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就想到了陆炳。

陆炳因为李默的缘故深恨赵文华且与宫中颇有姻旧,远的不提,他那继室黄氏便和黄锦有亲。既如此,此事,陆炳来做自是极好,便是皇帝后来醒过神来,也不会怀疑到裕王府上。

如此一来,她不过是出了个主意,要如何操作自是陆炳的事情。此事若成,既能打下严党如今的风头,让严党与陆炳仇上添仇,便是在陆炳那里怕也是不大不小的人情了——自家老爹还在锦衣卫混日子呢。

无论从哪一处说,这都是合算至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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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坐在裕王府中等着陆炳那里的消息,哪里想到那头的好消息还未等到,自家府上便先有了喜讯——宫中来请脉的太医把出了喜脉。

这一下子,裕王府上下都跟着狂喜起来,恨不能把李清漪当做个大功臣似的供着——裕王内院只有一个王妃,至今膝下仍是空空。便是高拱等人都暗暗发急,日日夜夜就盼着能有个子息,便是小郡主也是好的,至少能告诉皇帝:裕王并非不育。

这里头最高兴的便是裕王。

太医初初说出“王妃怕是有喜了”的时候,裕王第一个就跳了起来,少见的板起脸:“什么叫‘怕是’,你给本王说清楚?”

太医被裕王吓了一跳——似他们这般身份,最怕出错,故而也大多习惯了说几句“大概”“怕是”,算是养出来的谨慎。不过他惹不起裕王,只得忍气吞声的把话重又说了一遍:“是臣说错了,王妃确实是有喜了,已有两个多月。”

这一下,裕王再顾不得太医,立时便窜到了李清漪跟前,傻傻笑道:“两个月了,那大概是一月里有的吧,说不得真就是回来那天晚上呢…”说着话呢,他便蹲了下来,一副想要把头贴过去听听的模样。

外头还有太医,李清漪也不好“以下犯上”把裕王给推开。想了想,她便先令如英把太医请出去招待,然后又屏退左右。等屋里只余下他们两人了,李清漪便不由得伸手敲了裕王一下:“你先坐好。”

裕王整个人仍旧沉浸在狂喜之中,整张面庞洋溢着喜气,英气勃勃的剑眉扬着,尤显得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亮腾腾的。他听话的坐在了床边,紧贴着人坐着,仍旧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清漪没有半点迹象的小腹,小声自省道:“都怪我不好,没能知道早些,还叫你这些日子上下劳顿。”

李清漪心里其实也是有几分欢喜的,见他这般犯了痴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也觉出几分罕见的甜味来。她慢慢伸出手先贴上与裕王的指尖,然后慢慢收拢,两人十指交握,掌心相贴,热得很。李清漪的语声不自觉地便轻了下去:“这事哪里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再说,我连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算得上是劳顿?”

话虽如此,到了晚膳的时候,裕王都一副对待易碎珍宝的模样,恨不能端着碗把饭菜喂到她嘴里。

李清漪瞧着边上人的目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先由着裕王胡来。

便是晚间沐浴过后,两人上榻准备就寝,裕王兴奋的劲头也还没褪下。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听了听肚子里头的声音,指尖轻轻在上头打着转,悄悄和李清漪说话道:“咱们家‘贝贝’好乖,什么声儿都没有了,怕是睡着了。这么早就睡了呢。”

李清漪这回真是忍俊不禁:“两个多月,都没长好呢,哪里听得出声音?”

裕王却是咬住了是自家孩子听话,早睡早起。他把李清漪抱在怀里,抱着抱着,怀中温香暖玉,馨香满怀,心里头又痒了起来。他不由得把头靠在她颈窝,和她咬耳朵:“宝宝,你身上真香…”

这节奏,李清漪可真是再熟悉不过。往日里,她自然是遂了裕王的愿,可今日却推了推他:“你别乱来,才两月呢,太医说了不能太乱来的。”

裕王郁闷得不行,耸拉着眼帘,小声道:“我知道,我就蹭蹭,什么也不干…”

信你才怪!

李清漪轻轻推了他一把,十分的冷酷无情:“好了,忙了一天,今天早些睡吧。”

裕王可怜巴巴的瞧着整理被子的李清漪,见她不理自己只得恹恹应了一声,帮着把被子理好了。两人躺下了,外头的烛火也跟着被吹灭了,屋中只余下一片宁静的暗黑。

偏裕王都躺下了还不安生,凑过来感叹一句:“我到现在都觉得是在做梦,咱们居然真有孩子了!”他在眨眨眼,便是黑暗里面他那一双眼睛也仍旧是亮的出奇,好似漫天的星辰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只听他心满意足的感叹道,“真好,我算是把天下最好的一对宝贝凑齐了。真好…”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却因为是发自肺腑的感叹而格外的真诚。

李清漪听得心上一酸,不知怎的竟是红了眼眶,几要落下泪来。好在屋中一片漆黑,她便也没去擦眼睛,只是故作羞恼的说了裕王一句:“还不睡?!”

裕王凑过来,把她整个人连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把头抵在上头,小声道:“这就睡了。”他说罢,低下头吻了吻李清漪轻轻颤动的眼睫,轻轻笑着道,“你也睡吧…”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有那么一刻,李清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他温柔的抱在了怀里。

她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了:那个人,他是真的、真的,以最诚挚的心爱着自己。

幸何如之!

******

这是好消息,自是也早早就报给了李家。第二日,黄氏便跟着王府派去接她的人来了。

黄氏也喜得不行,她生过三个女儿,多少有些经验,一见着李清漪便道:“你坐着便是,不用起来。两个月,胎都没稳呢。”

李清漪只好端坐在那里,轻轻道:“娘今日倒是来得早。”

“王府昨日就来人说了消息,我昨日里一整晚都没睡着呢。”黄氏欢欢喜喜的和她说话,“王府来人接的时候,本是要带上清容那丫头的,后来一想,我怕她毛毛躁躁冲撞了你,便做主把她留家里了。”

“何至于这般小心?”李清漪忍俊不禁。

黄氏却嗔她一眼:“这是你第一胎,再小心也是应该的。”顿了顿,又凑过来,“我昨儿特意去李大娘那里讨了一篮子的鹅蛋,今儿捎来了,正好给你吃呢。”

王府里头自然是不缺这些的,可黄氏一片慈心,李清漪亦是心领。她握住黄氏的手,点点头:“嗯,我会吩咐厨下的。”

黄氏这下高兴了,握着她的手,左瞧右瞧,不禁点点头:“这下我就放心了。”

李清漪生出几分羞意来,双颊犹有嫣红,好似初春里的腊梅化了雪,显出那一点鲜妍娇艳的红色来,娇嫩生香。

黄氏见她这般情态,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踌蹴来,想了想还是凑过来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你房里头,可有什么打算?”

李清漪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黄氏只好咬咬牙,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女人怀胎十月,这前头好几个月都是动不得的,男人真要忍怕也难啊…”

李清漪这下是听明白了,她一时怔住,没说什么话。

黄氏瞧她模样,不由叹气:“我知道这有些不痛快,可裕王不比你爹,他到底是皇家的。上头还有皇帝看着,你们府上又只有你一个,空落落的很不像话。现下你怀了孕,要是不自个儿先出声把事做得周全了,说不得皇帝便赐人了。”

李清漪呆了呆,竟是应不得声——这道理,她自是清楚的。换了是之前的自己,怕是比黄氏都看得清楚。可如今…

李清漪的手有些凉了,她不自觉地握紧了些,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来:“此事不急。”

她慢慢的垂下了眼,红唇咬着,心里想:或许,她可以试着信裕王一回。

黄氏忧心忡忡,瞧着女儿的面色也不好再劝。于是,她便又转了话音,与李清漪说起大女婿谢俊成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解释下——文案说的三个奇葩是指原本的历史,不过女主是穿越的啊!公公这个奇葩是调教不了的,老公和儿子明显调教和成长空间还是很大的O(∩_∩)O所以不用担心会生出个万历这么糟心的儿子。

第51章 帝怒(第一更)

三月里殿试,谢俊成得了个二甲三十五名,二甲总共九十名,这名次也算是靠前了,可是二甲进士啊!

对于李家来说,先是大女婿中了进士,再是二女儿有了身孕,可真真是双喜临门啊!原本,黄氏是管着李百户不让他在家喝酒的,昨日听了消息实在高兴,也就由着他去喝,倒是弄得李百户颇有些忐忑不安。

李清容甚是调皮,眨了眨眼,还念了首自己做的诗打趣她爹:“李家解禁酒,早上三盏酒,中午四盏酒,晚上吓得不敢睡。”她这水平,诗词平凹韵律都是不通的,便是说它是打油诗都是抬举了。

偏李百户也不气,乐呵呵的笑看小闺女,满脸都是宠溺:“三姐儿这书也算是没白念啊!”

倒是黄氏笑脸换了气脸,追上去揪了女儿的耳朵,狠狠揍了一顿,这才神清气爽的去邻居家讨鹅蛋了。

李清漪听了这些,面上愁色去了些,抿着朱唇轻轻笑了几声,劝解道:“清容年纪还轻,便多玩几年也是好的。”

黄氏瞥她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年纪轻,我瞧着过了年便十四了,你大姐姐便是十五成婚的。”嘴上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头到底也是舍不得小女儿,紧跟着又加了一句,“只不过,你和你姐姐都嫁的早,我们想着,三姐儿还是要晚些儿才好。”

李清漪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大姐夫的差事可定了?”

“朝考的成绩还没出呢,听他说是想去翰林,我瞧着大概是没问题的。只是,听说翰林也清苦的很…”黄氏叹了口气,“这人人都想当官,可真当了,我看怕也没多好——就那么点俸禄,一家子都要小心忙活。你姐姐上下打点,忙得手忙脚乱。我去瞧了,梅姐儿那么个小人儿,居然也似模似样的学着和我告状‘娘忙得很,都不抱我了’。哈哈,可逗得我笑死了。”

要知道,殿试选了进士,但进士分配工作还是需要去吏部考试的,这考试便是朝试。

李清漪但笑不语:黄氏这个时候,又能见着多少大官?不过是锦衣卫里头几个百户、千户罢了,自然是见不得翰林院那些苦熬着的小官。倘若她真见过那等的大官便不会说这个话了。有一言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左右侍郎,非翰林不任”,翰林院实在是个好起点。除了一甲前三,这庶吉士一贯都只取三十六人,殿试成绩便占了六成,谢俊成这个二甲三十五名想考庶吉士也算是有把握。

话说起来,这次也算是谢俊成有运气,本来这次会试主考官乃是礼部尚书吕本(李本),只是吕本后来被严阁老叫去顶李默的缺主持京察了,这主考的差事便落到了徐阶的手上。虽说张居正乃是徐阶的心肝宝贝,别的门生都越不过他,可有徐阶这么个老师在,前途至少是比跟着严党吕本混要来得明亮。

李清漪也不和黄氏说这些,只是劝了几句:“这时候确实是忙的,同年那么多人,交际应酬自是应当的。不过娘也多劝劝姐姐,她身子才好,可不能真忙病了。荣哥儿和梅姐儿都小,正需要人照看呢。”

“嗯嗯,我都知道。”黄氏点点头,很快又抓着这个话梢,换了个架势和李清漪说起了孕中的禁忌来。

******

裕王府的消息到了西苑,皇帝那头都喜得不念经了:他一贯都觉得自家子嗣单薄,常忧心后继无人。哪里知道,先是景王府添了孙子,宁安公主有了身孕,紧跟着裕王府也跟着传了喜讯。

一副欣欣向荣,子孙满堂的好景象。

“好好好!”皇帝一想着脑中的孙子一堆的景象便止不住的欢喜,不由便抚掌大笑,很是高兴,于是便又令人赐下许多东西来。他稍一思忖,便又紧接着吩咐道,“唔,正好挑几个美人送去伺候。”

在皇帝看来,自家三儿子略有些不开窍,堂堂皇子居然长这么大也就碰过王妃一个,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正好如今王妃也有孕了,正是时候叫他也尝尝个中滋味呢。再来,他这也是想起了前头孝宗皇帝的事情——倘若不是孝宗皇帝独宠张皇后,又怎会只有正德一个儿子?最后正德无子,这才便宜了皇帝。皇帝虽是捡了便宜却也吸取了教训:男人嘛,就是要多几个女人,这才能多生几个儿子呢。

下头的人领命而去,颇有些苦恼:早闻裕王妃美貌无双,虽说只是送去伺候的,可倘若差得太多岂不丢了宫里脸面?他思前想后,倒也狠了心挑了几个宫里头美貌伶俐的——脸不够,脑子凑嘛。

黄锦在边上等皇帝说完话了方才笑着奉承了一句:“这也是陛下道心虔诚,这才惠及子孙啊。”

皇帝心情正好,瞥他一眼,拖长了声音,笑骂了一句道:“这你都知道了?!”

黄锦听着皇帝的笑声,知他心情极好,便又卖乖的接了一句:“奴才还知道,陛下这几日苦心修炼,功行大有增益呢。”

好话谁不喜欢听?皇帝自也是喜欢的。他哈哈大笑,用拂尘拍了拍黄锦的头,语气亲昵了些:“你这老狗,又知道了…”

黄锦低了头挨了这一敲,悄悄瞧了眼皇帝神色,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便道:“奴才瞧着,陛下这几日闭门修炼也是苦了,现今难得好消息好天气,不如出去走一走?也算是劳逸相合。”

皇帝现下也觉得胸中十分欢畅,正要出去走走,吹一吹风,瞧瞧外头景致。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很快又抬起手用拂尘敲了敲黄锦的脑袋,笑道:“走吧,跟上。”

皇帝步子迈得极大,走了一会儿又觉得如今西苑处处破败,连万寿宫都没修好,颇有些扫兴,便道:“咱们往楼上去,登高远眺,瞧瞧外头景致…”

黄锦快步跟在后头,心里暗暗道:这可怪不着他。也活该姓赵的倒霉,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呢,皇帝自个儿就要往楼上跑。

皇帝带了黄锦一路走,一路有人跪拜行礼。等皇帝往楼上一站,垂眼见着底下景致,心里颇有几分沉醉之意。

正所谓,会当凌据顶,一览众山小。万里锦绣江山,这可都是他朱家的,可都是他的。

随即,皇帝的眼睛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神色微微一变,指着不远处那倒映着阳光的琉璃瓦以及底下富丽堂皇的屋子问道:“那是谁家的府宅?”

黄锦努力看了眼,他自然也是知道石亨之事,只是这问题也确实只能有一个答案——按理底下那么多的房子,是不会有比王府还好的宅子的。故而,他故作无知的应声道:“那个方向,大约是景王府?”

皇帝眉间凌厉的怒色一闪而过,冷笑出声,连那句“此非王府”都不屑于去说,转身便径直下了楼。

等回了玉熙宫,他那腔怒火仍旧没有熄,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反倒是火仗风势,更加旺了——自己住的西苑还破破烂烂,万寿宫至今都没修出来,只能憋屈的住在玉熙宫里呢。赵文华这个工部尚书倒是好,不思赶紧修城墙修宫苑,居然自己先住上新宅子!

他一个下臣,哪里来的钱?!肯定是挪用了工部的建材和钱款!那都是国家的,都是朕的!这算是什么臣子?再给他几年功夫,是不是要修出座皇宫来?朕这张椅子是不是也要照着样子给他做一张?

皇帝气得狠了,抬手一拂便把自己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拂了开来,桌子上面各色封皮的折子全都稀稀拉拉的落了一地,还有笔墨纸砚全都砸在了地毯上,闷闷的几声。跟在后头的黄锦连忙伏下身子去捡,软软的、小声的叫了一句:“陛下…”

皇帝眉心剧烈一动,神色稍缓,怒气却是半点也没有消去,他没理黄锦的叫唤,只是冷下声音吩咐道:“去,把陆炳给朕叫进宫来。”赵文华和陆炳中间隔了李默的仇,他是知道的。也因为知道,他才叫了陆炳而非东厂的陈洪。

把锦衣卫叫进宫,自然是有人要倒大霉了,抄家罢官怕都免不了。黄锦低低的应了一句,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陆炳那头正等着皇帝的传唤呢,等宫里的消息一到,他眯了眯眼睛,薄唇一弯,露出了一丝笑来。

那笑意极冷极冷,犹如他腰间挂着的那一把绣春刀的刀光一般的锋利。

他知道,赵文华这次死定了。就像是当初的李默。!!!

第52章 变生

赵文华抄家罢官的消息传到严家的时候,严世蕃和严嵩都吃了一惊。

严世蕃不由大怒:“这陆炳难不成还真铁了心要和我们作对不成!”说罢,他怒从心头起,不由道,“他做得了初一,也别怪我做十五。爹,咱们这就进宫去和皇上说个明白!”

“严东楼,你给我站住!”严嵩耸拉着眼皮坐在书桌后面,忽然厉声呵斥道。

严世蕃乃是严嵩好不容养大的独子,严嵩对着他甚少这般疾言厉色。故而,他此时一呵斥,严世蕃的神色也变了变,顿住了步子,只是面上还有些许不服。

严嵩淡淡的出声和他解释道,“你还没看清楚事情吗?人人都说李默是咱们家下的手,可你我都心知,下手的那个是皇上。当初,陆炳救不了李默,我们现在自然也救不了赵文华。”严家身上的锅很多,有些是他们自己的,可有很多都是皇帝丢过来的。

严世蕃神色微变,仅存的那只独眼好似闪过一丝阴郁暗沉的光色来,若有所思。

严嵩的语调不紧不慢,好似修炼了前年的老龟似的,吐字圆润。他咬字清晰,紧接着说了一句:“这大明,是皇上的,是朱家的。”

严世蕃脸上掠过一丝不服之色,他冲动的插话:“就算是朱家的天下,可要是没有我们尽心竭力,西苑的那位哪里能够有空修道修长生?凭什么脏活累活都咱们做了,还不给点好处?”

“是啊,脏活累活都咱们做了,不给点好处怎么行?”严嵩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窗外的光照进来,把他那张脸照得透亮,将他面上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和斑点照得清清楚楚,隐约可见薄唇微微一弯而显出的淡淡冷笑。

多少年的风霜和云雨,才能刻出那样的纹路和沧桑?

严嵩站直身子,负手于后,慢慢踱着步子往严世蕃的方向走去,口上悠悠然的开着口道:“你数一数,你爹我当了多少年的首辅?我伴驾二十载,夏言、仇鸾、杨继盛、李默、甚至是陆炳,这些人都斗不倒我…”他忽然抬起头,抬目去看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儿子,“因为,离了我,西苑的那位再也不能安心修他的道;离了我,内阁再无人可主事;离了我,半个朝廷都要跟着乱!”

这几年,严嵩年纪渐长,不仅头脑渐渐慢了便是心肠都软了许多,许多事到了他手上都要和人说一句“待我和东楼小儿商议”。严世蕃的胆子也渐渐的养大了,渐渐瞧不起他慢慢走向衰老和死亡的老爹。可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意识到:他爹乃是大明的首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多年来,无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何其的可怕,何其的可畏。

深渊如许,何人能以目视?

严嵩见着儿子好似被自己吓住了的面色,忽然扬眉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们今日确实是要进宫。”他目中神色和缓,好似和蔼老人一般的道,“赵文华这次是死定了,咱们救不了。不过,这时候肯定是要进宫请罪,安一安陛下的心。”

天意莫测。皇帝不想办他,可制衡之心却是时时有之。要不然,李默当初又怎能坐的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

赵文华被抄家的消息很快便也传到了裕王府。

李清漪正呆在王府里头养胎,她捏了一块如英从白云观那里捎带来的蜜饯,吃了几口,似模似样的叹气:“圣心莫测啊。”

裕王才不管这个,喜滋滋的伸手摸了一把李清漪的肚子,顺便动作熟练的吃几口豆腐,等李清漪抬眼瞪他了,他这才转口道:“这都是咱们‘贝贝’有福气呢,是不是,‘贝贝’?”说罢,又摸了两下。

虽说李清漪一直主张孩子都没长成,什么都不知道。可裕王却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出众,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早一晚的都要和孩子说几句话,顺嘴念书几句诗什么的。

明明蜜饯是甜的,可李清漪生生的被裕王这肉麻劲给恶心的想吐,她捂了捂嘴,喉中呕意上涌,差点就真呕了。

裕王连忙凑上去,替她抚了抚脊背,顺了顺气,这才有些担忧起来了:“这么早就有反应,是不是累着了?”

“没事。”李清漪对裕王安抚一笑,随即从如英手上接了茶盏用茶水簌了簌口,等口中干净了,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只是想到件恶心事。”

裕王由己及人,连忙道:“你是说宫里送来的那些宫人?”他很是自觉的回应道,“我都叫人打发去外院了,不用担心的。”

李清漪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这个,我是想起我娘让人给我炖的乌鸡汤,油腻腻的,实在是难吃的很。”至于外院那些宫人,她自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至少,也要有人能到得了她的跟前才行。

裕王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出声:“啊,这样啊…”他琢磨着应声道,“那要不然就喝半碗?”

李清漪被他逗得一笑,软了半边身子倚着他,稍作思忖还是小声道:“算了,还是喝一碗吧。”

裕王见她肯吃,欢喜的很,双眼亮亮的瞧着她,连连点头:“等会儿我喂你。”

李清漪忍不住笑了,看着裕王的眼里含着融融的暖意——赵文华这一倒,严家怕是要低调些日子,裕王府也能得些安稳日子。

养胎的日子确实是十分安稳,李清漪每日里早起散步,然后和裕王一道用按照太医拟好的食单做得早膳。等到午间,她闲了就翻翻王府的账册或是看看书画,偶尔裕王还能拿本书凑过来念给她和孩子听,给她喂几颗青梅。因着孕中嗜睡,常常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毯子,边上还有目光炯炯的裕王候着,小心翼翼的给她递安胎药。

李清漪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舒服,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似是一场叫人不想醒来的美梦。

只是,到了八月里却又出了件大事:景王世子病了,病得厉害。

太医院去了好多次都没见着起色,只李太医一人敢直接断言说是“胎里不足,回天无术”。皇帝急怒攻心,把一群太医拉出去打了一顿,自个儿撒脚丫子跑去问陶国师。

陶国师须发皆白,身穿道袍,手上拿着一柄拂尘,打坐许久,摆足了仙风道骨的模样,这才徐徐对皇帝开口:“有女将降宗室,命极凶,克六亲。世子年幼体弱且又是陛下长孙,自是首当其冲。”

此言一出,皇帝自个儿便打了个冷颤——什么叫首当其冲?难不成世子要是去了,就轮到朕了?

皇帝赶忙问道:“可有化解之道?”这命也太凶了,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陶国师摇摇头,面露慈悯之色:“陛下乃天下至尊,当知有得必有失。”

皇帝的脸色慢慢的就沉了下去,神色不定:今年的四月里刚刚册封过诸王及王妃,按着他所知道的来看,最符合陶国师那句“有女将降宗室”的怕是裕王妃腹中的那一胎。

算起来,也有七个月了吧?要真是再熬上三个月,等那孩子生下来,景王世子怕也死定了。

陶国师静静的端坐在那里,以目注视着皇帝。

皇帝许久无言,站了起来,拂袖转身,竟是一言不发的就径直离开了。

陶国师面上不动,依旧依礼起身送驾,他心中一片冷然,毫无一丝动摇——这可真是怪不了他,谁叫裕王得罪了严家呢?恰逢景王世子有疾不虞,可不就顺势而为了?

至于所谓的“有女将降宗室”,依着太医院的脉案,那孩子八成是个女孩。倘若真是男孩,他也可以改说是“男生女命”,反正都是要惹皇帝忌讳的。总之,此女克亲之名怕是注定了。

当然,依着皇帝的性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皇帝出了陶国师的地方,正在往西苑去的路上,忽然出声唤了一句:“黄锦。”

黄锦连忙从后头跑上来,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皇帝沉吟片刻,慢慢的道:“你等会儿亲自带太医去裕王府一趟,把陶国师的话给裕王他们说一遍。”

此时天色正昏昏,乌云密布,想来是有大雨将至。隐约有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正好把皇帝的面容照得透明。他目中神色冷酷,毫无一丝人情,语气极其冷淡,“他们都还年轻,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何苦要生个克亲的女儿?”

黄锦闻言骨里发寒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他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应声道:“奴才明白了。”他久伴君侧,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皇帝心中:无亲无旧,唯己一人而已。

当年,陈皇后有孕在身,不过是学着寻常女子吃了个小醋,便叫皇帝气怒交加的踢了一脚,不仅孩子没保住,连自己都不治而亡。亲子尚且如此,裕王妃腹中那个所谓命凶的孙女,又哪里会叫皇帝有半分容情?

第53章 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