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也不以为意,笑着接了剑,依旧佩了,说道:“真没想到,在下居然有幸佩到和姑娘一样的宝剑,实在幸甚,幸甚!”

碧落哼了一声,也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却终于想起了史书上提到过的佚事:“赤宵剑?是不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首的那把剑?”

魏文帝的《典论》她不感兴趣,但慕容冲志在天下,她跟在身后,自然对这些开国皇帝的佚事多有了解。

杨定依然抱着肩,倚着树,不屑般笑道:“刘邦起事到现在,已经隔了五六百年了,谁知是真剑假剑?我瞧着那剑也寻常,远不及这把用着顺手呢!”

这人被碧落几番冷落误会,却是笑容不改,衬着他杏子黄的衣衫,连落叶轻舞,都似多了几分婀娜之姿。

碧落却懒得多看他一眼,心中只暗想着,只要慕容冲的剑和她的像一对儿就成,旁的剑在谁手里,应该也没什么重要。

算算他和高盖谈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差不多该结束了,心中牵挂,遂略欠了欠身,说道:“杨公子请自便吧!小女子还有事,不奉陪了!”

杨定站在刺槐树下,眼看她扬长而去,忙高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碧落明明听见,只想着他也有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剑,心下便老不舒服,再也懒得回答一句了。

杨定想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架,自己摇头笑了一笑,眼见此处甚是空阔,遂也拿了华铤剑,屏声静气,扬剑而舞。

剑在手,他那略显轻浮的笑容顿时收了,眉宇间便现出种草原奔马般的洒脱不羁来。

仇池杨氏的后裔,本当是天下最纵肆豪爽的英武男儿。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一)

碧落去探慕容冲时,却见他还和高盖在书房中密谈,只得闷闷离去,转而到慕容冲房中为他整理房间。

十年相处,慕容冲自是没有当她是下人看待,甚至专门遣了一名侍女服侍她,可慕容冲的饮食起居,点点滴滴,还是由她亲自过问打点,慕容冲似也早就习惯了她的照顾,偶尔令她出去办事,回来后她总听得侍女悄悄告诉她,公子依旧如她在身畔一般,一天好多次地叫着,碧落,倒茶;碧落,磨墨,碧落,我们去练剑……

总要等发现是别的侍女在一旁侍奉,方才记得,碧落被他遣出去办事了。

府中下人,早将她视作女主人。

虽然慕容冲从未有过表白,也从不曾说过娶妻纳妾的话来,碧落也相信,自己在慕容冲心中,必定是特别的。

背负了太多的家国之耻,慕容冲素常温雅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的心事,常让碧落看不清,看不透,即便近在咫尺,也有种抓不住的忐忑。

当有一天,他为自己报了仇,涤尽家国之辱,必定可以露出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向碧落舒展他的双臂吧?

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

碧落想起了杨定的笑容。

那个年轻男子,真是个爱笑的人,即便给碧落误会了,还能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那样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实在不像亡国之君的子孙。

报仇雪耻后,慕容冲应该也能那样笑着,优雅雍容,并且温暖明澈……

碧落想着,将几枝新鲜的菊花,供到几上的刻虫鱼花纹的陶罐中,嗅了嗅那迅速蔓延开的清涩香气,无意瞥一眼身旁的铜镜,已见着自己的面庞。

虽是色若梨花,却浮了一层清浅温柔笑意,如同一枝白莲,媚而不妖,连夜一样黑的眸子,也闪出了星星点点接近璀璨的光芒。

那种光芒,叫希望。

前途虽是曲折,甚至缈茫,但至少,他们有彼此可依。

于是,碧落的笑意,愈来愈深,一对梨涡深深陷下,纵然不施粉黛,也是容色妍丽,风华倾世了。

慕容冲和高盖谈至夜幕降临,方才出了书房,神情虽然保持着恬淡,黑眸中却隐忍了几许的黯淡和疲乏。

因知道苻晖一两日要来,高盖连夜便离开了平阳。

碧落陪着慕容冲送到二门外,看着杨定吹着口哨,向慕容冲挥了手,又友好地向碧落挥了挥手,方才含了笑,步履轻快地随了高盖而去。

“那人似乎认得你?”慕容冲微微皱眉。

“方才在院里见过了,说是高盖的义子,仇池杨定。”碧落自然不想他为那些闲事操心,笑着回答了,方才小心问道:“冲哥,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慕容冲挥挥手,转身回到卧房,却叫人送了一壶酒来,坐在榻上,一尊接着一尊,缓慢却不间断地喝着。

碧落侍立一旁,看着这男子的眼眸越来越幽黑,眼圈却越来越红,不由得手足无措:“冲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二)

心底再痛再伤,慕容冲从来都不肯轻易流露出半丝的脆弱,优雅宁和的得体笑容,永远将所有的心事成功地掩埋着,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落难皇族,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徒长了一副俊美出众的样貌罢了。

慕容冲再倒酒,酒壶已空。

而卧房之中,清淡的菊花气息,已是浓重沉郁的酒味覆盖。

他叹口气,伏到了几上撑住了头,低声道:“碧落,知道么?我们很难有机会,很难有机会……如今的大秦,如今的大秦天王苻坚……”

碧落颤了颤嘴唇,将慕容冲柔顺垂下的黑发抚到他的肩后,感觉慕容冲的骨骼,握中手中似乎更加硌手了,不由鼻中一酸,柔声回答:“只要等,总会有机会。”

“可四哥说他不愿意等,他想创造机会。”慕容冲失神地盯着地上青砖,白玉般的面庞泛着微微的青色:“我也不愿意等。十年了,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遥远到无望的等待,的确,太可怕了……

碧落忙着端了浓茶来,送到慕容冲跟前,窥着他脸色,低声道:“四公子……想着好法子了么?”

慕容冲“嗤”地一声冷笑:“他们的好法子……和十三年前一般无二。……想我设法去长安任职,好接近苻坚呢……又想牺牲我,打量我还是那个由他们摆布的十二岁孩童么?把我踩到脚底,去成就他们的复国梦想,他们做梦!做梦!”

慕容冲猛地将几上杯盏推到地上,那样俊雅地一笑,虽是男子,却是倾国倾城,明艳无双;可眼底,是如黑夜一样的绝望,和悲哀,在沉醉以后,那样明晰地凸现出来。

他容貌俊秀,便该他牺牲么?

一次,又一次。

慕容冲对着眼前虚幻的兄长叔父们嗤之以鼻,然后头一歪,已在榻上睡着了。

好久,碧落才敢去扶起他,默默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问:“冲哥,冲哥,我该怎样,才能帮到你?”

她还想笑,笑着去抚慰她相依相伴的心上人,可她温柔望向慕容冲时,眸中却不由地蒙了层水雾,慢慢凝结,滴落。

滴落在慕容冲那俊美到无瑕的如玉面庞。

窗外,是大片的菊花,欺霜傲雪,香飘庭院。

可冬日来临时,它们照样抵不住冰刀雪剑,萎黄枯干,无法挽留片时的旖旎风采。

慕容冲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按着宿醉未醒依然疼痛着的头部,他撑起身体坐起来。

从小,他的酒量并不小,但从十二岁起,他已经很少喝酒。

他已记不得,他有多久不敢喝醉了,生怕梦中说出一句两句不该说的话,招来自己或宗亲们的杀身大祸。

侧过脸,已看到了碧落。

她坐在茵席上,伏于床头,紧靠着自己的枕畔,如缎的青丝,一直铺展到自己手边,却是睡着了。她睡得并不踏实,浓密的睫毛覆盖的肌肤上,依约可见淡青的眼圈。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三)

空气中,尚有残存的酒味和酸腐气息;低头看自己的小衣,已换了一套整洁的,尚有龙涎香芬郁的清香。

难道昨天他呕吐了?是碧落彻夜不眠,这样细致地照顾着自己?

他也只有在碧落跟前,才敢这样放肆地沉醉,说着平日绝对不敢吐露的心事吧?

而碧落,也只有在睡梦里,才记得收起自己那些看来灿烂无忧的笑容,露出如慕容冲一般深藏的忧愁来。

如果碧落没有遇到他,如今过得会不会快乐很多?

纵横草原的大燕铁骑,鲜卑慕容的刻骨屈辱,和她其实并没什么关系;自幼和奶娘在外流浪,然后被人拐卖,她甚至连自己是哪族人都不清楚。

“碧落……”慕容冲低低呼唤了一声,却绝不打算将她吵醒。

他披衣起床,将一件雪裘轻轻披到碧落身上。

可碧落身体一颤,立刻抬起了头,本来迷蒙的眼神在瞬间恢复了清亮:“冲哥,你醒了?我给你倒茶去。”

“不用了。”慕容冲也坐到那块茵席上,握了碧落的手,微笑着柔声道:“昨晚,又让你辛苦了!”

碧落微笑摇头:“没有,昨天冲哥睡得很沉。我只是怕你半夜里醒了口渴,所以守了一会儿,竟睡着了,真是没用。”

慕容冲清淡一笑,也不揭开她那善意的谎言,只是将投向窗外透入的微微晨曦,出了片刻神,才轻声道:“秦国越来越强大,想对付苻坚,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碧落刚从睡梦中清醒,除了慕容冲略显憔悴的面庞,旁的事情听来,居然都有几分犹在梦中的错觉。她抿唇微笑着,如昨日一般地劝慰道:“我们慢慢等着,一定会有机会。”

慕容冲回身盯住碧落,眸光很尖锐:“十年,我已等够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君临天下,俯视苍生,志得意满,将我们的性命攥于手中!”

碧落再不知他有何打算,只怕说得多了,更惹他不悦,遂只低了头,握着慕容冲的手,用自己手上可怜的温度,去温暖眼前的男子。

慕容冲的手指虽是纤长雅洁,却并不光滑,手掌中有叠叠的厚茧,就如碧落自己一般,正是蛰伏多年苦苦修习剑法的见证。

将后背倚着床榻,慕容冲的神情带了几分空茫,轻叹道:“北方已是苻氏的天下,不论是鲜卑慕容,羌人姚氏,还是凉州张氏,仇池杨氏,纵是万分不服,也不敢与苻坚为敌。这天下,能动摇前秦地位的,也许,只有苻坚自己了。”

“苻坚自己?”碧落茫然。

天下大势,本不是她所感兴趣的。只为慕容冲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各方势力的动态,她才也跟着了解了很多本不该是女子所该了解的百变政局。

“是,他自己,他自己的野心。”慕容冲嘴角弯过一抹浅浅的弧度,很柔润的弧度,但面庞的轮廓,却越发得分明。“知道么,苻坚是个很自信的人,如今百战百胜,更该骄矜异常了。他这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汉武底刘彻。因为刘彻有着最强大的帝国,连匈奴西域,都被他赶得远远的,或者向他俯首称臣。如今,他同样也派了人去征伐西域诸国,设置西域都护,正是希望走上汉武帝的道路。可惜,他还有个偏安江东的南朝晋国莫之奈何……”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四)

秦皇汉武又如何?

当年的铁桶江山,几百年的轮回过去,已不知换了多少次的帝王。这近百年来,北方更是频频**,各族首领各自割据称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派支离破碎的景象,直到近年苻坚一统北方,才算安定了些。

可苻坚纵是能成就秦皇汉武那样的功绩,终究又能逃得过那坯黄土么?

百年之后,谁又说得准,他的子孙,是否还能守住他的江山?

碧落不想去推究那位大秦天王的心思,顺了慕容冲的思路说道:“冲哥的意思,晋国是秦国的对手,如果晋国向秦国用兵,北方就会大乱?”

慕容冲嘲讽一笑:“晋国?这群逃到江南的士族高门子弟,终日里研究老庄,崇尚清谈,敢无事向大秦用兵的,大约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大将军桓温了。”

碧落总算悟了过来:“晋国无大将,所以秦王应该有心向晋国用兵?”

慕容冲微咪着眼,轻叹:“可惜,朝中群臣,莫不安于现状,除了慕容氏和姚氏,都反对苻坚用兵。现在这时候,只要有人再坚定一下他用兵的信念,他一定会动手。”

一统河山,正名天下,在青史上留下最灿烂的一笔,哪个霸主没有这样的野心?对于从小学习汉家文化的苻坚来说,氐人越是曾被视作胡蛮,他越想通过文治武功来显示自己的无上地位吧?

而这种站于至高点的帝王战略,对于秦国朝臣来说,却没有太大吸引力。

碧落猛地想起昨日所说兄长想牺牲他的话来,失声道:“四公子不会想让你去劝苻坚用兵罢?”

慕容冲冷笑:“为何不会?他听京中我那皇姐传来的消息,说那苻坚甚是思念我,只是惧于流言,不愿下旨召见而已;转眼十月十八是他的生辰,若我亲自前去道贺,他必定很是欢喜,趁机请求留在京城,然后找机会劝他一统天下成就令名,说不准他真会听进我的话。”

他口中这样说着,抓握碧落的十指却越攥越紧,浑然天成的优雅气度虽是不改,可眸中的恨意和怨毒,已是无可掩抑。

他从十年前离宫,就再也不曾去过长安。巍峨皇宫,红砖金瓦,盘龙戏凤,对旁人来是说富贵和权势的象征,对他来说,却是最残忍最屈辱的噩梦。紫宸宫里的一砖一瓦,一枝一叶,都曾见证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在光鲜优雅的表象下,经受了多少个欲哭无泪的黑夜。

“你不用去啊!”碧落由着慕容冲几乎将自己的手抓出血痕来,有心想将他那些混帐宗亲大骂一顿,一眼看到慕容冲眼底的伤恨,到底不忍,只是柔声劝道:“慕容家还有你叔父和三哥在京城,还有你的姐姐清河公主,他们会劝苻坚用兵的。”

“他们劝了,但苻坚未置可否;而清河,自我出宫后,就渐渐失宠了。有时两三个月才能见着苻坚一面,大约也不敢去提这些军国大事,自招嫌疑。”

碧落蹙了眉,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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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两位亲留言,一位说有些历史方面的看不懂,还有一位亲说感觉少了点什么。我想问下大家,这文让大家感觉怎样?关于历史方面的,有觉得艰涩难懂么?而大家所希望的,是在文是渗入更厚重的历史底蕴,还是加强言情的描述,在情感中将当时的历史以比较模糊的笔法渗透出来?

文是写来给大家看的,我不会去写小白文,可也不希望写出来的文太过晦涩,以致观者寥寥,因此请大家各抒己见。某皎谢过啦!

桂枝秋西风红叶汾江冷(五)

这些事,慕容冲极少和她如此细谈,原也轮不到她来置喙。她所能做到的,不过是照顾好慕容冲的饮食起居,听他命令办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比如,刺杀林景德。

披了衣,她扶起容色憔悴的慕容冲,叫人备洗漱之物,并准备早饭送来。

当日苻晖的到来,已是意料之中。

但他居然没有进平阳太守府,而在直接召慕容冲到他泊在汾河边的大船上去说话。

慕容冲闻报,只得整了衣,令人驾了马车,前去相见。

碧落见他虽是不改素日的优雅从容,但眼底却是异常的幽黑,忆及前日提到苻晖时他异样的表情,自是不放心,遂着了男装,佩了流彩剑,只作侍从,紧随在他的身后。

慕容冲没有阻止,由着她上了车,在自己身侧坐了,眼神缥缈地往窗外远望了许久,忽然自语似的低声道:“苻坚很喜欢黑眼睛的女子。”

碧落心头似给什么抽了一下,忙大声笑道:“咦,这话奇了,谁的眼珠不是黑色的?”

慕容冲依然看向窗外,平静地说道:“北方有些异族人,眼珠会是绿色或蓝色的;秦国境内的人,乍一看,的确都是黑眼睛,但细细看去,大多是深褐色或浅褐色,很少有人会是纯粹的黑眼珠,像黑夜一样的颜色。”

碧落只作没听到他的话,捏绞着自己衣带,默默将脸别开去,盯着车厢顶部细细绘着的青青兰草,似在欣赏着工匠精美的手艺,却再忍不住心头的砰砰乱跳。

慕容冲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眸子,的确幽黑如夜,是很罕见的接近纯粹的黑。

慕容冲终于没说更多,甚至在下车时,他还轻轻拍了拍碧落紧绷着的身子,温和地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贵重的黑宝石迸绽着晶莹明澈的辉芒,霎那便将碧落心头堆积的阴霾,驱除得干干净净。

她一定多心了。

慕容冲,与她相依相伴十年的慕容冲,即便从不曾亲口说过一句喜欢,她也敢断定,他的心里是有她的。

他只是太专心于他自己的仇恨与家国大计,而不能俯下身去,仔细看一眼,一直守在身畔的那个红颜知己。

于是,她还了慕容冲一个笑容,暖若春阳,灿若春花,明媚无双。

那日天气并不好,苍山碧水,都灰蒙蒙地浮了层虚白。

汾河边,红蓼花繁,黄芦叶乱,一艘甚是豪华的高大楼船停泊在岸边,翘檐如飞,朱木蕴光,雕了绵联游鱼花纹;数串画着水墨山水图案的绫纱红灯笼,正在江风中飘摇翻舞。

叶落纷飞中,有铿锵的击节声,伴了男子沉郁而激昂的歌声随风传送: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正是当年汉武帝到汾阳祭祀后土,在汾河闻南征大捷时所作的《秋风辞》,虽是清丽流远,却不乏盛至顶点而乐极哀来的感慨;可即便那种感慨,也不过是帝王才拥有的志得意满后的调剂。

江如练寒枝拣尽无处栖(一)

眼前那男子的歌声之中,更是觉不出流年易逝人生虚无的悲哀来。

只因这男子,也方才二十出头,容貌俊伟,鲜衣华服,举止骄矜,行动之间,自然流露出一副出身高门的贵气来,正是苻坚的爱子,平原公苻晖。

“平阳太守慕容冲,拜见殿下!”慕容冲从从容容上前,如仪叩拜。

碧落紧随其后,跪拜下去,却听苻晖正扬声和身畔击节之人道:“杨定,本以为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定然俗了,不想倒也懂些音律。不过咱们氐人性情豪阔,重的是上马杀敌,所向披靡,大是犯不着去学什么琴笙鼓箫,弄得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似的,还让人以为是以色事人的*妓呢!”

这样明显别有所指的话语,就差点没指着慕容冲鼻子大声讥嘲,讥嘲他不过是天王身边最下贱的枕边娈童而已……

碧落不知苻晖当年与慕容冲有怎样的过节,以致这样当面羞辱,不由担忧地望着慕容冲跪于前方的身影。但慕容冲并不见有任何异样,只是肩背弯曲,似有些僵硬。

这时只闻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回答:“天王富有天下,崇尚汉学,既爱咱们氐人的大韶乐,也爱江东的白紵舞,杨定禀承天王训示,一面苦学武艺,不敢忘本,一面也对韵律一道多有涉猎。——殿下一曲《秋风辞》,字正腔圆,深得三昧,想来殿下也曾用心钻研过汉人诗乐,才能如此文武全才,天下罕见吧?”

碧落抬头看时,正是当日随高盖一起来过平阳的杨定,却不知怎的又跟随到了苻晖身边,此时正一边妙语解围,一边含笑望着慕容冲和自己,洒脱之中,隐隐可见一抹怜悯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