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收回手,沉默地坐着,好久才道:“冲哥该还没有回去,我多陪你会儿罢。”

“碧落,你的冲哥早晚会回来,便是不回来,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杨定轻轻地嗤笑,弯起的唇角在摇曳的烛火中并不明晰,若有一层灰暗的轻纱笼着,连那笑容也显得不真切了。

碧落皱眉:“你在赶我走?”

杨定的眼眸依旧没有转向她,只是淡淡道:“我不赶你,你呆会儿还不是要走?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盼你还我清静。”

碧落听得到自己的吸气声,吸入肺腑的空气,似着了火一般,在胸腔间燃烧着。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纤薄如花瓣的面容在烛火里飘浮不定:“哦,原来……我错了。我原以为你希望我陪着你。”

杨定终于回过头,眼看她垂了头,走到帐篷口,忽然轻笑一声,自嘲道:“不必难过,我比你更蠢。我原以为我们是一体的,有着骨血相融般的情感,可事实上,只是我的血肉长入了你的身体。所以分割开时,痛的只有我。”

碧落顿住脚,心跳啪地重重跳了一下,似也和脚步一般停顿住了,却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杨定目前是怎样的神情。

但杨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淡然:“自然,一切与你无关,你一直是原来那个云碧落,从未变过。但我请求你,让我……安静疗伤吧!”

他不确定地低低道:“想来,我也会是原来的杨定。我只要一点时间,一点时间而已!”

他说着,居然笑了,却笑得太急,呛着了,侧过身来咳嗽,牵动了伤处的疼痛,连那咳嗽声听来都是那等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步,吓得周围的亲卫忙奔过去,劝慰的劝慰,倒水的倒水。

碧落的脚下浮软着,向前踏了一步,连遍是沙石的地面也似浮软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可便是那样软软的步伐,她居然也能跑起来,并且跑得飞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追逐,惊慌不已。

东晋太元九年,苻秦建元二十年六月,燕将高盖、宿勤崇联合中山王慕容冲等发动兵变,杀济北王慕容泓,扶立中山王慕容冲为皇太弟,设置百官,随制行事。

燕军在原地整顿了七八日,待一众将领谋臣位次排定,军心渐稳,方才准备拔营出发,开往长安。

此时,杨定伤势虽未痊愈,却已无大碍,遂告辞而去。

高盖因扶立皇太弟有功,已升作尚书令,心知杨定再延宕在燕军之中,的确很不合适,即便慕容冲不去计较,他自己也该有些避忌了,遂禀知了慕容冲,第二日便送他离去。

因前日刚下过几场暴雨,杨定出营那日天气甚好,又不算太过炎热。高盖亲自瞧了为他备下的饮水干粮等物,又亲送他到前方路口,眼见古道迤逦,高柳乱蝉,这一去,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更不知是否兵刃相向,不觉黯然长叹。

杨定跨于马上,扬眉微笑:“义父,若你觉得日后孩儿可能会成为您的绊脚石,现在便令人将我一刀劈了也不妨。”

高盖叱道:“你小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杨定由着马儿在原地踱着,笑道:“义父其实也明白得很,孩儿说的,都是实话。”

高盖神色一黯,笑容有些发苦:“是……实话。其实当此乱世,谁也说不准前面的路是怎样的,或者……你的选择是对的吧?”

杨定望向远方山川翠色盈然,叹道:“无所谓对或错。我只盼着能尽快帮助秦王把北方安定下来,恢复到之前的太平盛世。只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机率可以成功。”

这大秦,曾经百姓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的大秦,已经风雨飘摇,四面楚歌。南有晋廷,东有后燕,渭南慕容冲,渭北姚苌,犹如四把尖刀,早将这曾占据了七成天下的大秦王朝割得四分五裂。

高盖将马儿驱上前一步,拍了拍杨定的肩,柔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乱世之中,能兼济天下固然好,若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退步,以求独善其身。这些道理,你都是懂得的,不用我再教吧?”

杨定莞尔:“义父放心,胸无大志的人总会活得长些,危难之时,孩儿自会设法全身而退。当真无路可走时,或是投奔义父,或是隐身山野,未必不能快活一世。”

高盖深知杨定为人玲珑,笑道:“是哦,你活得……原就比世人舒心许多,少去自寻苦恼。”

杨定会意,正要扬鞭辞去时,军营方向,远远又奔来一骑,抬眼细看,竟是慕容冲骑了华骝马,迅速驰来。他一身雪白的衫子随风轻扬,只在袖口襟边,以金丝绣了蟠龙云彩,以示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十余万部众事实上的领袖者,西燕的皇太弟了。

待他奔到眼前,杨定才看到他身后尚坐了一人,身材娇小瘦削,天青纱衣,被慕容冲身形挡住,更显单薄如纸,正是碧落。

将进酒长安古道柳枝轻(二)

慕容冲依然笑意清雅,略带矜持:“杨将军,孤也来送送你。”

手握重兵,以皇太弟承制行事,他的身份,早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杨定虽未下马,依旧不得不屈身为礼:“殿下客气了。杨定数次冒犯,尚未向殿下谢罪呢!”

慕容冲轻笑:“不必说客套话,你若不肯臣服于孤,过了今日,再见面便是生死搏杀的仇人。即便以往你曾对孤与碧落多有援手之情,孤也不会手下留情。”

蹑云履在鞍前一勾,已挑起一只酒壶,并两只双耳银爵,他含笑酒壶递给身后的碧落,道:“来,满上。”

休养了这许多日,碧落容色已略见丰盈,除了清减许多,那色若梨花的面庞,倒也觉不出有甚变化,一双黑眸,依旧深深如夜,盯着杨定时,那浓厚的夜色,更如墨汁凝结,化也化不开。

听得慕容冲吩咐,她无声地接过酒壶,拔开塞子,果然将两只银爵都满上,迷惑地望向慕容冲,不明白此时为什么让她倒酒。

慕容冲笑意宁谧,将其中一只银爵递给杨定,眸光越发深远如海:“孤和碧落敬你一杯,满饮此杯,从此我们与杨将军……情断义绝,纵使兵戎相见,也两无怨尤!”

杨定接过银爵,安静地凝视着阳光下那晶亮的液体,许久才一勾唇角,望向碧落:“这也是你敬我的么?”

阳光仿佛突然炙烈起来,刺得碧落看不清杨定的神色,只觉他眼中的棱芒,结了冰般寒冷着,偏又镀着烈日的炎热,那种冰火交融的眼神,偏生那般锐利,包裹在心头的坚硬外壳,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击碎,扎入了心底最深处,很痛,痛得她忍不住垂下了头,身躯微微地颤抖。

杨定并不饮酒,只是专注地继续望着她,等侯她的回答。

慕容冲握了碧落的手,柔声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敬杨将军这杯么?”

碧落的手很冷,手心却全是汗水,她绞缠着慕容冲的五指,惶然地盯着路边尚带着晶莹露珠的青草,艰难说道:“我自然……也想敬……杨将军……”

阳光炙热燎人的酷热感骤然消失,碧落终于能抬起眼。

她看到杨定微闭着眸,仰着脖,缓慢却不间断地,一口口将那爵酒饮尽,认真专注的神态,仿佛在细细体味酒中的辛辣或者甘醇。

慕容冲比他晚端起银爵,饮得却比杨定快,数口便饮尽了,含笑望着杨定,倒扣了银爵,示意已经喝完。

杨定喝完,亦是轻笑,眉眼宁静地望着二人,然后一甩手将银爵掷下,缓缓道:“杨定谢酒!就此拜别,但愿……后会无期!”

再见便是仇敌,或者后会无期才是最好的结果。

高盖已禁不住眼眶一阵潮热,忙低下了头,不去看杨定奔驰而去的背影。

这时,他听到了碧落喑哑而凄惶的低低惊呼,抬头时,杨定已到前方转角处,正将一物远远抛出,姿势潇洒而决然,不带一分犹疑。

杨定应该没听到碧落那声惊呼吧?他的肩背挺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而碧落已跳下马,飞奔往那处转角,甚至没注意到挂在鞍上的青釉酒壶被带下,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碎裂在当场。她的青纱裙袂拖过半湿的青草,洇染了大片泪水般颤栗于叶间的露珠,变作了深青色,沉黯如蓄满风霜雪霰的天色。

高盖和慕容冲不过迟疑片刻,便拍马缓缓上前,跟在碧落身后,查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转角处,碧落毫不吝惜地将她珍贵的绣花丝履踩入松软的泥泞中,宽宽的袖子,飞快飘扬在茂盛的青草中,急促慌乱地翻拨着,然后顿住,纤白的手指将一物从青草中提出,定定地望着,泪水忽然浮上黑黑的眼睛,迅速滑下削瘦的面庞。

那是一缕剑穗。

水碧色的丝线编织了精致的莲花纹,垂下柔软的流苏,一枚黄玉琢成的佛手嵌于其中,在阳光下泛着温慈的金光。

曾经,杨定悄悄将它收了,在怀中藏了大半年;

曾经,碧落将它扣在华铤剑上,由着它在杨定温暖的手边飘拂了大半年;

如今,碧落仍希望杨定带着它,才将它洗得干干净净,重又扣回华铤剑上;

如今,杨定将它狠狠拽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度,弃于污泥野草间,不顾而去!

他再一次地在告诉碧落,他是男人,并不是圣人么?

他可以承受一次伤害,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在碧落紧依在慕容冲身畔,唤着杨将军,敬他绝情酒时,怕他真的已情绝,心死。

慕容冲跳下马,木然地望着泣不成声的碧落,然后一步步踏入肮脏的泥泞中,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碧落,如果他愿意,他会过得比我们开心得多。”

抱着心爱的女子,慕容冲的声音,依然那么的落寞而孤寂,仿佛正身处于寒冷黑暗的冬夜,纵然有同样孤寂的爱人相伴,他还是摆脱不了那凄绝的黑夜。

正如他的爱人摆脱不了他,只能和他一起呆在那黑夜中,等待那也许根本不会到来的黎明。

模糊的泪眼中,碧落感觉不出慕容冲身体的温暖,却依稀又见那甘露殿前,煦阳之下,那笑容清澈的男子给迫得双颊通红,委屈含恨,清泠泠地低骂:云碧落,你全无心肝!

全无心肝的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心痛,也会因为他绝望的舍弃而肝肠寸断!

将进酒长安古道柳枝轻(三)

几乎整整一天,碧落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怎么吃东西。

慕容冲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和木讷,但直到晚间,依旧见她紧握着那枚剑穗,眼底的情绪,渐渐地复杂。

“你后悔……陪着我了么?”

慕容冲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低低地问着,眉宇之间,有最真实最本原的忧伤和惊惧,烟气般越聚越浓。

碧落转过脸,偶人般涣散的眼神好久才重新聚拢,汇集到眼前这个苦恋了十多年的男子身上,用手抚上慕容冲的面庞,沙哑地答道:“不,我不后悔。我只是……发现自己最近笨了许多,许多该记的事记不得,可不该记得的,常会想起来。”

“笨就笨些吧!我不会嫌你笨!”他轻衔着她的耳垂,慢慢将她放倒在席上,低低道:“如果太聪明了,活得会很累,很累……”

男子优美而健硕的身躯覆下时,碧落忽然便惊慌起来,挣扎着想要躲开那种亲密。

慕容冲抚去她鼻翼上惊悸的汗珠,悲凉而叹:“你喜欢的人,已经是他了么?是我把你的心逼到他身边了么?”

“没……没有,我喜欢冲哥……”

碧落下意识地回答,微颤的唇立刻被堵住。慕容冲的唇有些凉,同样带了惊惶的微颤。

“我也希望……我能好好陪着你,护着你……而你只是我的碧落,不是……不是……”

慕容冲声音越来越低沉,终于呜咽般惨笑一声,转为放纵而疼痛的喘息。

烛火灭了。

黑暗中,碧落抱着那从小便熟悉的身躯,闻着那从小便很熟悉的气息,听着那从小便熟悉的声音,随着身上的男子起伏浮沉着,似乎快乐着,似乎悲伤着,又似乎在梦中,连断续的娇吟,也似并不是她口中发出。

于是,她一直流着泪,木然地流着泪,早就忘了,当年的慕容冲曾经再三告诉她,慕容家的女孩子,不该流泪。

或者,她太明白,慕容冲也已太明白,她根本不是慕容家的女孩子。

为什么杨定说,男女之事,是能让两个人都感觉到人间至乐的事呢?

明明,她一脚踩在天堂,一脚踩在地狱。天堂的美妙,根本无法抵消地狱带来的恐惧和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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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建元二十年七月,原镇守洛阳的平原公苻晖,见关中形势紧迫,苻秦根基动摇,留下部分兵马留守洛阳,自己带领陕洛主力军队七万兵马回援长安。

如此,关东只有苻坚的庶长子长乐公苻丕独力支撑,应对老谋深算的后燕慕容垂,更是岌岌可危,可苻氏内外交困,一时也顾不得了。

苻晖回京的同时,在慕容冲的指挥下,西燕十余万兵马,一路过关斩将,连下城池堡镇,以锐不可挡之势,开始全力往长安方向进发。

正亲征渭北姚苌的苻坚听闻慕容冲来势汹汹,被迫返回长安,以第三子平原公苻晖为车骑大将军,以原翊卫中郎将杨定为领军将军,率五万大军抵御慕容冲;又令第六子河间公苻琳、前将军姜宇领兵三万守卫灞上,镇守住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

后秦姚苌见西燕目标指向长安,与群臣商议后,判定鲜卑人便是夺了长安,早晚也会回到关东故国,因而决心坐山观虎斗,反将自己的一个儿子作为人质交给慕容冲,以便让慕容冲解除对渭北的防卫,专心攻打长安。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潼关以西、渭水以南大片地区已为西燕所占据。慕容冲派高盖、韩延领兵五万攻往灞上,又亲自领了六万兵马攻克郑县,率军进入城中,即刻令人搜罗城中粮草,充作军粮。

碧落坐于车内,听得从街头至街尾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中,伴着燕军嘻哈哄笑声,男人的惨叫声,还有女人被迫到走投无路时的绝望嘶喊。

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再听。

因她身体虚弱,慕容冲一路没让她骑马随行,只让她坐于车中呆在最安全处休养。而不知什么时候起,碧落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和慕容冲并肩作战的雄心壮志,甚至根本不愿从车中走出,向外多看一眼。

每次攻城掠地时的生死搏杀,她都离得远远的,可仅仅战后的满目疮痍遍地惨叫,便已让她惊心动魄,宁愿自己真的只是个偶人。

当日在淮南淮北所见惨象,如今日日在眼前上演,并且,是身边的人在举起屠刀!

曾经那般温文尔雅只会弹琴作赋的慕容冲,终于向世人展示了他真实的一面。在统治稳定后,他不但有着铁血帝王的治军手腕,也有着冷血将军的残酷无情。

他不仅是皇太弟,不仅是中山王,更是一个嗜血的修罗,待敌人狠,待自己更狠。为了行动便捷灵活,他不着战甲,一身素袍上阵。一杆银枪,不知挑了多少敌人落马,一身白衣,不知淋了多少敌人的鲜血。几场大战下来,即便有卫兵的严密保护,慕容冲也难免受伤。

可慕容冲的眼中,只有痛快淋漓的兴奋和野兽般的嗜血光芒;有一两次,在大夫为他包裹伤口时,他甚至忍不住敲着案几冷笑:“很快,很快该轮到了苻坚了吧?”

碧落依旧如偶人般坐着;毕竟只有把自己当作偶人,才能少想些事,变得更笨些,笨得只记得祈求上天,让慕容冲下次征战时再也不能回来。

莫思归冷侵罗衣夜已阑(一)

慕容冲说,他想碧落留在他跟前,到他被苻坚杀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坚死后一起活。

可他并不知道,碧落要的,只是前者。没有人能眼看夫婿杀死自己生父后还能安心地活着,所以碧落一心追求着,拥有短暂的幸福,然后一起死去。

如今,她真的和慕容冲在一起了,形同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可她真的幸福么?她是偶人,所以她不知道,连每一个夜晚的愉悦呻吟,也似自旁人口中发出。而她只是身在梦中。

她已经好久不曾练武,连流彩剑也已成了装饰,只等着找到最后一个机会,解脱了自己,那柄相随十余年的宝剑,便功德圆满了。

原来流彩剑和华铤剑、飞景剑,果然只是三把式样相同的宝剑而已,和哪把都不是一对。

流彩剑与华铤剑不是一对,因为它已配不起华铤剑的纯净质朴;流彩剑也不与飞景剑一对,因为它经不住飞景剑的悲恨暴戾。

眼观鼻,鼻观心,她默然在亲卫的引导下进入郑县的一座豪华宅院。

大厅之中,慕容冲已经在等侯了。他一边擦着枪,一边冲碧落笑了一笑:“我们又赢了,碧落。”

碧落不知道慕容冲所指的“我们”,有没有将她包含在内。如果没有,那根本就是把她当作苻坚的女儿,颇有示威的意味了。

但谁赢谁输,对碧落似乎没什么差别,所以碧落不答他的话,默默坐下,却连送上来的茶都没胃口喝了。

“殿下!”宿勤崇匆匆走来,向慕容冲禀报:“士兵们都在往百姓民居游散,各部将领有些约束不住。”

慕容冲优雅地将枪头转了个方向,端详着三棱处明亮耀眼的锋芒,说道:“不是早说了,每攻下一处城池,准许大家休息一夜么?让他们自在耍乐吧,不然下次哪有攻城的动力?”

身在异乡,人在沙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女人和财物成了将士们理所应当的犒赏。这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激励士气的法子,它使由一批乌合之众组成的西燕鲜卑军,迅速成长为经过血与火的磨砺,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的精兵,也成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良心道德的野兽兵团。

不需要思考,只需服从并发挥生理本能和生存本能的野兽。

这群野兽,便由眼前这个白衫飘拂英姿如仙的绝美男子率领。他清雅幽远的眼眸如此高华无尘,仿若他才是那个被血与火逼得无路可去的人。

碧落不想再听下去,起身要离去时,却听宿勤崇道:“可据探子回报,苻晖和杨定所率兵马正往此地兼程赶来,只怕明日午前,便可到了。”

杨定?碧落心跳漏了一拍,全不由已。说不出是冷意,还是热意,细细的一线,缓缓自心头流淌而出,而脚步已不由顿下。

慕容冲微微一皱眉,将银枪交给亲卫,自己取了舆形图来细细瞧着,忽然便笑了起来:“明日午前到么?好得很!通知将士们,明日辰时出发,可以将自己捉到的女人带身边吧!再去准备几百头牛,两百辆牛车,今晚便送这里去!”

盯着舆形图上慕容冲指点之处,宿勤崇不解地挠一挠头,应命而退。

慕容冲又将舆形图仔细看了一看,才噙了笑意,过来挽抱碧落:“怎么了?刚不是准备去休息么?”

他仿佛忘了,明日进攻郑县的人,一个是碧落的哥哥,一个是碧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不错,最重要的人,并不止慕容冲,还有杨定……

碧落闭一闭眼,叹道:“冲哥,以这种方式激励士气,你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慕容冲抬头望了望屋外的天,哑然而笑:“我怕,可我不信!从我十二岁被迫入秦宫的第一天开始,我便日日夜夜祈求上天,让苻坚明日便死去,让他的大秦,明日便灭亡!可我看到了什么?那老贼活得越来越滋润,他的大秦越来越强大,而我最爱的女人,莫名其妙便成了他的女儿!”

抱着碧落的手腕忽然便收紧,那属于武者的强硬臂膀束缚得碧落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她宁愿慕容冲活活弄死她,可惜她知道慕容冲不会。

她依然是他最爱的女人。即便知道她是苻坚的女儿,即便一路将士们常送来很多比她美丽可爱的女子,他依然每日只与她一人相偎相守,从天黑到天明。

“一切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上天。”慕容冲似在和碧落说,又似在和自己说:“南伐江东时,慕容氏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死士夹杂其中,这才能应和东晋降将及其他部族人马,趁乱暗杀了苻融,从而让秦军自乱阵脚,造成淝水大败。后来我举事进攻蒲坂,上天一样没帮我,我被迫牺牲了万余步兵,拖延住秦将的步伐,才能带了八千骑后渡河而来。然后是杀四哥夺权……”

慕容冲顿了顿,如雪的面容上有种龟裂般的扭曲和痛楚,终于没细说。

碧落咧一咧嘴,终究连苦涩的笑纹都没能挤出。她只是推开慕容冲,疲倦道:“冲哥,我累了。”

慕容冲捉了她手腕,低头瞧着那纤细的骨骼,叹道:“和我一起,便这么让你累么?瞧你休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这等瘦?”

莫思归冷侵罗衣夜已阑(二)

碧落淡淡道:“冲哥,有你的千军万马在,大约不必我抛头露面帮你上阵杀敌吧?”

“不用,自然不用!”慕容冲笑了一笑,眼神却倏地幽深:“不过,明天你应该能帮我一点忙,正好也让你看一看,苻坚爱女这个头衔,在苻晖和杨定的眼中,到底价值几何?我也想知道,苻坚听说自己亲生女儿落在我手中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恍如寒冬腊月被脱了鞋袜,置身于坚冰之上,冰冷的寒意,利箭般从脚底窜入心口。

碧落毫不犹豫高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