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龙朝忽然一声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窜起来,似乎底下真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老鼠在咬他,哗啦一下撞开了头顶的茅草棚,将一张脸暴露在月光下。

那个正抬头向这边看的刘队正,一抬眼,看见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张脸,雪色肌肤,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风流红唇。

刘队正一呆——好颜色!

再一低头,少年大概从床上起来起夜,衣衫不整,领口歪斜,露胸口半边雪白。

刘队正眼睛一亮。

好皮肤!

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营那些臭烘烘的汉子们,不知强过了多少,就是罪囚营这个新来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个,也没这份养尊处优的精致。

刘队正立即来了兴趣。

假凤虚凰的把戏,他原本也没什么心思,可是军营太难熬,他们这种好生供养的精兵营士兵更是闲得要捉虱子,偏偏少帅一向认为女人误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养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别的都好说话,不许碰女色却是绝对铁规,熬得他们这些壮年汉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这些把戏。

原来他是要锲而不舍想要拿下那个新来的倔强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觉得那么难缠的一个小子,还不如这个娇艳,更像个女人。瞧这性子,似乎也是个好说话的。

想定就做,他轻轻纵了下去,落到龙朝面前。

龙朝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掩上袍子,拍着胸口,道:“军爷,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吓死我了!”

“小兄弟哪里来的?”刘队正笑眯眯地望着龙朝,“面生。”

“卑职是昭阳粮库副使,给军爷们送粮来的。”龙朝一脸天真烂漫。

刘队正大乐——过路客,官小职微,什么后患也不会有。

“查验过身份没有?”他虎起脸,“怎么能随便半夜在军营乱逛?”

“啊?”龙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来撒个尿…”

“你的腰牌呢?通关文书呢?”刘队正一本正经伸出手,“拿来我看。”

“在屋子里…”

“那去你屋里看。”

龙朝垂头丧气应一声,回头向屋里走。

刘队长跟在他身后,神情满意。

屋子隐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龙朝推开门,走了进去,刘队长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道:“你还有个同伴呢?”

“床上躺着的不是?”龙朝一指。

刘队正伸长脖子一看,龙朝忽然脚一伸,把刘队长绊倒在地,门背后太史阑急速闪出来,手中人间刺淡蓝光芒一闪,刺入刘队正的背心。

刘队正有点僵木地趴着,太史阑蹲在他身边,对龙朝一甩头,“出去。”

“每次都过河拆桥…”龙朝只好嘟囔着出去,太史阑把门关好,低头问了刘队正几句话,半晌,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

她低头看了看刘队正——杀,还是不杀?

杀固然可能带来麻烦,不杀,麻烦更大。

“龙朝。”她敲昏这人,然后使唤手下,“去找条毒蛇来。要毒性带点麻痹的。或者你找来有麻痹作用的药草也行。”

“你以为我这里是药铺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药草有药草…”

“你不是号称少时周游天下五越西番都去过么,连这个都不懂?”太史阑斜睨过来的眸子凉凉的。

龙朝闭了嘴,开门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条蛇回来,虽说外面是野地,但这秋季也难为他这么快扒拉出一条蛇。

“银环。”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强,发作快,必杀死。”

太史阑让他扛着那刘队正出去了,趁巡哨过去之后,将中了遗忘的刘队正放在天魂营那边墙下,让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脚踝各一口。随即迅速离开,回屋子睡觉。

天快亮的时候,那边有点骚动,给太史阑她们送早饭的士兵说,刘队正半夜出去解手,给毒蛇咬死了。

那头很快把尸体拉了出去,没有对此多加调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刘队正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至于为什么一处在脚踝一处在背心,应该是他被咬倒下后蛇游到他背上给他又来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刘队长半夜出去是干什么的,寻欢不成被蛇咬,这叫运气,所以这整件事没有任何可以疑虑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营也不愿意声张出去引来执法队——少帅对这类事儿向来讨厌,可不能给他知道。

一个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两个运粮官的离开,天光刚亮的时候邰世涛最早起床,早早在门口打水洗地,昭阳城粮库马车辘辘经过院子门口,他没有抬头。

地面被水浇过一次又一次,青砖石洗得镜子一样,缝隙里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马车辘辘而过,最前面的车子上,坐着年轻的运粮官。

和背身专心洗地的邰世涛一样,她也不对这边看,只是垂着头,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马车的阴影,无声无息覆盖过来。

在彼此的影子交叠的一瞬间,她忽然伸手,虚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后往上,在脸颊稍稍停留,随即收回。

这一刻无声的保重,这一刻只能以光影诉说。

马车驶了过去,影子交错而过,他始终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蹲着,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一声声,数着她离去的马车声。

隔壁的喧闹传来,他从混沌中惊醒,恍惚里耳朵里还是那辘辘车声,他忍不住对路尽头遥望,山路迢迢,马车已经化为一个小黑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中。

忽然他听到隔壁关于刘队正暴毙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阳光下,脸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弯下身,牢牢将自己,抱成一团。

等太史阑回到昭阳城,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三天。

昭阳城的气氛外松内紧,吃了一个巨大的亏的西局,并没有急着来报复太史阑,事实上此时他们也没空对付太史阑,乔雨润猜到了太史阑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龙莽岭案,为了应付当前的危机,她顾不上先报仇,也不顾康王的阻拦,把手下剩余力量都撒入昭阳城及附近区域,西局探子们,拿了乔雨润的命令,强硬地夺取了昭阳城各处城门的守城权,封锁住了通往昭阳城的各处交通要道,务必要将太史阑可能的证人都拦截在昭阳城之外。

同时乔雨润也加强了对城内的治安掌控,她凭借她的西局优先权,对城内加强盘查,临街商户一日三惊,各家官员府邸都遭受监视,太史阑的府邸也找理由进来过,当然毫无所获。

乔雨润找来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个昭阳城,要想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那么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阑需要的时候,她总得把人提出来,提人的时刻,就是最好钻空子的时刻。

于是她开始沉静下来,开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阑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将这起案子掀开?想来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却不确定——太史阑的思维,本就不是谁都可以捉摸的。

昭阳城在两个女人的博弈中气氛绷紧,时间则在无尽的猜测和警惕之中滑过。

和乔雨润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阑这几天却显得随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阳城风景,每次西局探子们都跟着,想知道她是不是干什么秘密联络的事儿去,但每次她都是带着人胡乱绕城一圈半圈,两手空空地回来,倒把那些负责跟踪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阑折腾了他们白天,还要折腾他们夜里,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阑的府里就正门大开,护卫们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内跑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们也十分紧张,人人不得安睡,没两天个个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们最累,压力最大,绷得最紧的时刻,康王殿下王驾,终于驾临昭阳城。

行程单早一日送到昭阳城,太史阑早早揣了单子去找总督董旷,董旷看了单子,表示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气极臭,他老人家脾气上来,不管场合不管对方是谁,一定不会给人台阶下,所以这个公开欢迎仪式不可太过铺张,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众目睽睽下扫尽昭阳府面子,至于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后悄悄补偿,康王殿下不会介意的。

太史阑听了,“哦”一声,临走时说府中缺个好刑名师爷,顺手将董旷府中刑名师爷要走一个,说带回去让自己的幕僚们跟着学,出了总督府,她便问那师爷,“以民告官,有何说法?”

“要看该官员品级如何,”师爷道,“三品以下,状纸属实,无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属实,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说笑了,谁敢告王侯?”

“那就是没有律令规定,告王侯者的处罚?”

“没有,因为便是有这样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万苦告着了,王侯的余党,亲友,想必都是位高权重的人物,随便谁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么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么样的品级可以接状纸?”

师爷笑了起来。

“大人今天问的事情,真是我南齐自立国以来都没有的事。”他道,“《齐律》有云,接状者品级当在被告之上,否则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么最起码接状的也是王侯,这一条其实根本不成立,咱南齐现在哪有那么多王侯?”

“王侯接状,之后审理会是由谁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状纸,那么两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国家级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会同刑部以及案发当地府县首官共同会审。”

“如此,多谢。”

总督府回答完问题的师爷被带回昭阳府,随后他便没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阑以“需要师爷日夜授课,以助昭阳府诸位文案幕僚早日进入工作状态”为由,将这位倒霉师爷给留在了昭阳府内,连家都不能回,每日宁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处理家事,也绝不让他出府一步。

太史阑自己也很忙碌,因为一日后,康王王驾就要抵达昭阳府外十里驿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带人迎到驿亭。

这一晚,康王一行将在离昭阳城十五里的东平县住宿。

这一晚,太史阑府中有人轻身外出,对方轻功极高,守在太史阑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没能追上。

这一夜,东平县衙内,知县大人的书房内,忽然闪进了一条黑影,递给知县大人一封书信,知县大人看信之后,神色变幻,最终无奈点了点头。

那黑影满意点点头,闪身而出,片刻又回来,这回身后带了一个蒙面人,披风从头蒙到脚,看不出男女,但走动时的姿态,如风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严严实实,也不能掩住那般动人的线条和步态,知县大人在后头看着,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将这披风人交给他,随即离开,知县大人对着披风人凝望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对她道:“跟我来。”

知县大人带着这人往内院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不安——晋国公为什么忽然要有这样的举动?好端端地送礼给康王?这些大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卷入京城权贵的纠葛,可是拒绝晋国公一样会倒霉,唉,难啊…

半刻钟之后,他经过通报,在护卫的虎视眈眈之下,战战兢兢敲响了自家后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门,康王殿下今晚就暂住在这里。

门打开了,有护卫警惕地闪出来,再之后就是康王懒懒带笑,充满上位者雍容气质的声音,“唐知县?这么晚是来做什么?”

“殿下…卑职有薄礼相送…”唐知县笑着,将披风人轻轻向前一推。

披风人一声轻笑,青缎披风如流水般一滑,已经滑入了室内,康王一怔,刚说了句“这是什么意思…”披风人手指轻轻一抬,青色的披风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轻雪、砌玉山、娥眉粉腻缀樱花,却化身姿如玉脂。

室内灯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间暗去似被那艳光逼得自惭形秽。

披风下,那女子不着寸缕,却笑得尊荣高贵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来拉她。

唐知县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