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严世蕃会意,连忙做了个手势,竖起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南边,他的意思是“南边三大殿刚刚修好,工部还有余料可用”。

只可惜,严嵩老眼昏花,脑子亦不如往日灵活。他瞧着儿子指着南边,怔了怔,直接便躬身道:“还请陛下暂时移居南宫。”

此言一出,周遭便是一静,无人再敢开口。

严世蕃也吓得一哆嗦——那可是南宫啊!这可是朱祁镇被亲弟弟夺了皇位后,软禁了十多年的南宫。他情愿他老爹刚刚瞎了没看见自己指南边也不希望老爹看清却理解错误。

只可惜,严嵩嘴快,话已出口,追也追不回来了。

皇帝适才不过是沉了沉脸,如今听了这话,一张脸顿时就拉得更长了,脸色乃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叫他去住朱祁镇的牢房?这对于自命清高、疑心过重的皇帝来说,这几乎就是丢到他脸上的羞辱。他含怒瞪了眼严嵩,脸涨得通红,颇有几分要怒骂出口的模样。

黄锦在旁见着皇帝这憋火的脸色,连忙插了一句,顺嘴替皇帝给驳了回去:“哎呦诶,严阁老,按理这事我做奴才的不好插口。可到底关系到陛下起居,我就说上一句吧。陛下住惯了西苑,这会儿要是搬回大内,那可是大大的不习惯啊。奴才觉得吧,这事儿可不周全。”

此言一出,严家父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说错话是一回事,被个阉人当面教训,说是“不周全”,那可真是没了脸面。

一侧候着的徐阶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天赐的机会,他沉吟片刻,立时就跪了下来,朗声和皇帝说道:“陛下,三大殿刚刚修好,臣以为,余料足以修补万寿宫。”

皇帝面色微微一缓,先是看了眼惶惶不安的严家父子,再抬眼去看徐阶,淡淡问道:“那,何时可以完工?”

徐阶不敢轻忽,郑重一叩首,恭恭敬敬的道:“据臣估算,三月足矣。”

“好,好一个三月足矣!”皇帝抚掌大笑,伸手拍了拍徐阶的肩头,意有所指的沉声抚慰道,“这才是朕的股肱之臣啊,不似那些目无君上之人,只知道给朕找麻烦,半点也不知道为朕分忧…”

皇帝轻声细语,可是边上的严家父子却是如雷电击中,几乎就要委顿于地,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解决了这事,皇帝也没了什么说话的心情,挥挥手便道:“都下去吧,朕要修炼了。”

徐阶和往常一样,给严嵩让了个位置,和几个同僚说了几句话,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出了门。夜色沉沉,些许月光和灯光柔和的照下来,徐阶含笑的面容微微显出几分夜里才有的寒意,他的手就掩在袖中,激动的几乎要颤抖起来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皇帝对于严家的耐心已经到了头。

忍耐了这么久,前前后后折了这么些人。

至此,他们终于可以对严家动手了。

******

回了严家,严世蕃仍旧对自家老爹这失常表现十分不高兴,嘟囔了好几回:“爹,你怎么就提了南宫?这样太…”他一张圆脸憋得通红,显出几分嫌恶来,“这下好了,姓徐的顺杆子爬,等他站稳了脚跟,咱们要去哪里站着?我看咱们家也要跟着倒霉了。”

严嵩自个儿也回过味道来了,压着气,没理他,闭着眼睛不吭声。

严世蕃仍旧嘀嘀咕咕:“爹,以后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别说好了。这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严嵩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心口的怒火,厉声道:“严东楼!你给我嘴上干净些!”

到底是自己的老爹,严世蕃稍稍收敛了一点,只是仍旧是十分的不高兴,虽然没吭声但还是低了头摆着脸显出自己的不快来。

严嵩静了片刻,沉吟着问了一句道:“徐阶是立了军令状,说是‘三月足矣’。你管工部,这余料可够?”

这话一出,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严世蕃那双独眼跟着一转儿,满是横肉的面上就绽出了一点笑容来:“本来是有的…”他慢吞吞,咬着牙,轻轻笑着道,“可现今我瞧工部的库里是一点也没有了。徐阶既是想踩着咱们去给皇上献殷勤,那就由着他去吧,我倒是要看他三个月怎么把万寿宫给修好…”

严嵩微微阖眼,问了一句:“尾巴都能理干净?”

严世蕃一摆头,得意得很:“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就好了。我迟些时候就直接把账挂去兵部,东南那里近来正打算造船呢,胡宗宪又是咱们的人,两边一对就凑合了。若要再查,那就活该徐阶倒霉了——咱们前前后后往皇上内库塞了那么些银子,是为了替君分忧,可也是为了今日啊。”

内库和外库是分开的。徐阶真要是敢把严世蕃拿公款抵皇帝内库亏空的事情掀出来。爱面子的皇帝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这般一琢磨,严家父子重又放了心。

也是,他们背靠着皇帝呢,怕什么?

第72章 大厦将倾(三)

一大清早的,冯保就从王妃那里领了命,特意跑来徐府。

徐阶是一贯的好脾气,有因着伺候皇帝多年,知道这些宦官的重要性,故而也没亏待冯保这么一个小太监,给了座又特意让人给他上了热茶:“冯公公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如今正是十一月,北京城里头早就冷的冻骨头了。冯保匆匆而来,浑身都冻得发抖,行过礼后再三谢过,这才落座捧了茶杯捂手。听得徐阶问话,他连忙搁下茶杯,细声应道:“王爷和王妃听说昨晚西苑的事情,想着有些事未曾和徐大人说起,这便派了奴才过来。”

徐阶面色不变,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是徐徐的道:“哦?”他笑了笑,先转口问起冯保来,“我瞧着公公倒是眼生啊。”

冯保咧嘴一笑,很是利索的先把自个儿给交代了一遍:“奴才原是西苑里头伺候老祖宗的,只是前不久出了岔子,叫老祖宗打发到了裕王府。王妃宽宏,特意提了奴才到身边伺候。”

这话,很短,可也透出了不少的要点。其一:宫里能叫做“老祖宗”的没几个,必是司礼监的人,估计不是李芳就是黄锦;其二:对方既然把冯保放到了裕王府,必也是靠向了裕王府;其三:特意提了王妃,今日一行,裕王妃怕是起了主导。

徐阶何许人也,立时心领神会,笑着颔首了:“哦,原来是这样…”既是知道了冯保的身份,他很快便入了正题,问道,“不知王爷和王妃有何交代?”

冯保抿了口茶,浑身都被热水烫的舒舒服服的。他看了眼徐阶,轻声道:“王爷听说徐大人应了重修万寿宫的差使,心里很替徐大人操心——毕竟,这严世蕃把手工部多年,就怕他存心给大人下绊子。”冯保恭谨的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后来,王爷又让我往宫里头老祖宗那里问了几句,便叫我来和大人透个底儿。”

徐阶若有所得,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抿唇,面色一沉。

冯保刻意的压低了声音:“王妃说她知道徐大人有意趁着这阵子东风查一查工部的烂账,可这账太烂了,查不得啊!”他似是抽了个口气,打了个冷颤,语声越发的低了,“我听宫里老祖宗说,陛下内库早就收不抵支,全靠着严家父子抵窟窿呢。您要是查工部的账,一不小心就要查到陛下身上…这,可不好啊!”

天下皆以为严家父子乃是天下第一贪,恨得咬牙切齿。可谁能想到,天子更是这贪官后头的贪官。有天子做靠山,怪不得严家父子这般嚣张!

徐阶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这要是不小心,他这回就真要踩到严家挖的坑里头了。徐阶心中一凛,颇有几分苦涩——这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可一步一坑,怎能不叫人灰心啊。

冯保倒是一派的自然,他接着道:“王妃让我和您说一声。后日午时,蓝神仙就要给陛下扶鸾请乩,若是可以,请您想法子叫严家当日入西苑。”

徐阶顿了一下,缓缓道:“这是为何?”

冯保小心的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然后才道:“王妃说,若是严家当日入西苑,那这名分就订下了。陛下现今已对严家心生不满,再有这么一遭,必是要处之而后快。”

等到冯保告辞离去,徐阶依旧不紧不慢的坐在位置上喝茶,他看的是冯保写在木案上的四个字。

冯保虽是太监可也心却大得很,文墨上头下了许多功夫,字迹也颇有章法。他写的四个字极其工整:天怒人怨。

严家行事,早已惹了人怨。可这天怒,怕是要放在蓝神仙那头。

要让严家入西苑,那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卡在那一天让严家入宫。徐阶伸出了手指,磨得圆润的指甲盖轻轻的扣了扣木案,不轻不重、不疾不徐。随即,他扬声叫了人来,吩咐了一句:“来人,去请邹大人过来,”顿了一下,徐阶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顺便,把谢大人也叫来吧,就说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这邹大人指的是邹应龙,此人字云卿,号兰谷,乃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徐阶的门生。现在干的是御史的活,专门弹劾人的。

这谢大人不用说,那就是谢俊成。他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徐阶门生。按理,这般大事,徐阶是不会找谢俊成这么一个年轻小翰林的。

只是,这谢俊成乃是裕王妃的亲姐夫。单单是这个身份,就能做许多文章。徐阶这回虽是应了裕王妃的话打算下手可也不想见着裕王府半点都不沾——说几句话便叫别人冲锋陷阵,脏活累活都是别人的,自己却置身事外半点也不沾边。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裕王府都别想要袖手旁观。

所以,徐阶又往里面加了一个谢俊成。

徐家的管家听了这话,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出去请人了。

这师生关系,乃是朝中科举起步的官员们最看重的关系之一。所以,今日徐阶派人去请这两个学生,这两人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老师有请,学生哪敢不从?

谢俊成还是第一回得了徐阶这般亲请,想着如今朝中的风起云涌和徐阶这份邀请背后可能带来的含义,他几乎激动地不能自已。他是男人,自小寒窗苦头,日日苦心专营,为的不过是一个“权”和“名”。而徐阶则是他所能见到的,最接近这两个字的人。

谢俊成稍稍收拾了一下,握住了替他整理衣襟的李清闻的手,不由笑了起来:“且等着,我给你挣个诰命来,好不好?”

李清闻甩开他的手,只淡淡抿了抿唇:“官场上面,还是小心些来得好。”

谢俊成现今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了这些话,不过是一笑便摆手随着徐家的人走了。

因为谢俊成的住处离得远了些,待到了徐家的时候,徐阶已然和邹应龙说开了。

见了谢俊成来,徐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十分和气的招招手:“来来,俊成啊,好些日子没见,瞧着倒是精神了不少。太岳常和我说起你,说你在翰林院里头很是用功呢。年轻人有志向,不错,不错!”

“老师过奖了。”谢俊成心中暗自欢喜,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忙谦虚了两句。

徐阶微微颔首,指了指边上的邹应龙和邹应龙正在着笔写的折子,道:“我和应龙正说着呢,”他慈眉善目,笑得十分和蔼,“你来瞧瞧这个。我看啊,应龙的文章倒是做的越来越好了,字字如刀,直指重点啊…”

邹应龙连忙谦虚的推让了一下:“老师过奖了,我这不过是受了老师您的教导。”

谢俊成顺着徐阶的指点看了几眼折子,看到那句“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不由悚然,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弹劾严世蕃的折子。

徐阶抬抬眼,把这两个学生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中,他的笑容依旧是慈和的,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温和。就像是含蓄的提点:“如今陛下对严家大为不满,西苑之事,严首辅更是大大的得罪了陛下。你们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邹应龙和谢俊成这两个同年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代表着,这一次的弹劾折子很可能就起了作用。在之前那么多官员弹劾严家不成的时候,他们的折子若是能起了作用,满朝官员都会视他们为“倒严英雄”。有这一桩大功,日后仕途还有何愁?

徐阶很是了解这些年轻人的热情和野心,他慢悠悠的接着下了一个筹码:“严首辅和陛下多年君臣自是不好得罪,可严世蕃却不一样。你们要知道,工部的账已经开始算了…”

徐阶的主意倒是很简单:严家给他挖了个坑,他就顺着坑过去。严世蕃自然会以为得计,迫不及待的拿着弹劾的折子找皇帝做主。

那么,后日严家父子必然就会如裕王妃和自己所愿,准时入西苑。

徐阶心中主意已定,含笑看着那两个越发激动的学生,再无其余的话。

年轻人啊,就是有胆气,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拼。其实,若这功劳真有这么好得,他又何必要留给这两个人?毕竟,他最心爱的学生可是张居正。

******

过了两日,蓝道行果然在西苑替皇帝扶鸾请乩。

蓝道行原本是怀着建功立业的心来了京城,后来经了这么多事,眼见着皇帝喜怒不定,左右伺候的人都是动辄得咎,他心中颇有些惶恐不定,想要离开了。如今,裕王妃那里传了话,他终于也快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蓝道行早几日就和皇帝说,他修行时间已过,将要去游历山川,寻自身道果。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今日才最后一次替皇帝扶鸾请乩。

这说走就走的模样,倒是叫皇帝越发觉得他高深莫测。

因为蓝道行之前多有妙语神算,皇帝觉得物以稀为贵,想着这次扶鸾请乩之后大约是见不着人了,便也慎重起来。想了半天,才把自己一直最想问的问题写了出来:

“朕诚心向道,天下何以不治?”

蓝道行表演了一下鬼上身,哦不,应该是神上身,穿着特殊的服装拿着道具跳了一会儿,然后才抖着手在沙盘上面写了四个字:国有奸臣。

皇帝可不好蒙,直接又问:“既天若有灵,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蓝道行抖着手接着写:“留待陛下圣裁。”

皇帝神色莫测,这才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谁是奸臣?”

蓝道行的手剧烈的抖了一下,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说名字而是一字一句的写道:“今日有奸臣奏事。”若是直接说严嵩,皇帝心里必然也有几分怀疑,所以,要转个弯。

皇帝慢慢的眯起来眼睛,就在这时候,李芳悄声在门口禀告了一声:

“陛下,严首辅他们来了。”

哦,奸臣原来在这。皇帝嘴角的弧线渐渐抿了起来,目光凌厉,显出几分不测来。

第73章 大厦将倾(四)

严嵩和严世蕃此来是兴高采烈的。

徐阶这会儿上折子弹劾他们,说的还是工部的事情,岂不就是一跳就跳到他们挖的坑里了?怎不叫严家父子好生得意。而且,这上折子的都是徐阶的学生,随便一攀扯,八成就能把徐阶给拉下来。

只是,等他们递了折子,正打算说几句话,严世蕃敏感的发现上头的皇帝神色略有些不对。

皇帝似是有些出神,淡淡的听了几句挑拨的话却依旧喜怒不辨,收了折子后便挥挥手:“朕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严家父子被皇帝这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再强自留下。等出了玉熙宫的殿门,严嵩不由得顿了顿脚步,低声问了一句边上的李芳:“李公公,皇上今儿这是怎么了?”

李芳哪里敢和他们露底,推脱了两句,随口敷衍道:“蓝神仙就要走啦,陛下心里不高兴呢。”

这话,对,也不对。

严嵩和严世蕃只得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去了。

李芳心里暗暗为着两个倒霉的叹气,随即又转身回了殿内和黄锦一同伺候皇帝。

皇帝今日倒是少见的把那本弹劾严世蕃的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之色来。他拿起了笔正打算批却又慢慢的放了下来,如此几番下来,颇有几分犹豫,面色也是沉沉的。

李芳踮着脚小步在青铜镂空香炉里放了块檀香,然后在皇帝耳边细声说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好,不若把裕王世子召来瞧瞧?”

这倒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因为皇帝很是疼爱这个好不容易才养住的小孙子,无论碰到什么烦恼,抱一抱孙子,心里就舒服了。所以,左右伺候的人也很喜欢裕王世子来西苑。

皇帝少见的沉吟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也好,好些日子没见了。”他想起孙子,唇角总算露出点儿笑容来,“顺便把裕王和裕王妃也叫进来吧…”

李芳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很快就缓步出去唤人了。

皇帝独坐了一会儿,果是没再动笔批折子,只把那本邹应龙写的、谢俊成抄的折子给丢到边上和黄锦吩咐道:“今天闷得很,你去,把尚美人给朕叫过来。”

黄锦笑着答应下来:“尚美人今儿也问了好几回呢,说是要瞧陛下。”

皇帝果是被逗得一笑,嘴上道:“她就是小孩子心性。”

“若非陛下龙精虎猛,仪容非凡,尚美人也不会如此心心念念啊。”黄锦挤眉弄眼,含笑奉承一句。

皇帝听得大乐——他年纪渐长,自是越发喜欢听这个。皇帝笑得浑身都发颤,用力拍了一下黄锦的肩头,笑骂道:“你这老狗,就你会说话!还不快去。”

黄锦抑扬顿挫的“哎”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

等裕王夫妇领着裕王世子到的时候,皇帝正和尚美人坐在上头说笑。

尚美人不过十三岁,虽是身量较高,可仍旧一团孩子气。她穿了一身赤红织金的衣衫,露出一点儿光裸圆润的脖颈,颇有几分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稚气和天真。她肌肤白得犹如细雪,在灯光下盈盈生辉,因为发髻被皇帝玩闹的拆了一半,索性一头乌发就披在肩头,鸦羽似的黑。

遥遥看去,她便好似雪团捏的人儿,被锦绣堆着,可怜可爱。

她此时正咯咯咯的笑着,东摇西歪的倚在皇帝怀里,一边抓着他的长须,一边娇憨的对着皇帝撒娇着:“陛下,真讨厌…”清脆又悦耳,柔软又甜蜜,就像是花枝拂过水面,柔软而芬芳。

皇帝被她一逗,也笑了起来。不过,见着裕王夫妇和世子过来了,皇帝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推了一下尚美人道:“你和裕王妃到侧殿说话,朕有话要和裕王说呢。”

尚美人又是好一顿儿的撒娇,娇娇滴滴的抱怨了一回儿,要了珠宝、要了首饰、要了衣衫,还要皇帝晚上来陪。直到被皇帝哄了又哄,她这才嘟着嘴,踮着脚从皇帝膝头下来,欢欢喜喜的牵着李清漪的手往边上的侧殿去。

裕王抱着世子往上走了几步,和皇帝说道:“钧儿这几日正学说话呢。说来也怪,虽是整日里在家陪着我和王妃,第一个会叫的却是爷爷。”

这孩子学说话,没人教怎么可能会叫?

皇帝聪明绝顶,心知这是裕王的奉承话,可他也听得高兴,招招手道:“来来来,把他抱过来,正好听他叫一声。”

裕王抱着世子快步走了过去。

怀里的世子大概也睡得足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着。他一见着皇帝,立时就欢喜的挥着手,一副要挣出裕王怀抱,要皇帝抱抱的样子。

皇帝乐得不行,嘴上含笑道:“这孩子亲我!”

“可不是,”裕王顺嘴奉承一句,“一进宫,他就精神的不得了。”

皇帝哈哈大笑,只觉得日益衰老的心也被孙子那天真可爱的笑容给填满了。他有些吃力的伸出手,小心的抱住了裕王世子,用手指戳了戳他小小的脸蛋,乐呵着:“是有精神,手脚都有力气呢。”

裕王也怕皇帝抱不稳给摔着了,小心的在边上候着,仿若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他小人儿不懂事,整日里的胡闹,晚上又不好好睡觉。我和王妃也伤透了脑筋呢。”他笑着道,“不过想想,做父母的总是免不了要给儿子操心的…”

做父母的总是免不了要给儿子操心…

这话说得皇帝心头一动,面色一变,随即顺嘴辩驳道:“哪有什么事都要父母操心的?他长大了,许多事自己就能干了。”

裕王知道皇帝越劝越要和人反着来的毛病,也不多说,低头握了握世子的手,便见着那小小的孩童咧开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皇帝,花瓣似的嘴里含糊的喊了一声:“…皇爷爷…”

这声音稚嫩又柔软,清澈的就像是山涧的小溪流。孩童面上毫无一天杂质的笑容也甜的叫人心软。

裕王捏着儿子的小手,笑道:“您瞧瞧,一见着皇爷爷,连我这个爹都不理了。”

皇帝心也软了大半,抱着孙子低头亲了亲,果是又笑了,再没说什么话。

裕王徐徐再往里头添了一把火:“父皇您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瞧着钧儿这小小的模样,我这做爹的就忍不住心软,总是想着要多替他做一些,叫他日后好走些。再说了,到底是血脉相连,这天底下哪有比父子更亲近的?”

皇帝若有所思,这一次竟也没有反驳。

这天底下,哪有比父子更亲近的?裕王和裕王世子,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孙子,血脉至亲,这般一比起来,严家自是又远了好些…

皇帝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此时竟也定了下来。

*******

侧殿里,李清漪正陪着尚美人说话。她也知道西苑处处都是皇帝的人,虽说李芳靠向裕王府,可也不是真正能完全信任的。

故而,李清漪说起话来也小心的很,生怕被揪到什么错处。她陪着尚美人说了一番打扮上头的学问,然后又说起市井里头的各般趣事,逗得尚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后来啊,请了大夫一看,才知道李家夫人居然是真的怀孕了。那些人都吓了一跳,再不敢说闲话。”

尚美人笑得双颊晕红,歪这头看李清漪,灵动的眼睛一转,忽而又凑过去小声问道:“那个,李家的井水,真这么灵?一喝就能怀孕?”

李清漪用袖子掩着唇,面上笑意浅浅,颇是含蓄的挑了挑眉,道:“都是市井里头编出来的闲话,咱们听听便是了,哪里能说得了真假?”

尚美人懒洋洋的“哦”了一声,不由有些沮丧,垂下头去——她年纪尚小,被皇帝一宠更是不再掩饰情绪,喜怒上脸,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李清漪见她这般模样,便仿若不经意的点了她一句:“要说灵,自然是要去寻陶国师。据说当初还是他献了丹药,才有了皇子皇女呢。”

尚美人眼睛顿时一亮,纤手拉住李清漪的胳膊,连连追问道:“是陶国师?这个我好像也听过呢,王妃能再和我说说陶国师的事情吗?”

李清漪自是含笑应了,顺嘴给她灌了一肚子陶国师的“各色传说”,果是听得尚美人两眼发亮,不住点头。

李清漪的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深宫里头的女人,再天真也是有限的。更何况尚美人年纪尚小,皇帝却已经垂垂老矣,只要她稍稍往深了想,肯定是要害怕忧虑的。

而尚美人所忧的不过是“子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