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去打扰,天亮时把累极睡熟的皇帝抱回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把皇帝冰冷的小身子裹紧,老太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今早不会叫醒陛下,到时候直接告诉三公,陛下病了,不上朝,好歹把这一天混过去,这三天之约也就不存在了,陛下也就不用这样苦着了。

不过事情没按他的安排走,景泰蓝还是准时醒了。

他睁开眼睛,呆呆望着飞龙舞凤的穹顶半天,决然起床。

醒来那一瞬间,他有点恨自己养成的生物钟,恨自己身体最近调养得不错,为什么不睡过头呢?为什么不感冒呢?生病吧,生病就好了,就可以躲过那些烦心事,不看那些讨厌的嘴脸,不受康王嘲笑逼迫,不被迫下旨查办麻麻,和麻麻在梦里好好地抱妹妹玩了。

可是…他叹了口气。

“你是男人,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这是老天亏待了你,给你安排了这么杯具的命运。但人生而为人的最大乐趣或者说意义所在,就是抗争,和命运抗争,和不公抗争,和所有你所不愿面对的事情抗争。如果你不能退,那你就进,前面是山撞过去,前面是海游过去,你有可能遇见山怪,也有可能遇见美人鱼,可是你不去怎么知道?相信我,别放弃。”

“相信麻麻,别放弃。”景泰蓝咕哝着,自己起来穿衣服,“男人的责任。”

他坐在金殿上的时候,黑眼圈和熊猫似的,虽然给自己打了气,勇敢地来上朝,但当他看见康王脸上再也掩不住的笑的时候,还是很想蹦起来,喷他一脸。

朝会上,康王几次想提起太史阑的事情,都被景泰蓝,或者三公容楚给岔了开去,但无论怎么岔,朝会终究要结束的,在结束之前,这件事终究要提起的。

康王一开始还试图插话,后来干脆不插了,干脆笑吟吟地等着——总是要提起的,消息反正没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来,急什么。现在多看几眼那几人的心虚焦灼,多瞧瞧他们东拉西扯的模样,不也很有意思?

终于,所有事都谈完了,整座大殿,忽然就静了下来。

景泰蓝吸一口气,“退…”

“陛下。”康王的声音及时响起,“您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儿?”

景泰蓝又吸一口气,小脸难看地盯着康王,康王丝毫不惧地迎上去,“陛下金口玉言,微臣不敢忘记,不敢不提醒陛下,三日之约,似乎已经到了。”

他转身,四顾殿中,笑道:“诸位,有谁接到太史总督的好消息了吗?或者,有谁听说了静海任何捷报?”

四面静寂,有人细声道:“自然是没有的。陛下,静海关乎我南齐安危,一旦东堂下静海,快马行进,三日之内便可接近丽京地域!此事…必须有所决议,若再耽搁,影响的便是我南齐国运,百姓民生…”

众臣纷纷附议,不乏三公派系的正直大臣。

无论如何,社稷为重。无论太史阑之前建立多少功勋,最起码现在,静海在她手中危殆,她本人还毫不露面是事实,换成别的大臣,这样的罪早已锁拿进京。

这种情形,即使三公和容楚,在毫无凭据的情形下,也无法为太史阑开罪,最起码,调查都是要调查的。

景泰蓝将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投向容楚。

容楚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眼下也挂着青黑的大眼圈,很明显最近也没睡好。

景泰蓝失望的垂下眼,又看见容楚对他点点头。

他一怔,随即明白了容楚的意思,竟然是要他同意康王的要求了。

容楚确实是这个意思,此刻情势,已经不能强硬地保下太史阑,既然如此,那就先顺应朝臣之意,先罢了太史阑吧。他相信太史阑必然有难言之隐,到时候他自有办法给她脱罪。从内心深处,他还宁愿太史阑能借此机会甩掉她背负的责任,从此安稳地和他在一起。

说到底,景泰蓝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做,只不过他如此深*太史阑,根本不愿她受任何挫折,更不愿处罚她的旨意,从自己口中发出去罢了。

此刻无可奈何,景泰蓝抿紧唇,恨恨盯了康王一眼,终于道:“三日之期已过,朕自然遵守诺言。静海总督擅离职守,战事失利,有失察之罪,现予罢免…”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微,很多人没听见,容楚却忽然转头。

一直紧紧盯着容楚的康王起初也没听见,然而看见容楚的动作他也立即转头,他的位置比较靠近开着的殿门,就看见外头湛蓝的天空下,一只鸽子正振翅飞来。

训练战鸽和信鸽,是少数军中大佬才能做到的事,康王掌握部分军权之后,也花费了很多心思训练了两只,此刻一看见那只鸽子,心中就砰然一跳。

这应该是容楚的信鸽!容楚一定对静海的情势十分关注,消息也来得比别人快,此刻出现的这信鸽…

景泰蓝已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眼睛发亮,盯着那只飞进殿门的鸽子。

容楚的眼睛更亮,因为他看见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筒是红色的。他的信鸽,红色是喜讯,黑色是噩耗。

一边盯着信鸽,一边盯着容楚的康王脸色一变,忽然对身边一个男子使了个眼色。

他身边是内五卫中的翊卫总指挥使,也是即将合并的总五卫指挥使的有力竞争者,一身传承自武林世家的好功夫。

此时那鸽子正从两人身边飞过,那男子忽然跃起,一把抓下了鸽子!

“哪来的鸽子!”他大叫,“小心刺客,借鸽子散布毒物!”

康王立即扑了过去,也去抓那鸽子,伸手去扯那鸽子腿上的小筒。

这两下突如其来,其余大臣傻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容楚已经闪电般掠出。

站在康王背后的章凝抬脚就踹上了康王后心,啪一下好大一个脚印子,章凝大叫,“放开那只鸟!”

康王被踹得向前栽倒,居然一声不吭,手中紧紧抓着鸽子,迅速扯下那小筒,一边拔开小筒直接把里面东西往嘴里倒,一边大叫,“谁敢动我!谁敢…”

蓦然一股大力拉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脑袋被狠狠向后拉去,一瞬间他颈骨剧痛格格作响,他险些以为自己骨头给拉断了。

这么一拉,想倒入嘴里的东西自然落空,小筒落了下去。

一道小影子旋风般卷过,一把抓住那小筒,“我敢!”

康王头皮剧痛,生怕脖子被拉断,拼命把头向后仰,嘶声大叫,“谁!谁!容楚!我跟你没完…”

喉咙被拉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只垂死的山羊。

拉着他发髻的容楚忽然松手,把他脑袋向前狠狠一撞。

“咚。”康王的脑门重重撞在殿门的黄铜纽子上,伴随“啊”地一声惨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蓦然一声狂笑盖过了他的惨呼,那笑声如此巨大,惊得大臣们齐齐原地一跳。

景泰蓝抓着一张纸,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小胸膛一鼓一鼓,连腮帮子都在发亮。

小皇帝平日里乖巧机灵,有时候还羞涩甜蜜,秉持皇家尊贵教养,说笑不露齿也不为过,此刻笑得疯癫狂放,所有大臣心中都惊悚地飘过四个字“皇帝疯了!”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景泰蓝唰一下跳过来,骑在康王身上,啪的一声把那张纸,恶狠狠拍在他脸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尖声叫道,“捷报!捷报!太史总督于九月二十四,抵达黑水峪,士气大振,反攻东堂,逐东堂出黑水峪海域!九月三十,两国第二次接战,太史阑亲自督战,南齐再胜。击沉东堂战船两艘,击伤南洋炮战船指挥统领毕鑫!”

朝野寂静如死,康王瞪大眼睛,眼底刚才被撞出的漩涡,此刻换成痛恨和惊恐。

他脑门上,一颗和黄铜纽差不多大的包,正慢慢冒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景泰蓝把三天的焦虑、担忧、压抑和愤怒都在此刻笑了出来,“他娘的什么叛国潜逃,什么嫁往东堂,什么连战连败,什么辜负皇恩…谁让你们停止治疗的?统统给朕滚回去吃药!”

他把那张纸再次从康王脸上抓下来,龙爪手用尽全力,康王的脸皮子上顿时多了五个深红的爪印。

群臣噤声,只敢低头看地板,那张捷报拍在康王脸上,何尝不是拍在他们脸上?

景泰蓝骑在康王身上,大声道:“传旨!太史阑升一等伯爵,赏带刀御前行走。并麾下将官各升一级。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下去,直到章凝拉他袍子提醒,“陛下,不能再赏了,再赏您过年就没钱做新衣了”才肯住口。

“陛下…”被景泰蓝骑得胸口发麻的康王,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醒,“请让微臣起身…”

景泰蓝眼睛一瞪。

“你为什么要起来?”他道,“你现在不应该趁势钻入地洞里去吗?”

康王一张小白脸涨成紫红色,吭哧半晌才道:“陛下,您怎能对王叔如此?刚才容楚还重手殴打我…”

景泰蓝这才想起什么,随手将小筒递给容楚,对他眨了眨眼睛。容楚手一颤,将小筒攥紧。

“微臣殴打殿下了吗?”容楚诧然道,“微臣是在救殿下啊。”

“放你娘…”康王差点也学景泰蓝爆粗口,赶紧收住,怒道,“你救我,有你这么救的?”

“那王叔你要不要解释下,你刚才在做什么?”景泰蓝骑在他胸口,居高临下问他。

康王窒了窒,立即义正词严地道:“这是议事大殿,国家中枢,陛下和群臣都聚集在此,何等重要的地方,怎么能容许鸽子随意进入,这万一鸽子是刺客放的呢?这万一鸽子身上带毒呢?这万一鸽子动动翅膀,有毒粉落下来,伤及陛下,微臣等万死也不足以赎罪,所以微臣奋不顾身,冒死拦下鸽子…”

“所以你还无比忠诚地把信筒抢下来,怕信筒有毒,为了保证朕的安全和群臣的安全,冒死先把毒给吃了下去?”景泰蓝声音清晰,群臣们头垂得更低。

饶是康王脸皮厚如城墙,此刻小白脸也变成了紫红脸,却仍咬牙道:“是!微臣待陛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所以国公是在救你啊!”景泰蓝立即奶声奶气地道,“你如此忠诚,竟然为朕冒死服毒,国公和朕都不忍心王叔您如此为国捐躯,所以国公及时阻止了你,你应该向国公道谢才是。”

康王胸脯颤抖——气的。

但此刻话赶话到了这儿,他想不认容楚“恩情”都不成,否则自己也无法脱罪。只得低声道:“陛下,那您先让我起身啊…”

“哦,是。”景泰蓝笑嘻嘻盯着他,“不过朕很怕王叔余毒未清啊…”忽然笑容一收,身子往下一趴,压住了他的脑袋,勒紧了他的脖子,大叫:“吐出来!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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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那只拼命掏月票的桂圆!让她做一只风中徜徉的女纸!

第七十三章 获知喜讯

群臣哗然惊叫,万万没想到景泰蓝忽然来这一手。 孩子的力气抵不过大人,但景泰蓝原本就坐在康王胸口,压住了他的呼吸令他乏力,此刻肥胖的小身子全部压上了康王的脸,一双小爪子死死扼着康王的脖子,瞬间就让他窒息。

康王猝不及防,在景泰蓝身下挣扎,群臣在身后惊叫,大叫陛下住手,景泰蓝听而不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很讨厌很讨厌这个人,他只是想让他那张聒噪的嘴闭嘴,他只是受够了这些日子的压抑担心恐惧和逼迫,不…不止是这些日子,是很长日子,是他从记事起的记忆,只要把和麻麻在一起的那大半年拿掉,剩下的所有日子,都是压抑的、黑暗的、无奈的、烦躁的…

朝堂上慢慢静默下来,众人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小身子,和小身子下四肢胡乱挣扎的康王,都似乎隐隐感觉到殿中散发的某种决绝哀凉的气息…那小小的孩子,他压抑了多久?控制了多久?又暗恨了多久,才会在今天,大殿之上,心上大石落地之后,不顾一切,愤然出手?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去拉皇帝,甚至康王亲信也不敢,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康王无力挣扎,眼底渐渐浮上巨大惊恐——难道今天,大殿之上,皇帝陛下真的要亲自压死自己的叔叔?

康王…真是把皇帝给逼急了…他那最后的吞捷报,和巧言为自己辩解,实在做得过分了些,难怪那小小孩子控制不住。

而平日天真乖巧的那个孩子,一旦怒极发作,竟然那般狠,那般狠…

殿上忽然有人叹息一声,随即一双手,轻轻将景泰蓝拉了起来。

“陛下。”容楚的声音柔和地响在景泰蓝耳边,“微臣还等着康王殿下给微臣道谢呢。”

众臣都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也只有国公敢这么做了。

容楚神色平静,虽然康王真给扼死了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他不能让景泰蓝此刻在大殿上这么做。

当殿扼杀皇叔,这样的事情,足以让小小的景泰蓝永生背负暴君残虐之名,令群臣寒心,甚至皇位不稳。毕竟康王之恶,并没有全部显现在群臣面前,今日在群臣眼中,也不过是他为求胜行事过分了些,官场政争,手段百出,在这些大佬心里,这些都不算必死之罪,如果景泰蓝当庭便因此将亲叔叔扼杀,必然令百官警惕不安,日子久了就是隐患。

适当展现凶恶就够了,杀康王,总有机会的。

不仅杀,还要光明正大地杀,要让天下人明白他的无耻罪恶之后再杀。为杀恶人令自己担负罪恶——他配吗?

容楚轻轻叹息,想着那个北严城破案的重要证人吴推官,这个人他知道已经回到南齐,但是居然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上次在巷子里让康王看见的,不过是一个身形相貌和吴推官相仿的人,这个人是死是活,目前也没有定论。

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治康王的罪便容易了。上次的贪腐大罪,最后是康王请出先帝铁券,并削去世袭罔替恩典之后,由皇太后赦免的,现在的康王,行事更加谨慎,一时也没什么把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