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唇边似有一抹笑,却凝固得如美好而僵硬的雕塑:“碧落,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对我说不。”

碧落趔趄地往后退着,直到扶住了墙,才能稳住身,惨然道:“冲哥,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么?”

慕容冲站定了,自嘲道:“自然是我。我总是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还把你当成了报复你父亲的工具。”

碧落摇了摇头,汗湿的双掌紧按着粗糙的墙壁:“我最恨的是杨定。我恨他,为什么当时要将我从棺木中带出!我每天在那密闭的棺木中坚持吃着东西,让自己能活得久些,多陪你一天,多听你说一天话,感觉……很开心,甚至这一生,都很少有那么开心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气闷或难受来,我只是觉得自己睡着了,然后在睡眠中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每个梦里,都是你在陪我,向我诉说着从没有说过的爱意和怜惜,一遍又一遍,那样的温柔……寻常的冲哥,什么都放在心里,让我想喜欢,又不敢去喜欢。我实在……很喜欢那样的梦……”

“我宁愿我那时候便死了!”碧落吸了鼻子,神情缥缈:“至少,我还可以喜欢着你,也被你喜欢着死去。”

慕容冲仿佛被针尖扎过,翩长的眼睫抖了一下:“现在呢?你虽然选择了我,却发现我并不是你睡梦中那般温柔的人,所以……不再喜欢?”

“我累了!”碧落僵直地说着,迈着同样僵直的步伐,扶了墙,一步步向内室挪去。

她的眼神虚茫得似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走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慢慢沿墙向前摸索。

累了,所以没法喜欢,也没法恨,只是偶尔还记得流泪,却已凭了感觉在流泪。

无数的鲜血和杀戮中,连伤心都已太过奢侈。

她只是行尸走肉的偶人;正如他已被压抑了十五年的仇恨变成了魔鬼。

慕容冲伸出自己手掌,盯着清晰的淡红色纵横纹路,似看得到大片的血光在吞吐,伴了无数生灵的挣扎呼嚎。

他能不是魔鬼么?

影影绰绰,又是销金斗帐中,苻坚略带痴迷的眼,只在他的面庞留连……

习武者粗糙有力的手指,小心地在十二岁男童光洁柔滑的肌肤上抚摸着……

那成年人健壮的躯体压下,光影交替,喘息粗浓,无人理会那向帐外伸出求救的稚弱手臂……

让他夜夜恶梦却连在梦中都不敢发出惨叫的一声声温柔呢喃:“凤皇,凤皇……”

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秦有人烟的地方,一遍遍传颂吟唱的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慕容泓诉遍屈辱和悲恨后被一剑穿心的死不瞑目……

在付出自己三年的屈辱生涯,十二年的忍辱偷生,再加上慕容泓的一条性命后,他能不是魔鬼么?

“呀……”

慕容冲猛地夺过亲卫手中的银枪,疯了般挥舞。

银光闪动,碎屑飞溅,杀气和戾气逼得亲卫惊呼着,纷纷往外奔逃;而条案、小几、屏风等人,迅速破碎零乱,狼藉一片。

惨厉的杀气腾腾中,亲卫听到慕容冲在恶狠狠地大笑:“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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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巳时,苻晖、杨定已带了五万大军,奔入郑县。

郑县上空,万乌翔集,遮天蔽日,上万人的城镇,不见一处炊烟,不见一点生机,四处是叠叠的百姓尸骨,还有*****的女人尸体被随意弃置街头,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无神地倒映着盘旋欲下的群鸦如云。

明明是秋高气爽阳光明灿的日子,可此处阴森寒凉的气氛,如乌云压顶般罩下,让人一阵阵地背脊发寒,透骨生凉。

“这畜生!这畜生!”苻晖俊伟的面容给气得生生变了形,侧头冲杨定叫道:“早知今日,我便是拼了给父王责罚,当年也该在平阳结果了他!”

与他并辔而行的杨定紧握缰绳,叹道:“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了,留几百人下来收拾残局,我们快追往郑西方向吧!若给他们渡过灞水,镇守灞上的河间公他们就麻烦了!”

一时出了郑县,渐离那尸骨相叠的城镇远了,苻晖略平怒气,见杨定环望四周,虽有悲悯伤感之色,却不改沉稳温厚气度,偶尔微笑,也不复当日的佻达不羁,甚是深沉凝重,遂道:“杨定,这两年,你倒变了不少,真的挺像仇池杨氏能独挡一面的将军了!”

杨定随着他驱驰于帅旗下,眼睛似被头顶如云的乌鸦掩去了清澈,有着历尽沧桑的疲倦和平淡,萧索道:“呵,只怕是因为我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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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出于《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父兄为楚平王冤杀,后伍子胥领吴兵攻入楚国,求继位的楚昭王不得,掘楚平王之墓,鞭尸三百。楚人责问,伍之胥答:“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谓天色晚了,路已走到尽头,故做事违背情理。

某皎的话:其实,我也累了。心累。

莫思归冷侵罗衣夜已阑(三)

苻晖本还有些气恼,忽听得杨定如此说,笑得差点没从鞍上滚下来,一拍杨定肩膀,道:“这话等你三十年后再说吧!他妈的,你小子要逗我开心不是这般逗的!”

侧头又将杨定细细一打量,笑道:“不过,的确长得有些像个大人了,想必是新娶的夫人让你找回了做当家男人的感觉?早知道娶妻纳妾能让你成熟点,当日我就不会为慕容冲的那个叫什么碧的妹子和你斗气,直接送了你又何妨?”

杨定笑了一笑,侧头吩咐再加派探子,往郑西探查燕军去向。

苻晖点头道:“慕容冲狡猾得很,行事不择手段,以前我们都小看他了!郑西那边有河流,有平原,也有山川峡谷,一定让人细细打听清楚了,若败在这个白虏小儿的手里,还真让人笑话了去!”

杨定叹道:“是哦,这人心机深沉得……可怕!和他在一起的人,只怕会过得很累。”

苻晖咬牙切齿:“怎会很累呢?你瞧这群禽兽过得多自在,要女人要女人,要财物有财物,要粮草有粮草。只可怜这无辜百姓,遇到这群白虏强盗,血流飘桴,哀鸿遍野……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天不灭他,便是天不长眼!”

可杨定所指的,并不是禽兽。他似又看到那抹淡青的影子,偶人般无声无息地藏于慕容冲身后,睁着一双茫然的黑眼睛……

他晃一晃头,甩掉虚幻的景象,拂去盔甲内绫乱落下的发丝,轻笑道:“三殿下,我想我那韵儿了,她不在我跟前,我连束冠都不会了。”

苻晖该气还是该笑,“嗤”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经不住称赞的,才说你像那么回事呢,一转眼又惦记上女人了,可真是不争气!等把慕容冲这小子给灭了,我送你二十个美人儿,看你能不能惦念得过来!”

杨定笑了一笑,拍马离开,去前后军检查队列阵形。

外有军务繁忙,内有家事缠身,又有美人在怀,他终于不能再像原来那般潇洒不羁,也不能再像原来那般有着大把的闲暇时间,去纠缠于用情至深却伤他至深的往事了。

可他再也没有想到,居然能这么快又遇到了让他自以为快要忘怀的人,还在那样狼藉不堪的状况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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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县出发,西行十里后,便入了山区,山势虽不陡峭,地势却渐形复杂。

苻晖问明慕容冲军主力便在前方,即时下令加速前进。

杨定微有迟疑,谏道:“三殿下,前方地形呈葫芦状围于山坡之中,需防有埋伏。”

苻晖闻言,即刻向近卫取了舆形图来,细瞧了瞧,点头道:“若是只有五千兵马,我们是得小心埋伏;但这个葫芦形逼仄窄小,如果我们快速通过,顶多只会有五千兵马被困其中;我们有五万兵马,便是其中五千人中了埋伏,其他四万五千人就是来不及上前相救,也大可应对燕军主力了;我想着,慕容冲这样的性子,大约不会只想拦我们五千兵马吧?”

杨定远眺着连绵的山势走向,沉吟道:“既然如此,我们先遣两千兵马通过此处,探一下对方深浅。”

苻晖皱眉道:“杨定,你可糊涂了,燕贼主力在此,我先放两千兵马去,不是送给他一口吞了?我瞧你是在女人身边呆得久了,行事越发婆妈了!不必说了,快传令下去,快速前进,尽快通过此处隘口!”

杨定苦笑,也不辩驳,眼看传令兵传下令去,只得紧紧随在苻晖身畔,迅速驰向前方。

眼见又是深秋季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却耀不亮数万部众沉郁的神情。才见了郑县惨景,他们不难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正面临着这乱世刀兵随时可能加诸的杀身之祸。想去年此时,正是苻坚意气风发,意图投鞭断流,一统天下的时节,一转眼,这苻氏的大秦竟如那残阳衰草,半是倾颓之象了。

秦军一阵行军,转眼进入隘口,随即通过第二道隘口,眼看大军要冲过葫芦形的底部时,变故陡然而生。

最初看到火光点点烁起时,很多人以为只是金色夕阳在地面的反光;可越来越近的急促蹄声,和连绵不断的惨吼声,渐渐地动山摇,黄尘滚滚,在秦军反应过来前,已经迎面冲入峡谷,冲入急行军的秦军队列。前方的步兵已觉眼前一片昏茫,几乎没来得及觉出发生什么事,便已被践踏在地,发出短促的垂死惊叫,迅速被惊涛骇浪般的咆哮淹没。

竟是大批牛犊,被尾巴处燃烧的桐油惊得疯了,嘶吼着冲入秦军。疯牛的背上,驼着数个装满灰土的布口袋,随着牛儿的奔跑而落地,迅速被牛蹄践成大片尘埃,扬遍山谷,人马俱不能视物,身经百战的将士们白白地手执刀戟长枪,再不知往何方落下。马儿受奔牛情绪影响,此起彼伏的嘶叫声,与疯牛的惨吼声应和的,然后是不听使唤地在漫天尘埃中四处奔逃。

一时前方步兵被牛群冲乱阵脚,只想往后退,中间的骑兵人仰马翻,还未及辨识方向,后面急行的兵众未得退兵命令,依然在向前赶来,壅塞于偌大的谷腹中,进退不得。

苻晖、杨定刚入第一节谷口,远远见前方惨叫连连,沙尘漫天,已知有伏兵。

莫思归冷侵罗衣夜已阑(四)

“要不要先安排撤退?”杨定一边令人分开道路去察探情况,一边急问苻晖。

苻晖皱眉盯着前方,冷笑道:“疯牛阵么?小小一个郑县,不知慕容冲搜罗到了多少疯牛?正好咱们缺军粮了,下令将士们,杀牛!”

若是天下承平,正当壮年的耕牛是禁止屠宰的;但此时法度已乱,连人命都已轻若蝼蚁,又要耕牛何用?

这灰包火牛的攻势可以一时乱秦军阵脚,但以慕容冲所能搜罗来的耕牛数,只要秦军镇定应对,虽会付出一定代价,却的确能让全军加餐一顿香喷喷的牛肉汤了。

杨定眼看涌入谷中的秦军越来越多,心中一跳,叫道:“三殿下,若是我们大军堵在谷中,前有疯牛和燕军围堵,后面燕军再行包抄,咱们就身处险境了。不如先退兵观察片刻为妥!”

“退兵?”苻晖蓦地抬头,眸中是恻恻的冷意:“我讨厌任何人要求秦军后退,更不喜欢曾经称霸一方的宗主后裔要求秦军后退,即便是你,杨定!”

杨定悚然而惊,猛想起淝水大战一退而成千古遗恨之事,垂下眼,暗自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苻晖话得虽是冷厉,倒也不是没将他的话放心上,斥责了杨定,转头又下令:“快,传下令去,令后军原地休整,做好战斗准备!”

说这话时,给堵在谷中之人已有近六成了。而前方疯牛吼声越来越小,显然已被消灭得差不多了。

苻晖觉出队列略略松动,带了杨定赶上前几步,隐隐见到前方虽是混乱,却在有条不紊地搬开牛马和伤亡秦兵,清理着路面,眼看快疏通峡谷,大军可以穿越,猛地又听得前方大片的骇叫。

尘埃渐定,云色渐清时,前方路上忽然奔来大片牛车,密密麻麻铺陈在山路左近,秦军将领觉出不对,迅速上前截杀时,驾车的那些小个子燕兵,跳下车去,灵活地穿插在车辕奔牛间,飞快跑去。

刚将堵塞的奔牛解决,又来了不知几许的牛车,生生地将谷口重新堵上!

叫秦军骇叫的,不是谷口被堵,而是车上的“货物”!

不是钱帛,不是粮草,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女人!

没有罩上帏幔的牛车,用木条胡乱钉了牢固的栅栏,里面全是横七竖八衣衫不整的氐人妇女,每车七八到十来个不等,俱给缚了手脚,却未塞上嘴,一看到秦军的旗帜,如见到亲人一般,压抑着的嘤嘤哭泣,顷刻化作不加掩饰的嚎啕痛哭,和充满着求生冀望的呼救,伴了一张张满是泪痕的年轻脸庞,一双双委屈却信赖的眼睛,透过刻了新鲜刀痕般的栅栏,向秦军哀哀传递。

赶在最前面的秦军在骇叫之后,前路领军将领最先回过神来,急急喊道:“救人!将牛车推边上去!”

这正是秦军本能想去做的,已经有不少人将杀敌立功的宝贵精力用到了大砍牛车木栅上。

救人,本是人的天性;不管是杀敌报国,还是被迫从军,只要是人,他们首先想到的,都不该是杀人,而是救人。

可那牛车足有两三百辆之多,哪是一时半会能疏散得了的?

苻晖、杨定已看清前方情景,相视一眼,便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恐惧和担忧。

先是疯牛堵道,再把牛车中的女人推到前方,他们实在无法骗自己,那只是慕容冲的一时无聊。

杨定正要再谏苻晖退兵时,忽听那无数妇人哀嚎声中,传来张扬得近乎疯狂的齐声欢呼,忙抬头时,一面鲜红的纛旗随同高扬,矗立在苍茫的翠山浓绿间,耀眼夺目得似与西天晚霞融为一色,竞夺天地艳华,又似谁风姿秀逸地负手而立,素影翩然,快意地看众生挥洒鲜血,垂死呼嚎,笑靥终于轻淡绽开,浮上明艳欣喜的晕红……

应和高举的燕军纛旗和欢呼,是秦军后方卷出的嘶杀声,震天裂地,迅速撕开了被欲进不能的窘境紧紧困住的秦军。

正如杨定所料,燕军在前方堵路围困,后方设伏截其归路。虽有三四成的秦军未及入谷,却被燕军拦腰斩断,与困于谷中的主力部队分割开来,主帅又困于谷中,想去前方相助,前方路途已断,想往后方撤退,又怕担贻误军机之过,犹豫之间,已有燕军如狼似虎扑来……

后部受袭,且燕军势大,苻晖万不敢在此时下令撤退,面对众将惊疑犹豫的双眼,他盯紧谷外那抹鲜亮如血的嫣然艳色,扯开嗓子高喊:“打通前路!杀!”

打通前路!杀!

前方是妇女,向秦军哀哀求救的妇女;甚至有一部分已经被秦军救出,正相扶相携着站在路边,感激泣零地望着救命的大秦军队。

她们还在坚信,天王的军队,能救她们,能救大秦,能救这病入膏肓的天下!

秦军有片刻的冷寂,如有一道细细的北风,在暄闹的风起云涌中钢丝般绞缠入五脏六腑。

可片刻后,人们听到了杨定锐利如初硎之剑的嗓音:“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前路,杀!”

几乎出于本能的应和,秦军中终于也涌成了一片疼痛的吼叫:“杀!”

那是渗透了穷途悲恸的吼叫,厉声吞吐杀声的男人们,眼中都已有了泪光。

曾经的坚甲利兵,面临前狼后虎的困境,不突围,便只剩了一条路:灭亡!

如果今日他们死了,这些妇女无论有没有获救,终究也会裹挟在兵乱之中,化为刀光剑影里的一缕缕无处诉冤的孤魂野鬼。

鸳鸯梦何尝并栖漾绿波(一)

如果今日他们不死,或者日后还可以救出更多的孤寡妇孺,期盼可能存在的未来的美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秦灭了,曾经的大秦子民,面对充满仇恨的鲜卑铁骑,命运可能悲惨得无法想象!

舍卒保帅,弃枝护本,正是兵法要诀。

杨定当先拍马,冲到前方,一挥长矛,狠狠砸烂木栅栏,在栅中女子的惊呼声中,将牛车挑翻在地,然后奔向下一辆……

马蹄之下,犹传来女子的绝望哭泣和悲惨凄叫,再有几匹马踏过,转瞬便没了声息……

或许这种破开道路的方式实在太过吃力吧?片刻之后,杨定已满身满脸的汗水,挥舞长矛的双臂麻木地只知挑起,落下,看到那断手断脚痛苦不堪的女子眼眸,更是木然地一矛刺下,正中心脏……

杨定的眼睛,渐渐红了,如血光般殷冷地红着;而天光却渐渐地暗了,天边的褚红色,不再那样的绮丽嫣然,如凝结了的血块那样,阴沉可怖,深浓处接近铅色,也在铅色里浮泛着铁器沾满鲜血的黑褐……

山间掠过肃杀的秋风,谷前,谷中,谷后,漫天是化不开的森寒杀气,浓郁污腥……

眼前的牛车已越来越少,一辆接一辆牛车连车带人被砸得粉碎,踩入秦军铁骑,生死诀择前,再也没有人犹豫半分,流着泪将自己想保护的人赶尽杀绝……

但杨定高举着长矛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不是犹豫,而是顿住,完全地顿住,连呼吸也已顿住。

暗淡的晚霞,忽然便另一抹明丽的亮红映得亮了,回光返照般挣扎,努力将那抹亮红下裹着的苍白耀出清绝幽妍的光华。

依然是牛车,却用鲜红的明锦围了端端正正的帏幔,如同临时搭起的小小祭台,被浇上了代表死亡的满台鲜血。祭台上竖着大燕慕容氏高高在上的旗帜,旗杆捆缚着的,是个遍体红裳的绝美女子。她唇边涂了朝霞般明亮的口脂,却掩不去那脸上木讷如死的苍白,以及漆黑双眼的空洞无神。

漆黑如夜的眼,倾尽所有的阳光和美好,都无法耀亮半分的眼!

杨定仰望着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喉中哽咽的一团便再也忍不住。

只在顷刻间,泪流满面。

那被锦幔围着的牛车之中,却不是中空的,一排一排的弩箭,从锦幔的缝隙处,迅速射出,毫不容情;剩余的几十辆牛车之后,已可见大队的燕军铁骑,强弓利矢,严阵以待。

杨定的亲卫已发觉主将的失神,匆忙赶上前护卫时,一根翎箭已疾飞而来,扎入杨定胸口。

紧随其后的苻晖大惊,忙上前叫道:“杨定,你……你没事吧?”

杨定胸口一阵刺痛,给苻晖和亲卫一阵惊叫,这才恍然大悟,反手一拔,翎箭已被拔出。甲片处缓缓有血渗出,箭头也有鲜血滴落,好在他穿着最好的铠甲,虽中要害,却被甲片消去了大半力道,入肉不深,倒也无大碍。

“我……我没事!”杨定咧一咧嘴,自觉像是在哭了。

苻晖怒骂:“有事也活该!战场上也能走神,你不该死,谁该死?”

杨定颤颤地一笑:“三殿下,你没瞧出……那女子是谁么?”

“是谁?”苻晖就着那霞光,琥珀色的眼睛咪了咪,终于认出:“是慕容冲那个叫什么碧的义妹!怎么成了这鬼样子?得罪慕容冲了?”

他忽然扬起枪杆在杨定后背一击,打得他一个不稳差点摔下马去。

“杨定,你疯了么?”苻晖怒骂:“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打算怜香惜玉?”

挥枪和近卫一起挡落两枚飞向杨定的利箭,他扭头吩咐:“把那个女的先给我射死!加紧冲出去,冲!”

“不行!”杨定吸口气,高喝道:“三殿下,那是你妹妹!”

苻晖一时坐不稳,也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扬脸向杨定怒斥:“你他妈的再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现在就宰了你!”

杨定不再看空中那个毫无活人气息的女子,振作了精神,和身畔的将士一起冲杀着,只在厮杀的空隙,才断续说道:“碧落……是桃李夫人生的……天王遗落在外的女儿……殿下的亲妹妹……”

天空彻底地黑了下来,似谁在说话间,便将一大块的黑幕扯下,覆落在这个满是血腥的战场,将那谷前谷外混战成的刀光血影尽数模糊成一团团的鬼影幢幢,鬼哭连天。

各式各样的惨叫嘶吼刀兵锐啸声中,苻晖在颤抖地大叫:“不管是谁,挡我者死!挡大秦者死!”

有人在悲伤应和:“是,不管是谁,挡大秦者死!乱天下者死!”

血雾弥漫,无数个冤魂在郑西的上空扭曲着怪异的舞蹈。

而还在马上的人,眼底只有鲜艳的血和森白的尸骨,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早就死了,无坚不摧的长矛利枪,只是梦里虚幻的影子,便如那绝望的苍白女子一般,是梦里虚幻的影子……

鸳鸯梦何尝并栖漾绿波(二)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慕容冲与苻晖、杨定在郑西交战,大败秦军,苻晖、杨定俱受伤不轻,带残部狼狈逃回长安。

慕容冲遂率所部前往灞上,与高盖、慕容永合兵,同攻灞上。苻坚第六子苻琳、前将军姜宇领三万兵众在灞上抵抗慕容冲,全军覆没,苻琳、姜宇战死。燕军遂越过灞上,将二人首级高悬于长安城北门,继而进军西北,占据阿房城,与长安城对峙,伺机而攻取长安。

阿房城,便是当年秦始皇灭六国后所建阿房宫的故址。项羽攻占咸阳后,曾经火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同样被项王一炬付之焦土。此地处泾渭之间,原址方圆三百余里,与骊山、咸阳相接,风光秀丽,故而自汉晋以来,历代君王都曾在原址修葺离宫,重建城墙,只是规模已远不如当年的阿房宫了。

此地离长安也很近,苻坚在宫中住乏时,也曾到阿房宫住过,甚至太监宫女,珍奇宝物,尚有不少留在此处。

长安城久经战火,城池坚固,慕容冲也知一时半会很难攻下,故而一入阿房,便令人四处抓掠男丁,前来修建城池,同时设置明垒暗堡,预备秦军来袭,却在做与秦军长期对峙的准备了。

阿房城中太监宫女,大多为氐人,慕容冲听闻,自是不喜欢,随即将他们遣送入军营做那浆洗烧煮的粗活,另换鲜卑女子入宫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