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地相对。

沉默里,空空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寂静如死,只有不知何来的风盘旋在廊道和室内,仿佛黑暗里幽灵的窃窃笑语。

那一瞬的相对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遥遥的只听到钟楼上钟声敲响,连绵不断的回荡在翡冷翠上空,宛如滚滚春雷,将所有人的心神重新惊醒。

“殿下,”许久,仿佛不能再承受少女那样空洞的眼神。费迪南伯爵灼伤般地转开了视线,喃喃,“你……真残忍。”

“不,”西泽尔走过去,揽住了妹妹的肩膀,俯身亲吻她纯金的长发,“我只是想让阿黛尔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阿黛尔仿佛怕冷似地蜷缩着,不停微微颤栗,宛如婴儿一样地茫然看着这两个人。直到哥哥的手臂回过来,稳定而牢固地将她围绕,她才发出了一声叹息,将身子紧紧地靠了上去,仿佛一个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你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西泽尔低声耳语:“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爱你。”

阿黛尔公主的第三次婚约在没有正式成立的时候便夭折了。

在公主一年的守丧期还没有满的时候,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便私下许诺。试图将女儿第三次许配给雷帝欧斯·费迪南伯爵——而后者即将继承卡斯提亚公国下一任大公的位置,年轻英俊,是社交界著名的倜傥公子,无数贵族少女的梦中情人。

这本来是一门看上去非常相配的婚姻。然而教皇在太阳宫召见女儿,私下征询她的意见时,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一直以来温顺听话的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父亲,只是直接扬起了手,抽出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深陷在高椅内的老人看着她,眼神冷亮。

她脸色苍白的提起染满血的裙裾,行了一个屈膝礼:“父亲,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也不愿意嫁人——明年三月,等守丧期一满,我就进圣特古斯大教堂当修女去!”

“请您成全我。”

“否则,就让马车载着我的尸体去异国和亲吧!”

阿黛尔公主发愿要成为修女的事情。在一周之内震惊了整个翡冷翠。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守丧期满,但是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已经为她腾出了房间。在那期间,公主独自居住在镜宫的最高一层里,曾经连接举办过盛大舞会的宫殿如今门庭冷落,再也没有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的景象——

这一切让翡冷翠的从贵族到平民都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说公主是在过了多年的放荡生活之后,幡然悔悟,成为了女神忠实的仆人;有人说公主是因为几次出嫁都害死了丈夫,觉得罪孽深重,干脆舍身成了修女;而另外也有人说,是因为教皇非常不满女儿的荒唐,为了保持教廷的颜面,所以秘密下令强迫她出家。

没有人知道她的处境,除了每晚造访高楼的风。

夕照下的翡冷翠庄严而美丽,这座圣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散发出神谕般的光辉。

圣特古斯大教堂里传出布道和赞美诗的声音,神父的声音在召唤着迷途的羔羊,钟声回荡在苍茫的天宇。一群群灰白色的鸽子在天宇里飞翔,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系着,不停地绕着尖顶的教堂,一圈又一圈,从起点一次次的回到终点,永无休止,永无解脱。

她独自坐在玫瑰,窗前,怔怔地看着身外的一切,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睛。

“女神啊,祈求您赐与我平静安宁……”她握紧了胸前的纯金神像,喃喃。

“愚蠢。你以为逃到修道院里,就能得到解脱了么?”

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日暮的窗外。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令她止不住的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压在了嘴唇上,阻止了那一声逃逸出的惊呼。

一个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正在静静凝视着她。

那是一个英俊的贵族公子,倜傥洒脱,衣着华美,修长的手指上戴着象征皇室徽章的黄金戒指,本该是舞会沙龙上的宠儿,此刻却成了不告而入秘访者。夕阳映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焕发出冰雪一样的光泽,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如黑暗里的鹰隼。

阿黛尔看着他,眼里掠过复杂的神色,转过了头去。

“不要走。公主,”他察觉了她的意图,连忙道,“我只是来和你告别。”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

“三天前,我的叔父终于病逝了,教皇以渎神的名义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在太阳宫替我加冕。”费迪南伯爵微笑。“你看,这只终日在黑暗里飞舞的苍蝇,终于达成了他的梦想。”

阿黛尔沉默许久,只是低微地说了一声:“恭喜。”

“不和我告别么?公主?”他叹息,“或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满含着泪水——那一瞬,他从窗台上跃入了室内,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不,伯爵。”她阻止了他,只是将手递给了他,手心里托着那只褪下来的求婚戒指。

费迪南伯爵全身一震,无言地握起那只纤细洁白的手,轻轻凑到了唇边——她的手和他的唇一样冰冷,毫无温度,仿佛怕冷似地在微微颤抖。

“原谅我。”他吻了吻她的手背,低声喃喃。

“我当然原谅你。”阿黛尔无法控制眼中的泪水,声音却平静,“女神说过,要记得别人的好,而不要记得他的恶——你曾经救了我无数次。雷。我感激你。”

他无言以对,那一刻的沉默令室内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你是个天使。公主。”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仿佛打定主意般地一字一句开口,“我最后一次请求您:跟我去卡斯提亚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去卡斯提亚?不,我不愿再陷入另一个牢笼——我不愿像那些鸽子一样周而复始的被羁绊。”阿黛尔摇了摇头,“雷,如果我嫁给了你,也只不过重复以往的命运而已。”

费迪南伯爵的眼神凌厉起来:“可是,你以为逃到修道院就能解脱么?不可能的,公主!”伯爵冷笑,“西泽尔和父兄之间的矛盾很快就会激化,到时候翡冷翠将会有一场暴风骤雨——在漩涡中心的您,哪怕逃到了修道院里,又怎么可能不被卷入?”

阿黛尔颤了一下,脸色渐渐苍白。

费迪南伯爵冷冷:“要知道,教皇允许你进入修道院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在那里他更容易控制你的一举一动——他会把你拿来作为压制西泽尔的棋子。公主,到时候眼看着兄弟操戈、父子相残,您该怎么办呢?”

阿黛尔脸色死去一样惨白,仿佛被他描述的可怕未来震惊,微微颤栗。

“跟我去遥远地卡斯提亚吧,公主!”他低声,“我会保护你。”

她在他的话语里颤栗,沉默了片刻,却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愿再逃。我要的是挣脱,而不是逃避。”

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定,以至于让对面的男人无话可答。

“那么,愿女神保佑您。”费迪南伯爵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转而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公主,这是我送给您的告别礼物。”

阿黛尔有些吃惊地低下头去,入手的却是颇为沉重的冰冷金属。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东陆的式样,背后有纹纽,雕刻着精美的图腾,细细看去,竟然是不知道是龙还是蛇纠缠在一起的花纹,还刻着一圈蝌蚪模样的字。

她忽然觉得这件东西有几分眼熟,脱口低呼了一声。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费迪南伯爵叹息,“当年我从刑场上捡回来的。”

阿黛尔震惊而意外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手心里那一面铜镜——是的!就是这面镜子!拉菲尔的画像上,母亲手里拿着的那面镜子!

“当年,在您的父亲下令烧死琳赛夫人时,我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圣殿骑士——因为在故乡被叔父剥夺了一切,被迫流亡翡冷翠。”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让我吃惊的不是教皇对情人的冷酷,而是他居然强迫当时只有八岁的您和十岁的西泽尔皇子来观刑。”

阿黛尔渐渐因为紧张和震惊而无法呼吸——是的,这一切她都已经忘记了,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残片。但眼前这个人既然是当年的秘密行刑者,那么他应该知道更多秘密!

她抬起头,喃喃问:“我母亲……被安葬在哪里?”

“我不知道,”然而费迪南伯爵一句话就阻断了她的希望,“美茜·琳赛夫人的遗骸是由教皇亲自处理掉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据我所知翡冷翠也没有她的坟墓。”

阿黛尔失望的垂下眼去,发出一声叹息。

“公主,您或许完全不记得我了——但是,当您昏倒的时候,却是我把你抱回去的。”费迪南伯爵笑了一笑,“我还记得当时您是那么瘦小,轻得如同一只小猫一样。那时候我就想:琳赛夫人果然是疯了,这样可爱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魔鬼的孩子呢?”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哽咽堵住了她的咽喉。

原来她和眼前之人的牵绊。早在她记忆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浮生倥偬,冥冥中,是否注定了他们之间谁也不可能逃过谁?

“我一直想要保护您,公主,可惜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当时您是教皇的女儿,而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流亡者;而当我终于可以站到阳光下向您求婚的时候,您却已经关闭了自己的心。”

阿黛尔轻轻地摇头,泪水一连串的落下:“不……伯爵。你说的很动听,几乎让我相信那是真的了。”仿佛是寻求勇气一样,她抬起手握紧了项链上的神像,喃喃:“可是你并不爱我。这只是相互利用——”

“不,我爱你。”费迪南伯爵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如西泽尔一般地爱你。”

她吃惊地看着他——在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斩钉截铁得一如他指间的银刀。

“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

“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您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

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当初的楚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您,”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您还是要小心——公主的周围太险恶了,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进修道院我都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您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地从她的生命里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

二十一、咬尾蛇

费迪南伯爵离开翡冷翠的第三个月,便是苏美女神的百年祭。

为了这个百年一遇的盛大节日,翡冷翠教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整个圣城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洒了玫瑰花瓣,房顶上放满了鲜花,甚至连贫穷紊乱的东方区都变得井井有条。圣特古斯大教堂早早的被内外装修一新,在祭典前夜向教民开放。

圣格里高利历32年的3月15日,无数教民连夜涌向教堂,其中不乏远自千里之外来的虔诚教民,西域各国的君主都派了使者祭献参拜,甚至连东陆大胤和晋国都派来了使者道贺,盛况一时无双。

至高无上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民众面前罕见的露面,亲自主持了祭典,一系列盛大的仪式让人们眼花缭乱:主祭、共祭、辅祭、行礼致敬、念忏悔词、洒圣水礼、唱光荣颂、念集祷经、行圣言礼……

就在那一天,翡冷翠的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正式成了一名修女。

无数翡冷翠的贵族目睹了这教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

她名义上的养父、事实上的亲生父亲,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大弥撒上主持了新修女的发愿仪式。教皇手持金杖,朗声叩问自己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你愿意放弃俗世里的种种留恋,成为一个纯洁高尚的修女,舍身侍奉神吗?”

“是的,”美丽的翡冷翠公主头戴花冠,忽然抬起脸,一字一句地清晰开口:“我愿意永远侍奉女神,至死不悔。”

观礼的人群里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叹息。

谁都没有想到,阿黛尔公主发的居然是永愿!

所有的女教民在成为修女时都要发效忠女神的愿,这被认为是修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然而。一般入教的修女首先发的都是暂愿,即一年愿,以后又要连续发三年愿和五年愿。在此期间,发的愿可以随时解除,修女也可以离开修会。

但一旦发了永愿,便意味着永远的舍身侍奉女神,再不能回到俗世。

贵族们窃窃私语,带着一丝不信与猜疑——对于阿黛尔公主的这次出家,大多数贵族都认为这不过是教皇暂时平息流言的手段而已。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到、公主竟然是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了不能翻悔的誓言,选择了永别尘世。

“端懿皇后品性如此坚贞,实为大胤之荣耀!”从东陆千里迢迢赶来的端木丞相忍不住上前一步。匍匐跪拜,“在下回国一定禀明皇上,为皇后广立牌坊祠堂,旌表天下!”

然而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跪在神坛前。巨大的苏美女神像在无声俯视着她,仿佛俯视着一只无辜的羔羊——此刻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到了教皇父女身上。因此没有人发觉就在那一个瞬间,女神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雕像的脸仿佛忽然柔和了,那种肃穆如冰雪的审判神色悄然变化。

人群在低声议论,然而教皇亲没有过多的震惊,只是注视了女儿片刻,在她发完愿后开口接受了她的奉献,并让她领受了终身圣愿的标志——一枚纯金的戒指,并将进堂时头上的花冠换成茨冠。

仿佛被这样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教堂内沉默一刹,然后掌声大作。

她的诸位兄长站在观礼的人群里。默默看着自己的妹妹脱去凡俗的身份,戴上那枚戒指,斩断和他们的亲缘联系,成为神的仆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苏萨尔皇子默默转头看了弟弟一眼,发现西泽尔的脸色平静如水。

此刻管风琴的乐声响起,唱诗班的咏唱和神甫的福音如海潮起伏,把仪式推向了高潮。苏萨尔皇子回过神来,和弟弟们逐一上前,与新修女握手、拥抱,做最后尘世间的告别。苏萨尔低声叹息,嘱咐妹妹保重;普林尼则泪水涟涟,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只有西泽尔没有说话,默然地上前拥抱妹妹,久久没有分开。

“等着我。”他侧过头,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阿黛尔震惊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光芒闪烁莫测,隐隐令人恐惧。他缓缓对她举起了左手,阿黛尔身子忽然猛烈的颤抖起来——

一枚由发丝绕成的金色指环,在他的指间微微闪烁。

“连神也不能阻隔我们。阿黛尔。”他低声微笑,松开了手,缓缓退入人群,“等着我。”

西域最高贵的女性:翡冷翠的阿黛尔公主,就这样在苏美女神百年祭的大礼弥撒上发出了最为神圣的永愿——把自己永远献给女神,终身侍奉教会。

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她的父亲赐给她无数的金银器具。然而这番好意却被阿黛尔坚决的推辞了,在琳琅满目的珍宝里,她只选择了寥寥几样日常用品随身带走:比如东陆带回来的那把宝剑和一面不知是谁馈赠的小小铜镜。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留给她的所有回忆。哪怕伤痕累累不堪回首,却依旧被静静保留在心底,不曾随着她的舍身而被遗忘。

然而,没有人留意到她独独遗弃了那一口古老的、曾经陪同她两次出嫁的柜子。

——除了西泽尔。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随着人潮一起离开了教堂。然而,当阿黛尔在熄灯后一个人穿过鬼蜮,悄悄回到教堂深处的那间密室里,准备在那儿祈祷忏悔到天明时,却震惊地发现那个柜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镏金玫瑰的把手折射出幽幽的光泽,古旧华美的柜子仿佛一个小小的牢笼。

“哥哥!”她跪倒在地,抬手掩住了脸——他知道她想要遗忘什么,想要斩断什么。所以他在无声的告诉她:这不可能!

她在密室里跪了许久,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某种渴望,轻轻的打开了柜子。仿佛在空空的柜子里看到了昔年那一对在黑暗里相互拥抱的孩子,久违的刺痛钻入心底。

阿黛尔公主就这样被永久的关闭在了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

翡冷翠对此议论纷纷。有一些贵族私心里希望皇室再出一次丑闻。比如被迫当了修女的公主会忍不住寂寞,做出一些有悖于教规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年多来,这位曾经的舞会皇后、沙龙贵妇洗去了一切奢华,和其他修女过着一样的生活:当清晨的钟声敲响五下的时候,便起床洗漱,随后进教堂作默想、望弥撒、出堂、吃早餐,九点上课或在外边工作、学习,唱赞美诗。午饭后,再进教堂做私省察,念《圣言经》。晚饭前做晚课。饭后进堂做公省察,念第二日的默想题目。晚上九点出堂熄灯休息。

周而复始,规律而又安宁。

此外,帮助赈灾、救济穷人、到医院、养老院从事无偿服务,这些也都是修女日常从事的活动。所以每隔一个月,翡冷翠的贵族和百姓也能看到修女院大门打开,一群穿着黑白两色素衣的修女走上街头。为穷人募捐。阿黛尔公主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