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弯唇,李扶舟已经看在眼里,他有轻微的不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

一暗之后他恢复如常,把药壶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将司空昱放平榻上,随即扶起太史阑。

太史阑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紧紧扶住她的手臂,或者干脆推开她。

然而她再次估计错误。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将她往怀里一揽。

然而他也没能将她揽在怀中——太史阑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后撑,肘尖顶在了他的胸膛。

两人维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停顿一秒,随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阑收肘,站直。

两人站在榻前,太史阑背对着李扶舟,李扶舟背对门,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半晌,李扶舟才轻轻道:“我听说这边出事,赶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太史阑下巴对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给你的凝元丹给他用了?”

“抱歉。”太史阑答得简单,心中却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这东西应该极其宝贵,他又难免江湖倾轧,她该给他留着备用的。

“这是我想等将来你能练高深武功时,给你增加内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记了你是个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这小子。”

太史阑不语,两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约束住了,压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轻轻道:“太史…我是不是…彻底错了…”

太史阑侧头看他,“不,只要忠于自己的心,怎么都不算错。”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阑的手,太史阑立即后退一步,腿撞着床边,微微一响。

随即有人声音嘶哑地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立即回头,发现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绮丽的眸子还带着昏迷初醒的迷茫,却一把抓住了太史阑垂到榻边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闯进门来欺凌女子…来…人…呀…”一边软绵绵地把太史阑往他身边拉。

太史阑哭笑不得——这个一本正经的,我还深更半夜呆你房里里,你咋不觉得不对?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么心?没事,睡你的。”

司空昱却不肯放,问她,“刚才…刚才是你?”

太史阑想着他是问刚才和他对答的人吧,“嗯。”了一声。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叹息一声,道:“命…”

太史阑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叹命运做什么?却听见他对李扶舟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这是她的府邸,我来看她。”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温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温和的,瞧这说话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气喘吁吁地道,“…以后就是我的…”

嗄?太史阑脑袋一转,难得地呆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舍身相救的狗血戏码,不是该女人以身相许吗?她半分都没打算以身相许,还在考虑他养好伤之后赶走他,怎么他倒许上了?

这片大陆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随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谢你舍身相救太史阑,我想如果你需要这座宅子作为酬谢,太史阑一定也是愿意的。”

司空昱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太史阑想扶一把,想想还是没扶,她怕这一扶她就给赖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司空昱倚着床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语气却清晰了不少,显见得很是认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别想替太史阑做主,这个…我不允许。”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开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会忍不住把桌上的汤壶给砸到司空昱脑袋上去。

那样不好,好歹他还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对司空昱时,又恢复了他春风般的温和微笑,好脾气地道,“司空世子,我想,当你对我说出不允许三个字的时候,你已经不被允许了。”

司空昱第一时间显然没有听懂,不过当他转头找到太史阑,看见窗前背对这边负手而立的太史阑,沉默抿唇的表情时,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欢,所以不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见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谁允许。”

李扶舟似有震动。

“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太史阑转头道。

“你像今晚这样…照顾我。”

“没可能。”太史阑一口拒绝。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语气无奈,“…为什么会是你…唉…”

这句话触动了太史阑心中的疑问——确实,为什么会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讨厌她这样的南齐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观察她,在要紧关头救她,现在还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摆出一副保护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这一切,又不像是出于怎样深切的*,还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样疑问,“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刚刚认识太史没多久吧?真没想到,东堂的世子,会如此义薄云天相救我南齐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南齐人生死…关我何事…”他似乎支撑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开了我的藤囊,拿了我的…私记…按照我家族的规矩…从此她就是…”他倦极,缓缓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两个人都在凝神听他继续,结果他老人家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太史阑皱起眉——话说一半最讨厌!

还有,私记?家族规矩?听起来不太妙,私记是那只鸟吗?他的鸟不是还给他了吗?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来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烦。”

太史阑对那个“又”字很有点意见。

“我就是来看看你。”李扶舟轻轻道,“十三命人给我传话,说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这边没事,十三受伤了。”太史阑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李扶舟一惊,道,“他怎么没和我说。”

“也许是怕你担心。”太史阑眼睛一转看见那药壶,“我还以为你这是带给他的,气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伤,当然不会带给他,这是给你的。”李扶舟道,“你伤势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补养还是要注意,这壶药里有百年丁藤,对女子很有好处,也可以修补你的经脉,趁热喝了吧。”

“好。”太史阑走过去,倒了一碗药汁,仰头一气喝了,药味极苦极涩,难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气喝完,随即便觉得要呕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头强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快步过来,看她脸色煞白,忽然张臂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阑立即向后一让,她本身就靠着桌子,这一让不过是将桌子撞得一阵震动,砰一声放在桌边的药壶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壶虽然扶住了,药汁却溅了他一身。

太史阑身子一侧,此刻才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减轻很多,心知刚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气平胃,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然而李扶舟向来谦谦君子,之前她隐晦向他表示好感时,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此刻她已经明白表露拒绝,他反而稍稍改了风格。

“对不住。”她道。

“无妨。”李扶舟神态如常,将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浓重独特的药味,一时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阑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里,这人各种诡异。

两人到了赵十三的屋里,赵十三还没睡,景泰蓝在他身边睡着了,脚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赵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荣幸。

看见李扶舟,他还笑了笑,道:“麻烦先生了。”

“十三你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李扶舟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外敷内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谢了。”赵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浓好古怪的味道。”

“我刚才不小心把药汤溅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阑解释。

赵十三瞟她一眼,懒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说了阵子话,两人便催她抓紧时间去休息,太史阑也不客气,出了门,却没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经要亮了。

“苏亚。”她对等候在门外的苏亚道,“陈暮的情绪安抚好了吗?”

“他一直很犹豫。”苏亚道,“又想报仇,又怕报复。我跟他说,你不告,那些人一样不放过你,通城、北严、乃至今天的西局,哪个不想杀你灭口?天下之大,没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鱼死网破,把事情轰轰烈烈捅出来,那些人想要下手,还要考虑考虑后果。”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们已经秘密找来最好的讼师,替他写这份状纸。”

“多带点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陈暮要告状,不能从我这里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让你们去找逃逸的龙莽岭盗匪,找到没?”

“找到一个,按照您的关照,直接藏在了那里。”苏亚神情冷肃,“如果不是找到龙莽岭的盗匪,咱们还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牵连这么广,背景这么深,居然最后顺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阑点点头,神情冷静。

想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光是保护证人和案犯就是一件头痛事儿,龙莽岭的盗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当初抓获的那一批盗匪俘虏,在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踪”,她从北严脱险之后就开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是个知道内情的关键人物,但这个人怎么藏也是问题,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来。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腾掉乌纱帽,甚至…”苏亚没敢把“丢命”两个字说出来。

“折腾掉乌纱帽我就回二五营继续做学生。”太史阑淡淡道,“掀这案子,四个理由。”

“第一,龙莽岭案子看似只是一个盐商灭门案,但其实内幕深重,牵连极远,我怀疑之后的沂河坝水溃,乃至北严城破都与此有关,沂河坝溃坝,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毁去良田千顷,今冬必将粮荒,到时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严城破,更是大祸,虽然我带进内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进城,七天围城,他们的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阑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长气,声音沉沉,“当初内城是我开,但也是我下令关闭,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门外,我当时算着三天有援军,谁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们没有怪我,是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我救入内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这些上万数万的人命,没有人替他们讨公道,而我,我必须要讨。”

“否则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苏亚默然,她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太史阑迫不得已闭城,是为了救更多人,事后也没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终没有迈过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门泣血,只有太史阑听得最清楚,她下那个命令何等艰难,那样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怀?

“第二个理由,是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大,无论沂河坝溃坝,还是北严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现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这看似单纯的刑事案件,这将是唯一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