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三界曾发生一场旷世之战。
相传自天地混沌以来,天育上古神,凡生万物妖。妖若得道,便飞升成仙,若堕落,便应运成魔。妖魔数量庞多迅速壮大,自划天地长安石为迹,世称魔界。
三界稳定下来之后,曾有三样神物,维持着三界的元气平衡。分别是天界的百花琉璃盏,凡界的苍梧之泪,魔界的宝血玲珑。
魔君昱景野心勃勃,一路十万大军攻上九重天,只为至宝百花琉璃盏。天界安逸了百万年,即便战神绯上骁勇无双,杀退千万魔兵,却仍是敌众我寡,权益之下便向凡界求救。
若是百花琉璃盏被夺,那么下一个便会轮到苍梧之泪。孔雀帝君骆时方当即率领凡界飞禽走兽支援天界,那一战持续了整整百余日,可谓惨烈之极,天兵天将折损无数,最终战神绯上重创魔君昱景,将其斩杀在天帝座前,魔界元气大伤,而骆时方也耗尽了大半修为,战后立时闭关清修,至今还未出关。
天帝感怀他的大义,不但送了苍梧渊许多奇珍异宝,还在骆时方闭关期间,派天兵天将把守苍梧渊,随后更是命战神绯上收了苍梧渊王女骆欢为徒,这是万年来绯上神君的第一个徒弟。种种举措皆表明了他的立场——若是魔界对苍梧之泪下手,天界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大约是魔界失去了魔君大伤元气,因此对二界的进犯也只是小打小闹,这种情状持续了千年,也算得上是平静了,直到现如今,极乐岛凤凰太子与苍梧渊孔雀王女两情相悦定下婚约,此为凡界万年不遇的大喜之事,天帝极为重视,九重天上众家神君仙子纷纷携重礼相贺,一时间苍梧渊热闹非凡。

我坐在厅中的纱帐后面,默默瞧着众仙相互寒暄,面上皆是喜气洋洋。
再过半炷香便是极乐岛前来迎娶的吉时了,我唤过一个婢女,低声耳语了几句,她侧过头认真指道:“王女您瞧,坐在蟠龙宝座右手第一位便是百花神君,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一身白衣的,便是雏菊仙子阿滨,久闻她风姿楚楚我见犹怜,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瞧不出这小婢女还挺八卦的,我眼珠儿转了转:“她很得百花神君喜欢?”
“是呀,便是今天这个大日子,那些桃花梨花牡丹花,还在九重天上候着参礼,这百花神君只带了她一个前来,可不稀罕着么。”
我心中暗笑一声,来得好来得妙,来得呱呱叫,这便省了我好多事。
那婢女退下了,我眯起眼睛,在纱帐后面细细打量那雏菊仙子阿滨。她一袭白衣,纤腰不盈一握,眉目间隐着一丝淡淡的愁绪,确有一股与骆欢不同的柔弱风情。今日是她心上人与别人的大喜之日,偏偏她还被带来不得不强颜欢笑,顾盼之间,更见楚楚可怜的风致。
哼,想来这世间的恶人都是生了一副好皮相的,譬如那芳淮,再譬如她。这厮明知芳淮婚约在身还在背后勾搭于他,如此不顾廉耻撬骆欢的墙角,也该得到些报偿了。

我瞧准帐后无人,偷偷掏了个纸人出来,吹了口气。那纸人掉在地上,化作一个眉目伶俐的小童,穿的是普通仙家随侍的打扮,混在人群中极不起眼。
他鞠了个躬:“请主人吩咐。”
“过来。”我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了一柄小巧的玉扇,递给他道:“寻个偏僻之处,将这东西送给雏菊仙子阿滨,便说自己是极乐岛的人,晓得了么?”
小童眼珠儿转了转,直起身领命而去。我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只见那阿滨不知从何处回来,眉目之间添了几分血色,似是精神了不少。
与此同时,极乐岛的仪仗已到,大厅之外仙乐飘飘,芳淮一身红色喜服,神采奕奕的缓缓行入。
我目光一凝,只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厅中喧闹声渐止,众仙起身相贺。
芳淮一一迎合,只是不经意间总是向纱帐处望来,目光中携了几分探寻。
我心下快意,这厮此时定然搓破头皮也想不通,昨夜并无失手,骆欢不是失踪便是身死,苍梧渊无人主事,定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何以还能这般井然有序的迎客。
然他并未犹疑太久,似是极快便有了计较。
不过片刻之间,芳淮已走到纱帐前。他低下头微微欠身,隐住了面上神色,温柔似水道:“吉时已到,我来牵欢儿上轿吧。”
这是他惯会对骆欢用的语调,携着满满的情意,仿佛昨晚的一切皆不曾发生。我拂了拂满胳臂上的鸡皮疙瘩,缓缓站起身来。
你想来一探虚实,我便如你所愿。

两旁婢女揭开纱帐,我低着头向前行了几步,然后极慢的抬起头来。
芳淮眸中一紧,似是惊讶到极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骇然。不过只这么刹那,他垂下眼睫,万般情绪就此隐去,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极乐岛凤凰太子。
我吓到了他,便算只有一瞬间,心中也极开怀,可惜此时不能笑,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他顿了顿,依然还是循着礼节,递过花球红缎的一端,身子也靠得更近了些,目光锐利非常。我知道他在查探我的底细,可惜我体内确是养着骆欢货真价实的真元,不管是外貌还是内里都无懈可击,这厮便是想秃了一身凤凰毛也定然猜不透。
我没有接那花球,而是微微侧身避过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满堂大小神仙一直瞧着我们,眼下便都注意到不对劲儿了。
“今日大喜,蒙天凡二界诸位神仙驾临,苍梧渊蓬荜生辉,小女骆欢代父承谢。”我吸了口气昂起头,扬声一字一顿道:“只可叹世事无常,此婚事有变,已做不得数,今日堂礼就此罢止,众位神仙贺礼各自归还,改日骆欢定当登门请罪。”
这变故实在太快,一时间厅中众仙瞠目结舌,甚至苍梧渊的大小飞禽都呆住了,唯有芳淮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既不讶然也不悲怒,旁人大约只当他已吓傻了。

一慈眉善目的老神仙走上前来,宽和道:“姻缘天定,岂是儿戏?王女有何心结,可千万莫要有什么误会,届时悔恨终身,可是回天无力啊。”
这位老神君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我就怕无人问我,便正好借坡下驴,拿袖子抹了抹脸,一抬头已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不是误会……不是误会!他……他……他既和那九重天的仙子两情相悦,又何苦来招惹我,难道……难道是瞧我父君不在,我一弱女子好欺负么!”
这几句言语中包含的意思十分多姿多彩,声音一落,在场众仙又是哗然。芳淮在我身后,我却瞧不见他的面色,应是装得很惊惶吧。
“三界之中谁人不知,你二人乃是天作之合,又是即将大婚……”那老神君顿了顿,复又道:“凤凰太子俊雅无双,倾慕他的女神仙不知凡几……这当中定然有误会,只是不知王女所说的仙子是谁。”
想来他废话了这么多,大家真正想听的不过就是这最后一句罢了。话音一落,在场诸仙皆目光贼亮,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八卦气息。
我又掩面干打雷一会儿,吊足了众仙的胃口,这才在老神君的口水之下,伸出手指,缓缓指向了角落里的一个纤弱身影。
“是她。”

阿滨一怔,面色刷地雪白,只是她抬起头的时候,目光穿过了我,似是在看我身后的芳淮。
只是还未待我回头去瞧芳淮的脸色,旁边的百花神君已然很不乐意了,她面色沉沉望着我:“王女切莫血口喷人,极乐岛在南海,我百花殿在九重天,八杆子打不着干系,你怎说他二人暗通款曲?”
此事若是真的,百花神君固然面上无光,更重要的是九重天与苍梧渊的关系,天帝怪罪可就麻烦了。旁边立时有与百花交好的神仙帮腔:“王女空口白牙,说黑即黑,也要有个证据。”
……矮油,这可是你们自己要证据的呦。
“证据?”我立时做出一副愤怒得情难自已的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难道我愿意在今日这般丢丑?你向我要证据……难道他二人做了这等龌龊之事,还会在脸上写着,在身上藏着不成?”
百花神君是个急性子,我话音刚落,她素手便捏了个仙诀丢向了阿滨,似是想急于证实她身上什么也没藏。
阿滨浑身一震,白光灿然,从袖中陡然掉出一柄小小的玉扇来。
那帮腔的神仙捡起来,轻轻展开,念出了上面镌刻着的两行小字:“何日酬相思,卿卿类我心。”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情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神仙目光向下一挪,面色立时变了,众仙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柄玉扇的扇坠子十分精巧,用的是金红色的羽丝编织而成,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三界之中,唯有凤凰之羽才有这种风采。此物原是当初芳淮赠予骆欢的定情信物,她宝贝了许久,这才偷偷告诉了我。难为我昨晚在她房中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这玩意儿。

事情已昭然若揭,按照我的编排,此时应该声泪俱下的追问一句“既然你百花殿与极乐岛八杆子打不着干系,那这玉扇是什么”,然百花神君的脸色已然由黑转红,再自红变绿,乃是名副其实的“百花”了,效果这样好,我便也不用再锦上添花。
“阿滨……阿滨!”她气得哆嗦,怒道:“你做的好事!”
阿滨神色惊惶,却无言可驳。当然,她暗通是真,这玉扇也是真,没什么可狡辩的,只是此时众目睽睽,她无助之下,只好凄然望着芳淮。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转过身,终于瞧见了芳淮的面色。他倒不如我想象中那般慌乱,只是面色微白,神情还算镇定,却不去看那阿滨,只是定定望着我,眸中满满的惑然。
想不明白吧!要气死了吧!有苦说不出吧!
眼下他实是到了进退两难之地,不承认吧,百花琉璃盏就没指望了,承认吧,那这名声……呵呵。
我觉着到了添一把火的时候,便上前一步,微微冷笑:“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悔婚,并非我骆欢不义,而是他——芳淮负我!”

后四字一落,我信手扯下身上的大红喜服,露出里面骆欢常穿的浅碧色衫子,在这处处喜气的厅中极为扎眼,显得十分讽刺。
众仙已不知如何是好,芳淮盯着我,目光中有了一丝了悟。
狡诈如他,应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吧?眼下我只求退婚,并不打算揭穿他夺走苍梧之泪一事。昨夜权衡利弊之下,我觉着这神物委实是一个烫手山芋,有了要操心,没有更要操心。苍梧渊在凡界有如今的地位,大半都是苍梧之泪的功劳,且这三界之中,大约也不止魔界在觊觎它,是以在不明情势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苍梧渊已失了苍梧之泪。
如此一来,不管是骆欢的仙身还是极乐岛的仇,能相信和倚仗的都只有孔雀帝君骆时方,一切需待他出关后再从长计议。眼下,只要能顺利退婚便可,当然……还要先讨一些小利息。
芳淮缓缓越过我,行至阿滨身畔,对百花神君微微躬身,随即昂起头,一副十分磊落的模样:“事已至此,芳淮无话可说,婚事作罢,日后极乐岛定会给九重天和苍梧渊一个交代。”
苍梧之泪已经到手,他此时死赖着我已然没有用,倒不如顺水推舟,与那雏菊仙子阿滨凑做一堆,只不过……这名声确是实打实的不好听了。
且百花神君经此一事,已对阿滨大为不满,他再想算计百花琉璃盏,大约也没那么容易。
此举一箭多雕,我觉得我简直聪慧得人神共愤。

众仙大眼瞪小眼,百花神君更是气得扭头便走,只有那阿滨,垂下的眼睫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
终于折腾上位了,能不高兴么,哼。
苍梧渊大小飞禽送客的时候都呆呆的,大约还未缓过劲儿来。芳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行至厅口缓缓站定,忽然回过头来。
我正看着他,目光交接,似有什么猛烈碰撞在一起。
疑惑,愤恨,猜忌,杀意。稀奇的是,这些情绪之间,倒似我对他的愤恨和杀意更多一些,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疑惑和猜忌。
不过……管他呢,反正从昨夜起,我已与他永远不共戴天。
“太子殿下昔日的恩情,骆欢没齿难忘,定当一一报偿。”我笑了笑,缓缓道:“慢走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