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时候,因为万寿宫震塌了,至今还未修好,所以皇帝现下只得搬到玉熙宫暂住。玉熙宫的殿门还关着,在黄锦领着两位亲王步上汉白石砌成的台阶时,两个小太监已经心领神会的合力把那扇巨大的朱红大门给抬了开来,他们是很轻,很轻的半抬着推开,甚至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上回吵到皇帝修炼的那两个太监,早就已经被杖毙拖出去了。

天大地大,皇帝修炼最大。这是内宫上下全都心知的事情。

殿中烧着的是顶级的银炭,烧起来没有一点烟火气且又温暖如春,入殿的几人忽然从极冷到极热,都不由得绷紧了身上的肌肤,好似毛孔被热水烫过了似的,心里悄悄舒了口气。

等入了殿门,领人的黄锦也很快收敛了面上神色,放缓了步子,悄无声息的领着裕王和景王进入内殿。

玉熙宫不及万寿宫宽敞,不过皇帝既是住下了,自然也是重新修整过的。

只见大殿宽阔,好似天地一般的辽阔,东侧的重纱还未收拢起,正随着殿外吹来的风而轻轻摆动。上头的梁柱上雕龙舞爪,栩栩若生,雕出的龙睛正有神的盯着来人。殿中摆了个巨大的青铜香炉,三足而立,里头烧着檀香,丝丝绕绕的轻烟从香炉的镂空处升腾出来,一片云山雾里。

黄锦恭恭敬敬的搬了两张绣墩过来,请了两位殿下坐下,这才将目光投向东侧的重纱处,噤声候着——重纱后乃是通往皇帝修炼精舍的小道。

过了一会儿,那被风吹起的重纱被人手给掀了开来,太监李芳恭恭敬敬的服侍着皇帝进了内殿。

裕王和景王哪里还敢安坐,连忙起身行礼,起身道:“儿臣见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和往日里一样,白净清瘦的面庞和飘逸的长须,身穿葛布道袍,脚上踩着布棉鞋。他也没瞧两个儿子一眼,只是懒懒的抬抬手算是叫起:“都起来坐吧。”

裕王和景王闻声,这才安心的坐了下来。

皇帝抬步走上前,很快便就坐在了大殿正中的那把紫檀木椅上面,手抚着光润的椅背,沉吟片刻方才出声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们来么?”

景王最是嘴甜,连忙赶在裕王之前应道:“都说天意莫测,儿臣哪里知道父皇的‘天意’?”

裕王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只得紧跟着言语道:“还请父皇示下。”

皇帝目光淡淡的掠过两人头顶,似是打量着他们的神色,许久才道:“朕这几日心念底下那些受苦的百姓,修炼上也是颇为不顺啊…”他拖长语调,看着底下两个战战兢兢的儿子,他这才君威莫测的转开话题,“听说你们府上这几日都在赈灾?事情都办的怎么样了啊?”

裕王和景王早就等着皇帝问话了,听到这话,便连忙把早前拟好的说辞对着皇帝说了一遍。因着裕王居长,这一回自然是领头开说。景王暗暗咬牙,等裕王说完,立刻迫不及待的就添油加醋把自己府上赈灾一事大说特说了一遍,力求从各个方面把穷折腾的裕王给比下去。

只是,未等景王志得意满的把事情说完,上头的皇帝忽然开口插嘴问了一句:“看样子,老四你到是费了不少力气啊,这么说,赵文华送你的银子,是送对地方了?”

这话一出,景王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几乎全空白了——皇帝最恨的就是勾结外臣啊。他一张脸全都白了,额上还有细汗,再也坐不稳身子,立时从绣墩滚下来跪着,哆嗦着嘴唇道:“父皇,儿臣…”他一时语塞,竟是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裕王坐在边上,忽然想起李清漪当初那句“放心,赵文华的银子怕是很烫手呢,景王收的高兴,等过段时间怕就要发愁了”。他如今多少有了些政治概念和敏感度,听到这里不由得便心头一凛,忽然觉出几分暴风雨前的平静来:赵文华不过是个导火线,这时候说起赵文华,怕是李默与严党已然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皇帝看着小儿子这模样,一张脸依旧是冷冷淡淡,看不出情绪,沉声道:“跪着做什么?朕这不是在夸你吗?”他语气一转,冷冷的,“世子出生,赵文华做臣子的送些贺礼,自然也是应该的。”

这话却是另有深意,特意点出了“世子出生”这事。景王此时提着一颗心,脑子费力一转,竟也是飞快的明白过来:皇帝看在孙子面上,是打算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这一次是敲打自己:这回是看在世子面上,下回没有这么好运了。

儿子啊,你可真是救了你爹我一回。

景王怀着对儿子的无限爱意和感激之情,连忙磕头叩首认错:“是是是,儿臣以后定然小心行事,不敢辜负父皇爱护。”如此关键时候,景王磕起头来也不敢掺水,“咚咚咚”的几下就下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来:“行了行了,都是当爹的人了,动不动就跪着,你不嫌害臊,朕都要嫌呢。”

景王闻言起身,加紧着奉承了一句:“我这也是给世子做个好榜样啊,儿子孝敬爹,跪一跪,天经地义嘛。”

要说着逢迎媚上,景王的业务水平显然比刚刚开始学习的裕王要高出一大截。皇帝果然被逗得哈哈一笑,手抚着自己的长须,神态大缓。

外头守着的太监忽然小步上前,悄悄凑到黄锦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黄锦不敢耽误,连忙小跑着上前和皇帝禀告了一声。

皇帝面上的笑意立时就全部收了起来,他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眼帘一垂,忽然笑了:“你们今天倒也是来得巧,正好留这儿瞧瞧。”他之前听景王提及“世子”时的笑还是带了些许暖意的,可此时,唇边笑意冰冷默然,好似没有半点人情,叫看的人不由得便打了个冷颤。

说罢,皇帝一指东侧的重纱,道:“都去那里站着瞧。”

裕王和景王此时各有所思,肚里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自是听话得很,闻言立时便起身去了东侧的重纱后头站着。

不过片刻,站在重纱后的裕王便见着黄锦领着严嵩、李默以及赵文华从外头进来了。

看到这三个人,裕王立刻就明白自己之前确实没想错——今日,怕就是这几人决胜负的时候了。他一颗心也紧跟着提了上来,在他看来,李默至少比严嵩要好。倘若真能解决了赵文华,那么严党必然是大受打击。说不得朝野也能清明几年。

裕王胸膛里那颗心砰砰的跳着,边上的景王却没有太大的感想。他今日吃了大亏,磕头的时候十分卖力,现在倒是觉出额头那一块疼得很。他头一疼便跟着气不顺,拉了裕王一把,很是有些不太满意:“三哥,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兄弟,刚刚你就坐那儿不说话?”

裕王几乎要冷笑出声——今日要是他出事,景王自然是会说话的,只不过是帮着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呢。他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应道:“父皇乾坤独断,我怎么好插口?”

景王被他冷淡的眼神瞧得颇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只得转开话题道:“你瞧,李尚书这是给父皇送折子呢。”

裕王连忙转了目光去看:适才还直挺站着的李默果然正弯了腰,毕恭毕敬的递了两份折子上去。

皇帝就仍旧端坐在那张紫檀木椅上,神色不清。

第48章 父子君臣(下)

皇帝叫黄锦收了李默那两份折子却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把目光转向李默。

李默沉着声音,缓缓道:“臣受陛下圣命,主持本次外察。一本是这次外察的报告,还有一本折子则是给事中和御史台的弹劾。”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是需要由科道言官上折弹劾,交由圣上圣裁的。

皇帝这才接了两份折子,轻轻翻了第一本折子:这次外察,李默可算是下了重刀啊…

李默在侧轻声解释一般的念道:“得年老,左布政使岑万等十人;有疾,副使牟朝宗等人;罢软,右参政王教等人;不谨,按察使刘玺等三十九人;才力不及,左布政使吴惺等三十人;贪酷,副使崔宦等四人并各司杂职共二千余人…”依着李默的话,这些人都是要被劾免的。

皇帝翻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紧接着就打开给事中和御史台的折子慢慢的看了起来,神态不变,喜怒不辨。

景王在后头瞧着无聊,又开始无话找话的说起来了:“哎呀,瞧父皇这模样,倒是半点也不惊讶啊。”

裕王堵了他一句:“早闻东厂、西厂无孔不入,既然四弟你的事父皇都知道,那这折子的事,父皇怕也清楚着呢。”

景王被噎了一句,只得静下心来静观事态。

皇帝在众人提心吊胆的等待之下慢慢的的看完了折子,合上折子往案上一送。很快,他便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严嵩和赵文华:“给事中的折子里,可是弹劾了文华你啊…”他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赵文华和严嵩,字字如刀,“说你‘欺诞,大负简命’。”

严嵩伺候皇帝多年,心知:皇帝若真是大发雷霆,那就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倘若是这般轻轻提起,那就是真的生气了。好在,他早有准备,往前一步,躬身礼道:“陛下,文华的忠心您是知道的。臣也知道文华这次回京惹了不少非议,这才带了他面圣。是非曲直,自当全都交由圣裁。若真是文华的错,臣这个举荐之人,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说罢,严嵩冷冷看了赵文华一眼。

赵文华连忙上前,伏地就跪,立马就红了眼睛,默默掉起了眼泪。

这一下,殿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了——这就好比,你拿出刀枪准备和人干一场,对方却拿着手绢娇滴滴的哭诉,画风不对啊!

赵文华伏地大拜,一边流泪一边道:“臣于江南多年,日夜所思不过是为报陛下恩德,效犬马之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臣,臣只当是此生再不能回京面圣。今日终于重见圣颜,实在是惶恐至极、喜极而泣啊!”

这话说得太肉麻了,后头的景王和裕王都不由起了鸡皮疙瘩。可赵文华却是半点也不要脸了,伏在地上就大哭了起来,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还是李默反应最快,冷声斥责道:“陛下面前,做哭哭啼啼妇人之态,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一出,赵文华要是再哭下去,说不得就要被治一个“驾前失仪”之罪。

赵文华没理李默,抹了抹眼泪,扬声禀告道:“臣今日来也是有本奏的!臣今日就是要在陛下面前揭露李时言这个奸臣真面目!若有半句虚言,陛下便是斩了臣,臣也没有半句话。”说罢,双手举着自己的奏折递了上去。

赵文华面上正气凛然,心里却想着严世蕃交代了自己的那一番话:

“你那些罪,陛下心里也多少清楚的,你越是辩解就越是说不清,反倒要惹他大怒。所以,他问起来的时候,你要先哭一场,把你的委屈、你的忠心哭给他看。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讲究的是一个帝王心术。何为帝王心术?曾有前人总结过这个,归根结底不过是‘用贪官,以结其忠;罢贪官,以排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

用贪官,以结其忠——贪官可比清官好收买,你让他管事收敛钱财,他自然也会忠诚于给他权利的皇帝。这才有了臣忠而君安。

罢贪官,以排异己——贪官可比清官好罢免,倘若不忠或是势大,君上自然可以借着罢免贪官的幌子排除异己,甚至还能叫百姓也跟着叫起好。

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贪官多了,自然朝野不清、民愤随之起,这时候,君上斥之、罚之、杀之,朝野天下皆可知君之明,百姓也能交相歌颂君王之德,君上还能收其财,自是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咱们这位陛下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就怕你不忠!”严世蕃言辞如刀,字字掐中要点,“你告诉他你的忠心,那就平了他一半的怒火。然后,你再怒斥李默之罪,将罪责全都丢给李默,如此这般,剩下的怒火自然全都移去李默身上。”

虽然严世蕃人不在玉熙宫,但是赵文华还是兢兢业业的顺着他编的剧本演了下去。

赵文华举着奏折,太监李芳很快便小步上去把折子接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递给皇帝。

皇帝来回看了在场几个人的面色,忽然短促一笑,眯着眼睛把在场诸人的面色打量了一番。很快,他便又慢条斯理的翻开折子,一声不出的看了起来。

赵文华吸了口气,当着在场诸人的面,朗声念下去:“臣受皇上重托,为人所嫉。近奉命还京,臣计零寇指日可灭,乃督抚非人,今复一败涂地,皆由李默恨臣前岁劾逮其同乡张经,思为报复。迨臣继论曹邦辅,则嗾给事中夏栻、孙浚媒孽臣及宗宪,党留邦辅,延今半年,地方之事大坏。昨浙直总督又不推宗宪,而用王诰抵塞,然则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

简而言之:赵文华这是抓着“李默与张经乃是同乡,有意报复自己这个当初举报人”以及“李默当初不用严党推荐的胡宗宪反而推举王诰为浙直总督,导致东南胜局转败”这两个论点,把东南如今战败之罪全都推给了李默。甚至,言语之间还暗指李默怀疑圣上当初决断,打算要替张经这个老乡翻案。赵文华言辞恳恳,简直是“一片丹心照汗青”。

李默的脸彻底就白了,他知道要是再让赵文华说下去,自己就真的要完了!他竖起眉毛,连忙出声,打断了赵文华的话;“你这是污蔑!”他厉声喝道,“陛下面前,你都敢颠倒是非!?”

李默乃是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迁任免,外察以来更是官威更盛,此时一呵斥,颇有几分雷霆一般的厉色。

赵文华却是半点也不怕——就等着你,我还怕你不出声呢!他理直气壮,扬声反问道:“你敢说,当初举荐王诰不是出于私心?你敢说,你不曾质疑陛下所断,想着要为张经翻案?!”

李默一时寻不出辩解之语,只能怒斥:“荒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心为国,从无半点私心。”

赵文华胆气更足,接着问道:“你当初出的那道题‘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难道不是诽谤君上。如此大罪,你也敢辩?”

汉武帝、唐宪宗和当今皇帝相比,除了职业相同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业余爱好——修炼求长生。而且,这两位都算得上早期英明神武,晚年却因为修炼求长生而晚节不保的人。

上头的皇帝本还面无表情听着下头臣子打嘴仗——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人来耍的马戏罢了,看着也算是个乐子。只是,听到那句“汉武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时,皇帝的面色也跟着一变。皇帝这一辈子,疑心病重的厉害,还有个不能戳的毛病——修炼。他只是粗粗一听,立时就对号入座了,李默这是以汉武帝和唐宪宗来映射朕,说朕任用匪人“严嵩”,要晚节不保。

皇帝怒火立时就起了,暗暗咬牙:这李默可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赵文华眼角余光正瞅着皇帝呢,见皇帝面色一沉,立马加大火力,厉声道:“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李时言你这般不忠不孝,目无君上的恶徒,我就算是豁了这条命也要把你的这些事报于陛下!”

李默面色惨白,这一下是真的不能辩了——他看得出,皇帝现下已经信了八分,他再辩解,也是无计其事。他只能以坦诚而哀求的目光看着皇帝,希望皇帝能开口叫他自辩一句。

重纱后的裕王则是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李默那张惨白的脸。这一刻,他深刻的明白:李默这一回是死定了,就连陆炳也救不了他。

而叫裕王更忧心的是:李默一去,朝中还有何人能与严党抗衡?夏言、杨继盛、张经、李默…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最后却都成了严党炫耀威名的踏脚石。

边上的景王看得满脸都是笑,更加跃跃欲试,他嘿然道:“啊呀,今日可真是瞧了一场好戏!”他哥们好的拍了拍裕王的肩头,接着道,“要我说啊,今天还真没白来。”

赵文华和严家全都是景王背后的,他们得势,景王自然也跟着扬眉吐气,就连之前磕头受过的罪都忘了。

第49章 心药

待得裕王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重新说给李清漪听,便是李清漪的面色都微微变了变——纵然是她,都没想过李默会败得这么快。

李清漪握紧了裕王的手,轻轻抚慰道:“殿下,严家势大,我们现今确实比不了。可是,经此一事,严家和陆炳之间便隔了血仇,再也和缓不了。内有蓝道行、陆炳,外有徐阶,纵是要忍一时之气,但总有一日能将严家拉下。”她语调极轻,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柔和沉静,“今日,严家仅凭李默那一句话便定了他的罪,来日,我们也总能揪出严家的错,叫他们也尝尝欲辩无言的滋味。”

裕王现下也已经缓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再气再恨也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是了,我还不如清漪你看的清楚。”这话,他却是说过许多次了,一次比一次真心。

李清漪目光一转,看着裕王膝头的那本《道德经》,随手拿了起来,转开话题:“殿下怎么看起这个了?”

“父皇给我的。”裕王摆摆手,懒洋洋的,“他说要多念书,就给了我和四弟,一人一本《道德经》。”

这倒是皇帝的风格。

李清漪笑着拾起那本书,递给裕王:“那您就瞧瞧呗,反正现在也是闲着无事。让几位师父给你讲讲《道德经》也不错,还能找机会和父皇说道一二。”

裕王把头枕在李清漪的膝盖上,依旧是提不起力气:“再说吧…”

他耸拉着肩头,愁眉苦脸的样子简直是在用生命诠释着“宝宝心情不好,要摸摸、要亲亲”这句话。

李清漪一颗心软了下来,摸了摸他那头柔软的乌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轻拢慢捻,浅尝截止,仅仅是温情的亲吻,如同春日细语一般细碎的落下。

她早就摸清了:大约是因为有个渣爹,童年太缺爱和安全感的缘故,裕王内心深处对于感情既缺乏安全感也有几分自卑。与其叫他成日里忐忑不安,倒不如主动些,令他能够安心。

换句话说,在裕王面前,哪怕只有七分的爱也要表现成十分,这样他才能觉出味来,才会高兴。

李清漪垂了眼,眉若翠羽,顾盼之间眼波如春水潺潺,那清艳的神容好似洛水神女,难描难绘,令人心动神移。

她笑看着裕王,语声柔婉:“够了没?”

裕王眨了眨眼看她,竭力摆出一副“我才不会被你笑一笑就昏头了”的模样,可脸却慢慢的涨红了。他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蹭了一下嘴唇,偷偷瞥李清漪,小声道:“还,还差一点吧。”

李清漪忍俊不禁,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可不行,剩下的要等回府再说…”

这一下子,裕王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还有力气呵斥了外头赶车的太监一句:“动作快些,就一点儿路怎么这么慢?”

回头瞧见李清漪的笑脸,他又赶忙躺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哼哼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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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料,李默二月被东厂下了狱,当月就死了。

最要紧的是:死因不明。

陆炳何许人也?他管着锦衣卫,手底下不知炮制过多少起这般“死因不明”的案子。他一听,就知道里面是有猫腻。

陆炳素来侍师至亲,原还替李默在皇帝面前苦苦求情,听了这消息,心里头立时就揪了起来,急怒攻心,吐了口血,竟是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子。

陆大都督的身份可比李默贵重的多,李默死后李家门庭冷落,陆府却是来来往往多有探病之人。

要知道,皇帝藩王子出身,因着老爹被老娘管得严,并没有亲兄弟,自小一起玩大的便是陆炳这个奶兄弟,再亲近没有。再者,到了皇帝这般地步,一路跟着来的兴献王府的那些老人也没剩下几个了。黄锦是,陆炳更是。陆炳可是明代唯一一个身兼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公三孤之人。故而,陆炳这一病,皇帝在西苑里也颇是忧心,连连派人慰问送药。

宫里头的李太医也跟着来来去去了好几趟。

说来也是巧了,李清漪后来一打听,这才知道这位李太医姓李名时珍。正是大名鼎鼎的《本草纲目》著作人李时珍。

李清漪这下才生出几分惊讶来,连忙寻了个空,借着灾民防治疫病的事情寻了李时珍来王府说话。因着前世那些记忆,李清漪对李时珍便好似对着一个从书本上出来的人一般,颇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的兴趣。

李清漪问了几句疫病防治情况,稍微探讨了一会儿医术,抬头看看天色也知道时候不早。她这才状若无意的开口问了一句:“不知陆都督的病怎么样了?”

李时珍倒是个坦率的性子,因着灾民那些事对李清漪颇有几分好感这会儿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念头,干脆实话实说了:“常言道‘喜盛伤心,怒盛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悲哀伤肺’,陆都督这是犯了大怒啊。《灵枢》有言‘若有所大怒,气上而不下,积于胁下,则伤肝’,《素问》也提过‘怒则气逆,甚则呕血’。陆都督这一怒,心病唯有心药医,须得他自己排解,再用药慢慢调理。”

李清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动作轻缓的从案上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不瞒李太医,我这有份药,正可以治陆都督的心病。不知可否替我送去给陆都督?”

李时珍这才显出几分讶异之色来,他以略带了几分疑虑的目光看着李清漪。

李清漪从容端坐于上,眸光清澈若水,一派风光月霁,一心为人的模样。

李时珍脸皮到底比不上她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王妃娘娘既有救人之心,如此举手之劳,我自然不会推却。”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人微言轻,娘娘就不担心这味药会落到旁人手中?”

李清漪亲自把折好的纸条递给李时珍,轻轻一笑:“医者仁心。李太医乃是我见过最有仁心的大夫,我自然是信你的。”

听了这话,便是李时珍老脸发红,自是也不好再推却。他只得接了纸条后便寻借口离开。

他出了府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以手抚额,有些懊恼的自语道:“哎呀,又忘了说。”可他随即便想起定时有人来给王妃看脉,这心里头又安定了许多:他现下忘了说,等过几天自有人会说。似这般的好事,总是不急的。

等到几日后,李时珍将李清漪给的纸条递给陆炳之后,陆炳果真就不药而愈,过了几日竟能起床了。

李时珍心里头颇有分嘀咕和诧异,宫里的皇帝得知消息倒是乐得一笑。

皇帝得了陆炳痊愈的消息,一边令李芳去请陆炳来西苑见驾,一边和黄锦说话。

“以后东厂的事情,你就都交给陈洪吧…”皇帝一边翻看着手上的道书,一边漫不经心的道,“有了李默的事情,陆炳总也不会放过东厂之人。陈洪在前头顶着,那些人自然只会记恨他,你日后退下来也好养老。”

黄锦把手上的茶盏一搁,连忙跪下,眼中含泪:“皇上怎么说这个?奴才就算是老了也是要伺候皇上您的。除非,除非您嫌弃奴才老了不中用。”

皇帝抬手合上道书,忽而仰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老了,朕也老了啊…”他此时竟是生出几分罕见的寂渺之情来,摸着长须,不由说了几句真心话,“实在不行,百年之后,你就给朕守墓吧。清苦了些,但总不会招人眼,求个安稳也是有的。”

黄锦险些哭出来,眼睛一红,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委屈的道:“皇上,您可是要修道的,长命百岁,怎地就说起这话了?”

“是啊,怎地就说起这话了…”皇帝恍若回过神来,笑了笑,似是自语,“是啊,朕是要修道的,自当与天地同寿。”

适时,李芳进来禀告了一声:“陛下,陆都督来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懒懒应了一句,把案上的道书交给黄锦收拾起来。

外头的陆炳身着一品大员才能穿的朱红蟒袍,笔挺得站在廊下,神态沉静。他此时在想那张李清漪托李时珍递给自己的纸条,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写的是——

******

“你给陆炳的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裕王好奇的不得了,忍不住抱住李清漪悄声问了一句。

李清漪并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反倒是懒懒的道:“李默是死在东厂里头。陆都督素受皇恩,锦衣卫如今可算是事事都压东厂一头。倘若无人撑腰,东厂又哪里敢动手?”

裕王若有所得,眼中神色一凝。

李清漪见他受教,面上不由一笑:“能差遣得了东厂的只有两个人——皇上和严首辅。”她语调轻缓中却又带了几分讥诮,“陆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两人一个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一个是他现今报复不了的。那这仇最后自然只能记在惹出了所有事情的赵文华头上。”

李清漪眸光微动,映着屋中的灯光显得极亮,好似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便是朱红的唇边都噙着笑。她的语声依旧是往日里的温柔,细细的和裕王分说:“自然,赵大人如今乃是工部尚书,太子太保。他风头正盛,我们轻易也动不得他…”

裕王越发好奇起来,眨眨眼,迫不及待的问她:“那你到底写了什么?”

李清漪凑到裕王耳边,慢慢的、意味深长的念了两个字:“石亨。”

第50章 有孕

石亨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英宗朝的一名将领,官至太子太师,封忠国公。当然,明朝重文轻武,石亨如此显贵,凭的也非战功而是他于景泰八年时帮助英宗朱祁镇复辟。功大莫过从龙,如此之功,他自然也得以权重一时。然而,此人之后骄横跋扈,干预朝政,被英宗罢免,最后以谋叛斩,没其家资。

在他被皇帝治罪之前,倒是有过一个这么一个小故事:

“一日,英宗朱祁镇在翔凤楼上看见石亨府邸,惊问:“此谁家府第?”恭顺侯吴瑾回曰:“此必王府。”英宗说:“非也!”吴瑾接着说:“不是王府,谁敢僭逾若此?”英宗于是会心点头,其后却暗下杀心。”

赵文华乃是工部尚书,他要是修房子,怕是连石亨都及不上。李清漪找人修裕王府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句——赵文华修的新宅富丽堂皇,墙上粉饰以沙金,屋檐还有琉璃瓦,雕栏画壁,乃是京中少有的豪宅。

皇帝和王爷都只得忍着住破屋,塌了的城墙到现在都还塌着,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敢把自家宅子修成那样,不坑他坑谁?

至于,让谁引皇帝上楼去看赵文华的房子,李清漪也曾犹豫过几次。本打算动一动蓝道行这颗棋子但最后还是作罢——蓝道行本就是裕王所引荐,正需要撇清关系,沉淀些时日才好。再者,此人既是入了西苑,那么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