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般清亮的目光一扫,老成练达的穆先生忽地觉得惭愧,噤口不言。

“得力臂助?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博弈罢了。”公子淡淡的笑,眼里的神色却如同冰雪,“王室候门的婚姻,多半做不得准,恩情比露水还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连蕙风她都是如此,别人又怎可指望。”

听得此语,穆先生微微一震,不敢立时回答。

东陆青年男女一贯早婚,在二十岁授冠之前大都成亲。公子的结发之妻方蕙风系出名门,原本是大胤三朝元老方船山的孙女,十六岁便由先帝赐婚嫁给了长皇子舜华。这位蕙夫人是大胤贵族里出名的才女,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加上性情娴雅冲淡,所以虽是婚后久无所出,和公子也算是相敬如宾。

然而三年多前大胤政局变幻,一直大权在握的公子获罪下野,朝野毁废无休。方船山乃三朝老臣,多年宦海沉浮,善观风向,眼见皇帝杀机已动,抄家灭门之难便在旦夕,怕受牵连,便伪称主母病重,将蕙风接回了娘家——不一时,便传出了方阁老与诸大臣联名秘密上疏皇帝,告发皇长子公子楚意欲谋反的消息。

那一次的宫廷阴谋让公子几乎送了性命。在那场风波过后的第二天,一纸休书便送到了方府,结束了这一场望族之间的政治联姻。

一年之后,方家再度嫁女,第二任夫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刑部尚书张攀龙。

自从三年前出妻之后,公子便无再娶之念,而朝野上下因其失势,个个惟恐避之不及,更无一人肯再与之联姻——于是,公子独居于颐风园内,饮醇酒、近美人,沉溺于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知道一语触及了公子内心深处的隐痛,穆先生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舜华虽不才,亦尚未到卖身以求的地步。”沉默了许久,公子楚抬起头,望着天上舒卷的白云吐出一声低笑,“要知道,在这一场博弈里,若是我一开始就想赢,如今早就赢了。”

他黯然:“只是……那颗屠龙之子,之前一直落不下手罢了。”

穆先生默然。两人便又重开一局。

园中寂静,只听棋子稀疏落下的声音。远处高楼上的歌吹之声还在继续传来,伴随着歌姬舞女的娇笑,在骊山上空回荡,如平日般醉生梦死。

“东昏候今日又来了么?”穆先生问。

“嗯。”公子楚颔首,“他又看中了云泉从卫国带来的一个侍女,被拒后尤不死心,大概今日又借机来纠缠了。”

“怪不得公子要避了开去。”穆先生笑,“原来有这么一笔风流帐。”

“云泉一贯不大看得起这个亡国之君,自然不会答应。”公子楚微笑摇头,“但是东昏候却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我怕被他缠着去做说客,只好跑出来求耳根清静。”

穆先生苦笑摇头:“东昏候一直被大胤礼遇,养尊处优,身边的姬妾只怕都快有一百人了吧?如此酒色之君,怎能不亡国?——只可惜了龙首原上那十万将士。”

“……”公子楚拈着棋子的手忽然一顿,低声,“十万将士也罢了,只是可惜了舒骏。”

听得那个名字,穆先生也是一震,抬起眼看着临枰的白衣公子,良久才叹息:“原来公子还记着那件事?——龙首原一战,想来至今心中耿耿吧?”

“是啊……”公子楚凝望着棋盘,上面一黑一白两条大龙已经成形,正相互斗得难解难分,“要知道我与舒骏多年虽互有胜负,却也相互引为知己,并不希望看到他有如此下场。”

穆先生叹息不语。

十年前,身为四公子之一越国公子昭率军死守房陵关,令胤国大军几度无功而返。眼见强攻不下,公子楚派出门下著名的谋士解离,持黄金万两游说于越京,令昏庸的君主对多年来手握大军驻守在外的公子起了猜忌之心。

前线将士还在血战,深宫降表却已签。

越国国君一连五道金牌,急令公子昭从房陵返回帝都——然而一入禁城,却遭到了猝及不妨的袭击,三千御林军埋伏在紫宸殿,猝下杀手,从前线回京叙职的一百余人无一幸免,而公子昭满门上下六十余人也被秘密处决。

固守房陵关多日的战士们失去了首领,又不肯听从国君解甲投降、迎敌军入关的旨意,孤军血战三个月,最后被大胤军队全歼——十万人战死,剩下的近十万人被司马将军坑杀于龙首原,一时间血流千里,鬼哭遍野。

“选择了错误的君主,再优秀的臣子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公子楚眼里并无哀惋之意,“不过,有十万将士陪葬,想来舒骏他也不会寂寞了。”

“公子当日为何不阻止司马将军坑杀降卒?”穆先生叹息,“此事之后,天下均以此责备公子失德——连后来皇上试图赐死公子时,还提到了这件陈年旧事,以此旁证公子貌似恭谦下士,实有豺狼之性。”

那般尖锐的问题,虽是心腹谋士,亦是多年不敢当面问及。

“当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公子楚却只是淡淡回答,并无避讳,“交战多年,大胤最后虽获惨胜,内外却疲弊已极——十万降卒如何处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不能冒险。”

穆先生默默颔首。不错,以当时情况,若放其回国,不啻于给越国留下东山再起的本钱;若关押起来,不要说是留下一颗燎原的火种,就是光养活这十万人也会令大胤不堪重负。

“那样的乱世残局,总要有人来收拾——而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残酷的。”公子楚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就算我为此背负骂名或折了寿命,也总好过三五年后越国卷土重来,让大胤再度卷入战火吧?”

一边说,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百子,又落到了棋坪上。穆先生无声一笑,看着落下的那一子精妙地截断了自己的大龙——那样凌厉的杀意和干脆的手法。

——十年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公子,如今似乎又回来了。

大胤的风云,看来又要变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两人忽然听到了远处高楼上爆发出的惊呼,夹杂着器皿破裂的声音,似是无数人瞬间爆发出了恐惧的呼喊,在惊涛般的呼声里,夹杂着一声惨叫。

“止水!”公子楚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脸色一变,低呼。

柳树上的少年不等主人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一翻,直接从树上落到地面,懒洋洋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足尖一点,身子化成了一道闪电,直接从荷塘上风一样的掠过,踩着荷叶直奔高楼而去。

公子楚长身而起,便要随之而去。

“公子!”穆先生失惊,下意识的站起,“危险!”

——刺客显然已经进入了颐风园,目标可能就是公子,怎能在此刻还遣走了止水?!

“不,你没听出么?”公子楚却推开了他,疾步前行,“遇刺的是东昏侯!”

九、梦里花

公子楚逆着从阁中四散奔逃的宫女,一路穿过亭台楼阁,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楼里的时候,只见座上一片狼藉,无数打翻的杯盘里伏着一具尸体,穿着绣金腾蛟纹样的袍子,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上还抓着一角女子的衣带,然而头颅却已经离开了躯体,血汩汩的从断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满了地上跌落的一只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望向公子楚。

“是东昏侯。”他低声,脸有忧容,“希望公子苏兄妹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云泉武艺不低,应该不用太担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荡荡的高楼,视线所及,只有无数锦绣帷幕在风里飘转,看不到一个人——窗户开着,止水已经不在室内,只有檐角的铁马铮然作响。

已经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边缓步检视室内,忽见屏风后微微一动。

“谁?”穆先生厉叱,抢先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声,屏风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罗裙。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认出了这是公子苏带来的卫国宫女,松了一口气,温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颤栗着低声,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穿着材质坚韧的冰绢,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另一头却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尸的手里。

想来是东昏侯方才在席间再度试图非礼此女,却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杀,而这个少女慌乱之间挣脱不了衣带,只能躲在屏风后。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一划,淡红色的衣带顿时断为两截。

“好了,没事了。”他温言安抚,“你看到刺客的模样了么?”

——当时,离东昏侯最近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宫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样的也应该就是她。

“我……我没看见。”然而那个少女却迟疑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那个人带了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隐隐不安,“云泉呢?”

少女低声:“公子带着婉罗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点头,看了一眼这个紫衣少女——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事到临头还是被遗弃在此处自生自灭。想来云泉坚持不肯将这个女子送给东昏侯,并不是真的珍爱她,而是因为赌了一口气吧?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叹息,见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脱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双肩上。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肩膀,却终只是低头红了脸,用指尖扯住长衫的衣角,将身子缩了进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声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惊,来不及缩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贵公子出现在门口。那个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双眉斜飞入鬓,神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他身后紧随着一名宫妆的贵族少女——正是卫国太子公子苏和其妹婉罗公主。

“云泉无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而已。”公子苏回答,厌恶地看着席间倒地的无头尸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不冲着你我而来,却要杀这个酒色之君?”

“还不清楚。”公子楚摇头,将身边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没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苏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道,“婉罗,你先带她回去——我和舜华有事要商量,还要留一会儿。”

婉罗的视线一直盯在公子楚身边的宫女身上,看着那件披在对方肩头的长沙,眼色极其恼怒,此刻一听兄长要赶自己走,不由顿足:“哥哥!我不走。”

“乖。这里危险——让蒙将军护着你回驿馆。”公子苏没有回头看胞妹,声音虽温和却不容商榷,“要听话,否则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

婉罗显然有点怕这位兄长,一顿足,不情不愿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着他们看不见,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几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那件长衫撕下来。那个少女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有颤栗着缩紧了肩膀。

“先生,你也请暂避。”公子楚轻声对身侧的穆先生道,谋士如言退下。

很快,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舍妹无礼,让你见笑了。”公子苏淡淡开口。

“无妨,”公子楚苦笑,“婉罗自小便是如此,见得惯了。”

“呵,”公子苏转过头,凝视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公子楚一惊,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里。婉罗公主性格纯真坦率,不似一般贵族女子矫揉造作,实属难得。”

“还不是被父王给惯的?”公子苏却没有给妹妹留情面,“她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郁郁不欢,所以对其留下的唯一女儿爱偌珍宝——只怕她要半个国家,父皇都是肯给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罗得宠,莫非你吃醋?”

“若婉罗是个男子,我说不定早就把她杀了。”公子苏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语气却是肃杀。他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华,这次我奉命来大胤,不仅是为了恭贺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公子楚一笑,却暗自警惕,“受宠若惊。”

“我这次来,”公子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姻亲。”

“……”虽然有准备,但听得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提出,公子楚还是忍不住一惊。

“你也知道,那丫头从十三岁于逍遥台见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与你为妻,偏生你当时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闹着说可以嫁给你做妾室,简直丢尽了卫国的脸。”公子苏无奈地苦笑,“后来的事我也不说了……反正如今你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公子楚眼里闪过苦涩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那个丫头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公子苏苦笑,“婉罗太过任性,这次非要跟着我来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宠爱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顾王室体面,托我私下前来探听你的意思。”

“这……”公子楚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聪明安静的女人,婉罗太闹了。”公子苏淡淡,顿了顿,他的眼神却转为锋利,“不过,明知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因为,舜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

“这次我来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势。”公子苏微微冷笑,看着对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遥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龙首原上麾师披靡千军横扫——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这是你这样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气,确定四周无人,才叹息:“云泉。”

“舜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公子苏挥手止住了他,低声,“公子昭死于昏君之手,公子彦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恨我入骨。”

公子苏眼神一变,转头望着颐音园方向,长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声开口,并无避讳,“没有你,弄玉也不会死。”

公子楚一震,脸色瞬地苍白。

“还差两个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宫里迎娶她了!只差两个月!”多年强自压抑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发出来,公子苏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厉声,“该死的!你们兄弟两个同室操戈,却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识的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死。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喃喃。

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却尤自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颐音园行宫里,面对着弟弟勃发的杀意,他犹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根本没有听到弄玉站在他们之间,抓住那把让他赐死自裁用的剑对着皇帝哭诉了一些什么——

只是一个走神的刹那,面前便是血溅三尺。

那血直溅上他的面颊,殷红一片,宛如地火一样灼热——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能感觉到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震动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的,那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东西瞬间被毁灭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公子楚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脸,喃喃,“其实那时候就凭徽之,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十六妹并不是这样刚强冲动的人,我没有料到她会忽然……”

他踉跄着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语。

——那个瞬间,这个曾经令整个东陆都为之恐惧的年轻人仿佛完全崩溃了。多年以来一直被意志强制压抑着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那一段禁忌的回忆浮出了脑海,血淋淋的景象仿佛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赐死他的那柄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无法说话,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紧他们的手——那双染满血的手是如此炽热而颤栗,几乎令他三年里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无法呼吸。

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下杀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为她最后的嘱托,他放弃了反击和报复。所以说,她并不仅仅从皇帝手里救下了他,更是从他手里救下了徽之。

“那时她一定很绝望,”公子苏喃喃,“她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楚无法说话,只是痉挛地握紧了自己的衣领,似是窒息。

“舜华,我之所以憎恨你,并不仅因为你令她早逝。”公子苏带着某种嫉恨和怒意凝望着眼前人,一字一字,仿佛已压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却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问问她:在为救你而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什么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来她最深爱的人,竟还是你!”

公子楚脸色苍白,转过头去看着颐音园,手指不能控制地颤抖。

“从私心里来说,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为卫国未来的国君,却我还是要将最珍视的妹妹许配给你——”公子苏松开了对手的衣襟,倦极地喃喃,“因为我可以预见,如果此次能逃过大劫,那么不出十年,你将会成为东陆最强的霸主!”

“是么?”许久公子楚才喃喃地开口:“容我再想想吧。”

“还要再想?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公子苏冷笑起来,“那么好的一笔买卖,没有理由拒绝吧?除非……”顿了一顿,公子苏眼神凝聚起来:“除非你有了所爱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没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苏摇头,冷笑,“你这样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过在冰上照出一个影子罢了——又怎会心有所属。”

“云泉,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沉默许久,公子苏才轻声开口,“雪妃当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罗,又怎可将她卷入?——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这次轮到公子苏无言,许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愿。”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还抱着幻想——但你却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预见她嫁与我之后的未来种种,不是么?明知如此还要推波助澜,是真的为婉罗好,还是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仿佛被刺痛,公子苏忽然低声厉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说话,唇角的冷笑却更深。

“熙宁帝大婚典礼结束之前,我需要带着你的答复返回卫国。”许久,公子苏才平静下来,“事到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俎上鱼肉;要么,我可借你利剑以成大事——言尽于此,好自权衡。”

“我会斟酌。”公子楚颔首,“多谢。”

一语毕,两人仿佛再也无甚可说,楼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风声萧萧入耳,拨动檐角风铃,回旋在充满血腥味的高楼中。

“其实,我在想,”望着远方,公子楚忽然开口,“当年我用反间之计令越国君臣反目,借刀杀了舒骏——如果今日我也被谗言所杀,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公子苏微微一震,“可是……”

一语未毕,忽听“叮”的一声,檐铃忽地一动,一位少年如风样的返回,衣襟带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声迎了上去。

“没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声开口。勉强抬手攀住窗台,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里带着死气:“被……被接应走了。”

“接应?”公子楚喃喃:“谁?”

“看吧……你应该认得。”止水筋疲力尽地喃喃,手一松,坠落在阁楼地面上——后背上的衣衫整个碎裂,仿佛有雷霆直接击落在上面,将衣物连着血肉一起震碎!

两位公子双双抢前一步,一起失声:“这、这是……天霆之剑!”

“舒骏?——是他回来了么?!”

越国的亡国之君东昏侯在颐风园内遇刺,这个消息在三日后震动了大胤宫廷——然而,居于九重深宫最深处的人,却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密室内,凰羽夫人失声,“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脸色也是苍白,“今日下午,刺客潜入颐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东昏侯,并斩去了他的头颅。”

“……”凰羽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发闷,踉跄着后退扶住了窗台。

春末的雷雨天气,晚膳时分刚过,外头的天已经黑如泼墨,浓重的雨气弥漫着,微润的风斜斜的扫入,带来几片零落的牡丹花瓣。乌云密布在天极城上空,时有惊电下击,沿着皇宫高脊上的避雷金线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细细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个昏君这时候一死,复国便更是无望了!”凰羽夫人脸色苍白,“百密一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变数?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如果是越国遗民,怎么不去刺杀罪魁公子楚,反而杀了越国国君?”

“枭还没回来,”端康迟疑了一下,“等他回来,可能有进一步的消息。”

“枭是和舒骏齐名的越国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难道连他也阻止不住这一场刺杀?”

“……”端康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是谁!”凰羽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忽地站起,烦躁地将面前一瓶牡丹摔了个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们的计划打乱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窗外的树荫深处,惊得密室内的两人一颤——

这个声音!

只听喀喇喇一声裂响,半空里一道闪电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长剑划开了浓重的黑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苍穹之光,天霆之剑!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击中,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烟筒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某处,似连魂魄都在瞬间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你是鬼么?”

凰羽夫人脸色苍白,喃喃,“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雷如同战车由远至近而来,在帝都上空碾过。雷声响起的刹那,云层里隐忍许久的雨点如同铜钱一样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宫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声四起,四周顿时一片单调而繁复的敲击声。

院子的一个角落,密密的藤萝忽然分开,露出了浓荫中的一双眼睛。那人在藤萝的最深处,凝望着回鸾殿里的大胤贵妃,从喉间发出吃力的声音:“不是做梦,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张脸噩梦般的脸,破碎不堪,宛如被锋利的刀刃碎裂过。一道深深的刀痕划过了咽喉,几乎割断了他的脖子——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如寒星。那一点寒星仿佛穿透了铁一样的夜幕,让时间忽然回到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