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那住了十年的卧房。

雨霖铃冷夜空庭奏广陵(六)

十年,都是她伴了一名侍女睡在外间,与里间的慕容冲卧室,仅有一墙之隔。

屋前如以往一般,高高地挂了一盏红灯笼,幽黄的灯光在冷风中飘摇晃动着。

屋门是虚掩的,轻轻推开,内外俱是一片漆黑。

慕容冲睡着了么?

现在也快有三更天了吧?

白日里的一场折辱,也该让他恨痛直逼骨髓了吧?他本是那样骄傲而尊贵的贵胄子弟,这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该怎样地苦苦忍受!

他的睡眠中,是不是又开始那从他十二岁起就不断绵延的噩梦?

“冲哥!”碧落脱了蓑衣,扔到一边,点燃了蜡烛,持了那鹤嘴烛台,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心地低唤。

外间原碧落睡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依然是碧落晨间离去时的模样。那绵软的锦被,那绣了并蒂莲花的棉枕,那空荡荡的天青色帐幔,都让碧落忆起往日睡于其中的安心和暖和,不由伸出手来,将那绸缎的被面摸了一摸,才又往内行去。

慕容冲卧房中的窗户居然是开着的,淡蓝如意花纹的丝幔,正随风乱舞,连碧落手中的烛火亦给吹得明灭不定,堪堪欲熄。

碧落忙放下烛台,先去将窗户关了,方才匆匆走回床前,撩起帐幔,欲要唤起慕容冲时,才发现慕容冲的床铺,居然也是空的。

流水般晃动着的淡蓝帐幔,掩着的是一片全然的空茫……

这样深沉的雨夜,慕容冲到哪里去了?

他暗地里虽然一直在苦苦筹划着培养自己的心腹势力,但苻晖近在汾阳,他又岂敢在这紧要关头有所动作?

正迟疑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隐隐的女子惊叫,碧落听出,分明是慕容冲一个叫绮月的贴身侍女的声音。

忙出去看时,只见守在外面的杨定正满脸笑容向绮月解释:“姑娘,我不是坏人,陪了碧落姑娘回来有点事而已!”

杨定眸光明亮,笑意温暖如煦阳,倒让那绮月镇定不少,她望着屋中隐约的烛光,讶然道:“可公子不在房中啊!”

“他去哪了?”碧落冲出来,急急询问。

“碧落姑娘!”绮月惊喜叫道:“原来你回来啦!快去看公子吧!他从回来后就一口东西也没吃,也不让一个人去吵他。”

“他在哪里?”

“菊园。”

绮月话犹未了,碧落已冲入雨中。

杨定一边追着,一边大叫:“喂,喂,丫头,披上蓑衣啊!”

碧落充耳不闻,越跑越快,溅起的水花一直扬到衣襟和袍袖上。

她的心跳得比脚步声更急,仿佛去晚了一刻,便再也见不到她的冲哥一般。

那个将她从泥泞中抱起的男子……

那个用笑容掩饰忧伤的男子……

那个意图将她推入别人的怀抱,终究伤害她又伤害了他自己的男子!

未至后面的菊园,已听得慷慨激烈的琴声传来。

割破天,割破地,割破呼啸风声,甚至割裂那无休无止劈哩啪啦落下的暴雨,那样纵肆汪洋地传出。

犹如一叶扁舟,驶于惊涛急浪之中,随了波峰波谷,激荡得随时欲要倾覆,却被舵手高超地驾御着,始终坚韧地站立在风口浪尖,成了暴风雨中最鲜明的一抹亮色,迸射出强悍而鼓动人心的无形力量。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一)

“嵇中散的《广陵散》!”杨定神驰魄动,惊异叫道:“好凌厉的杀机!好可怕的霸气!这是……这是慕容公子在弹琴么?”

百余年前,“性烈而才俊”的嵇康,根据汉时琴曲以及原创所依据的聂政刺韩相之事,重谱《广陵散》,以乐声重叙聂政刺侠累,以及聂政之姐以死为其弟正名的经过。嵇康以古言今,抒其心中愤懑不平之意,曲调激昂,声调绝伦,甚至被后人诟病有“臣凌君之象”。这位才智超绝的名士,终究因为执着于自己的政治梦想,获“乱政”罪名,被司马昭斩于东市,以致他所谱的《广陵散》,一时竟成绝响。

后人据古曲和嵇康所谱的音调,依旧按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的故事,重新谱出《广陵散》,虽是激昂人心,到底失了原先的气势。

或者,是谱曲人纵然有嵇康的才华,也已没有了他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的不羁吧?

如今慕容冲所奏,自然是后人所创的曲谱。他自然也没有嵇康旷放纵达,但他的琴声,怫郁慷慨处,一样雷霆万钧,戈矛纵横,甚至带了沸反盈天的戾气和杀机,比严冬冰霜更要冷澈决绝!

那个传说中庸懦无能的凤皇儿!

杨定暗自惊心际,只听碧落激动而凄然地唤了一声:“冲哥!”

风声,雨声,甚至琴声,一时都似止住了,周围安谧得只剩下了慕容冲和碧落二人,连杨定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偌大的菊园,竟无自己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

曾经竞艳吐芳的无数菊花,经了几度秋霜,几度风雨,已是馨香零落,碎瓣凋萎,只余了满园的清冽苦涩,游移在风雨之中,幽幽如泣。

慕容冲正坐于茵席之上,僵直着脊背,丝缎的月白衣裳,柔软的墨黑长发,俱已淋得透了,紧紧黏附在身上,再不知已在雨中坐了多久,弹了多久,独自伤痛了多久。

碧落冲过去,他止了琴,却没有回头。

只怕一回头,并没有见到伊人,扑了满怀的空,又多了一分梦境被打破的绝望。

但碧落并不犹豫,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肩,失声痛哭。

隔了衣衫,碧落的手很凉。

但他淋得久了,身体应该更凉吧?

他居然觉得,碧落的手中,有着一丝丝的暖意,隔了风,隔了雨,隔了湿透的衣襟,缓缓透入。

十年!

他十年来的唯一温暖!

猛地转过身,他将碧落抱于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那个柔软而纤巧的身体,哽咽着想叫出她的名字,却堵在喉嗓口,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抬起头,仰望苍天。

黑幕如笼,只有冷而又冷的雨,那样绝不容情地当头打下,连绵不绝,又狠又快。

怀中的女子在哭,那样惨无人色地嘶声哭泣,那样剧烈而绝望地浑身颤抖,娇巧身躯隐隐传递的温暖,竟也可以让人那么痛,那么痛,痛到胸前背后,都被用刀剑穿透了一般,凛冽而冰冷,失了心般凄痛悲惶。

不想分开,不能分开,他们应该在一起!

他突然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在碧落还没来得及惊慌看向他时,便一低头,吻住了碧落的唇。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二)

终于,似乎安心了一些。

彼此的唇舌,温热而湿润,带了对方的气息,在有些生涩的厮磨中互相缠绕,浸润,而身体,也越来越贴近,越来越温软,恨不得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躯体。

碧落终于不再颤抖,她双臂紧紧缠绕着眼前的男子,闭着眼,胸怀突然便不再空旷,满满都是对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触抚所带来的充实和愉悦。

天再黑,雨再大,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的互相拥有,这一刻的倾心相待,这一刻的痴醉幸福。

这时,她忽然感到脸上的雨水,似乎是温热的。

深秋的冷雨,顺着慕容冲脸颊滑落,再滴到她的面庞,居然是温热的。

她忙睁开眼,慌乱地抬起双手,去摸慕容冲苍白的面庞。

她感觉到了他的眼窝处很温热,长长的睫上挂满了水珠。

他流泪了么?

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慕容冲流泪。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挫辱,他不但自己从不流泪,也从来不许碧落动辄掉泪。

鲜卑慕容,俱是大好男儿,宁流血,不流泪。

慕容家的女孩儿,同样该节气高尚,即便沉沦没落,也不能失了尊严和骄傲。

别人可以践踏你,但你自己,绝对不能践踏自己。

所以,碧落一向便认为,自己拥有和慕容氏一样的骄傲。

身,可以屈;心,绝不能屈。

所以,碧落很少流泪,她怕被慕容冲看轻。

而现在,慕容冲也落泪了么?

碧落用力擦着慕容冲脸上的雨水,那越来越倾肆,怎么也擦不干的雨水。

慕容冲的眉蹙得更厉害,在眉心深锁着如山的心事。

他徐徐放开了碧落,握住碧落慌乱的手,眸含秋水,深深望她一眼,唇角轻轻抿开一抹笑纹:“碧落,不要哭,不许哭。”

只是在一瞬间,他似已从那种摧肝裂胆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恢复了惯常的优雅从容。

除了,那抹笑纹,好生僵硬,僵硬得仿若传递的不是平和愉悦,而是历历忧伤。

碧落止住了哭泣,也勉强地扯出笑容,向慕容冲凝望。

或许,方才从慕容冲脸上滑下的,真的只是雨水而已。一瞬间的温热,只是她的错觉,错觉而已。

“冲哥,冲哥……”碧落唤着他的名字,苍白的手指,一遍遍去拂慕容冲的面庞,用指肚去感觉,感觉慕容冲面庞上的水滴,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哭得这样,很丑。”慕容冲别过脸,低低说道:“快回房先去将湿衣换了罢!”

碧落应一声,与慕容冲携手立起,方才发现,园中还有一人。

杨定披着茶色蓑衣,立在园口一盏乱晃的灯笼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隔了晶晶亮亮的雨帘,投在他的脸上,一时看不真切神情,只有那双总是散着春日阳光般懒散笑意的眼睛,正深深着望着二人,寂然无波,再看不出在想着些什么。

“杨兄!”慕容冲不过略略一怔,立即展颜而笑:“是杨兄将碧落送回么?一路辛苦了!”

碧落却是大窘,她本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即便与慕容冲情投意合,也从不曾如此亲热过,不想今日一时忘情拥吻,却全落到这男子眼中。

他的性情佻达,日后怕会以此嘲笑于她了吧?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三)

想及此,碧落再也没有好声气,忙挺直腰叫道:“杨定,你不找地儿避雨,跑这里来做什么?”

这一回,杨定算是再次领教了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真理了。他一路跟了碧落过来,碧落不会没发现吧?这会子又这般说他!

以他的性情,本是有心嘲讽两句,再一打量,只见她依在慕容冲身旁,衣衫俱湿,盈盈而立,眸中兀自有水光在夜间莹耀,顿时把到唇边的嘲损话语吞下,干干一笑:“我只是看看……看看这园里的菊花,长得可真好呢!”

这些被暴雨找得七零八落的菊花,很好看么?何况在这样黑森森的雨夜!

碧落还未及答话,杨定已伸了个懒腰,清亮眸光一转,笑道:“你们换了衣裳慢慢聊吧!我在侧门的值房里等着!”

他说着,又笑了一笑,果然迈出脚步去,看似不快,却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慕容冲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微皱眉低问碧落:“这个人,听说是给苻坚征召入京的,又怎会帮你逃出来?”

碧落摇头道:“不知道,他怪怪的,不过……不像坏人。”

自然不能算是坏人。白天在江畔,若非他故意地挑开碧落的武冠,露出秀美女儿身来,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以苻晖对慕容冲的疑忌和成见,不论真假,只怕都会将他扯入苻阳王皮谋反案中去。

一时二人回了卧房,未及换衣,碧落便先叫了绮月去预备姜汤来,好给慕容冲驱寒。

天知道,他到底在那大雨中淋了多久!

日后她不能再守在他身边,再有这样的事,谁来照顾他?谁来安慰他?谁将他从风雨中带出,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递一碗滚烫的姜汤?

碧落给慕容冲找出替换的衣裳来,方才在慕容冲催促下,依旧回自己的房中,匆匆拿了便于雨夜行走的衣裳换了,又去慕容冲房中,好看一看他苍白的脸色,是不是已经略有恢复。

慕容冲已换了件居家的轻软袍子,素白若月光般的衣袍,只在衣缘勾勒了几株淡紫的兰草。慕容冲正将那衣缘提起,轻抚着那淡紫的兰草,眸光有种如醉的温软。

碧落记得,那是她亲手绣的。

她从不在女红上上心,却很喜欢看慕容冲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因此颇是和裁衣的绣娘学过几日,单只为慕容冲做过几件,反是自己的衣衫,从不曾动手做过。

她低了头上前,轻声道:“冲哥,我以后,再也不能帮你做衣衫了。”

慕容冲抬起头,深深望着她,然后默默扯过一旁大块的干布,盖到碧落头上,一点一点,轻揉着她头上的水份,专注得仿佛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心心念念,只在这个女子,这个即将离开他的女子身上。

碧落忽然之间又忍不住,胸口一团团的温热,让她只想哭,抱住眼前的男子,狠狠地哭。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抱住慕容冲,紧紧抱住。

她从不是任性的人,正如慕容冲从不是任性的人一般。

可她如今,只想任性一回,任性地抱他,任性地将泪水滴在慕容冲的前襟。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四)

领缘的淡紫兰草湿润了,便更加地鲜艳生动起来,如沾了露珠般鲜活,悲伤地与人对视。

洇湿了的干布,无力地掉落到了地上。慕容冲拥着与自己相依十年的女子,竟是半晌无语。

许久,他放开她,将一碗姜汤递到她唇边。

绮月已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放下两碗姜汤,又悄悄地去了。

碧落一眨眼,两滴泪水滚落,滴下姜汤中。她赶忙仰脖喝了,逼回自己的泪意,方才坐到慕容冲身畔。

慕容冲喝姜汤时,也像是在喝茶,一小口,一小口,优雅而缓慢地啜着,停一停,他侧头看向碧落:“呆会,你还是会回去?”

碧落很想说:“如果我不回去,你会留下我么?你敢冒着被苻晖斩杀的危险,留下我么?”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如夜的眸,轻轻轻轻地点一点头。

不论慕容冲说什么,她都会回去。如果命中注定,两个人必须牺牲一个,那么那个人,必定是她。

即便不是慕容冲的选择,也会是她的选择。

慕容冲沉默半晌,才又道:“恨我么?怨我么?”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可又怎忍说恨?怎忍说怨?

碧落趴在案几上,低了头,问道:“你……你当真早就上了表,要将我送给苻坚么?”

“没有。”慕容冲低沉回答,不胜苦涩:“我白天回来后,才让永叔立刻备了表书,让人加急送上京去,务必在你们到达长安之前送到苻坚手中。”

“可是……冲哥,你早就打算让我去了,对不对?”

所以,慕容冲会犹豫,会喝酒,会在酒醒后告诉她慕容氏的计划,告诉她他不想再受屈辱。还有,他未必没有预料到碧落见到苻晖后的可能后果,可他没有拦她,却说,苻坚喜欢黑眼珠的女子……

碧落将自己的袖子绞着,松开,再绞,再松开,眼睛却没有从慕容冲脸上移开过。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平生第一次,不敢与碧落对视。

良久,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压在喉嗓间的申吟,将碧落紧拥到了自己怀中,那样迅猛的力道,几乎把碧落的骨骼捏得碎裂。

突然之间,碧落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有的人,可以高贵地活着,无忧无愁;有的人,本该高贵地活着,却一再被践踏至脚下,卑微如斯。

当一个人的尊严被与家国宗族的存亡相系时,再高贵无畴,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公主可以牺牲,皇子也可以牺牲,更何况,区区一个云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