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漪回抱住他,回头仰看他,一双漆黑的瞳仁倒映着裕王认真到了极点的面容。她点了点头,以一样的认真应和道:“嗯,我等着。”

这话不轻不淡,李清漪看来的眼神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眼,可裕王却觉一缕久久未熄的情火从心头起,烧得他满心灼热,心脏砰砰而跳,再不能忍。他没法说出这些感想,只能紧紧搂住李清漪,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含含糊糊的声音自唇间而出。

“清漪…”他如同被人抓着心尖似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然后像是诉苦又像是告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裕王觉得,自从爱上了李清漪,他便好似成了个怨妇,时时刻刻把“爱”字挂在嘴边。真要叫人知道了,真是丢脸丢大了。

李清漪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逗得一笑,等反应过来便又低下头首抿唇忍笑。她垂眼想了想,凑到裕王耳边,柔声把那看过的词句念给他一人听:“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君为玉树,我为琼枝,自当迤逦相偎傍。

此句出自柳永《凤栖梧》,柳永笔下多有艳词,李清漪念的这一句已是带了几许含蓄艳色,后半句“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便是她之大胆都不好说出口。

裕王眉目皆是带笑,定定的看着怀中人,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李清漪惊得小声叫了一声,伸手搂住裕王的脖颈却被他扑倒了床榻上。

床上的帐子从金钩上被放下,用金线、银线绣着花鸟的纱帐层层叠叠的落下来,遮住了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只有朦胧并且模糊的一个背影。

锦绣丛中,恩爱缠绵,犹如床帐上的比翼鸟、连理枝,天生便是一对。

第41章 小名

待得云雨初歇,裕王一边以手为梳替李清漪打理那长长的乌发,一边凑在她耳边咬着耳朵和她说话:“上回李太太来时,我听她说,你们家三个姑娘都有小名…”

李清漪眼角还有点未褪的红色,好似落在宣纸上的胭脂又仿佛花蕊中央沁出的一抹淡红,牡丹含露一般的娇嫩鲜妍。她抿了抿唇:“那都是我爹取的名字,因为不好听,所以我娘就改说是小名了,没几个人叫过,家里人也是不叫的。”

裕王见她神色,越发好奇起来,不由凑近她,问道:“那你们的小名是什么?”他指尖还绕着李清漪的一缕乌发,声音又轻又软,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得李清漪耳根发热。

李清漪羞窘至极,低着头好半天方才咬着唇轻轻念了几个字。

因着声音太小,裕王一时没能听清,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什么?”

屋外长夜寂寂,屋内灯光通明。灯光隔着金纱帐遥遥照来,仿若九重天上的星海投影一般影影绰绰。

李清漪本就清透如美玉的面庞被灯光照得更白了,一点红晕泛上来,桃花满面。一眼望去,黛眉如画,眸如秋水,红唇如朱,清艳至极。

她瞪了裕王一眼,没好气的道:“大姐叫青青、我叫宝宝、三妹叫荣荣。”

裕王几乎被这几个妙极了的名字给逗笑了——虽早听说李百户识字不多,可还真没想到他能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怪不得就算是当小名,家里人都嫌弃的不太想叫。他一双黑亮的瞳仁微微放大,侧搂着李清漪,揉搓着怀里人,凑近她耳边,玩笑着叫她:“…宝宝?”

李清漪话一出口便已后悔,现今又气又恼,下意识的就闭了眼想把裕王给推开。

偏没眼色的裕王还是一副乐得不可开交的模样,抱着她一边笑得发颤一边笑念:“宝宝,宝宝…我的乖宝宝…”

他声音又低又软,仿佛是柔软到了极点的杨柳枝,随着春日微风在水面上掠过一连窜的清波,念得人一颗心上上下下、整个儿都酥了。他笑吟吟的看着李清漪,好似看着什么宝物一般,满怀憧憬的言语道,“等以后咱们两个生个‘贝贝’,正好可以凑成一双宝贝!哈哈,我的两个大宝贝。”

这一下,他不是给推开的,而是被踢开的。

李清漪在被子底下踢了裕王一脚,小腿有些抽筋,自个儿便气咻咻的背过身,拉着被子把头盖上,再不理他。

裕王这下子才反应过来,扯了扯被角,装出懊悔模样:“宝宝,你分我一点被子…”按理,他自是不缺被子的,可裕王一贯腻歪,非要和李清漪盖一条被子,故而这么一张大床上还真只有一条被子。

他嘴里“宝宝、宝宝”念得不停,李清漪蒙着被子都觉得气,忍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仰起头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这一下子,裕王算是安静了,可刚刚熄掉的火又重新点了起来。

两人闹得半夜方才双双罢战,盖上被子闭眼睡去…

第二日,裕王被还犹有余怒的李清漪丢在了府上,颇有留守儿童可怜模样。反倒是李清漪,收到了宁平公主的帖子,令人备了车,独自去公主府讨论施粥赈灾的事情。

宁安公主乃是九月里有的孩子,如今已是一月,四个月的身孕,略略显怀。她本是个活泼明艳的性子,如今有了驸马和孩子,越发平和宽宏起来。她今日虽是见客却也不过略施薄粉,穿了件青色绣鸾凤的厚缎袄子,头上带了羊脂白玉的簪子,一张脸却依旧美得犹如芙蓉迎光初开,美不胜收。

宁安公主亲自出门来迎李清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未语先笑:“你刚回来,本该是我去瞧你的,可驸马不叫我乱走…”她语声未尽,微微垂首,颇有娇羞之意。

李清漪哪里敢劳烦这位公主大人,她一边笑应着,一边将目光转到宁安公主已然显怀的小腹上,道:“我这回才不是来瞧你呢,我是来瞧我们小承恩的。”

这一打趣,两人间的气氛倒是活泛了。宁安公主面上的笑容真切了些,她很是亲昵的斜睨了一眼,详怒道:“好啊,这会儿便嫌弃我了?瞧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说归说,她们几句笑语间便入了内堂。

作为景王妃江念柔却是早就到了。

这还是李清漪回来后第一回见着江念柔。江念柔依旧是小巧的瓜子脸、烁烁桃花眼,身姿娉婷如弱柳。只是,哪怕妆容明艳却也难掩她面上憔悴。

说到底,不过几年,灼灼明珠已然成了混做明珠的鱼目——美则美矣,早已不见当年神采。

也是,卢靖妃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给景王送宫人,府上更有一堆得清秀惹人怜的小太监和小道士,江念柔纵是七窍玲珑心也要给这一府的莺莺燕燕堵得吐出血来。再者,之前李清漪借着青云观道士的口败坏了江念柔这个景王妃的名声,弄得江念柔好一阵子连门都不敢出,废了好大心力才挽回自己在景王跟前的印象——这可是女人名节重如山的大明,容不得半点名节的污点。

当然,这些都不能叫一心只望青云上的江念柔觉得心累,她真正心累的是:自那日落水失了孩子之后,她便再难有孕。纵然如今抱了个孩子在跟前养着,可到底不是血脉之亲,边上还有卢靖妃、景王好似防狼一般的防着,生怕她有所苛待,叫她如何不心累?

江念柔今日是抱着景王世子来的——也正是因为怕孩子吹了风,她才等在里面。如今见着眉目清艳、神态自若的李清漪,她心中不忿至极,一时竟也失了平常心:“嫂嫂可算是回来了,要不然,我说不得要抱大郎去白云观瞧嫂嫂呢。”

李清漪白云观一行,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少不了边上江念柔的算计。江念柔这一句话,自是满满的恶意。

李清漪根本不想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江念柔是真没想到,李清漪竟敢视她如无物,她气得发抖,只觉得羞辱至极,声音却微微带了点柔弱的哭腔:“嫂嫂这是怎么了?纵是不喜欢我,可大郎可是陛下现今唯一的孙子,嫂嫂怎的连他都不看一眼?”

这话说的,含沙射影,一顶大帽子立刻就盖了下来,可不正是江念柔一贯的做派?

“你说得对,我就是瞧你不喜。”李清漪十分直接也十分冷静,她连眼睑都没抬,显是不把江念柔放在眼里,只是淡淡道,“大郎都才刚满月而已,你就带着他出门?”

“我倒是想要问一问,大郎这个‘陛下现今唯一的孙子’的身体重要还是你这个景王妃的脸面重要?难道,就因为大郎非你所出,反倒是成了你仗以炫耀的宝物?”

这话一出,江念柔本有些惨白的面庞不由更加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额上几乎要渗出冷汗来——她带孩子来,是要给李清漪一个下马威:这可是今上的长孙,如今裕王无子,可不就是景王占了先?但是李清漪寥寥数语,竟是叫她哑口无言,无言可辩。毕竟,这个年月,孩子最易夭折,大郎如今才刚满月,确实是不好出门。

最致命、最诛心的乃是李清漪最后一句话。毕竟,大郎并非她亲子,李清漪的话若是传出去了,江念柔怕是要大大的不好。

宁安公主在旁看了一场江念柔的笑话,这才出声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咱们坐下说话吧。今日来我府上,不正是要说施粥赈灾的事吗?怎么就吵起来了?”这话看着好似不偏不倚,可她作为东道主却没有被质疑、处于弱势的江念柔说话,还恰恰好的堵住了江念柔本还要辩驳的话,已算是偏向李清漪了。

江念柔咬着唇,好半天才扯住一丝勉强的笑容来:“我,今日是我思虑不周,竟是把大郎带了出来。我还是先回去吧…”她用帕子掩了掩眼角,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轻轻道,“等你们商议好了,再与我说便是——灾情如火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

反正,施粥赈灾这事,是裕王提议的。纵然景王府下了再多力气,最后那些人大多都是要感谢裕王的。宁安公主还好,皇帝疼她,陪嫁自是不少。可裕王府是什么境况?要江念柔说,裕王府自己还需旁人接济呢,说是赈灾施粥,不过是口上说说罢了,最后还不是要靠景王府?

这不是拿景王府的钱来替裕王买名声?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无论是江念柔还是景王都没多大兴趣。

所以,江念柔此时走,一半是羞恼的,一半则是顺势而退。

第42章 赈灾

江念柔抱着孩子匆匆而去,倒是留下宁安公主和李清漪颇感无语——这景王府自从有了世子,底气倒是足了许多,要是之前估计江念柔就算挨了骂都不敢就这么甩袖子走人。不过,少了江念柔,宁安公主和李清漪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说句实话,赈灾这种事,官府也是做的。毕竟京城乃是帝都,天子脚下,总是不好连面上样子都不摆。不过,因着户部银钱有限,此次地动影响太广,施粥点不过只有寥寥几个而已,粥少僧多,实在是顾不上这么多外地来的灾民。李清漪一路瞧着那些灾民寒冬腊月里衣不遮体、只能躲在遮不了风雨的破棚子里忍饥挨饿,有些孤苦伶仃的便是横尸街头都无人收尸。

那样的场景,简直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

李清漪看在眼里,心中颇不是滋味。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虽非济世救人的圣人却也愿意为这些受尽苦难的灾民们略尽薄力。再者,依着王府和公主府的所代表的身份和地位,他们领头做起这事,后头有心的官吏或是富商自然也会有样学样,说不得能开个好头。这便好似捐款,领导都捐了钱,你哪里好意思一毛不拔?

李清漪当初和裕王提起这个的时候便已经把事情看得极其明白:“皇权是什么?皇帝被称作天之子,便是因为皇权神授。世间有许多权利,却都需要依附皇权而生。您是当今长子、领亲王衔,生而高贵。就算不曾领过差事,但是底下那些人却全都要看您脸色。”她目视裕王,语调极其平静,也正是因为这平静反倒叫人更添几分郑重,她一言以蔽之,“上行下效,不过如此而已。”

古语有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同的地位做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效果。裕王所处的地位,注定了他与平常人不同,既是权利也是责任。

裕王自小活在老爹阴影下头,小心翼翼的,很有几分自卑。出府之后每天闭门念书就怕出门踩着哪只蚂蚁惹了皇帝的疑心。老爹神经病、弟弟狼子野心、严家刁难打压,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的地位。不过,李清漪一说,他忽然觉得有些明白过来了,心里亦是有了几分责任心。

比起景王府,裕王府自然穷了些,李清漪和裕王既然开口提出了这事自然也想好了法子:要知道,裕王府瞧着不错,但内里却是年久失修,这一回地震一震不仅没剩下多少能住的地方,就连光鲜的门面也没留下。裕王去找皇帝,也是为着能讨些钱修一修府宅——也是巧了,工部预留的十万两银子经过严世藩精打细算,多出了一万,这一万两就便宜了裕王。这一万两说是修府,不如说是拿出来找些有力气的灾民以工代赈。

裕王和宁安公主感情十分不错,李清漪亦是知道宁安公主为人,故而也没和她说什么客套话,认真解释道:“正好,父皇令户部把多出的一万两给我们王府修缮府邸。我想着,这一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们王府又不是要大修精修,父皇的西苑还有许多宫殿没修呢,我们小辈哪里用得着这样精心?与其让那些京里的匠人来赚这个钱,不如叫些有力气的灾民来做活,也好叫人家能赚些钱过完冬。”她握住宁安公主的手,很是恳切,“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弱妇孺没法子自然只能靠着救济过活,但那些青壮年却是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也不好养大了他们好逸恶劳之心。”

宁安公主听明白了,扬了扬眉,点头应道:“我倒是不及嫂子你想的深。不过,我在郊外倒是有两个庄子,正好令人整出来收留灾民过冬,也算是尽些心力。”

李清漪不由笑赞:“还是妹妹想得周全,这过冬过冬,可不得要屋子才好。”她稍作思忖,小心的加了一句,“只有一点,灾民人多,聚在一起若真是生了病就麻烦了,倒是需要请教请教太医,防治疫病。”

她们两个都是有成算的,既是打算了要赈灾,虽说只是微尽薄力却也都是在心里认真打算过,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算是融洽,不一会儿便已经说好了。

一个以工代赈,一个出屋舍收容,再集些银钱一同办几个粥棚,且送些过冬用具。再好不过。至于被落下的江念柔,她若想要出钱便加她一个,若她想自己办那便由她便是。

到了午膳时分,左右宫人上前来请示午膳之事,宁安公主便又开口留李清漪用膳。

李清漪眼角余光掠过那宫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了然,对着宁安公主眨眨眼:“驸马怕是正等着公主,我又不是不知趣的,才不在这儿不讨人嫌呢。”

这话说得宁安公主捂着肚子又笑了一场。她笑得双颊晕红,眉目盈盈,偏偏似明珠生晕一般动人,唯有眼波宛若秋水,咬着唇轻软的回了一句:“嫂子就会打趣我…”

两人悠悠喝过一盏茶,见着时候也不早了,宁安公主便放下茶盏,亲自送了李清漪出门。临别前,思忖再三,还是握着李清漪的手殷殷说了几句贴心话,“嫂子这次能回来,我心里也很高兴呢。别的不说,三哥这两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嫂子你的,见了天的往山上去。你若不回来,我还真怕他也学着上山出家呢。”

这话听着是玩笑话,但内中深意李清漪自然也是明白的。

李清漪微微颔首,唇角弯了弯,下颚弧线优美:“这话说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好似含羞一般的垂下眼,乌黑浓密的眼睫一根根的落下,整齐地出奇,秀雅清美。她白玉似的颊边隐约见着一点红,语声也跟着轻软起来,“我正要回去陪他一起用午膳呢。”

宁安公主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凤眼一眯,笑了笑——说到底,她与裕王乃是亲兄妹,她对着李清漪再亲近大半也是因为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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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柔匆匆回府的事情,景王自然很快就知道的,不过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思,故而也就说了句“知道了”。

景王府上亦有幕僚,不免劝一句:“这赈灾一事,陛下既是已经许了,殿下多少也要上些心才好。”

景王与江念柔虽说不算是如何的夫妻恩爱,但心里想着的都是一样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未尝不是没有道理。

景王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杯酒,面上笑意如薄刃,随口笑道:“有什么好上心的?还不是我那三哥沽名钓誉、讨好父皇想出的法子——官府早有拨款赈灾,哪里用得着他操心?”他举杯喝了口酒,酒意熏染,不免说了几句刻薄话,“京里头谁不知道,他自己府上的日子且不好过呢,还想着要赈灾?哈,好笑,我瞧他是想着法子想到父皇那里讨钱吧…”

那幕僚颇觉得无语:就算是沽名钓誉,人家这也是想着要有好名声呢。你一个既不是嫡也不是长的皇子,既然想着要那至尊之位,哪里能不在名声上下功夫?那隋炀帝还是嫡子呢,为着抢亲哥的太子位可是装了好多年的贤王啊,兢兢业业不说还身无二色。

只不过,既是上了景王府这条船,这幕僚自然也只能费些心了:“殿下此言差矣,”他说句重话,引了景王的注意,这才挺直了腰板接着劝说道,“殿下,这事既然是裕王先提的,您就更要做好了。此事上达天听,陛下那里怕是也瞧着,等着见两位殿下的本事呢。”

这话一说,景王不由也跟着有了些精神:“你的意思是,要我这次赈灾上压老三一头,好叫父皇明白我的本事?”

幕僚连连点头:“两位王爷从未领过朝事,真论起来也显不出高下本事来。说来,祖训是‘立嫡立长’,可古话里也有‘立贤’一说。此次机会难得,马上就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了,那些赶考的学子们都聚在京里头呢——文人眼尖,笔下自有说道。最要紧的是,此虽是小事但您若能在陛下和群臣面前显出您的‘贤能’来,这日后说起来也能有个由头…”

这话,自然不能说得太透,幕僚拉长了声音,语意未尽之处自然由得景王自己去想。

景王一辈子也不会服气裕王——不过就比他早了一个月,就事事压在他上头。而他最讨厌的也是那“立嫡立长”的祖训。如今听了幕僚这话,他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抚掌笑道:“是了,这回我必要想法子压老三一头,好叫所有人知道除了出身,我比他强百倍!”

幕僚含蓄的颔首,低头行礼道:“王爷英明。”

景王面上带笑,只是还有些小别扭,想了想老实说:“不过,这事是老三他先提的,我做的再好,也要被他占去一半的功。我一想起这个,心里头就不得劲。”

就你这心胸和智商,可真是愁人!

幕僚心中暗骂,可面上还是春风化雨一般的柔和,温声接着劝道:“殿下,陛下圣烛明照,眼睛看得清楚、心里更是清楚。说不得便是他借此事考验两位殿下,该是您的功劳,万万是不会瞧错的。”

景王这才真正点头应下:“唔,也对,我等会儿就把这事交代给王妃的。”他现下腰包很足,想开后便十分大方,“正好,赵文华江南托人送了不少银钱来贺我得子,拿一半出来便足够了。要我说,江南那里就是有钱,赵文华才去多久啊,就能收拢出这么多来——这还是他往严首辅那里送过之后再送来的呢。”

娘哦,这都有额外收入了,还舍不得掏钱,可真是皇帝的亲儿子!抠门抠出来的!

幕僚暗暗叹气,口上还是接着点头:“这便够了,想来裕王府也拿不出多少银钱来。”这般一想,他也多少放心了——一力降十会,裕王府穷得满京城都知道,再如何也是比不得景王的。

这赈灾嘛,说到底还不是要钱?拿银子砸,也能砸死裕王府那一群穷鬼了。

第43章 论情

李清漪回去陪着裕王用完午膳,两人闲着无事便拿了棋盘,李清漪执白子、裕王执黑子,两人对坐着下起棋来。

棋至中盘,裕王捏起一颗黑子,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的开口道:“早上的时候,你大姐夫来求见,我令人打发了他去。”

李清漪闻言一怔。她是知道,谢俊成乃是聪明人,必是要来王府赔罪的。只是,倒没想到这位大姐夫竟也是个果断之人,她昨日才去了谢府,他今日便来王府请罪。不过,她倒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无论如何,她现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见谢俊成的。

赔罪有什么用?把事情解决了才算是真好。

李清漪略一顿,扬了扬长眉,随手搁下一颗棋子,应道:“下月便是会试,他竟也有这个闲工夫。”

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会试就是在二月,离现在只剩下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了。谢俊成乃是举人,自然也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按理,这时候的他应该诸事不问,只管在家温书备考便是。

要知道,天下举人很多,可进士却少得可怜。似严世蕃那般凭国子监出身,靠着家里和皇帝宠信而入仕途的到底是少数。本朝自英宗以来,便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左右侍郎,非翰林不任”一说 。寻常读书人,若不中进士便不能入科道、御史台以及六部,那么就基本上是绝了仕途,断了青云之志。故而,会试和殿试便如天下读书人仰望许久的龙门一般,怀着鱼跃龙门期望的人不在少数,可真正能化鱼为龙的却只是寥寥数人。谢俊成二十四岁中举,等了几年,可不就等着今年的会试。倘若今年他能得中进士,这样年轻的进士,固然比不得赵时春、张居正这般的神童却也是真正的年轻才俊,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裕王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不由笑了一声:“事有轻重缓急,他是聪明人,自是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他伸手替李清漪斟茶,语调是故作的不紧不慢,随口调侃道,“会试若是不中,再等几年便是。可他若是不来,得罪了我家王妃那可就麻烦了…”

李清漪心知,裕王这是逗自己,可仍旧是忍不住抿了抿唇,瞪他一眼:“‘会试若是不中,再等几年便是’?殿下可有胆子当着外头那些上京赶考的人把这话重新说一遍?”

裕王回视一眼,有些讪讪然,只得双手把茶盏捧过去,算是委婉认输。

两人这才把这话给带了过去,重又说起赈灾的事情。因着裕王和高拱等人已经商议过一回,李清漪又与宁安公主商议过一回,彼此一说一应,倒也把边边角角给补足了。

一整个下午,他们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偶尔想起来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竟是直到晚膳时候也没能下完一局棋。偏偏,如英上来要收走棋盘的时候,裕王还颇为不舍的抓着棋子:“没下完呢…”

李清漪实在拿他没法子:“明日再下吧。”

如此这般,裕王方才依依不舍的起了身,叹气道:“明天高师傅要来讲课呢,好容易才得了这一天的空。”他很是感慨,“每回和王妃呆一起,这时间就过得格外快…”

李清漪没理他这装模作样的怪模样,只侧首吩咐下面的人把饭菜一件件的摆上来。

裕王只好不再提这个。

黄昏时分,余晖未尽,天边晚霞犹如繁花一朵朵的沿着湛蓝天际绽开,红艳得耀人,似要映入人的眼底。裕王府上的灯一盏盏的点了开来,莹莹的灯光微微蔓延开来,灯光重重,照得屋内廊下一片通明,裕王和李清漪正对坐用膳,偶尔说几句话,十分和煦。

同样的时候,谢府上下却是一片凝重,人人食不知味。

王氏用了几口饭菜,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正侧头仔细的吩咐下人给房中躺着的李清闻端饭菜,心里头便忍不住冒了点醋水,心中暗恼。她重重的搁下筷子,再也忍不住了,出声道:“你这是什么模样?好容易在家吃顿饭,连正眼也不瞧你娘我。这是准备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

谢俊成眉心不易察觉的一蹙,随即转过头,淡淡道:“娘,您多心了。”

知子莫若母,儿子这几年心思越发沉重,等闲喜怒不上面,可王氏到底还是能看出几分来的。她把碗筷往前一推,干脆把话给说开了:“我已经把荣哥儿和梅姐儿都送去你媳妇那里了,这还不够?难不成还要我一个做婆婆的亲自去给她道歉赔礼?”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不由得淌下眼泪来,捶胸顿足道,“老天爷啊,哪家的婆婆要看媳妇脸色?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谢俊成见她越说越不着调,使了个眼色让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他看着王氏哭起来的模样,想起生父早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到底还是软了心肠开口道:“娘,我知道您的难处…”他站起身来,走到王氏边上,把手按在王氏肩头轻轻叹气,“可李氏也是我的妻子,夫妻一体,您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也容忍些吧。”

王氏不肯应,扭头继续用袖子抹眼泪。

谢俊成跟着扭头看她,不紧不慢的道:“下月就是会试了,倘若娘和李氏还未和好,我怕也静不下心去参考,左右是考不中的,不若等下回吧。”

这话一出,王氏顿时好似被掐中了命脉似的,哑住了。她一张脸又红又白,眼睛里的眼泪要掉不掉,好半天才咬牙挤出几句话:“这是什么话?你自小就用功,你爹过世那几年都是熬夜抱着书本,现在为着家里的事耽搁几年,哪里值得?”

谢俊成语调仍旧是温温,不疾不徐,好似说得是旁人的事:“我知道,娘觉得自己是长辈,为着那些小事和李氏低头很是不好意思。可娘您也要想想我、想想荣哥儿…倘若李氏真的一气之下和离了,我和荣哥儿可怎么办?”他没提长女谢如梅,自也是知道王氏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儿子和孙子。

王氏果是听进去了几分,她不自觉地把眼泪擦干了,仍旧有些不肯服气:“她真敢和离?”

谢俊成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一半,于是接口应声道:“怎么不敢?她可是王妃的姐姐,怎么也不愁嫁的。说不得过几年,”他垂下眼,刻意压低声音,好似恐吓一般的吐出几个字来,“说不得过几年,她就是皇后的姐姐了。”

这话一出,王氏的脸就彻底白了——她光顾着赌气,钻了牛角尖,一时竟是忘了轻重。如今儿子一点醒,立时就明白过来了,颇有些后怕。

谢俊成知道自家母亲被这一劝一吓已是明白过来了,于是便又轻轻安慰道:“有梅姐儿和荣哥儿在,又有这几年的夫妻情份,不到万不得已,李家那边也是不想和离的。明日我便去寻岳母,叫她来劝劝李氏。等李氏缓过来了,娘你再和她说几句软和话,把家事都交过去,这事大约也就能过去了。”

王氏想着儿子的前程和自家的宝贝孙子,终于还是咬牙点了头:“也罢,为了我儿,我舍了这张老脸和她赔罪便是。”

谢俊成暗暗叹气——自家母亲、李家以及李氏,若真要解决倒也不难,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和情份在。唯一叫人担忧的却是裕王妃那里,她不开口,自己这里便没法子放下心,也不知她要的是何等的结果。他心里思绪万千,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笑颜。他得了王氏的准话,弯下腰拾起王氏手边的木筷,很是体贴的应了一句:“娘一片慈心,儿子都记在心里呢。您瞧,这饭菜都要凉了,儿子服侍您吃吧?”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王氏见着儿子殷勤,嗔怪得瞥了他一眼,破涕为笑,随即又哀叹,“我这是什么命啊,娶了个活菩萨回家。以后怕也只能供着了,说也说不得了。”

“菩萨才好呢,娘您往日里不就是替我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前途的?”

王氏这才慢慢的转过念头来——也对,这可是未来皇后的姐姐,说不得比菩萨还管用。想着儿子未来的前程,王氏再不甘愿也成甘愿了。

服侍着王氏用完膳,谢俊成本是想去温书备考,可他想了想又踱着步子往正房去。门口遇见了丫头落雪,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安静的动作示意不必多礼,轻声问道:“少奶奶用过膳了?”

落雪小心的压低声音:“用过了,正闭眼呢。”

谢俊成点点头,轻轻推开门,缓步进了内屋,见着躺在床上的李清闻,开口唤了一声:“卿卿…”

李清闻小名青青,谢俊成与她自小相识自是知道的。每当两人独处时他既不叫“清闻”也不叫“青青”,只是一径的唤她“卿卿”。洞房花烛时,他一笔一划的在她手上写着“卿”字,口上道“他们叫你青青,我叫你卿卿”,明明是一样的发音,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偏被叫他念得肉麻兮兮,好似只有两人知道的小秘密一般,叫的李清闻一颗心都软了。

李清闻听得这两个字,眼睛都湿了,手里抓着被角,背过身不去理他。

谢俊成缓步走到床边,轻轻搂过她的肩头,把她的手掌握在自己手里,柔声道:“卿卿,你别气…”

“你走开,”李清闻咬着唇,含糊着哭道,“你这样的人,我喜欢不起,更爱不起…”

谢俊成恍若未闻的抱着她,面色不动,心里却想:喜欢和爱,哪里是说断就断的?李清闻越是这般说,怕也越是放不下。他慢慢的低下头,额角贴着额角,看着她含泪的眼睛,温柔的道:“那就换我喜欢你,换我来爱你。”

他语调轻缓有力,就像是念书时一般的,珠玉似的悦耳却不容置喙,“卿卿,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清闻止不住的想哭,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想:我怎么这么没用?吃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甚至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明知道这人说的不是真话,可还是忍不住想去信、想点头说“好”。

这样愚蠢、这样可笑、这样卑微。

她用力把头埋在枕头上,泪水沾湿了枕巾,哽咽着问自己的丈夫:“你说,这世上为什么要有爱?”

“因为它能叫人们变得更好。”谢俊成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日月山川一般亘古永存。

李清闻几乎要笑出声来,眼里却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应该说,它能叫人变得更贱…

人生自古有情痴,多少真心付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