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执行家法?

太史阑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指如铁钳,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发痛。

他伤在肩背之间,太史阑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苏亚上前要掰开她的手指,太史阑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太史阑望着那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觉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亚留了一盏灯,淡黄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太史阑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在司空昱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的呼吸,想着眼前的事,之后的事,想着要尽快让陈暮递交状纸,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审龙莽岭案。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快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温度给热醒的。

司空昱还是开始发烧了,高烧灼热,脸额如火,抓紧她的手掌也松开了,指间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

太史阑起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她并不会照顾人,拿着一杯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道怎么喂进他的嘴里去。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肥皂剧里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对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然后,柔情蜜意地喂…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所以最后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给他灌进去了…

这么粗鲁的喂汤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参茶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还将司空昱的领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湿了。

太史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还是让侍女来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准备帮司空昱擦干净领口先,手指刚刚触及他领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别…别…”他声音呢喃,带着深深的苦痛,“别走…”

太史阑低头看他,他没醒,被高热折磨得脸颊发红而唇色发白,辗转反侧,在深渊般的昏眩中浮沉,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美丽的,甚至在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氲的药气中,更加美而动人,那是一种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际中一弯瘦瘦的上弦月,散着迷迷蒙蒙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抓着太史阑的手指不肯放,却又觉得一波火焰烤了上来,一边喃喃道:“…别走…好热…”手指一拉,嗤啦一声,领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将掌心里太史阑那微凉的手指,靠上颈下的肌肤,她的指尖微凉,对此刻焦灼高热的他便如一块薄冰,将他从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赎。以至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太史阑没有动。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肤亮在幽幽的黑暗里,这个男子的身体,果然如他的脸一般,完美精细,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里新采出的茨实,光润,洁白,让人的目光触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荡了荡。

太史阑的目光,却从那一截洁白里延伸了进去,从那一线敞开的领口,越过一朵淡红的薄樱,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肤的光影交界里,她看见一条浅浅的白痕。

正是这条白色的痕迹,让她忘记抽回手指。

这似乎是…鞭痕。

再仔细看,白痕之上,似乎还有痕迹,一层层交叠,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经年日久。

交错的鞭痕?

这骄傲艳丽的东堂世子,金尊玉贵的簪缨子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谁能给他造成这样的伤痕?

司空昱热度越来越高,下意识抓了太史阑的手,靠在颊边磨蹭,一边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阑,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颊,低声道:“你很想你娘吗?”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意识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道深红的火线悬浮在半空,而对岸,似有极地冰原,皑皑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凉。他不得不踏上火线,那般暴烈的热,让他连心都似缩了起来。

无边无垠的热烧烤着意识,将一些深藏的记忆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娘亲,明明在幼时,曾经在她的怀抱里打滚,还记得她是那般的香软,记得从她膝上的角度看过去,她始终微笑又忧伤的唇角,记得她的手指也总是微凉,总*在他打滚时轻轻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握住他的手,却也没有离开,他听见一个女声,清冷而安静,仿佛星光,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在瞬间抵达它想要抵达的终点。

“你很想你娘吗?”

“想…”他几乎立刻冲口而出地回答,随即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涩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记忆已经在岁月中淡化,但当初那时绝望和寂寞的感觉,还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经忘记要为何绝望为何寂寞,却依旧在多年后无法控制叹息。

太史阑注视着他的笑容,很难想象那么骄傲自我的人,会绽开这样虚弱而又自弃的笑容,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连他都不愿面对的旧事?

“没有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记得她推开我…推开我…之后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她便不见了…”

“推开你或者是为了保护你,或者是不得不推开你。”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这么眷恋她,说明她平日对你很好,那又怎会好端端地推开你?或许在你远走的时候,她也躲在一边哭。”

“她…没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齐的女子,在这个社会没什么地位,我想从你平日的言谈来看,你们东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阑伸手给他拉好了领口,“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女子,在家长的决定面前,是没有什么抗争余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乱中,努力接纳并分析着她的话。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那没什么感情的语调,飘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识里,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清凉,那些灼热的温度锥心的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我想不起来她…我为什么忘记了她…”他困惑地喃喃问,“我是在恨她吗…”

“人总是潜意识中,拒绝那些曾让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阑弓起膝盖,摊开身体,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澄净的月色,“我三岁时,妈妈去世,我被人抱进研究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里面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包括我的母亲,我都忽然没了感觉。”

“你…也在痛心吗…”

“不知道。”她语气淡淡,“或许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大波来了,她和我不对盘,一开始总打架,打着打着,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了;再后来蛋糕妹来了,她那么甜,总在笑,我说的话又多了点;再后来小珂抱了进来,她才一岁,整天哭,不哭的时候看人的时候也泪汪汪的…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正常说话了。”

“…你有那么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还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太史阑喝了一口茶,“你好歹还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不在这个时空。”

“听不懂你的话…”

“不需要懂。”她道,仰着薄薄的下巴,“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惨,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来不是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着,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义。”

他不说话了,轻轻喘息。

门外有人轻轻停住脚步,是端着药汤,准备来替换太史阑去休息的苏亚。

隔着门缝,看见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司空昱在谵妄中对答,太史阑漠然望月,却在一声声回应,苏亚怔怔看着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颌,想不到坚冷如太史阑,竟然也会整夜不睡,替人开解。

这是不是独属于她的温暖和温柔?

苏亚缓缓退了下去——有时候,正确的言语和那个对的人,才是伤病的最佳良药。

屋内两人安静了一刻,太史阑也觉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额头,感觉热度好像退了一些,转身下床去取剩余的参汤,准备给他再灌一点,便换人来伺候,她好去睡觉。

她刚刚端来参汤,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张开眼睛。

这一霎他的光艳潋滟的眸子,无尽的黑。

随即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阑,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参汤,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凑上自己的脸!

太史阑身子一僵,迅速转头。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脸颊而过,落在了她的颈侧,司空昱也不坚持,顺势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阑正要推开他的手一顿。

这个骄傲男子,内心深处,对他那出身南齐的母亲,到底有多渴望?

那个走在岁月深处的美丽女子,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又带走了他生命里怎样重要的想望,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他忘记了她,却死死记得“南齐女子”,无论如何也要来南齐一趟,见一见南齐的女子,好去追寻昔日母亲的影子。

以至于他遇见她太史阑,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南齐。

以至于他重伤此刻,终于吐露心声,并下意识要抱紧那个冷漠却打动他内心的人。

太史阑眼前忽然掠过三岁那年呼啸的小车。

那寒冷的夜。

那永远的离别。

她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下时,落在了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软了软,发出一声漫长而满意的叹息,太史阑感觉到,他的热度,终于退了。

她正要移开他,忽觉身后有异响。

她回首。

人影一闪。

蓝衣飘飘,和风煦日。

李扶舟立在门前。

他拎着一只精致的壶,壶内药香气味浓郁,看样子是带给太史阑调养身体的,此刻却忘记放下来。

他只是在看着太史阑,她正半跪在榻前,搂着那个虚弱而美丽的男子,手还停留在他背上。

认识她至今,未曾见她如此亲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见她如此待他。

太史阑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两人目光相碰,太史阑一瞬间以为他会给她一个照例的微笑。

然而没有。

他似乎真的习惯性地想笑,嘴角已经机械地掠起一个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终平平地放了下来,化为深深的一抿唇。

相识至今,太史阑未曾见他笑不出过,一时竟觉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纹路,竟让人忽然感觉沧桑。

太史阑却在走神,想着此刻若是容楚碰见,必不是这般隐忍深刻,让人内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还是会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忍不住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觉得此刻此景,自己这么一笑,实在很傻逼很无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