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们更艰难。

一个女子,在异族突袭之前,开内城,护百姓,杀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带着全城老弱和悬殊兵力,抗下来势汹汹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后,不惜以身冒险,装疯落城,只为有个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帅作赌的机会。

她经过了怎样的艰难?

他知道她,一向不会享受在人之先,不屑争抢,所以,眼前的士兵们面黄肌瘦,怀中的她却已经瘦骨支离,抱住她的时候,会被她突出的腰骨咯着手臂。

咯得他连心都似在微疼。

这疼痛,从知道北严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该有太多在意的,或许会紧张,或许有点担心,或许也许立即行动,但不会太疼痛,只是朋友的关切,像当年,对扶舟和挽裳一样。

然而当他奔出丽京,绝然修改军报,威胁西凌总督,强逼天纪少帅时,所做的一件件事,让他越来越清楚——他为她,敢于应天下敌!

那彻夜的奔驰,那殚精竭虑的谋划,那无所顾忌的大胆,那谈笑风生背后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却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诉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中太史阑苍白的脸庞。

在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为她做。

“城上诸人。”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瞬间传遍全城,“安好否!”

“国公!”花寻欢大呼,“劳你援救,不胜感激!只是怎么会是您亲自带领?”

“因为只有我来。”容楚神情微微讥诮,“天纪大营和上府兵,还没出兵。”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来,是因为我得了一个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头看了看太史阑,“你们全城得救,也是因为她。”

城上的人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他怀中,却还没看出是谁。

“朝廷有令,需等北严尽量消耗西番军力,再由天纪和上府出兵,以便彻底将西番军留在北严。两军原本在青水关埋伏…”容楚娓娓将朝廷指令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夺令借兵的细节,只说自己得了消息,连夜出京,随即在天纪营调兵一万,亲来营救云云。

城上人们瞪大眼睛听着,几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北严就三千兵,又遭突袭失去外城,绝对不可能挡下西番,北严一失,内陆难保,这个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寻欢也眼睛发直,“纪连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这命令,他必定不会多事,他怎么会允许手下被国公带走?”

然而常大贵已经赶来,也含糊地将情况解释一下,他是天纪大将,城中有人认识他,听得他亲自作证,再不相信也没道理怀疑。

“按说我们这一万兵,夜袭两万人西番大营,也不至于摧枯拉朽,这么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夜袭之前,西番主帅耶律靖南,正被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伤,西番兵没有得到指挥,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会迅速大败,被我等驱逐。”

“这人是谁!”花寻欢目光亮亮地追问。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脸上掠过,杨成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随即容楚低下头,缓缓掀开挡住太史阑脸的披风。

“太史阑!”城上的惊呼如山崩海啸。

容楚手不停,继续掀开披风,露出太史阑满是血迹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见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这是必须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为太史阑正名,要让这一城的人,用最鲜明的方式,永远记住她。

太史阑的血,不能白流。

当初他不愿她卷入朝争倾轧,可命运自有其定数,如今她已经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对立面。

如何敢不让她更强?他纵要护她,也要她能护自己,拥有忠诚属下,是他要为她的将来,铺垫的第一步。

他待她,历经心理波折三层。

初见,为她果敢霸气所惊,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挡箭牌,好转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觉这个女子,会比前面三个更有韧性,会让宗政惠好好审视。

再来,他开始觉得,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转移宗政惠视线,无需拿她的安危做赌,他想雪藏她,隐没她,不要她出现在世人和强权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祸患。

可如今。

脉脉心情如流水,漫过心墙。是何时案前偷换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无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过人生必经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罢。

披风掀开,现苍白的脸,满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颜色都不辨,却依旧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腻,那是一层层浸润的血。

城上人的惊呼忽然凝住,苏亚眼底泛出泪光。花寻欢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经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杨成冷哼一声,道:“还活着?算她命大!”

他声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经轻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阑,在城破顷刻之时,为救全城军民,彻底解决西番,装疯、杀友、好让朋友将她打落城下,被俘时她与西番大帅赌命,要用自己的命,换西番失去主帅大败城下,她拼得重伤,刺伤西番主帅,动摇西番军心,才有我等一夜顺利突袭,才有西番大败,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营的人,冷然道,“北严被救,你等,苟活。”

这一刻风声忽然特别清晰,因为四面忽然特别寂静,城上城下,数万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见城墙灰尘剥落的簌簌声。

细微的簌簌声,众人心头却像落了瓢泼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锤,锤击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