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惊得抬起头来,“竟有如此之多?那万年宫的人数可曾点过?”

裴行俭回道,“内宫却还好些,如今点着大约是少了四百多人。据说麟游也有多处受了水灾,司空已经着人去县城。”

高宗默然无语,不由想起昨夜里把阿胜他们惊醒的那铜锣之声,还有漆黑一片中那点在远处燃烧的火光。侍卫与宫人算来人数差不太多,按说宫人还远不及侍卫们机警,能多活了这么多人下来,大半原因只怕要归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声音上,听说都是她的缘故……就听裴行俭低声道,“臣还有一件私事,斗胆求陛下赏个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说说看。”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开了口,“臣于一年多前认识了画师库狄氏,与她有婚姻之约,听闻她如今就在武昭仪身边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又依稀听到有内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实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变了脸色,便是帘后的武则天也不敢置信的转头看着琉璃。琉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怎么也没料到裴行俭竟会这样不管不顾跟皇帝说了出来——他明明昨夜是看见我了啊!难道是听说了什么?也不对,适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听见那番对话,可他这话,却怎么能接得这么巧?皇帝适才便有些不快,会不会就此恼了起来?

高宗冷冷的看着裴行俭,心思转了好几转,只见裴行俭眉宇间微有忧色,神色却是一片坦然,恍若刚刚说的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知为何胸口一阵发堵,却笑了一笑,“昨夜守约如此焦急,原来还有这番缘故!”

琉璃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武则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帘边往外看去,只见裴行俭已静静的欠身行了一礼,“臣无可自辩,请陛下责罚。”

高宗脸色更寒,正想再说几句,突然听见帘子后面传来了武昭仪的一声轻笑,高宗一愣,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气顿时悉数熄灭,突然有些心虚起来——怎么忘了媚娘还在里面!她不会以为自己在跟臣子争风吃醋吧?千万莫要让她误会了才好。

想到此处,他念头急转,脸色却舒缓了下来,“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晓,适才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责罚之意?说来这位库狄画师不但无恙,还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机智,如今会如何还难说得紧。也罢,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书房里还放了些文书,你去看看,若还有可用的便都取回来,你对内宫路径不熟,就让阿胜和库狄画师带你吧。”

裴行俭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谢陛下!”

帘子里,武则天推了琉璃一把,“还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鬼妮子,回头我再跟你细细的算账!”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声道,“多谢昭仪!”

武则天笑而不语,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沉静挺拔的身姿,心里暗道了一声难怪,眼见琉璃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低头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琉璃走到帘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礼,不敢抬头多看裴行俭一眼,垂眸转身走了出去,王伏胜正在门外候着,见到琉璃,笑了一笑,“库狄画师。”又向琉璃背后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们这就去吧。”

背后传来裴行俭温和的声音,“有劳王内侍了。”声音里似乎也带着笑意,琉璃的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一夜的暴雨后,天气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蓝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时分,阳光十分耀眼,好在万年宫处处绿树成荫,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干净的青石路上,几乎晒不到什么太阳。只是琉璃走着走着,却觉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温天的大马路上,额头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来——该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后!

来往的不少宦官宫女见了王伏胜与琉璃,都笑着行礼问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胜还多些,琉璃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王伏胜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库狄画师放的了,这万年宫里,昨夜能挣出一条命来的人,谁不感激画师?”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才道,“我也是一出来发现到处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里有我平日作画的一些东西,这才去放起火来。”

王伏胜笑道,“那也要想得起来,若是小的,只怕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琉璃心里有鬼,更不敢接这个话,王伏胜却道,“说来小的还没有谢过画师,昨日真是好险,画师若是晚来一点,只怕……”说着摇了摇头。

琉璃忙道,“王内侍太客气了,昨日便换做是你,你能不去唤人?”

王伏胜笑而不语,心里思量:昨夜若是换做他,他自然会立刻去唤起圣上,但肯定不会记得叫人打起铜锣来惊醒大家,更不会记得放一把火,好让漫山遍野的人都能找到逃的方向,这库狄画师平日外面看着总有些拘谨疏离,内里倒真是菩萨心肠……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悠远,王伏胜一时只觉得觉得眼前的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

进了仁寿门,站在门内平地的外侧往下一看,后宫的情形便一目了然,琉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山洪还没有完全退去,浑浊的黄色洪水在山谷中奔流,水位离半山亭似乎已有很远,但看上去依然让人心惊,真让人难以想象昨夜水淹到半山亭处时,又该是怎样可怕的一副场景——若是白天看清楚了水势,自己说不定根本就不敢下去唤人了!

王伏胜与裴行俭似乎也各怀心思,默默的站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往山下的紫泉殿走去,走下半山亭时,只见紫泉殿、回涧阁等处果然都已退了水,不少宫女宦官正在进进出出的收拾房屋、物件。三人刚刚走进紫泉殿的门,就看见有人抬着一个用布帘裹着长条形的物件走了过来,晃悠悠的从三人身边经过,琉璃脚下不由顿了一顿,心里一阵翻腾。只听身后响起了裴行俭温和的声音,“这里还没有收拾干净,你就在外面等着好了。”

琉璃摇了摇头,依然跟在王伏胜身后进了内殿,眼前东倒西歪的家具,头上湿淋淋的布帘,以及脚下厚厚的泥沙,无不提示着刚刚退去的那场大水。东边的书房自然早已被水泡得不成样子,书籍、文书就算锁在柜子里没被冲走的,也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字迹。此事原在意料之中,王伏胜和裴行俭东翻西拣,挑了些还勉强认得字迹的帛书装在一个木盒里。王伏胜便笑道,“小的还要去寝宫看一看,这里实在太乱,不如库狄画师先带着裴舍人到长廊那里等我一等?”

第65章 不管不顾 无怨无悔

万年宫北坡的环山长廊,是后宫里最阴凉的去处,长廊背靠山崖,面临山谷,就着山势蜿蜒曲折,倚栏而坐时清风拂面,不但琉璃平日爱来此坐坐,也是宫女宦官们闲暇时最爱来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分,往日里长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却踪影不见,静得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山风吹过时带起的声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红色柱子边上,那柱上绘的盘龙十分传神,鳞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柱子上的图案,脸色平静,耳朵却有些发红。

裴行俭站在离她不到两步的地方,看着她不语,半响才低声道,“琉璃,今日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琉璃下意识的想说一句“无妨”,突然觉得不对,他和皇帝说出婚约的事情,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这么大的惊吓”,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裴行俭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后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头越发惊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么?”

裴行俭看着她迷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么都知道。”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没有提到我。”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圣上要纳她入宫,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同意,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没有说出和他的婚约,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说了?他挑了那个时间,来回那些话,提那个要求,难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糊涂?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可能会激怒皇帝?还是说,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说出……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琉璃转过头去,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压下那点情绪,低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能掐会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么能知道寝宫里发生了什么?便是门口的宦官也不会容他在外面听壁角啊!难道他真像传说中那样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后才无奈的摇头,“这是什么话?知道这些还需要能掐会算么?只要会察言观色便足矣。”昨日夜里他听到了内侍们议论,有个库狄画师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当时惊喜之余,就有些担忧了,今日再看见圣上看她进去时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圣上还说了一句“说到救驾之功,朕差点忘了”!待他算好了时间,想好了该回的话的再过去时,圣上的脸色,看见自己的眼神,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她果然回绝了那份恩赏,却没有把自己说出来!

琉璃低头想了一遍,倒也隐约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既然会察言观色,难道没看出圣上差点恼了么?还那样不管不顾的直说出来,若不是昭仪在,今日还说不定会如何。”

裴行俭轻声的笑了起来,“琉璃,你总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俭目光平静的看着她,“既然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你都不惧,我又惧怕什么?难不成你一直只想着要自己担着此事?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琉璃只觉得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或许还不必说,其实昭仪已经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说出来的。”

裴行俭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本该早些说出来的,他本该更相信她,结果到底还是迟疑了片刻。至于到了后来那份上,他怎么可能还不说?他今日说了,圣上就算一时有些恼,却不会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说,这宫里却有太多急着取悦圣上的人,她再聪慧谨慎,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那么多算计?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冒这样的风险。

见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来,“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这样不肯说出我来,难道是我很见不得人?”

琉璃看着他轻松的笑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发苦,“你怎么会见不得人?是我怕说出来,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疯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名门之后,莫说别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疯——也许更疯的是眼前这个总是笑微微的家伙?

裴行俭沉吟片刻,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疯了!”

琉璃愣了愣,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裴行俭看着她的笑脸,脸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脸上不由一红,扭过了头去。半响转起头来,却见他依然凝视着自己,那目光里的内容绝不可能再看错,绝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怜悯同情,她只觉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颤了一颤,只是一直盘亘在心头的那个疑问又一次冒了出来,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开了口,“裴君,其实琉璃无德无才,身无长物……”

裴行俭明显怔了一下,“你还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约……”可是这话,却怎么也不能直接问出口。

裴行俭显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帘,半响才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真诚,“我也不知为何,你容我回去仔细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着他眼里藏着的那点促狭,牙根都有些发痒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俭绷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独独信了我?你怎么不怕我会骗了你?”

琉璃老老实实的道,“因为你是裴守约。”

裴行俭本来想笑,但看见琉璃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全是认真,心里不由变得一片柔软,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事,脸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来,半响叹了口气,轻声道,“琉璃,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时我其实在想,或许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着待有机会外放了再说,如今看来说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惊异的看着他,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能让他为难到说不出口?难道他其实已经有了好些私生子?还是说……

裴行俭沉默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头看着琉璃,“总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间颇多牵扯。说起来,我倒宁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过这些纷扰,只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将你拖进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或许那时你会怨我,会后悔。只是……我不会让这些烦扰你太久。”

琉璃只觉得松了口气,比起她的那些天马行空、荒诞可怖的念头来,他和族人之间的牵扯算得了什么?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面对的,再烦扰难道还会比她最早在库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这宫里的勾心斗角更复杂?看着裴行俭眼里那深深的担忧,她微笑起来,“你今日在圣上面前说了这番话,若是圣上就此恼了你,远了你,日后可会怨恨可会后悔?”

裴行俭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后悔?他只后悔自己没有更相信她,早些说出来,也好让她少受那点惊吓煎熬。自己一直自负看人不会出错,却终于还是没敢信她到底,毕竟以这样的功绩入宫,想来还会有不低的分位,天下会有几个女子还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含糊的口头约定?而自己,又能给她什么?

琉璃微微低下了头,语气轻柔,却有种斩钉截铁的干脆,“我也不会后悔。”

裴行俭看着琉璃,只觉得胸口涨得满满的,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静默良久,裴行俭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亲的官身应当已经定下了,不知那时你能不能出宫?”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俭——他还说不是能掐会算?那他怎么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仪求了这个情?

裴行俭看见她的讶色,却只是一笑,“不过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么大事,此次我随驾过来之前,拜见过尊亲一次,他也是极愿意的。”

琉璃惊愕之下,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笑了起来,见裴行俭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仪问我想求个什么赏赐,我就求她给我父亲谋一个流外官身。”没想到,裴行俭竟是早就开始下手了!难道他不应该是清如水明如镜绝不走这种后门么?

裴行俭不由也哑然失笑,半响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小事,我自然能设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仪那边去?”

琉璃有些心虚,她其实……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也会去做,她已经习惯了凡事都自己去谋算,去争取,习惯了绝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没想到自己谋划了两个多月,冒了这样一场风险争取来的恩典,眼前这家伙居然不声不响早就算计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烧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来自己还真是白忙乎了一场!其实,她之前根本就没把握能立下救驾之功,点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给皇帝和武则天引个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没有她,真还能有别人去唤起武则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这事情太过深奥复杂,不是她一时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拢心思,却见裴行俭正看着自己,只得赶紧笑了笑,笑容里多少有些讨好,“出宫之事,自然要听昭仪的,但我想着,明年总该能出来了。”

裴行俭眼睛一亮,“琉璃,我们明年就成亲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里不由一沉。

第66章 隐忧后患 旁敲侧击

裴行俭看着琉璃突然微微变了脸色,心下不由有些诧异,忍不住问,“怎么?你可想起什么了?”

琉璃怔了一下,心思电转,苦笑一声,“我突然想起,我画了两个月的《万年宫图》昨天放火时忘记拿出来了。”

裴行俭松了口气,微笑道,“你若没有忘记,那倒是奇了。”

琉璃也暗自松了口气,垂眸笑了笑,她想起的事情自然不是那《万年宫图》,从落笔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会烧了它,不然正如裴行俭说的,她在那种情形下还记得把画收起来,也未免太过奇怪。

其实她想起的是,自己若没有记错,应该就是明年,裴行俭便会被高宗一竿子贬到西域去,成为武则天通向皇后宝座道路上的第一筒官员炮灰……那么如今,她应该怎么做?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纷涌上心间,琉璃怔了半日,抬头看见裴行俭还在看着自己,目光里带着期待,这才想起他问的那个问题,脸颊开始有些发烧,刚才自己光顾着胡思乱想,都没想起,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是的,她曾经害怕过,怕自己不配站在他的身边,怕他命中注定的妻子会是别人,她甚至不敢太多的去想这件事情,可是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目光里的温暖,几乎可以抵消掉这个陌生时空里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就算是一个赌局,她也愿意押上这一把!

看着裴行俭,琉璃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裴行俭的眼睛越来越亮,慢慢的笑了起来,他平日的笑容总是温和里带着点清远,但这一刻的笑容却明亮得让琉璃眯了眯眼睛。她低下头,想藏住嘴角那份笑意,突然又觉得这样更傻,索性抬起头向他微笑起来。

相对无言中,似有一种暖暖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回荡,裴行俭走近了一小步,低头凝视着琉璃,琉璃看着他的眼睛,看着山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与衣角,突然间只觉得很想伸手帮他把头发拢好,把衣角抚平,这念头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敢再看他,转头向山下看去。

她没有看见,裴行俭的手已经握成拳头,背到了身后,只听见他低声的叫了句“琉璃”。

“嗯?”

“无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琉璃低头微笑,一时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眼前的青山蓝天,都美好得令人沉醉,就连山脚下的洪水,看起来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怖。只是眼睛无意中一扫,山下的青石路上,那个远远走过来的人,似乎是王伏胜。

这身影让她突然清醒了过来,迅速想了一遍,还是开口道,“你刚才说到出宫,其实我入宫没多久就曾跟昭仪说过,我身有婚约,日后是想出宫的。昭仪当时便应了,日后会设法帮我完成心愿。这些日子以来,昭仪其实一直很照看我,今日的事,便多亏了她,若是日后出了宫,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昭仪的恩情。”

裴行俭看着她,神情变得有些困惑,“你入宫之时,就和武昭仪说过你日后想出宫?你昨夜求她给你父亲一个流外官身,她都答应了?”

琉璃点了点头,如果现在让裴行俭知道,武则天对自己很好,让他知道武则天赞成他们的婚事,日后是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去反对武则天封后?

裴行俭的眉头渐渐的锁了起来,认真的盯着琉璃,“那今日早间,圣上是否跟武昭仪说过,想让你入宫?”

琉璃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不对,“昭仪也不知我愿不愿意,所以才没有提。”

裴行俭目光转向远处,默然无语,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肃然,琉璃一颗心顿时悠上了半空,忙道,“昭仪对人一直很好,就是有时会前思后想得多些,刚才若不是她,圣上说不定还会生气……”

裴行俭的视线落回到琉璃脸上,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半响叹了口气,“琉璃,或许是我多虑,只是,人心莫测,你一定要当心些,不要太信了别人。须知,世人原是大奸似忠,大恶似善,有些人看似毫无私心,其实不过因为他所谋更多。”

琉璃怔怔的看着裴行俭,突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弄巧成拙了,心里不由十分懊恼:自己说话怎么就没有再多斟酌些!裴行俭,他没事这么见微知著做什么?不,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岔了,以他看人的眼光,怎么可能会相信武则天会是善良无害的一个人?看来这事情,还得从别的地方入手,只是,眼下又该如何跟他说?

“裴舍人,库狄画师,劳你们久候了!”王伏胜笑嘻嘻的声音从长廊下传了上来。琉璃暗自出了一口气,裴行俭已笑道,“王内侍,是裴某劳烦你了才是。”

琉璃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见裴行俭已神色平静的伸手拿起装帛书的木盒,对上自己的目光,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

三人碰了头,还是琉璃和王伏胜在前面引路,王伏胜依然是谈笑自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琉璃也尽量自如的搭着话,倒是裴行俭更沉默了一些,琉璃乘转弯时悄悄的回头,看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到了寝殿外面,王伏胜进去回报,琉璃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裴行俭,裴行俭也正在看着她,嘴角含着微笑。下一刻,高宗的声音传了出来,“守约,你进来吧。”

裴行俭向琉璃轻轻的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进去。琉璃转身走向后面,他的声音从背后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渐渐的模糊,待她转过屋角,便再也听不清楚。琉璃低下头,微笑不可抑制的绽放在嘴角。

刚刚走了几步,迎面而来的一个小宫女看见琉璃,快步走了过来,“库狄画师,昭仪适才吩咐,你若无事便先去暖阁一趟。”

武则天?琉璃顿时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笑道,“自然无事,我这就过去。”

丹霄殿的暖阁并不算太大,昨日武夫人和琉璃几个还在这屋子里换了衣裳,不过此刻房间已重新布置了一翻,看上去却有几分像缩小版的丹霄殿寝宫,用一架八扇的屏风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看得见是一张六尺宽的檀香床,外面也是案几坐席等物,武则天便坐在案几后面,眼前居然堆着两叠文书。看见琉璃进来,便笑着招手,“快过来坐。”

坐?琉璃愣了一下,这外间里唯一的坐席就是武则天坐着的那张,武则天已笑着拍了拍身边,“你不坐近些,这账可怎么算?”

琉璃不敢迟疑,快步走了过去,苦着脸叫了声,“昭仪。”老老实实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诚诚恳恳的道,“今日之事,多谢昭仪体谅,琉璃不是存心想瞒着昭仪,昨日原就想说的,圣上恰好进来了,这才没说出来。”

武则天想了想,笑道,“也罢,算你说的有理。只是当初你和我提起有婚约时,怎么一点风儿也没露?”

琉璃叹了口气,“那时琉璃自己都觉得此事十分渺茫,不过是存个念想在心里罢了,只怕说出来,倒真成了个笑话儿。”

武则天微笑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促狭,“我倒想听听这个笑话儿是怎么来的。”

琉璃脸上忍不住有些发烧,却也知道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斟酌了一下只能道,“琉璃原先在西市做画师,曾经,曾经帮他做过一副六扇的夹缬屏风,说是给他恩师寿诞的礼物。因那画与一般的不同,便商议了几次。后来琉璃给夫人做那插屏,又求他来写过一回字,一来二往的就有些熟了,后来才……只是,琉璃也知道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

武则天看着琉璃笑道,“那为何如今又敢说了呢?”

琉璃对着这张随意的笑脸,心里不敢有一丝懈怠,垂头道,“琉璃原先不敢说,是因为和他的身份天差地远,说出来徒惹笑谈,可如今,昭仪对琉璃这般照顾,昨日又应了赐家父一个出身,琉璃便想斗胆……斗胆请昭仪成全。”

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昭仪,有什么成全不成全?如今看来,那裴守约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只是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不去他那里?以他裴氏子弟、天子近臣的身份,便是魏国夫人,也不好如何。”

琉璃沉默片刻,低声道,“琉璃身份卑微,能得君子垂青,已是莫大的福分。当时琉璃一身的麻烦官司,险些便连累了舅父一家,他又是蹉跎了十年才有这番际遇,琉璃怎能因为自己拖累了他的前程?其实,若不是昭仪与圣上如此情深意重,琉璃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此事的。昭仪的恩宠,便是对琉璃最大的成全。”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琉璃,似是没想到她会坦然说出这番话来,半响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有心的。你可知道,圣上适才已经说了,要把你赐给裴守约?”

第67章 有意效忠 无心插柳

皇帝要把自己赐给裴行俭?琉璃不由惊得抬起了头,张嘴刚想说什么,不知为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裴行俭那声轻笑,“琉璃,你总是小看我”,这淡然的声音让她刚刚急跳起来的心突然变得笃定起来,低头轻轻的叹了口气,“只怕是,他又要惹圣上不快了。”

武则天微微吃惊的挑起了眉头,眼前的琉璃神情沉静,眉宇间虽有担忧,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终于化成了一声笑叹,“裴守约竟是如此待你!倒不枉你一心一意为他谋算。说起来,两架屏风,一段姻缘,正是佳话,圣上最是宽厚的,定然不会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此事圣上却是不好过问了,不知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琉璃胸口一紧,索性抬起了头,“若非昭仪,琉璃只怕已为奴婢,连做妾都不可得,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姻缘?琉璃虽然胆小愚笨,却也知晓轻重,如今自然是要继续侍奉昭仪与夫人,待昭仪安枕无忧、无须琉璃追随左右了,或是昭仪觉得琉璃在宫外更能得用些之时,再想那日后也不迟。”

她神情坦然的看着武则天,心里却有些紧张:她这两个月若看得不错,如今的武则天,在后宫中已是安枕无忧。且不必说高宗在小公主死后再也不曾踏足皇后的立政殿一步,让后宫之人彻底看清了风向。更重要的是,她的手里,已经有了实实在在的权柄和人脉。此次来万年宫,皇帝在嫔妃里只带了她和邓依依,但殿内省、六尚局等后宫官署却是带了全套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武则天在打理万年宫后宫的诸般事务中,已将这些管理着后宫衣食住行的女官内侍们逐渐掌握在手里。那位远在三百里外的王皇后,实际上已是一无所有,至少在后宫里,大概是再也翻不出浪来。

聪敏如武则天,应当知道,目前她最缺的,已不再是后宫的帮手,而是外朝的助力——譬如裴行俭。

武则天看着琉璃清澈的眼睛,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便是以前母亲曾助过你,昨夜的事情也足足抵得过了,说来你今年已是十六,年纪也不算小,倒是不好再耽误久了,你且放宽心,此次待咱们回了长安,我必为你打算一番,你昨夜那样一番功劳,虽然不能抬举你入宫,总要多给你些体面。”

琉璃心里一松,忙感激的欠身行礼,“琉璃多谢昭仪成全。”又叹了口气,“昭仪再莫提昨夜,昨夜琉璃做的事情哪里抵得过昭仪的恩情?莫说便是没有琉璃,圣上与昭仪也定然能无恙;都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没有昭仪,琉璃下场又能比做鱼虾好得了多少?”

武则天的笑容果然更亲切了些,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你就是恭谨太过了些,我心中自是有数。”说着又指了指面前那堆文书,“你还未用过午饭吧,夫人那边应该给你留了,本想跟你多说几句,只是……这些却也不知要看到几时了。”

琉璃随着她的示意往案几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是两叠绢黄纸,离得最近的一份第一行写着“司空上柱国英国公臣绩”“太尉扬州都督监修国史上柱国公臣无忌”之类的字样,却不知到底是什么。

武则天看见她的神情,笑道,“你自然是不认得的,这是些敕书和奏章,因圣上身子有些不爽,看多了便头疼,原想让裴守约念,一则慢了些,二则如今万年宫外朝人手不足,他也是忙的,因此就推给我这闲人了,我正摸不着一个头绪。”

琉璃笑道,“昭仪过谦,琉璃就不打扰昭仪了。”那两叠公文放得齐齐整整,用薄签分门别类,有的已夹着纸条批注,哪里是抓不着头绪的样子?原来武则天的政治才华,这么早就已经开始显露……

她站了起来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走到武夫人的屋子时,门口的小宫女才通传了一声,武夫人便几乎跳了起来,眼睛亮亮的上下打量着琉璃,琉璃心里默了一默,只能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

武夫人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们都下去吧,翠墨,你叫人去把琉璃的食盒拿过来。”众人还未出门,她一把便抓住了琉璃的手,“媚娘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和那裴守约……”

琉璃索性坦然点了点头。

武夫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怪道你会找他写屏风,怪道他竟然就写了,我怎生就没想到!只是,他那样的命格,你难道就不忌讳?你的父母亲也愿意?”

琉璃想了想,依然点头。裴行俭说过,他已经拜访过库狄延忠,那家伙做起事情来定然是滴水不漏的,想来自己的那个便宜父亲有了当官的指望,绝不会介意自己嫁的到底是天煞孤星还是杀破狼君。

武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眼前之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比起自己先前疑心的陛下想召琉璃入宫,似乎又更好些,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可想过要再占卜一回?说来我在太史局倒还认识两个卜者。”

琉璃点头笑道,“若有需要时,一定来麻烦夫人。”——假如武夫人认识的是李淳风,她不会介意搞搞封建迷信活动的。

武夫人满意的笑了起来,一时有小宫女拎了个食盒过来,放在一边的小案几上,武夫人就笑道,“特意给你留的,如今你也没有房间,就在这里吃就是了。”

琉璃只得再三谢过,过去打开一看,是一碟炙羊肉和一碗水花冷淘,安安静静的几口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时,却见武夫人依然在兴致盎然的打量着自己,额角一滴冷汗不由慢慢流了下来。

……

丹霄殿的寝宫里,裴行俭也刚刚吃完冷淘,站起来欠身行礼,“多谢圣上。”

高宗刚刚听完御史大夫崔义玄回禀朝中的一些事务,正半闭眼睛沉吟不语,听见裴行俭的声音,睁眼向崔义玄摆了摆手,“朕再想想,崔卿辛苦了。”

崔义玄忙告退而去,高宗以手支颌,转头对裴行俭笑道,“听说你从昨夜忙到此刻,饭食都未用一口,若是朕不让人给你留上一份,难不成还要继续饿下去?”

裴行俭想了一想,也笑了起来,“臣还真是忘了。”

高宗呵呵一笑,“适才若不是武昭仪提起,朕也忘了,你和郑将军、薛将军、崔大夫几个都是一夜辛苦的。”

裴行俭心里一动,微笑着回道,“都是臣子本分,不敢言辛苦。”

高宗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朕倒依稀记得当初那架春江花月夜的插屏,似乎就是这库狄画师所画?”

裴行俭点头,“正是。”

高宗笑了笑,叹道,“你们既然当初就有情,为何耽误到现在?也罢,不如朕就将她赐给你,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裴行俭怔了怔,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成全,只是此事臣还未来得及禀告圣上,这库狄氏,臣原便是欲娶她为妻,故此才耽误了下来。”

高宗吃了一惊,支起了半个身子,“守约此言当真?”

裴行俭正色点头,“不敢欺瞒陛下。”

高宗怔了半响,摇头笑了起来,“守约,此事却有些匪夷所思了,你就不怕招来物议?你如今身份不同,那库狄氏虽然美貌聪颖,到底身世差些,便是两情相悦,纳回家便是,你如今已是六品,倒也置得起媵妾,为何定要娶她?莫非这是库狄氏所求?”

裴行俭淡然一笑,“臣身世畸零,原是被议论惯了的。库狄氏是在臣最落魄时所识,于我助力甚多,非但有情,亦有恩有义,更是臣的知己。臣不忍为避物议,便置她于委屈之地。说来此事库狄氏并未提过,然则人生不满百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所携之人,并非真心所悦之人,又有何趣?”

高宗慢慢的坐了起来,低头咀嚼着裴行俭的话,缓缓点头,“守约,你所言甚是,人生不满百年,若是连携手钟情的女子都须得委曲求全,着实无趣得紧!”

裴行俭一怔,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高宗却是不觉,越想越是感叹,扬声道,“阿胜,扶我去西暖阁!”

王伏胜忙走了过来,高宗心神不属,也未与裴行俭再说一句,扶着王伏胜便往后去了。裴行俭站在那里,半响长出一口气,摇头苦笑起来。

西暖阁里,武则天刚刚看完一份奏章,提笔写下两行摘要,吹干后夹在了奏章里,突然听见门口宫女扬声到,“圣上到”,不由也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还未迎出门去,高宗已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与平日颇有些不同。

武则天心中微动,笑着迎了几步,“陛下怎么过来了?这些文书臣妾才看了一半。”

高宗看着武则天,柔声道,“媚娘,辛苦你了。”

武则天越发有些惊讶,不动声色的看了王伏胜一眼,却见他满脸微笑,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心里这才踏实了,上前扶住了高宗的手,“陛下怎么突然这般见外?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高宗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媚娘,这些年来,也就你能为我分些忧。”

武则天轻轻的摇头,“若是没有陛下,臣妾此生早已风中飘絮。便是做再多,也报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高宗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放心。”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媚娘,你刚有了身子,原是不该操劳的,不过这些日子只怕还歇息不了,朕还有件事情让你做。”

“你也看了禇相刚上的那份奏折,建言拨款重新刊发《女则》,朕思量着,既然如此,不如让你再续写几篇,一道刊行天下!”

武则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高宗,《女则》十卷是长孙皇后所写,评点历代后妃,畅述为后之德,续写《女则》,刊行天下,他的意思是……

高宗看着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68章 暗闻私语 明送冷淘

中伏这一日的午后,万年宫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刻雨点便噼里啪啦的乱砸下来。琉璃和阿凌紧赶慢赶逃到长廊中,衣服还是湿了一半。因万年宫着实凉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缃色窄袖绫襦,虽湿了些,看起来还不狼狈。阿凌身上却是穿着宫中刚发下的玉色纱衫,被雨水一打,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她低头一看,忍不住跺着脚骂道,“这贼天气!”琉璃看着手里被打湿了大半的纸簿,不由也苦笑起来。

万年宫的那场大水如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被水淹过的宫殿楼阁都已收拾过一遍,若从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两天的几处院落,大多数地方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不过,武昭仪并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进了丹霄殿侧后方的御容殿里——位置相当于太极宫里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礼仪,亦渐同皇后。

琉璃并不知道这消息传回长安,会引起怎样的震动,然而在万年宫里,一切似乎都显得顺理成章,只是在武则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见的女官内侍越发的多了,武则天也越发的忙了起来,又要主持后宫事务,又奉旨修撰《女训》。入伏之后,暑湿加重,高宗的头风发作过两回,每当此时,武则天还要帮他翻看奏章、处理敕书。琉璃陪着武夫人去看她时,她常常是连闲话都没时间说几句,好在气色却愈显鲜润。

武夫人则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云殿里,遥遥对着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别处又分外凉爽几分。琉璃自然也随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侧的西楼里。

琉璃如今也是极忙的,一场大水之后,武则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过,这一次,她选的服色文饰一反从前的淡雅低调,变得庄重华丽。尚衣局的绣工们固然日夜开工,琉璃也几无休憩之时。

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节假日,官员固然不用处理公务,后宫六尚局等处也能歇假一日。琉璃这才得了闲,出来四处逛了一番。她的《万年宫图》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见过那图样,生生的叹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决心,这次要重新好好的画一幅出来,若能流传后世,也好让人知晓群山之中,曾有这样一座人间仙境般的宫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时间来勾画草图,便又挨了这场雨,她心里忍不住嘀咕:难不成这《万年宫图》是属龙的?跟雨水也太有缘了些!

待到长廊中站定,琉璃随意望了一眼,心头倒是定了几分,入伏之后,这宫中上下人等都讲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觉,长廊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原本她选这个时辰出来就是爱这份清静——如今后宫里人人都认识她,个个见面都必要跟她见礼问安,她平日出来连路都走不快,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画画?此刻偌大的长廊里也只有她们两只半湿的落汤鸡,倒是省的丢人现眼了。

雨势越发的大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这长廊本就不深,一阵风迎面吹来,雨丝随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两人无法,只能沿着长廊里侧往西走,指望着能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出的岩石下面,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雨点已经变得淅淅沥沥,琉璃回过头去正想与阿凌说话,却见阿凌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侧耳听着什么。

琉璃好奇心起,也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两步,竖着耳朵一听,果然长廊上面的亭子里似有人声传来,听得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琉璃心里吃了一惊,若是隐私之事,听到耳朵里岂不是自找麻烦?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摆手不迭,又凑到琉璃耳边道,“是阿胜和邓才人。”

王伏胜和邓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却听头上传来那女子的声音略高了些,“这些话再莫拿来哄我!我这身子已是毁了,永世都无出头之日!还有什么日后不日后?”正是邓依依的声音。琉璃这才记起,这邓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没有调养得大好,如今倒是住进了北坡高处的一处楼阁里,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听见她的声音,琉璃都快忘记万年宫里还有这号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劝说了几句,雨声渐歇,他们的声音倒是听得更清楚了。邓依依冷笑道,“阿胜,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别无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场比我更惨!”

男子的声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强,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蒋司医那般本事,连昭仪都调养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这时也辨别出来,说话的果然是王伏胜。

两人又说了几句,说的倒也不过是如何调养身子,又如何奉承圣上的话。半响就听邓依依叹道,“阿胜,多亏你还照看着我,不然只怕我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过问。”

王伏胜道,“圣上也是惦念着你的,不然怎么会想起给你送这碧玉竹枕?昭仪不也常给你送参茸过来?你好好保养,再莫多想了。”

邓依依冷笑道,“这话说来,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胜沉默半响,似乎叹了口气,“雨也停了,只怕圣上起来会找我办差,我先回了,你记得好好吃药才是。”邓依依言语含糊的低声说了两句,随即人声渐远,再无动静。

琉璃心里琢磨,这两人莫不是从小在宫里就认识的?听着交情不像一年两年了,面上倒是从来没有露过。回头就看见阿凌眼睛闪闪发亮,忙拉着她走出老远,才低声道,“今日之事,还是莫要告诉别人的好。”

阿凌轻声笑道,“奴婢自然不会说,阿胜平日就是极照顾人的,这要说出去,他的前程岂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听那话头,他和邓才人似乎是旧识,说的却也没有甚么,这事情难道在宫里也犯忌讳?”

阿凌点头道,“自然是,邓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罢了,如今已是才人,却和圣上身边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并没什么,也是犯忌讳的。这邓才人以前虽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怜的,奴婢又何必做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顿时想起邓依依刚被擢为宝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华丽,容色又是何等光艳,也不过半年多光景,就成了这般模样,心头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则天身边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径。

一时风停雨住,天边的乌云还未完全散去,一轮白日又出现在空中,阳光直射下来,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干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犹在,两人只得重新回排云殿换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来喝了一杯从殿外醴泉里打来的清甜泉水,还没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宫女嘻嘻哈哈的跑了过来,“大娘,大娘,昭仪唤你过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惊,这时辰武则天怎么会突然想起叫自己过去?只是看这小宫女笑得甚欢,心里倒也不甚着慌,站起来便跟着过去了。

万年宫山顶几处宫殿之间都有长廊相连,从排云殿东门出去,穿过一道长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门口,一路进到了东殿里,只见武则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几前面,提笔写着什么,看见琉璃进来才放下笔,站起来笑道,“大热的伏日,听说你尽在后山走,怎么也不怕晒黑了?”

此时之人,无论男女都是以白净为美,莫说女子离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寻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则天、武夫人,不到红日西沉绝不出去。琉璃却是不爱傅粉又喜欢晒太阳的,好在她天生肤白,只能笑着答道,“琉璃倒是喜欢晒一晒。”晒着太阳,会让她觉得心情愉快,莫说她的皮肤原是晒不黑的,就算一晒就黑,她也会照旧贪恋那点温暖明媚的感觉。

武则天看了琉璃一眼,摇头一笑。琉璃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绫纹罗绯衫,系着单丝碧罗笼裙,红配绿的颜色,却一丝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皎洁如月,忍不住赞了一声,“今日昭仪气色真好!”

武则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赞赞你做的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镂金牡丹的绣图,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不由也笑了起来。此时工笔花鸟画还未出现,她画的这些绣样的确是独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则天便道,“今日是中伏节,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这些随驾的却也说不上什么,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叶冷淘的加造,也算是应节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晓,这入伏讲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则天说的荷叶冷淘,她午间已吃过,大约以荷叶汁揉面,削薄片入水,熟后再过凉水,拌上香菜等调味,出来后盛在牙盘里,色碧味凉,当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则天让尚食局给万年宫随驾官员开小灶,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武则天见她愣愣的看着自己,又灿然一笑,“听闻裴舍人近来日夜辛苦,我让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来,不如你去送上一遭?”

第69章 暗潮汹涌 情愫荡漾

从丹霄殿往前,便是万年宫的主殿大宝殿,只在大朝之日才会用上。和万年宫其他宫殿一般,这大宝殿规制不大,不过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但琉璃碧瓦,粉墙玉阶,又是矗立在天台山的最高处,在日出日落之时看去,当真是“珠壁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大宝殿前的两道长廊幽延回转,通向几座东西向的殿宇,便是随驾的中书、门下两省的臣工们办公及居住的所在。

琉璃走在这人字拱顶的秀雅长廊之上,心里多少有些扑腾。这个月以来,她再不曾去过丹霄殿,却也曾听武则天说过,水灾之后诸事千头万绪,随驾官员中长于庶务者本就不多,司空李绩又着了风寒,高宗便让曾任刺史的御史大夫崔义玄统筹、裴行俭协理,清点善后修葺重整的各种事务,两人安排得井井有条,高宗曾笑言,这两人都是有文武之资,实务之才的。

想来这一个月,他大概真的是辛苦。只是,武则天这番安排,却不会那么简单……最近难道还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成?

琉璃正想得出神,就听走在她身边的宦官魏安道,“库狄画师,往这边走。”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一处小院前。

魏安笑道,“裴舍人就住在里面,您看是否要小的先去通传一声?”

琉璃忙道了声不敢,这魏安也是咸池殿里的管事太监,品级与刘康相当,年纪还要略大些,她哪里敢这么拿大?只能笑道,“咱们都是奉命来送加造的,有什么通传不通传?”

魏安笑着点了点头,拎着食盒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那院子并不大,屋前种的两棵合欢树倒是颇有年头了,院角的绿苔中卧着几块奇石,正面是一间面阔三间的楼阁,两边廊下各有庑房,此刻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树上知了的叫声。魏安上了台阶,从廊下转到南面,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抬手轻扣了两声。琉璃只觉得心也砰然跳了两下。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孔,看见魏安和琉璃,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魏安已先笑着开了口,“今日中伏节,我等是来给裴舍人送冷淘的。”

少年立时笑了起来,行了个礼,“请内官与阿监稍待,我家舍人这就来迎。”

魏安忙道,“不敢劳烦舍人。”说话间只听踢踏声响,裴行俭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可是魏内侍,快请进。”

魏安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了进去,琉璃默然跟在后面。只见里面原是内外两进的屋子,裴行俭正站在外屋当中,大概是午睡刚起,形容与平日颇有些不同,身上穿了件白色短衣,青色下裳,外面披着月白色的半袖,头发只是用了一支木簪挽住,脚下穿的是双木屐,不冠不履,容色清爽,比往日平添了十分洒脱随意。

裴行俭看见魏安身后的琉璃,笑容一凝,随后才慢慢加深,转头对魏安道,“如此暑日,劳烦魏内侍了。”

魏安正低头打开食盒,双手端出一个折枝花纹的带盖银碗和一个装了几块金酥小饼的牙盘,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听到裴行俭的话,直起身笑道,“不敢当,若是没有裴舍人日夜辛劳,小的哪里能过上这伏节?是圣上和昭仪惦记着裴舍人近来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过来。”

裴行俭微微欠身,“臣多谢圣上与昭仪的赏赐。”

魏安又对琉璃笑道,“库狄画师,您看这里还有一份是要送给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画师却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这里等小的一会儿,小的回头过来再找您?”

琉璃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武则天必有此意,但脸上忍不住还是有些发热,点了点头,“有劳了。”

眼见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个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门外,屋里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窗外的知了声似乎越发的响亮了。半响,只听木屐踢踏两声,裴行俭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着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觉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又听见他低低的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心里突然有些鄙视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头来努力展颜一笑,裴行俭慢慢的也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的光芒明亮愉悦,突然道,“琉璃,你饿不饿,陪我用一点可好?”

琉璃忙摇头,“我,吃过了。”

裴行俭却道,“只用一点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期待之色,顿时再也说不出“不好”两个字,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让出半边位置,抬眼看着琉璃。

琉璃和他并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觉得感觉十分异样,脸颊已不可抑制的烧了起来,悄悄看了一眼裴行俭,他在正低头拿开那银碗上的盖子,距离这么近,能看出他的确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侧面轮廓线极其漂亮,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有着雕塑般的流畅,睫毛又长又密,所以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放好碗,侧头看着琉璃,嘴角微扬,把那碟金酥饼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从袖子里拿出干净的帕子,包住一块不过半指长的酥饼,小口吃了起来,金酥饼里的馅料大概是乳酪,凉了之后味道着实有些发腻,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俭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并不算慢,也有些随意,一碗冷淘没过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却安静得只能听到银筷碰触到碗边时发出的声音,动作里更是似有一种悠然的韵律,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顿时让本来想多陪吃一会儿的琉璃有些自惭形秽,咽下第二块酥饼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块。

裴行俭看了琉璃一眼,夹起了一个金酥饼,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几口冷淘,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从琉璃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怀中。

琉璃一呆,想说你把帕子还给我,又觉得说出来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手将银碗碗盖盖上,把碗和盘收拾到了案几的一边。却听裴行俭道,“琉璃,多谢你。”

琉璃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他的脸上有一种异常明亮的光芒,看见琉璃讶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饼那般冷腻,你竟然空口吃了两块。”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实在不大明白他怎么会在意这样的小事。裴行俭也不多说,只双手一按站了起来,“我适才本是准备煮茶的,你若喜欢,我这就煮给你喝。”

琉璃下意识的就想摇头,这时候的茶她自然喝过,味道绝对只能以古怪来形容,库狄家煮茶的加的是盐、姜和枣,安家则喜欢加酥油和胡椒,让她这个喝了十几年绿茶的人简直欲哭无泪。但看着裴行俭,开口却变成了,“只怕魏内侍就快回来了。”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你且放心,没半个时辰,他绝不会回来。”

琉璃想起他还没看见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么跟他这般熟?”

裴行俭愣了一下,才笑道,“哪里?只是他曾替武昭仪来拿过一次文书,我认得他的声音罢了。”

琉璃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因为从小便学了绘画,因此对长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过目不忘,但比起这个随便就能记住路人甲声音的家伙来,显然简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来,“你先别急着煮茶,我,我有话跟你说。”想到要说的话,一时又有些说不出口。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琉璃,轻声道,“可是武昭仪答应了一回长安就让你出宫?”

琉璃震惊的看着他,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习惯于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让你来,自然不是因为这碗冷淘。”

琉璃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一沉,好在她这个月来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许觉得武昭仪心机深沉,只是那后宫里,若是毫无心机的,连自保都不能。昭仪待下人一贯宽厚,我在咸池殿几个月,不曾见她责罚过一个宫女;待圣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里,见圣上出来了才肯一道离开;这次的事情,也多亏了她从中周旋。想来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么要紧?昭仪不曾薄待过我,我日后即便无从报答,总不能辜负了这份恩义。再说,我得罪的,又是魏国夫人……”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柔和里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过问,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此次一回长安,宫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万事都要当心一些。”

琉璃心里也叹了口气,他这算勉强答应了么?只是“多事之秋”,难道说后宫之争这么快就已经到了朝堂之上?“为何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