲜血横流。

“你们这对狗男女……弘文帝烧灵的那天,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躲藏在帷幔里,卿卿我我,当着他的陵墓……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就好像他曾亲眼所见一般。

罗迦惨然闭上了眼睛。

他本来一直都在奇怪,为何自己行踪如此隐蔽,也会被人发现了端倪,而且跟踪巧妙,顺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和罗迦4

原来,是从那一天开始暴露的。

那是他正式露面的第一天,平叛了陆泰的暴动,遇到伤心欲绝的芳菲……十几年相对不相见的日子,无数个日夜的相思欲狂,那时,二人都失控了,就如脱缰的野马,在弘文帝的灵堂之前,在重重漫卷的帷幕之下……第一次的亲热缠绵……

殊不知,那时,已经混进了一双监视的目光。

在二人最无防备的时候。

一切,便是从那一天开始注定的。

所有的行踪,全部暴露。

“你们这对狗男女,就那么等不及?就不怕玷辱了死者的亡灵?”

罗迦无言以对。

他却笑得得意,非常非常的得意:“死去的罗迦陛下,不知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诈死,复活,隐藏在北武当的山山水水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哈哈哈,陛下,你是想用你死人的身份威慑什么?警告什么?想再一次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到你的手里?所以,你暗中扶持冯太后,想跟她一起,联手处死你的儿子,重新执掌政权?可真是上天保佑你……还没等你动手,他自己就死了……”

他忽然住口。

就连空气,也变成了一片死寂。

罗迦面色惨白,如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只有皇帝才能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只有权利,才知道这一番杀机。

“还有冯太后这个女人!和弘文帝媾和,生了一个私生子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还恬不知耻,不守妇道,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只沉溺于权利和欲望……”

罗迦忽然睁开眼睛。

目中,露出一抹可怕的精光。

带着浓郁的杀气。

他立即住口,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自来,他就是害怕这个人的,那是骨子里养成的一种习惯性的服从——再怎样,罗迦,也是有三分威慑力的。

好一会儿,罗迦才缓缓地:“别人都可以那么说她,就你,不行!!!!”

最毒的报复1

自来,他就是害怕这个人的——再怎样,罗迦,也是有三分威慑力的。

那时,他的身子已经退无可退,贴着墙壁,如一个忽然失去了脊椎的人。

那是狠狠的一棍子。

四周,一时非常肃穆。

那是一种死寂的空气。

无比压抑。

只隐隐地传来芳菲的哭泣声,那么鲜明,那么悲惨——或者,只是一种错觉。

他竖起耳朵,想听的更加仔细一点。

但是,只有风的声音,松涛阵阵,就像她从来没有哭泣过一般。

他的笑脸,变得非常非常难看,连得意之色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无比的茫然。

罗迦说完了这句话,也再也不开口。

一直闭着眼睛,如一个即将入定的老僧。

或者,下地狱。

甚至连身处的坏境都不在乎,连生死也不关心。

这样的神色,激怒了蝙蝠一般的人,他站起来——没错,是站起来——本是贴着墙壁的无脊椎动物,身子忽然站得笔直。

他很瘦,就如一根标枪一般。

阴沉的最后一点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才看出来,那些皮包骨头的眉目,在逐渐地还原,融合,生长……就如一条蛇,蜕了皮,慢慢地游动,重新在开始生长,要焕然一新。

他狠狠地盯着罗迦。

眼里的茫然,失落,甚至敬畏,都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教训我?”

罗迦没做声。

“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全都是你!哈哈哈哈……”

十分的猖獗,十分的嚣张。

“你可以诈死,谁不会?我向你学习,难道也错了?这一切,我都是向你学的……哈哈哈……”

罗迦心如刀割。

他的确是一个老师。

但是,不是一个好老师——在这件事情上,开了一个非常坏的头。

最毒的报复2

“你这个伪君子,厚颜无耻,表面上打着温情脉脉的旗号,事实上,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偷窥,偷窥……”

他大声地指责。

“你既然没死,就正大光明地现身好了。可为什么偏偏要藏头露尾?为什么?你明知道芳菲生了别人的儿子,你还是藏起来,一直藏起啦……哈哈哈,难道你天生就是一个缩头乌龟?”

是缩头乌龟,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伟大?

一切的高尚,仁慈的道德面具下面,到底隐藏着多少的阴谋诡计?

或者说,哪一个男人,能忍得下这样的一切?

老婆生了儿子,但不是自己的。

如果是普通男人,一个懦弱也就过去了。但是,他是皇帝。

曾经武力赫赫,逐鹿天下的人,他能忍下去?

忍的结果是什么?

是为了复仇?

那是一个政治性的解读。

跟一般人的解读完全不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皇位不再来,大权不再了,你在等,等待机会……好将你的对手一举干掉……”

他说的是“对手”,而非是儿子。

罗迦的对手是谁?

“所以,你如一只丑恶的蝙蝠,昼伏夜出。企图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你的手里,通灵道长、灰衣甲士、甚至芳菲、甚至宏儿……是从那次芳菲摔下山崖开始的?那时,你就企图夺取芳菲,夺取宏儿,反攻倒算,夺取北国江山了?哈哈哈,罗迦陛下,你真是打得如意算盘,你想把孙子变成你的儿子?可是,你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弘文帝尸骨未寒,你就等不及跳出来,企图掌控一切,接手一切……哈哈哈,你认为,这可能么?”

恨!

那是一种刻骨的恨!!

经历了无数的压抑,无数的折磨,无数的心理交战,无数的恐惧之后的一种恨……

恨之入骨。

如果你经历过那么多惴惴不安的日子,就知道了。

最毒的报复3

罗迦的面上,第一次露出惊恐。

那是真正的恐惧。

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那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之所以藏匿不出,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男人。

是的,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宿命,他以为已经逃过了一劫。不当皇帝了,反而轻松自如。要知道,这天下只有一个皇帝,但是,那个龙椅的宝座,许多屁股都想坐上去。

但是,当了皇帝的人,才知道,那滋味,其实并不那么美妙,起早贪黑,劳心劳力,内忧外患,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个普通男人,反而就轻松多了。

普通男人,当然不是从政治角度出发考虑问题,他的原则,只是一个父亲,或者一个丈夫……其他的,真的忘了。

可是,别人能够不在乎,他怎么能不在乎?先帝,也曾经是皇帝。而且是那么一个有威慑力的皇帝,死后,阴影都在镇压其他人的灵魂。

蝙蝠一般的人,不失时机,第一次,如此准确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恐惧。

一种无限的快意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你也怕了?罗迦陛下,你也怕了?”

怕人,岂是罗迦陛下的专长?这么多年,他在北武当偷窥,用他的“灵魂”镇压众人,让所有的人都不能大口呼吸,不敢安宁,如今,这威力失去了?

“哈,我得感谢你,这方法可真不错。原来,用灵魂慑人,比用肉身,更好得多。就像你,阴魂不散的,十几年,一直飘荡在北武当的上空,让所有人都从不敢轻松……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所有人都是跳梁小丑……”

甚至包括芳菲。

那一件天大的丑闻,多少年如一日,如重重的磨盘,压在心口。

“当年,我非常奇怪,心想,堂堂罗迦陛下,怎么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却不料,你不是在忍,这是你的武器……”

最毒的报复4

掌握一个人的隐私,然后,牢牢地捏在手底,让这个人供自己役使。

就如朝廷的御史、特务机构,手上总是有一本厚厚的账本,记载着官员们贪污受贿或者嫖妓舞弊之类的糊涂账……你不知道没关系,只要朝廷想对你动刀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用就行了。

平常不是不整你。

而是时候没到。、

罗迦,便是这样一个掌控他人阴私的阴毒小人。

这一辈子,他从没和罗迦说过这样多的话。

也从没如此把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罗迦的眼珠几乎没法转动了。

他老了,这一次,是真的老了。

就连打坐的姿势,也变得那么无能为力。

如果一个人,从内心深处老了,他就真的老了。

风吹来,他的银白色的头发飘起来,额头上的皱纹,变得那么深,一条一条的,书写了沧桑的痕迹。

南征北战一辈子,地下阴影十几年,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做男人失败!

做父亲失败!

做丈夫失败!

就连皇帝,都当得很失败——因为,一个人,万一不小心做了皇帝,是必须一辈子保持皇帝心态的。

可是,他也许是很久没做了,失去了这种心态。

猜忌一切,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秦皇汉武,莫不如此,所以,亲生儿子,多年夫妻,都可以——杀之!

毫不怜惜!

所以,他们的名字才叫——孤家寡人!

全世界,除了自己,谁都是不能相信的。

黑夜袭来。

如一团浓重的墨汁浇下来,四周,再也没有一丝光亮。

“哈,罗迦陛下,我忽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你认为如何?”

他是征询罗迦的意见,但是并不指望罗迦回答:“现在冯太后,势焰熏天,是名副其实的女皇帝了,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真正的女皇……就这么个势力滔天的女人,如果,我现在公告天下,当今天子,其实是她的私生子,你猜,她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那是一个毒辣的报复。

毒到了极点。

芳菲的反攻1

罗迦倏然变色。

眼中的怒意,就如一把火焰。

但是,很快,这股怒气就熄灭了——和他的人一样,变得那么精疲力竭,连发怒都没了力气。

蝙蝠一般的人,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见他欲动不动。

笑起来。

十分惬意。

这一笑,他面上那种可怕的神情便变得柔和起来。

“陛下,你怕了么?”

他如在自言自语:“其实,你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身败名裂的又不是你,是你的儿子弘文帝……”

死后,再在弘文帝身上泼一盆脏水。

他的儿子。

他的父亲。

他的爱人。

甚至他自己。

都必将随着这盆脏水——万古流“芳”。

多么毒辣的报复。

“宏儿才十岁不到,可怜啊!”

不知是谁在叹息,重重的。

罗迦还是没有开口。

到了这时,他反而镇定自若。

就如这一切,都不曾听到过一般。

屏息凝神,再也没有芳菲的哭泣声——月黑风高夜。

她走了。

事实上,她的好日子很短很短,乍然回首,就这么金风玉露一相逢。此外,她的日子都是忙碌的。

女主当政,皇后垂帘,失败的例子居多。无他,眼界制约了,除了传统的宫斗权谋整整人还差不多,但是,到了需要大政方针的时候,就该抓瞎了。吕后如此、后来的慈禧太后如此,把权臣斗倒就万事大吉,剩下的就该奢侈腐化,至于军国大事,那是根本没谱的。

千古只冯太后和武则天除外。

干皇帝的事情,就要把自己当成个男人。

当别的女人在化妆打扮的时候,她们都在看奏折。

和男人斗,和权臣斗,和内政外交斗……军事,经济,改革……

她已经不像一个女人了。

甚至头发也灰灰的了。

已经到了中年了。

干掉四个皇帝2

真没想到,现在迎接她的,却是这样一场巨大的暴风骤雨,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权利!

名誉!

甚至生命!

她自己的,宏儿的!

昔日还有弘文帝支撑着,现在,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而自己,躲避了这么多年,能帮她什么呢?

巨大的危机到了,自己反而先陷落了,留下一个女人单打独斗算什么?

一种比死还难受的巨大的挫败,牢牢地将他吞没。

反而是他的对手,在黑夜里,发出绵邈悠长的叹息:“这一计真不错!罗迦陛下,弘文帝陛下、冯太后、小皇帝……哈哈,都完了,全都完了,一举干掉三个皇帝一个太后……哈,也许是四个皇帝……我真是天才,最最强大的天才!”

那是他给自己的评价。

巨大的天才。

至于罗迦,他真的没有放在眼里了——昔日意气风发的战神,如今,不过区区一老人,一个囚犯而已!何足畏惧?

芳菲看不到罗迦的白发。

也听不到他的叹息。

那时,她还伏在弘文帝的墓碑前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