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岂敢瞑目?岂敢?

整个西市静了一瞬,只闻呼吸之声,寒风烈烈而过,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不过片刻,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无眼啊…”

“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到底是大庭广众,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只是哭声震天。

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眼眶亦是微红,眼前渐渐模糊。

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低声道:“走吧。”

李清漪点点头,握紧了裕王的手,与他一同走出西市。

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

“清漪,我好羞愧…”待得边上渐渐无人,裕王方才垂下头,他的脸涨的通红,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自语,“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我,我…”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人的手心都是湿冷的汗水,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微微有些热。李清漪的声音冷而静,似深夜里落下的银白月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张公、杨公等人已然以死证其心,天下皆知其仁义,死得其所。天理昭昭,众怒难犯,严家得意不了多久。”

裕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想要从她手上汲取力量一般,沉默了片刻,声气稍稍和缓:“你说得对,严家如此行事,天怒人怨,总有一日要遭报应。”他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身份,不好久留。”

李清漪点点头,于是裕王先扶着她上了马车,回首看了眼街边萧条的景象和来往匆匆、衣着褴褛的人,忽然长长叹息却还是垂下眼一字不说。

待得马车出城,看到城墙底下赤膊晒太阳、潦倒待死的几个乞丐,裕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哑声道:“我终于明白,张大人念《离骚》时的那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心情了…”

李清漪怔了怔,抬手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相贴。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殿下,有些事情,在山脚做不了,等登到山顶那便轻而易举了。”有些事情,杨继盛、张经做不了,甚至裕王也做不了,天下只有皇帝能做。江山颓颓,生民倒悬,待明君久矣。

裕王闻言转目看她,眸光极深,仿若清月落海,波光黯淡。他忽而一笑,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是了,你说得对。”他亲自把人送到白云观前,这才转道离开。

李清漪目送着裕王离开,面上的神色稍稍收敛,恍然发现如今的裕王已然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人截然不同——他已经从一个只会依靠别人的男孩成为一个有自己想法和目标的男人。

也不知,这对她是好还是坏。

李清漪叹了口气,起身往观里去,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着里头已经闹得人仰马翻:

慈和和如英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头,指挥着大黑咬人。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小道士一手拎着自己的道冠,一手拿着竹竿驱赶着后头“汪汪汪”大叫的黑狗。

李清漪心头那点儿“忠臣义士”“物是人非”的小感慨立刻就像是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她站在门口,咳了两声,刚刚还生龙活虎追人的大黑立马窜了上来,绕着她转悠。李清漪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十分镇静的问道:“怎么回事?”她看了眼那头松了口气正整理衣冠的小道士,转而去问如英和慈和,“不知这位道长是…?”

慈和管厨房,往日里杀鸡杀鸭杀鱼养出的好胆气且又膀大腰粗,听得这话立时就中气十足的应道:“观主你可回来了!这是山东来的骗子,刚叫对门那座青云观给赶出来,又跑来咱们这里欺负人了。”

那道士闻言,跳着脚扬声道:“我是借宿!借宿!”

“哈,我们这里只四个道姑。你个年轻道士,来这借宿,安的什么心?!”如英也忍不住了,恨恨的瞪了那道士一眼。

李清漪本也打算赶人出去,只是想起如今已是十月,距离十二月那件大事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她眸光一动,已是有了主意,笑了笑:“正所谓‘帝都居,大不易’,道长远到而来又没有个立脚的地方确实是麻烦。慈和你不是和山脚那几户人家有些交情,等会儿送道长去住一宿吧。”

那道士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他理了理衣冠,抬起手郑重对着李清漪打了个道稽,含笑道:“多谢观主。”他人身量纤瘦,生得清俊秀气,板起脸来倒是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清漪心里已是有了主意,此时倒是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道长远道而来,能到白云观也算是有缘。不若入内喝口热茶,也算是解解乏。”

道士忙不迭的点头应下,随即盯着慈和和如英两张冷脸,十分小心的缩着肩膀跟在了李清漪的边上,与她一同进了内堂。

李清漪另有打算,自是不好当着慈和和如英的面说,侧头吩咐了几句把人支开:“慈和,等会儿你还要送道长下山,晚膳还需提早准备才好。如英,你去泡壶茶来。”

慈和和如英本还要再说几句,见着李清漪的面色便又全都噤声退了出去,临走前,她们依旧不忘瞪几眼那道士。

李清漪随手指了指位置,两人分别落座后方才开口问道:“还未来得及问道长道号,仙乡何处?”

“贫道蓝道行,”那道士仰起头,努力做出一副洒脱的模样,“山东人氏,青城宫道士。”

这年头,皇帝信道,天下的道士就和雨后春笋似的纷纷冒头,乡野农庄里的野道士或是小道观更是数不胜数。李清漪思来想去,确实是没听过“青城宫”这个派别,忍着笑点头道:“原来是青城宫道士,久仰久仰!”

第29章 普洱茶

蓝道行听得这话却是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李清漪手上摩挲着椅柄,仿若无意的问道;“道长千里迢迢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

蓝道行默了默,过了片刻才道:“我听我师父说,京里的青云观和我们青城宫系出同门呢!我师父走了,我一个人在村里也住不惯,索性来京里投奔青云观,也算是有个照应。哪里知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竟是听也不听,直接赶我出门了!”

李清漪听得这话微微一笑:“我听人说,这青云观的观主可是和陶国师有交情,他们观里的道士连景王府都能入,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故而眼高于顶。不知道长可有什么拿手的?”

蓝道行脸涨得通红,偏还提着一口气,扬头道:“他们那点小本事算什么,都是糊弄人的。我这可是扶鸾请乩,能请神上身呢!”他骨架小又十分瘦削,一张圆脸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说起话来倒是十分有气势。

扶鸾请乩算是道术中的一种,《说文》里解释是“卜以问疑也”,简单来说就是请神来附体来问吉凶。这扶鸾请乩说不上是什么正道却也是许多道士看家的本事——宫里的皇帝没事找事总也要来一手,久而久之,公卿里头也流行起来。

李清漪不太信这个,可蓝道行这本事却是正合了她的心思。正好如英沏好茶,端了茶水上来,李清漪亲手给蓝道行倒了一杯,笑道:“道长好本事,”顿了顿,又道,“既然青云观去不得,那道长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倒不是什么好茶,不过是最普通的普洱,因着普洱耐泡,茶汤颜色橙黄,香味绵长,一个茶饼能用很久。

蓝道行搓了搓手,接过茶杯,小声道:“我打算先歇几日,整套行头出来,再去拜访陶国师。”

这位陶国师陶仲文可不是什么野道士出身,他是正经的龙虎山出身,据说通晓神霄雷法,还曾献“固本精元汤”于上,方有皇子皇女诞生。皇帝极其宠信,不仅赐他一品服饰还加封少师少傅少保,简直要那些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朝臣恨得咬牙,暗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眼馋眼红。那“二龙不相见”的说法也是出自他口,裕王和景王估计心里头也很有些想法呢。

当然,在天下道士的心里,这陶国师可是他们人生奋斗的终极目标。许多跑来京城的道士都喜欢往陶国师那里转悠,想要混个好前程。李清漪心知蓝道行既是打算去找陶国师,想来也是个有野心想要上进的。再者,此人乡野出身,初来京都,既无根底又无甚认识之人,大有可做文章之处。

她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抬目让如英退下,这才开口说起正事:“既然道长打算拜访陶国师,想来也是志存高远之人。正巧,我有一桩富贵打算送有缘之人,不知道长可愿接下?”

蓝道行听得这话,面上神色微微一变,顿时正经起来。他抬头去看李清漪,正色问道:“不知是何等的富贵?”

李清漪抬目一笑,她肤白如玉,眸如春水,容色极盛。一眼望去:春水潺潺,绿水绕青山,红花拥碧枝,春光如斯醉人。仿佛是春日里最美的诗篇似的动人,偏偏又似姑射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听她以温柔的声调缓缓言道:“此事若成,道长不仅能得陛下宠信,来日之功亦可直追陶国师,当为天下道人之首。”顿了顿,她面上笑意越盛,轻声细语的加了一句,“只是,若是不成,恐是有伤性命。”

蓝道行凝目看她,见她一派郑重也不知怎地心头一跳,忽然咬了咬牙:“中!俺干了!”他一急,眸光越黑,面上涨红,倒是把土话都冒出来了。

李清漪抿唇一笑,从容自若的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心中已是有了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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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还有些事情要安排,李清漪倒是没有把蓝道行这张牌立刻就打出去,反倒随手拿了几本书让蓝道行先补补功课:“今上聪慧过人,博闻强记,最喜引经据典。你做道士,倒是不需要学富五车但是好歹也要知道些事和典故,才能逢迎上意,富贵绵长。”

虽说道士走的是偏门,但是有共同语言总是好的。陶国师陶仲文能混到如今风光地位,除了会道术有些真本事之外,也是因为他为人谨慎、深知帝心。

蓝道行倒也识字——扶鸾请乩说得好听是把人求问的问题烧给神仙去求问吉凶,实际上还不是要他自己“过目”?故而,他也算得上是识文断字,能扯几句文雅话,虽知道这是临时抱佛脚却也乖乖的接书看起来。

李清漪见他受教,倒是放了些心——既然已经打算用蓝道行这张牌,那就不能急于一时,要选好时机、让他有个好的出场方式才行。也不知她是走了什么运,这天刚刚遇见了蓝道行这个小道士,转头又遇见了来山上散心的王大公子王世贞。

因着杨继盛刚死不久,王世贞一身素袍,配着他那风流倜傥的容貌,倒是有些玉树临风的模样。既然路上遇见了,多少也算是认识的人,总也不好当面就避开。

李清漪退开几步,礼了礼:“王公子。”

王世贞面上神色很淡,看了眼穿着道袍的李清漪,倒是有几分好奇:“仙姑认得我?”

李清漪点点头,简单的解释了一句:“那日在西市见过一面。”

王世贞闻言,不由抬头重又看了李清漪一眼,随即苦笑道:“小子唐突,倒是叫仙姑见笑了。”他微微一顿,主动解释起自己的今日上山的来意,“听说山上的青云观很灵验,我便想来瞧瞧。”

熟知道士坑蒙拐骗底细并且正打算往这方面发扬光大的李清漪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揭穿青云观那些道士的底细——信仰自由嘛,人家这模样,有个心灵寄托总也是好的。于是,李清漪点了点头:“只要来客心诚,青云观的几位师父定会尽心。”

至于心诚与否,自然和香油钱的多少有关。

王世贞点点头,见着李清漪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有了些感慨:“仙姑年纪轻轻,怎地就想起出家了?”

李清漪斟酌了一下,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王世贞,见她这般模样只当是有难言之隐,轻轻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来:“说来,我此来也是为好友夫妇上柱香,好叫他们泉下安宁。”

李清漪闻言一惊,不由追问道:“杨夫人也去了?”

王世贞垂下眼,不掩悲痛之色:“是,我们才刚安顿好仲芳的遗体,杨夫人便随之而去了——真乃天下少见的贤妇!”

李清漪闻言却是摇头道:“夫妻同去固是顺心遂意,可家中老幼又当如何?杨公一心为民,死得其所,杨夫人哪怕是看在他的份上也当保重自身,养老护幼,也能叫杨公心安。人生一世,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这时候死,简直是犯傻。”

李清漪这话却是少见的论断,王世贞也非食古不化之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仙姑这话却也在理。不过,如仙姑这般女子却也少有。”他似笑非笑,并不谈那些礼教旧典,只是淡淡道,“当然,杨夫人也是夫妻情深,许是因为情之所至,这才犯了傻。”

情之所至。

这四个字叫李清漪喉中一梗,简直是被人放了一支冷箭,应不出声来。

天知道,李清漪这辈子上敬爱父母、下爱护幼妹,自觉自己实在是个难得的长情厚道人,偏偏却是觉不出所谓的“情”滋味。即便是嫁给裕王,眼见着丈夫日渐成熟稳重,倾心相待,她也依旧只觉平常,反倒越加不信那些市井话本里的“情爱”一说——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万金油的借口了,哪里不够往哪里凑,偏偏信的人还不少。

好在王世贞是个体贴人,见着李清漪神色,很快便转了口:“仙姑方外之人,想来是不喜欢说这个的,是我冒失了。”

好在,路已到头,前面就是白云观和青云观。

李清漪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前面就是青云观,公子请吧。”

王世贞点点头,他为人周道小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不知仙姑要往哪里去?山上人少,独自一人怕是有些不方便。”

“无事,我就住在白云观。”

这一次,换王世贞无话可说了——裕王妃被废后为静敏仙师于白云观修行一事,王世贞还是知道的。

见着王世贞那张惊讶得无以复加的面孔,李清漪心气稍缓,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一笑,好心提醒了一句:“王公子与杨公感情深厚无人不知,严家必是心怀不喜。既然杨公一事已毕,日后还请多加小心,最好避开严家才是。”

王世贞点点头,默不作声的礼了礼,方才道:“多谢提醒,”他看着李清漪那张美得出奇的面容,轻轻叹气,“也请仙姑自己珍重。”

说真的,王大公子感情细腻,心里头挺替李清漪难过的:她出落得如此美貌又正当韶华,曾为王妃之尊有大好前程,如今却只能青灯古佛渡此一世。

实在可惜,实在可叹。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第30章 糖拌藕

因着十月里的那场秋决,天下议论纷纷,传颂杨继盛或是张经的故事,底下的那些百姓好些日子都颇为难受。但这显然并没有影响到皇帝的日子,九月里新秀女入宫,到了十二月,西苑里已经添了好些年纪轻、容貌佳的小秀女,一眼望去好似冬日里吹过一阵的春风,桃红柳绿,仿佛世间男儿心生向往的温柔乡。

经过李清漪和高拱等人的几番劝说,裕王到底还是克服了对皇帝的惧怕,多次前去西苑请安求见。当然,皇帝心里有些忌讳,十次里能见着一次面,已经算是极好极好了。裕王常来常往,皇帝心里头倒也颇有些高兴。

按着皇帝的心思:他不想见儿子和儿子没孝心不来请安是两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年岁渐长又只剩下两个儿子,心里自然也是有所期盼的。原本,景王有个宠妃母亲,时不时的就在皇帝耳边念叨“景王的孝心”,对比起见着自己就躲的裕王,皇帝心里自然更加偏心景王。可裕王现今时不时就来,皇帝一颗心又渐渐往裕王偏一些。

这一日,裕王是来和皇帝谈宁安公主和驸马的事。

去年,裕王和皇帝说了宁安公主的事,礼部和锦衣卫挑了好些人,宁安公主本人也悄悄在后头看过了,这才选出了个李和。此人乃是河北宁晋县人,一双剑眉极是英挺,颇有些才气。宁安公主躲在屏风后面瞧了好几眼,脸都有些红了,悄悄就点了头。

皇帝疼女儿,不仅提了驸马的岁俸,还赐了宁安公主仁寿、未央二宫,更有一千一百五十四顷八十六亩的庄地。自从成婚,这两人夫妻恩爱,几乎形影不离,不久便有了喜讯。

裕王早早得知,特意赶了个早来和皇帝说此事:“说来也是巧了,儿臣昨日回府时正好在府邸门口遇见了个道士。儿臣想着,到底是方外之人,既是遇见了也算是有缘,便让人招待了茶水。哪里知道那道士喝了茶,就让人来恭喜我,说是亲眷近日将要有喜讯。”

皇帝素来喜欢听这些“神啊鬼啊道士啊”的事,闻言不由一笑:“哦?”

裕王心里早早打好腹稿,接着说道:“父皇你是知道的,儿臣府上并无半个侍妾,四弟那里虽是有了消息但也并非近日,后来一问,竟是宁安有了!”

“这倒是巧了。”皇帝沉吟了片刻,语气微微有些沉。

裕王跟着一笑:“是啊,确实是巧了。我上公主府去看他,她自个儿也才刚刚请了太医来看脉呢,正好就撞见了这件大喜事。宁安本是立时就要来和父皇说得,只是我怕她身子弱,舟马劳顿不好,这才厚着脸跑来替她和父皇说一声。”

“她这才几月?是要好好在家养着。”皇帝膝下只有二子二女,宁安公主又是他素日疼爱的,听着裕王这话亦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裕王连连称是,顺嘴恭维一句:“宁安说了,都是因着父皇您的恩典,她和驸马才有今日。若是得子,便取名‘承恩’,以报父皇之恩。”

皇帝素来冷淡的面上不免露出一丝笑来,口上却道:“她有心便是了,孩子还小,都不知男女呢。”

裕王笑着附和了几句,果是把皇帝说得高兴起来,于是又说起要给公主府的赏赐一事,说着说着便忘了时间。等到午膳时候,太监李芳上来请示:“陛下,时候到了,该用膳呢。”

皇帝想了想也没赶人,直接和裕王道:“行了,你留下吧,正好和朕一起用膳。”

虽说皇帝每日里吃素,御膳也没好吃到哪里,而且对着皇帝吃起饭来规矩更多,没有自家里的自在。但这却是少之又少的恩典啊。裕王心里虽是有些嘀咕,面上却还是受宠若惊,用手把眼睛搓红,连连道:“等小承恩出生了,儿臣这个做舅舅的一定要给他送份厚礼。儿臣,儿臣长这么大还没和父皇吃过几顿饭呢。”

皇帝见他红了眼睛,心里倒是一软——他平日里确实是对这个儿子不太关心。他抬手用拂尘拍了拍裕王的肩,冷着脸笑骂了一句:“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一顿饭就哭起来了?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

裕王听着这话音就知道皇帝心里干脆端起了端起来做儿子的委屈模样,小声道:“儿臣这是喜极而泣。”

皇帝果是被他这模样逗笑了,顺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朕吃素,你们小孩家总也吃不惯,这才没叫上你们。”

裕王连连点头应是,小白兔似的跟着皇帝。

正好,午膳上正好有道糖拌藕。

裕王心念一转,倒是提了一句:“儿臣听人说,这糖拌藕还是在江南吃最有滋味。”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一辈子都没出过京,是听哪个说的?”

这话却是有些险了——裕王府的几个讲官都不是江南人。他若是说起旁人,反倒要引起皇帝对他“结党营私”的怀疑。

裕王心中咯噔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应声道:“这倒是忘了,许是那本书看到的也不一定。”

“你这记性,是该好好长长心了。”皇帝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裕王心一跳,斟酌再三还是在狠了狠心,故作无意的叹气道:“不过如今江南倭寇横行,老百姓怕也吃不着什么好的。”他稍稍一顿,轻声道,“说来,那张经已死,不知父皇你可选好新总督了?”

皇帝本还稍见柔和的目光立刻就凌厉起来,他抬目看着裕王,一字一句,缓缓道:“是谁教你问这个的?!”

顶着皇帝犹如刀剑的目光,裕王本人都快要坐不稳身子了,本能的想要跪下求饶,甚至,他下意识的就想要顺着皇帝的话音把这锅丢给别人。

但是,他到底不是当初那个只听着皇帝声音就吓破胆子的裕王,他咬紧牙竭力稳住气息,轻声道:“是,是儿臣自己想的。”话一出口,虽然还顶着皇帝目光的压力,可他还是有些发颤的舌头倒是自在了不少,流利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儿臣今日乃是凑巧才和父皇用膳,更是凑巧碰着了糖拌藕,吃了这么一顿。这话,就是顺口…”

皇帝闻言微一思忖,倒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手一摆,便道:“你啊,朕就随口一问,瞧你吓得这熊样。”

裕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睁大眼睛,故作委屈的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儿子若是熊样,父皇又是什么样?!”

这话说得倒是难得的大胆,皇帝颇是得趣,有些受用,详怒的瞪他一眼:“行了行了,朕就几句话,你倒是一车轱辘等着。”他心里受用,面上便显了出来,索性放下筷子,让边上伺候的李芳拿了笔墨写了张小纸条,“把这字条送去严府,给惟中。”

裕王心一跳——惟中乃是严嵩的字。皇帝唤臣子一般都是连名带姓,这会儿用字来叫,可见严嵩受宠。他心里很是好奇,忍不住往那纸条上看了眼。

有了先前那几句话作底,皇帝这会儿倒也计较,反倒把字条往他的方向斜了斜,问他:“看清了?”

那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这话似乎是再说“胡宗宪似乎升的太快,该怎么办?”。

裕王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这个“不关心朝事”的亲王该知道的,他心中一凛,故作无知的点点头。

皇帝顺嘴考问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本人博闻强识,最喜欢卖弄知识,往日里常常写些小纸条给朝臣,让他们猜“圣意”。当初还写过一张“卿齿与德,何如?”的字条捉弄徐阶。徐阶刚拿到手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这话翻译一下便是:你的年龄和德行,匹配吗?这皇帝可是顶头老板,他要是怀疑徐阶的德行,徐阶还要不要在朝里混了?好在,徐阶后来静下心一想,还是明白了皇帝的本意:这里头的德不是德行,而是朝中的大臣欧阳德。这句话不过是个调侃:你和欧阳德的年龄,谁大?

裕王此时哪里敢接口,连连摇头:“儿臣素日里在府念书,不知朝事,哪里明白父皇圣意?”

皇帝极具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教训了几句:“君王驾驭朝臣,恩威二字必不可免——施恩,要是大恩,叫人感激涕零;行威,就以重刑,叫人心存畏惧。平日里,偶尔也要行非常之事,叫下臣明白什么是‘君心莫测’,从而不生贰心。”

裕王心里其实不大信服皇帝这话——他私心里觉得皇帝这是求神问道久了,学着那些道士装神弄鬼起来了。他自小跟着高拱这一帮子做学问、学孔孟之道的学习,信奉的是孟子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他一贯觉得:君臣之间自有恩义。

不过,皇帝难得说出这般的话来,裕王面上不免作出受教的模样,连连点头,道:“儿臣明白了,谢父皇教诲。”

皇帝见他这模样又觉扫兴,冷眼骂道:“榆木脑袋!”

话已至此,两人都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情。

父子两个收了声,安安静静的把饭个吃完了。饭一吃完,裕王就被皇帝赶着走了,他俯身行礼,顺便在临走前把今日的来意给道明:“儿臣瞧着,府上那个道士能算出宁安的喜讯,想来也是颇有些神通,不若让他来西苑给父皇尽忠?”

皇帝见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好似小狗讨赏一般,想着也是儿子的一片孝心,那道士既然能算出宁安的喜讯,似也有些本事。他心里稍稍缓了缓,面色淡淡的用拂尘轻轻的打了打裕王的背,懒懒道:“行了行了,一个道士,也值得你这般小心。”

这是应了的意思。

裕王这才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等回了府,他连忙寻了高拱来,把那字条的事给说了,问他:“胡宗宪现在也算是严家的人,严家那边说不得真要提他做总督。”

“不对,陛下既然这般问您,想来事情不是表面的这般简单。”高拱在书房绕了好几圈,左右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这字条里的‘宜’是指杨宜。皇上这是让严家推荐杨宜为新总督。”这总督的位置及其重要,胡宗宪到底年纪尚轻,前次虽是立了大功,皇帝怕也不想他这么早就登上总督位置。

裕王前头得了张经的话,如今对着被划分为严党的胡宗宪颇有些复杂的心绪,此时闻言,微微有些怔,心里也不知是何感受。

高拱却跟着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长长叹息了一回:“不过,虽是如此,那总督的位置,杨宜想来也坐不了多长时间。胡宗宪有严家做靠山,日后总是不愁的。”

能做总督确实是算是本事,可真说起来又有什么用?张经也做了浙直总督,还打了胜仗,可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官场之上,要把底下的位置坐稳,那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第31章 天地动

十二月初,裕王府给皇帝举荐了位山东来的道士,名叫蓝道行。

皇帝的西苑里最多的就是道士,不过这还是裕王府第一次送道士来,想那道士竟然能算出宁安公主的喜讯,他少见的提了点兴趣,召见了蓝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