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知,当初鲜卑慕容牺牲慕容冲和清河公主时,有没有人为他们哭泣伤心,便如此刻慕容冲牺牲碧落那般绝望无奈?

爱情,如果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的话,是不是只是让那种牺牲,更加地悲惨和痛苦?

她慢慢推开慕容冲,抚平他胸前衣襟的褶皱,哽咽着笑道:“冲,你生不逢时。我也是,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的乱世。

乱世出英豪,而乱世更多离人,多白骨,多死不瞑目的无辜冤魂。

碧落其实应该庆幸,庆幸她在十年前遇到了慕容冲,没有成为乱世冤魂中的一缕。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五)

她走到外间,披上湿淋淋的蓑衣。

原来浑身半湿着,穿着蓑衣,颇能感觉出蓑衣挡风遮雨的效果;但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再穿入冰冷的蓑衣来,居然会冻得直打哆嗦。

譬如这世间,若一直在苦难中,并不以为那是苦难;而若是习惯了炊金馔玉,再去无法吞糠咽菜,就苦不堪言了。

原来人最畏惧的,不是苦难,而是幸福与苦难间的落差。

皇子、王爷,与供人狎玩的娈童之间,落差到底有多大?

云碧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连她都觉得做苻坚的女人是痛苦的话,那么,慕容冲的遭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生不如死。

对于碧落,爱情已是一种奢侈;对于慕容冲,爱情是什么?一种绝望的妄想么?

怎能,又怎忍去怪他,放弃了这种基于无数的家仇国恨间的绝望妄想?

踏离卧房时,碧落听到慕容冲在里间慢慢地说:“碧落,相信我,我会去找你。”

碧落回过头,透过未阖上的门向内张望时,慕容冲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平静,垂着眸,盯着几上空空的碗,仿佛从未动弹过一下,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碧落轻轻地笑了一笑,一头冲入了雨中。

很冷的雨,打在滚烫的面颊上,沁凉沁凉,居然带起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望着苍瞑的夜空,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侧门的值房,笑声沸反盈天。杨定正和几个守卫掷着骰子,见碧落来寻,居然嘀咕了一声,似暗怪她出来得早了,让他无法玩得尽兴。

而碧落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

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并且在一路之上,真的再也不曾说一句话,连杨定几次拨马上前和她说话,她都没回答,甚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似乎永远下不停的雨。

回到船边时,河水涨得更高了,以碧落的体力和轻功,再也无法不惊动人跃上去了。

杨定自己飞跃上船,拿自己缚裤的布条结起,丢给碧落,让她蹚着河水,至稍近时飞快将她拉了上来,依然从窗户将她送进她的小小房间。

碧落早已乏到极点,拖了皮靴正要胡乱睡下时,杨定将她湿透的蓑衣和皮靴都拿了出去,又轻笑道:“把你的湿衣裳换下藏起来再睡,小心给发现了,连累着你的冲哥哥哦!”

碧落闻言,只得起身换衣,杨定方才笑一声,无声退出房去。

明知一切已成定局,碧落再无别念,倒也横向一条心来,收拾衣裳,倒头便睡,居然睡得甚是香甜。到晨间有侍女叫起床时,碧落只推头晕,也不起身。

但听得甲板上隐隐有杨定在高笑:“呵,那么个夜叉般的丫头,难道也晕船么?倒也有趣儿。”

于是,又听到了苻晖和身畔一众从人的大笑,再无人催她起床了。

碧落虽知这杨定多半在找借口让自己好好休息调整,但听他说自己是夜叉,心中还是有气。难道前日她在杨定和苻晖跟前表现得很凶悍么?

但此刻,能被人当作晕船显然也是好事,她将计就计自此只在房中静卧,也免得去和苻晖等人打交道了。

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六)

她记得苻晖看她的异常眼神,简直和那个林景德一模一样;而慕容冲想她亲近的人不是苻晖,而是他父亲苻坚,是当今的大秦天王!只有在他跟前伺机行动,才能影响到秦国的大局,直至江山动荡,天下大乱……

眼见得天气渐渐放晴,苻晖带了从人,有时站在般头欣赏两岸风光,有时观察地形水势,甚至有几次弃舟上岸,察访水利兴修灌溉情况,极是尽心。

碧落原以为这苻晖身为王子,地位尊贵,多半是个仗了父亲宠爱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但见他每到一处,必召来当地官员上船询问民情,或褒扬,或申斥,处事极是老练圆熟,才知此人并不简单,不由也开始为慕容冲犯愁。

苻氏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政治清明,深受关中百姓拥护,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扳倒他们,只怕难如登天,苻坚敢对亡国诸慕容委以重任,并不单单为示仁于天下,更该有着绝对的自信吧?

即便北方大乱,人心所向之下,慕容氏又有多大的机会可以取胜,或者,达到他们复国的愿望?

一路走走停停,沿了汾水,经临汾、汾阴,至河水,再越过雍州、蒲坂,到了华阴,方才弃了船,改乘车马前往秦都长安。

这时,碧落自然无法再装病了,也懒得窝在车中,遂也要了匹马骑乘着。

苻晖似对她颇是不满,几度将马与她并排行着,向她半讽半嘲:“前儿病得那样,怎么还逞强骑马?如果再病了,车上可没法让你养着!”

碧落垂了眸,凭他说什么,只是沉默,却坚持着不愿乘车。

苻晖心中恼怒,只是骂道:“果然是慕容家教出来的人儿呢!只知这般犟头犟脑,早晚看我怎么收拾你!”

碧落暗想,能怎么收拾她呢?了不得贱命一条,给他便是,省得日后担心受气,给人凌辱遭践……

不知何时,她已这般地灰心丧气,倒似那学了佛的老僧一般,把生死都看得淡了。

碧落原是苦练过武功的,倒也不曾再生过病,苻晖唠叨两天,便不再说了,倒也没见他怎么“收拾”碧落。

倒是那可恶的杨定,不时行到她跟前,没完没了地问着些闲言碎语,令碧落不胜厌烦,记着他相助之情,只得勉强敷衍答上几句。

又问出他怎会跟在苻晖身畔时,才知他本就是奉了王命入京,只因雍州一带并不太平,所以护了高盖自平阳离去后,便打算径入长安见驾了。谁知到了雍州时,正好遇到了苻晖。

杨定童年时随父亲杨佛奴在长安呆过一段时间,与苻晖也算是总角之交,颇有些情谊,直到后来杨佛奴去世,他年纪尚幼,义父高盖将他领走,遂再也没见过苻晖;待到雍州再见面时,苻晖便让他随在自己身边,到时由自己再次保荐,封官进爵,自是更轻松了。

算来杨定虽是仇池后人,却是在仇池被灭之前便因内乱被带出了故国,从小便在前秦长大,因此言语之间,对秦王苻坚颇是尊敬,让碧落很是不悦,便再也懒得理会他了。

女冠子乾坤清绝若有时(一)

可惜,杨定似乎根本不懂什么是看人脸色,一有机会,还是跟她扯淡聊天,从天气寒暖,到沿途风光,再到风土人情,即便大部分时候只是自言自语,也不放在心上。

苻晖看不过去,有时也会骂杨定:“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到哪里都只听你叽叽喳喳说话!”

杨定嘿然而笑,总算闭上了嘴。

这日到了一处小镇,计算行程,不过大半日便可到长安了,遂在近午时找了家客栈落脚,预备吃点东西充饥后,今日便赶回京去。

小二远远见了一行二三十人,俱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更不敢怠慢,殷勤引到楼上雅间坐了,只选那精致的菜肴,流水价送了过来。

苻晖坐在窗口,一边品尝菜肴,一边从楼上向下面的街道张望,只见人来人往,大多衣冠整齐,神色也是平和欢喜,颇是热闹,心中得意,遂笑向杨定等人道:“自西晋以下,百余年来,咱们大秦是第一个一统北方的大国吧?”

杨定站起身来,也望向窗外,笑道:“不错,天王英明勇武,纳谏如流,才有今日百姓的丰衣足食,路不拾遗。千载以下,青史必有天王的辉煌一笔。”

碧落幼年时在长安便颇吃了些苦头,后来随在慕容冲身畔,心心念念只以慕容冲的喜乐为念,从不曾关注过百姓生计,闻言向外看时,果见人群熙熙攘攘,民风淳朴温厚,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不觉心下惶惑。

慕容冲盼着天下大乱,盼着恢复故燕,盼着推倒秦王报仇雪恨,可若真有那么一日,大燕铁骑踏遍长安,席卷三辅,百姓还能有这样安居乐业的宁静日子么?

正思忖际,忽见前方大街一片大乱,叱喝连连,暄闹异常。

忙定睛看时,只见小小一片眩目的红云,自街头飞快卷来,一路推搡着人群,引来阵阵尖叫。

紧跟着,又有十数道人影,穿过人群,追了上来,这次引来的,却是惊慌大叫了。

眼见更近前些,方才看出那片红云,居然是个穿了红嫁衣的十五六岁少女,披头散发,赤了脚,踩在沙砾的地上飞奔着,浑然不知疼痛。

后面追击的人,手中却取了弓箭,甚至有人箭已在弦,随时准备射击了。

箭头后部,包裹着正在燃烧的油脂麻布,竟是火箭!

碧落又惊又怒,不觉冷笑道:“好一个太平盛世!”

苻晖更是大怒,正要遣人下去查探阻止时,只听“嗖”地一声,那火箭已飞射而出。

那赤足少女身手还算灵敏,慌忙闪避时,却从肩旁擦衣飞过,顿时衣上着了一大片,飞快燃烧开来,不觉失声大叫。

杨定骇然道:“那嫁衣中……莫非渗了硫磺硝石?”

两晋时期,服药炼丹最是时尚,而方士们早便已发现,硫磺硝石极容易燃烧,颇有术士借此装神弄鬼。杨定随了高盖去的地方不少,倒也多有见闻,立时做此猜测。

女冠子乾坤清绝若有时(二)

这时苻晖侍卫虽是奔下去相护,杨定、苻晖俱是着急,径从窗户中跃下,想去帮忙时,只见一道深色阴影闪过,将那少女身上的火影兜头盖住,飞快一拉,顿时将那大半截的宽袖扯下,只有边缘处依旧冒着浓烟,发出呛人的气味。

那赤足少女反应也不慢,飞快解开本就已散乱不堪的嫁衣,扔到了路上。

风吹过,那阴阴的浓烟飘泊了一阵,又吞吐出火苗来,锦缎布料、金丝绣花,转眼被噬入熊熊火焰。

救她的人,居然也是名女子,用她自己的海青色布袍扑灭了火。

赤足少女不但丢了外衣,内衬的中衣也被烧去半只袖子,露出被火燎伤的一段藕臂,颇是狼狈。

救她的女子身材颀长高挑,容貌甚是寻常,只是肌肤晶莹,一双眼眸,更是亮如明镜,静静辉映着世间万象,如墨长发则自然散落,连花都不曾簪上一朵。

但见她从容将那袭海青色的布袍覆于赤足少女身上,自己一身陈旧的灰布中衣曝于大庭广众之下,却不见一丝窘态,扶了那赤足少女与追杀之人凝神对视时,竟另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超凡脱俗,仿佛她穿的不是贴身旧衣,而是最洁净的霓裳羽衣,即便面对冷冽刀锋,亦是不慌不忙,自有凛然出尘之气。

那十几个追杀之人已赶上近前来,对着两个女子,不过略一迟疑,已拿刀剑直逼过去。

苻晖虽是大声喝止,又和杨定抢上前去相救,却相距颇远,鞭长莫及,正徒叹奈何时,那女子身后忽然跃出一人,迅速出刀拦截,身手颇是高明。

苻晖已赶到近前,蓦地认出此人,已惊喜唤道:“五弟!”

原来此人竟是秦王苻坚的第五子,钜鹿公苻睿,他将那些人略挡一挡,转眼间,苻晖和他的侍卫已赶上前来,却全是训练有素的高手,那群人虽各各持了兵器,哪里抵敌得过?再看苻晖等人,分明是官家之人,不由惶恐,转瞬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

苻晖方才给碧落嘲讽了一句,自然也不肯罢休,一面令人去追击查探底细,一面招呼苻睿:“五弟,你怎么来了?”

苻睿身材甚是高大,圆圆的脸,很是清秀,甚至眉眼之间,颇有些未曾脱却的稚气。算来他比苻晖只小了一岁,因并非一母所出,容貌性情相差颇大,此时听苻晖问他,顿时红了脸,只窥着那灰衣女子的神情,好一会儿才道:“我陪释姑娘出来走走。”

那灰衣女子望着苻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民女释雪涧见过三殿下!”

苻晖顿时眸光发亮:“姑娘便是道安大师的那位女弟子么?”

灰衣女子从容点头,见有侍女取来自己的随身衣物递给原来那赤足女子,方才接了自己的海青色布袍披了,柔声向那女子道:“快去换衣裳,顺便把灼伤的地方上些药吧!怕三殿下还有话要问你呢!”

那女子低头应了:“谢谢姐姐,青黛换了衣裳,便来回两位殿下和姐姐的话。”

女冠子乾坤清绝若有时(三)

释雪涧微微一笑,看那叫青黛的女子去了,方才缓缓系了衣带,随了众人鱼贯上楼。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这等在大街之在脱衣披衣,必定显得轻浮,至少也是极不雅观,但释雪涧做来,却是意态沉静安闲,似丝毫不觉自己举动有甚不妥;而他人瞧在眼内,竟也不觉唐突,反更觉其睿智超脱,高蹈群侪,明明是粗衣旧袍,可这女子却似裹在粗衣旧袍中的明亮宝珠,又似青森危崖上绽开的雪莲,却生生将众人一身的绫罗绸缎压得光彩全无,自惭形秽。

自离开平阳,碧落性情再懒散冷淡不过,此时见这女子并无十分容貌,却风华夺目,极得众人尊崇,倒也禁不住自己的好奇诧异。

释雪涧刚步入雅间,便见到了一位眸黑如夜的绝色少女向自己凝望,倒也怔了一怔,待得再将她打量一番,已缓缓走到她身畔,牵了她的手,轻轻叹息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妹妹,凡事需三思,三思哦!”

她这话说得突兀,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碧落更是心中一跳。难道这女子会窥心术,一眼便看出,自己来到长安是别有用心么?

可碧落除了那次去雍州暗杀林景德,连平阳太守府都难得出去,释雪涧又是从何看出自己来历?

苻晖已在一旁笑道:“碧落,这位雪涧姑娘,是高僧释道安的女弟子,精于卜卦术算,最会趋吉化凶,若得她指点,你这一生,也算是受用不尽了。”

他说毕,才沉吟一下,问道:“雪涧姑娘,你方才说,让碧落姑娘凡事三思谨慎而行,莫非看出她最近有难么?”

释雪涧未曾答话,一对明眸如明镜闪亮无瑕,但从碧落面颊滑过时,碧落忽然真真切切有了种被人用刀锋从脸上划过的疼痛感。

那种深埋心思被一眼洞穿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这个看似温和雅静的超脱女子,到底蕴了多少常人所不理解的才识和能耐?

一旁,杨定蹙眉想了片刻,向释雪涧笑道:“啊,我想起来了,尊师莫非就是‘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的,那位道安大师?怪不得姓释!”

听杨定这么一说,碧落顿时也记起了这几年盛传的关于释道安的佛教逸事。

传说,这释道安本姓卫,精于佛法,道法精深,在襄阳檀溪寺弘扬佛教十五年,西至凉州,北至长安,东达建康,他的弟子信徒,无处不在。襄阳名士习凿齿拜访他时,曾以“四海习凿齿”自报家门,而释道安回以“弥天释道安”,顿以佛家威势,将其压下一头,成了当世名对,远近闻名。

东晋皇帝慕其佛学精深,特授其享受王公待遇;待五年前大秦攻下襄阳,释道安也被请至长安,秦王苻坚当即感叹,道是襄阳出兵十万,只得了一个半贤者,一人为释道安,半人为习凿齿。

自此,继续受着大秦国主尊崇的释道安,也就在长安五重寺大弘佛法,随其学习佛法的僧人,足有数千之多;而其亲授的弟子中,就有一位女弟子以灵慧称著于世,那便是释雪涧了。

女冠子乾坤清绝若有时(四)

释雪涧自然本来也不姓释,只因为释道安认为入佛门者,都当以佛祖释迦为尊,所佛门之人都应该姓释,故而他的徒子徒孙,均以释为姓。

苻睿在释雪涧身旁落坐,听着杨定惊叹,不以为然笑道:“道安大师之名,天下自是无不知晓。雪涧姑娘精擅卜算之道,几可未卜先知,长安更是无人不知,你竟不知道么?”

苻晖记起未曾为杨定引见,遂笑道:“五弟,这位是仇池杨佛奴之子杨定,小时候咱们都见过的,这会子怕已认不出了吧?他才从北地过来,自是不知长安之事。”

“北地!”苻睿仿若惊叹般叫了一声,瞟一眼释雪涧,忽然住嘴,端了茶来,慢慢啜着。

释雪涧却似无甚顾忌,点头道:“杨公子从北地过来么?我一年前也曾去北地听一位西域来的大师讲传佛法,在那里盘桓过数月。北地长史慕容泓慕容大人多有照拂,我临行匆匆,还不曾面谢哩!”

“慕容泓……”杨定若有所思又盯了一眼释雪涧,但见她神色淡然,举止自若,方才笑道:“哦,我义父虽在北地任职,我却素来懒散惯了,那几个月,大约正跑在秦州一带玩耍,因此并未见过姑娘吧?”

苻晖点头道:“秦州原是你们仇池杨家的故地,你本该多去走走,也好树立威望,日后建功立业,依旧奏请父王派你去仇池做个刺史长史什么的,定比你那些现在统领仇池氐人的堂叔堂兄强多了。”

杨定提起青瓷酒碗,扬脖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三殿下,您素来也知道的,杨定从小懒散悠闲惯了,最怕那些官场应酬,但要天天有酒喝,日后再娶几房如花美眷夜夜在怀,便是平生乐事了!两位殿下存心相助的话,入宫后帮我美言几句,让我任个不须操心的闲散武官,杨定便感激不尽了!”

苻晖不觉大笑:“我便知道,你这小子,还和小时候那般头大无脑,胸无大志!”

碧落听苻晖口吻,分明对目前在仇池故国一带的杨氏首领并不放心,相反却对杨定颇为欣赏,莫非就为了他的胸无大志?

她从小见惯了慕容冲的壮志凌云,从来便认为大好男儿,就该在乱世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便对这杨定又看轻几分。

这个人便是再聪明,也只能算是个酒囊饭袋,便是纸醉金迷活上一世,也只能算白活了吧?

一时侍女领来了那位叫青黛的女子,前来叩谢诸人的相救之恩。

苻晖定睛瞧了一瞧,但见她眉目如画,口似含珠,虽着了一身侍女服色,依旧显出腰若流素,不过盈盈一握,惹人怜爱,不由笑道:“嗬,是个美人儿呢!怎么给人那么着苦苦追杀?”

青黛跪于地上,垂头回禀:“公子,民女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家贫,前日叔父将我典与了段家幼子为妻,今日成亲,青黛方才得知,原来这段氏子重病,已于三日前去世了,段氏重金典下我,竟是……竟是让我和段氏子牌位成亲,然后一并下葬……”

女冠子乾坤清绝若有时(五)

话犹未了,诸人都变了神色。

苻睿惊讶道:“长安城边,天子脚下,居然还能有这种事?”

苻晖冷笑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不会信口雌黄吧?这段氏是什么来历,居然敢如此狂妄!”

青黛叩头道:“民女不敢乱说!这段氏的坞堡,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坞堡,堡主又是尚书仆射权翼的亲家,若要取我小小一个汉女的性命,又何足为奇?便是官府,也不好为这些小事出面的。民女虽是贱命一条,可……可到底不甘束手就死,所以才拼命逃了出来。”

苻晖拍案而起,怒道:“汉人,汉人便不是人了么?咱们大秦已故的王猛宰相,百年来难得一遇的良相,不就是汉人?权翼也糊涂了,咱们要当心的,不是汉人,而是那些居心叵测的鲜卑人和西羌人啊!也只有父王,才有那样的仁心大度,将他们像佛爷似的供着!依我说,只要依了王相的遗嘱,将鲜卑慕容、西羌姚氏统统赶到乡下种田去,别留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就天下太平了!”

涉及朝廷大事,众人顿时缄默。

碧落听他侵及慕容氏,自是不满,冷了脸只作没听见,心中却更是恼恨了;而释雪涧只是垂眸望着青黛,轻轻叹息一声,掩不住的悲悯。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当然不分种族,只是她纵受尊崇,也不过一介平民,此时再无她置喙余地了。

杨定则依旧在喝酒,啧然有声,仿佛并不曾注意到苻晖说着什么。

苻睿咳了一声,笑道:“三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生气。”

他扭头吩咐苻晖的侍从:“即刻派人去权仆翼家告知此事,请他多多约束自己的部众吧!至于那段氏坞堡,我们也不必理会,估计权仆翼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一时侍从去了,苻晖方才面色略和,却又沉吟道:“这些坞堡,在贼寇横行的乱世,的确可保家卫国。但如今大秦安定,田畴修辟,仓廪充实,天下太平,若总留着,怕早晚要酿成以势压人甚至对抗官府的一方祸害了。再安定几年,还是请父王将这些坞堡撤除的好。”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起,天下动荡不安,群雄逐鹿,兵戈不断,地方百姓为求自保,往往一族或几族,聚众而居,在周围建起高墙坚垒,称作坞堡。大的坞堡甚至有数千民众之多,遇敌来袭时,则举堡出动,共卫家园,颇有实力。但自前秦壮大以来,关中附近,的确少有战事,苻晖为长治久安,起了裁撤坞堡的念头,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这些他曾想裁撤的坞堡,日后为保大秦江山,多少子民为之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苻睿听苻晖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空气大是僵滞,苦笑道:“三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只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