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一局,我只能应战,绝无逃避之理。”

柳如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那长史的意思是?”

裴行俭伸手在棋盘上随意一拨,“此局的确是死局,无法可解,只能破之!”

柳如月不由唬了一跳,“裴长史,你这是……你可知,此事或许能破局,可对你自己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裴行俭呵呵一笑,长身而起,“世上之事,总不能全然计较于对自己有利或是有害,该做则做,该担则担,裴某身为西州长史,此事我不来做,又教谁来做?柳阿监的善意,裴某心领了!”

小芙的茶却还没来得及煮好,忍不住叫道,“长史请稍等……”

裴行俭笑道,“今日就不偏小芙的好茶了,前两日裴某也得了好茶,想起倒是许久不曾煮给家人品尝,今日风和日丽,正是煮茶的好日子。”

眼见裴行俭笑着拱了拱手,毫不犹疑的大步走出门去,小芙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轻声问道,“姊姊,这长史究竟是要做什么?”

柳如月怔了半响,看着被裴行俭随手一拨,已经混做一团的棋盘,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是要,玩火。”

第31章 风雨前夕 一触即发

小小的院落里,数十个大小花盆里的绿色都已生长得蓬蓬勃勃,加上在风中微微飘荡的葱绿色撒花门帘和浅绿色窗纱,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咕噜噜”,茶水沸腾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裴行俭伸手拿起茶釜、分茶、移盏,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琉璃略等了等,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大约是因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喝茶,当这种带着清香的咸咸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流过时,她竟突然觉得多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裴行俭也在低头喝茶,脸上前些日子常见的倦色一扫而空,眉宇间又回复了原先的清朗舒展,整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却有一种稳如磐石的笃定。琉璃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今日想起回来煮茶了?”

裴行俭放下茶盏,“也没什么,府衙里的事差不多处置完了,今日柳阿监突然请我过去,看见她那个妹子在煮茶,才记起前两日有人送了我一匣大佛寺的好茶,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煮茶给你喝了,你喝着如何?”

琉璃笑着点头,看见裴行俭眼里的笑意,又有些觉得好笑,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尝不出茶叶的好坏么?只是听到柳阿监三个字,停了停还是问道,“柳阿监怎么样?可是有事要咱们帮忙?”

裴行俭摇头,“她看着精神还好,请我过去只是听说了我要整顿赋税之事,说是可以送我一种装病的宫中秘药。”

装病?裴行俭怎么肯装病!琉璃不由轻轻摇头,“柳阿监也是一片好意。”

裴行俭抬眼看着琉璃,半晌才道,“为何你不劝我躲开此事?”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俭,她为什么要劝他躲开?他来西州,不就是为了治理一方、稳固后防的吗?难道还拦着他,说这样做有风险?做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反正她也习惯了。

裴行俭的目光似乎一直看进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突然伸手将她额前垂下一缕秀发拢到了耳后,手指在她脸颊上轻柔的划过,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当心些,过几天我出去时,阿古会留在府里,你若要出门,一定要带上他。”

他的手指上带着茶叶的淡淡清香,微笑和声音也比平日多了份异样的柔和,琉璃怔怔的看着他,随即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裴行俭笑得淡淡的,“没什么,以前我一直怕时间来不及,如今倒是放心了,大约再过几日,他们便会在武城那边准备好,我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

阳春三月,正是春耕过后田间活计最繁忙的季节,只是在离西州不到半日路程的武城乡的各处田间地头,那些往日里被人们精心伺候的绿苗青秧,如今却是无人肯去多看一眼。每个村落里,无论是悍妇闲人,还是老丈幼童,不是躲在家里翻箱倒柜,便是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半个月前,一道官府的告示便如惊雷般将整个西州震荡了起来:新任长史裴行俭要整顿西州税赋,催缴历年所欠的租调!而七天之前,更是定下了追缴拖欠之事便从拖欠最严重的武城乡开始。

随着消息一天天的变得越来越确切,人们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一次,不是那些好说话的西州本地差役来乡里走过一个场,而是大唐派来的官员要动真格的了——那位断案如神的裴长史,竟也不过是郭都护那一路的货色,一个吸血自肥的贪婪之辈!

这几天来,当那些面无表情的西州衙役和府兵在村长里正等人的带领下,闯进武城乡各家各户的大门,让他们重新统计清楚的赋税欠单上按上手印,又将家中田地车马奴婢余粮等逐一登记在册时,不少人已几乎看到了这些东西将被官府缴没一空的可怕前景。

人心惶惶中,有的单身汉已经将家中不多的那点衣裳细软打包,打算看势头不对便一走了之,哪怕就此变成个逃户,也比去吃牢饭强。更多的人家却在不安中渐渐的生出激愤来——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大唐的官员竟又要开始折腾西州人了么?

也不知是谁先说起“刑不罚众”:武城乡的土地原比别处要贫瘠,也没有像样的牧场果园,日子自然比别处更艰难,有几户人家如今能一口气拿出十几石粮食、十几匹绢帛来交上几年来所欠的赋税?官府难不成还能把大家都赶到野地里去?听说这次来催缴的是张怀寂张参军,敦煌张氏世代居住西州,想来是不会对大伙儿赶尽杀绝的……

然而到了三月十一,就在官府收缴欠税的前一日,“张参军坠马,明日由裴长史亲自带人来收缴”的消息,便像是在被大雪压弯的枝条上又加上了一块石头,又像在油锅里溅上了一点火星,在一片近乎绝望的惶恐中,武城乡民众胸口的那把怒火反而腾的烧了起来,原先的传播与地头村口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群情汹涌。

“正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总比活活的饿死强!”

听得不远处人群中爆出的这一嗓子,一名脸孔圆圆的年轻差役站了听了一会儿,才一脸若无其事的转身走到村头的另一头,向另一名差役说了几句,后者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仙儿,平日你弄弄鬼也罢了,如今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被叫做小仙儿的差役皱起了眉头,“都什么时辰了,我还开这种玩笑?不信,你去听一听,说的都是什么好话?而且是越来越出格了!武城这地方是什么民风,你还不知道?如今这情形看着竟是不好了,你还是赶紧让府衙里多派些府兵来才是,明日没有两百号人,只怕弹压不住!不瞒你说,我心里直跳得慌,决计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想,便是让上头虚惊一场,也比真出事了咱们却未回报过强!”

那名差役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我便信你王小仙这回!”说着到解开村头树上系着的一匹马,翻身上马,一溜烟的向西州城方向去了。

王小仙望着远去的飞尘,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念了两句“无量天尊”,只是佛爷和天尊们显然都很忙,没有听见这位小差役的祈祷,他从吃过午饭一直等到日头西沉,西州那边竟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王小仙又到村头转了一圈,那围聚的人群似乎并没有减少,男子低沉的抱怨混合着妇人尖锐的诅咒,听起来越发让人心慌。他忍不住站在路口伸长脖子往西州城的方向看,好容易远远瞧见有几十匹快马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马队竟是在大路上一掠而过,直奔武城方向而去。

王小仙呆呆的看着远去的马队,半晌才跺了跺脚,走回村里给他们几个差役安排的屋子里。原本到这处小村落来办差的四五个人,已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转了一圈实在呆不住,换了件便服又走了出去。

这一夜,村头聚集的人群直到三更才慢慢散去,越来越响亮的咒骂声传遍了整个村子。王小仙半夜后才溜回了自己的屋里,呆呆的看着对面依然空着的木床,心头充满了惶然。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大亮,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便有了动静。没多久村头便聚了百十号男女。大约是前一夜骂得累了,此时没有人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在刚刚发白的天色里,沉默的走向几里外的武城。

王小仙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的一片沉默并没有让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背上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没走多久便忍不住觑了身边的村正一眼,“今日不是各家的户主去武城听命便好么?怎么跟来了这么些人?”

村正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上几分,淡淡的看了王小仙一眼,“王衙役,若是今日你的父兄去武城,你能不跟去看一眼么?”

王小仙怔了一会儿,一张白净的圆脸像包子般皱了起来,“我家便是尚贤乡的,过两日也要收到那边,家里也欠了十石的粟米,十丈的帛布……”

村正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咱们西州人,谁家不是差不多光景?除了那些做着买卖、牛羊成群的大户,谁家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粮食布帛?前些年到了交租调的时候,谁家不是勒紧腰带从口里省出来的?刚刚宽松了这两年,却又碰上这样的……煞星!”

王小仙神色微动,迟疑道,“裴长史只怕不是这样的人,我在都护府里亲眼见过他神机妙算,把那个盗牛贼真的算了出来,平日看着也再和气不过了。他原是刚到西州,不知就里也是有的,若是大伙儿今日好好跟他说说,让他明白大伙儿的苦处,想来不会不讲道理罢?”

村正冷笑了一声,“他倒是想讲理,只是今年是什么年头,这些官爷,哼,难不成还能把咱们这些人的死活看得比他的前程更重?”

这些日子来,唐军已从长安发兵,今秋便要与贺鲁部开战,西州必须筹备军粮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各县各乡,王小仙不由便想到自家人为了让自己吃上这一碗饭做的事,又想想裴长史身上那件墨绿色的官衣,一时不由默然无语。

距离武城那七八里地的路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曙光里,两山之间那小小的一座城池分外显出了几分肃穆。只见在东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经零零落落的站了一些粗布麻衣的人影,有人认出了王小仙身后的这些人,走过来招呼了一番,王小仙也在人群背后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连忙走了过去,只是看见那几张脸孔上并不轻松的神色,脸上的笑容顿时便凝住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空地上聚集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不过五百户的武城乡,需要上交税赋不到四百户,此时却到了足足一千多人,多是高大的汉子和半大的小子,也有少数打扮利落的妇人,看去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连空地前方略高处放着的那张高足大木案,也被衬得像玩具般的不起眼了。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声音虽然不大,但那股压抑的愤怒之意,便是站到了离人群老远的地方,也清楚的感觉到。

随着太阳跃然而出,武城的东门缓缓推开,阳光中,几十个人从城中策马而来,直到他们在空地前翻身下马,王小仙才认出,当先一个正是裴长史,陪在他身边的高大男子则是武城城主范羔,仓曹和户曹两位参军也跟随在侧,后面那二三十人则是都护府和武城的差役,最后三十人才是一身戎装的府兵,手扶腰刀冷着脸往人群边一站,刚刚轰然而起的议论声立时静了一静。

王小仙忙往城门处又看了几眼,的确还有人在往这边走,却看得出都是平民装束,他不由便是一愣:今日怎么才这么点人?难道西州那边压根就没有收到自己的告急?如今来的这些府兵和差役,比前几天派到这边来登记财产时还要少了一倍多!他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群,那一张张越发阴郁的脸孔让他的心顿时一点点的提了起来,他忍不住向另一个老差役靠近了几步,却听见对方也低低的“唉”了一声,声音似乎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从武城的方向陆续走来的,是一些打扮比农户体面许多的西州人,在空地上占据了靠东一角便默默等候。一袋袋的文书也被差役从马鞍上解了出来,有几册格外厚实的便被小心的放到了高案的中间。

太阳已经慢慢的升了起来,阳光勾勒着案几后的晃动的人影,当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一步,在案几后站定时,一千多人的空地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武城城主范羔雄浑的声音在旷野中传出了老远,“今日把本乡所有课户传来,所为何事,尔等想来早已知晓,本乡租调地税拖欠不是一日,如今局势动荡,军粮吃紧,正是西州上下一心,共度难关之即,西州裴长史如今就在此处,望各位识清大体,莫以为此次还可以蒙混过关!”

说完,他回身向裴行俭拱了拱手,声音几乎不比适才小多少,“裴长史,武城乡三百八十二户课户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拖欠数目清算完毕,家产登记在册,如今人已到齐,请长史发落!”

一个修长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越来越刺目的阳光中,没人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静静站立着的一千多位武城人,一时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

第32章 十面埋伏石破天惊

裴行俭静静的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似乎一点开口的打算也没有。初升的阳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脸庞上,把他们压抑在眉宇间的愤懑和敌视映照得纤毫毕现。然而随着沉默的时间一点点的延长,人们脸上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帘。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扫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眯了眯眼睛——这些人不是来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开始收缴欠税的尚贤、安西两乡,家中也欠着粮食布帛,此时,他们心里的不安,只怕不比这些欠税的课户少太多吧?待会儿只要乱起,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过是保住这位裴长史的一条小命,却也不必让他回去得太过完整……

不过,这位裴长史如今一言不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算出麴世子半个时辰后便会带人赶到,收拾局面?想到关于这位裴长史长于神算的那些传言,范羔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走上一步,沉声道,“长史,您看这时辰已是不早,咱们是不是也该早些开始清缴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听得清楚,许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这位平素颇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俭也转头看向了他,范羔这才看清他脸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俭已不急不缓的开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见,应当如何开始清缴?”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两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的行参军张怀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鲁莽,请长史恕罪,下官一切听长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让裴行俭成为那个挑破武城百姓最后一丝侥幸的枪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当那杆枪!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绝不能坏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俭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当真?”

范羔心里微松,忙肯定的点头,“下官原是为配合长史而来,焉敢越权行事?”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胆请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没来由的心里一寒,退后一步,下定决心再也不开口。

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范城主居然在裴长史面前如此谦卑?不少人看向裴行俭的目光里,不觉又多了几分忌惮。

裴行俭这才向下面扬声道,“请各位村正里正到前面回话。”他的声音温厚而清晰,不带一丝火气。武城乡的十几个村正与里正却不敢怠慢,忙忙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案几前站定行礼。

裴行俭点了点头,“诸位不必多礼。”

村正里正们纷纷抬起了头,离着两三步的距离,他们这才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裴长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温润,并没有一丝想像中的阴冷可怖,又见他微微低下头,开始翻动案几上那几摞厚厚的文书,村正们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书上,立时认出正是几日前各家各户按上手印的赋税欠单,刚刚放松些的心弦顿时又紧了起来。

裴行俭片刻后才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困惑,“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乡的百姓半数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朴实之辈,并非刁民,为何赋税之欠却会如此严重?”

村正们顿时便愣住了,这话教他们从何回起?难道说你大唐的制度太过苛刻?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一时竟是无人开口。范羔也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又警醒的闭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农户也听清了这个问题,低低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难不成这裴长史真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晓?

裴行俭等了片刻,见无人回话,声音略提高了一些,“诸位身为村长里正,原有协助官府收缴税赋租庸之责,武城之拖欠,比别处尤为严重,可是因为各位的失职之故?”

此话一出,村正们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过来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应声道,“小的们岂敢失职,实实是赋税租庸之数目太高,若是按数缴纳,只怕武城乡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户!小的们也是无法可施!”

裴行俭惊异的挑起了眉头,“竟是如此么?”转头便看向范羔,声音里多了几分肃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税赋,真是因为税负太重?为何不曾听你说起过?”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俭,只能回道,“启禀长史,武城的税赋是郭都护时定下的,多年来一直如此,下官以为长史已然知晓……”

裴行俭断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为郭都护所定,却不知这等税赋会令武城一半百姓倾家荡产,请问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属实?”

看着裴行俭蓦然变得冷肃的面孔,范羔心里急转了几圈,想到麴世子要将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咛,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回道,“是否属实下官也难以断言,只是郭都护在时,课户从不曾拖欠过税赋。”

人群中不由“哗”然一声,人人看着范羔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善了,听这一问一答,裴长史明明是不知就里,但他范城主难道还能够不知道?这般一说,是打算像那个郭都护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钱粮吗?

范羔听到这一声,心里知道不好,刚想再开口,裴行俭已转头却看向了适才开口的周村正,“敢问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样是这些赋税,为何郭都护时不曾拖欠,郭都护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数以上?难不成真是后来的两位都护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听见范羔的话,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里,闻言抗声道,“郭都护在时,的确不曾有人胆敢拖欠税赋,只是不少人家几年里便穷得精光,还有人索性做了逃户,或是托身于官宦人家为客户谋口饭吃。柴都护到时,也曾登记过各家产业,见实在无法催缴,才容大伙儿缓了一缓,这三四年间麴都护仁慈,我等才略积了些米粮钱帛,长史既然也令人登记过,不妨看看,有几户人家不卖掉牛马田园便拿得出十几石粮食、两三匹布帛?”

裴行俭皱眉道,“裴某也曾听闻西州不甚适宜种桑养蚕,庸之一项原是艰难些,只是每丁百亩田地,这一年四石的粟黍,为何也交不出来?”

这声一问出来,人群中立刻有无数个声音叫嚷了起来,“哪里有百亩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数的?”“我们这里,有十亩便不错了!”

裴行俭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众村正,众人忙点头不迭,“正是,当年郭都护均田时,是将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种之田地,别处或者还多些,我们武城这边,一丁不过十亩而已!”

裴行俭沉吟半晌,转身直视着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当真,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范羔自打适才说了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听见这一声问,心里倒是笃定起来,裴行俭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把火烧到他的身上么?这样的场面世子早便料到了!当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请长史明鉴,村正所言,的确并非虚言,这也是麴都护四年里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军粮筹集事大,若是听任租粮、地税拖欠下去,则军粮如何着落?没有军粮,您身为西州总揽政务之长史,如今又负责清缴赋税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来,此等责任长史可承担得起?”

“长史此时的确可以放手不催,可试想他日大军开到,西州仓中无粮,那时长史再想替百姓说话,难不成军中总管们还能听任士兵饿着肚子拼杀?届时长史与西州官员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税粮还是照旧要如数缴纳,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无可回转,长史的一片体谅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声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众人耳朵里,刚刚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数,但此时听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来,不由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声道,“七日前,裴长史曾有令,须在今日之内,开始清缴武城历年拖欠赋税,下官这才将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处,也好教他们明白,长史之命不可违,大唐制度不可坏!长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头再下清缴之令,只是这番出尔反尔,岂不是教属下们无所适从?”

“长史,课户们之欠单在此,家中产业之清单亦在此,您决心早已下,此时又何必再来问属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来日军中也会据此而收,您如今犹豫不决,不过是令武城子民心存侥幸,回头又让我等更是为难!”

人群里,许多人的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范城主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了,今天这位裴长史如果不收缴钱粮,日后定然下场悲惨,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马,回头该清该拿时也绝对不会手软,适才那番问话,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那大唐的官员、军队,何尝会管他们西州人的死活?嗡嗡声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进了几步,东边把角那一块的几十个打扮体面之人,看了看明显情绪不对的人群,脸上不由露出疑惧之色,脚下便往外溜出了几尺。

骚动中,裴行俭一声也没有出,伸手按在了那两叠厚厚的欠单之上。

人群中,几个大汉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提气高声叫道,“大伙儿莫被他骗了!横竖没有活路,咱们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样叫出“把那些欠条和账簿都抢了烧了,才能不被这些唐人逼死!”裴行俭的身后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厉声断喝“住嘴!长史还未决断,你们想做什么?”

白三的声音比范羔还要洪亮几分,加上那一身的气势,顿时便把那人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另外几人愕然片刻,还想吵嚷出来,裴行俭已抬起头,声音朗朗的道,“来人!”

他身后的几位庶仆立刻走了上来,裴行俭声音里有种金石般的决然,“点火,把这些欠单都给我烧了!”

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几个庶仆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随裴行俭这两个月来,在他们心目中,这位长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脚下只略微一顿,便依言上来把文书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这才“哗”的一声沸腾起来,范羔脸色已是大变,厉声道,“裴长史,裴长史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城主提醒得对,此物若是留着,迟早会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烧了之,才能让大伙儿安居乐业,不但武城的要烧,全西州的欠单,裴某都会烧掉,让西州子民从此不必再背赋税拖欠之债!”

说话间,一位庶仆已打上火石,凑到文书边上,纸张是何等易燃之物,顿时腾的便烧了起来。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灭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挡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赋税之事是由我家长史主管,你想做什么?”

有人高声叫道,“烧了,真的烧了!”声音都变得嘶哑了。这高足案几本来就布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块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从不敢置信,变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挡住,前行不得,只能高声叫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快,快上去灭了火!”

差役们和府兵此时也回过神来,却无人肯挪动一步——他们家中也欠了赋税,如今裴长史要一把火烧掉西州人历年所欠,自己为何要去拦着?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稳稳的,“把这些赋税的账册也烧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烧了欠单,竟然还要烧了账册!他是当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赋税之欠,还是已经算出世子今日早已布置好,就是要使人烧掉这些东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这把火?可是,乱民所烧,和他自己令人去烧,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位裴长史难道是疯了?

几人动手之下,四百张欠单和一整袋的账册,转眼间化成了越来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脸上,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范羔的脸色越来越黑——世子待会儿就要到,他该怎么跟世子说?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裴行俭,他忍不住怒道,“裴长史,今日这把火放起来容易,只是大军到时,我看你如何跟他们交代!”

正要欢腾起来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句怒喝压得沉了下去。

第33章 与君无涉 一劳永逸

裴行俭徐徐转身,看着范羔微笑道,“此事,与范城主无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来日自然敢当,不劳城主费心!”

范羔指着下面的人群道,“那他们呢,大军无粮,难道不还是要从他们身上出?裴长史难道能保证届时我西州子民不用为交军粮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俭摇头,声音清清朗朗的传出老远,“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军队出征是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灭突厥叛党,不但是要令贼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乐业。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这欠单先去收缴了钱粮上来,其结果定然是大军未到,西州人已半数倾家荡产,这又岂能是大军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说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温饱,却不是要令百姓为了虚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无百亩之田,早便该按实授之田收取赋税,郭都护、柴都护当年所为,原是不知就里,而麴都护心存仁慈、体谅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误会了前面两位都护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调整赋税。”

“今日我烧这欠单,是因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赋税,早便应该按亩计租,按户纳税,又何必留着这些欠单,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倒说得轻巧!刚想开口,却听一声欢呼声不知从人群中什么地方响了起来,随即欢叫喝彩之声便轰然响起,震耳欲聋,良久不绝。东边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户户主虽然不至于欣喜若狂,却也大大的松了口气,烧掉的欠单里自然也有他们的那份,那十来石的粮食、几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们心上,可一场动荡能就此弥于无形,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波的欢呼声中,火光渐渐的熄灭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风一吹四下飘扬。看着那一堆灰烬,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离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几位村正和里正,眼见裴长史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沉静坚毅,在阳光中几乎令人无法直视。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觉得胸口的激荡难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来,“小人先前误会长史了,请长史恕罪,多谢长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他这一跪,身边的那几个村正里正也立时跪了下来,纷纷道,“多谢长史!”

裴行俭忙上前一步就要将他们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静了一静,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转眼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谢裴长史”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范羔侧身让开半步,脸色沉得有些发黑——这位裴长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赋税来市恩于民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他冷冷看向了裴行俭,却见他微微一怔,突然对着跪倒的人群深深的还了一礼,随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谢我,都起来说话!”

眼见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来,裴行俭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诸位请听我一言,裴某今日所为,不过是做了身为西州长史应做之事,不值得诸位如此相谢。须知西州如今已经大唐疆域,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从今往后,西州赋税也将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户户得温饱,有钱有地者,要多尽子民之职责,孤老贫弱之人,则可尽承圣上之恩泽!”

“其一,租调之量,从今日起,按实际田亩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调半丈。日后每丁授田,亦按西州旧制,每丁授良田四亩,部田六亩,沙丘荒漠之地,此后一律不计!”

也就是说,不但以前欠的粮帛作废,以后也再不用交那么多了?人群中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欢喜的低呼。裴行俭伸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忙都闭上了嘴,只听他又接着道,“至于地税,诸位或许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时,圣上便曾下旨,令诸州以户缴纳地税,分天下课户为九等,从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缴粟米青麦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当如此!据这几日清点,我已将武城几百户课户分好,其中上户约为一成,每年交粮为五石到三石,中户约为三成,每年纳粮两石到一石,下户为六成,每户纳粮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便忙忙的算计起来,六成都是下户,那自己大约也是,那么日后一年的地税与租调加起来,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粮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护按三成实际收取的一石二斗还要少一些,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则需要交一石三斗到两石三斗的粮食,与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却也比原来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两丈的布帛要强得多——麴都护虽说不曾年年催逼着尽数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样,却是一定要秋后算账的!若按裴长史所说,此后便只要交上这些便可高枕无忧了,又何乐而不为?

这笔账原不难算,片刻的寂静后,便有人叫道,“这样交好,按此交租税,我等日后绝不会拖欠粒米寸布!”赞同声随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东角上那几十个人相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悦,有人却低声道,“咱们便是按上上户缴又如何?虽是比如今该交的多了一石米,却还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来还略省几十钱!横竖这把火已是帮咱们省下不少了,总比让这长史催缴得西州大乱,咱们什么都做不成要强!”他们这些人,原不会把这几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于要比旁人多交而已,这般转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几分。也有人点头道,“我等愿意按此缴纳!”

裴行俭的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看着这一张张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轻轻的吐了口气,他早已反复算过,按如今这个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粮食恰好能和现在持平,富裕的乡村还能略增加一些。至于布帛这一项,如今实际所收其实也不过半丈,并无区别。只是因为可以比现在还少交些粮食的人家占了六成,而与先前的苛刻数目相比,便是上上户也并没有吃亏,大伙儿如今才会觉得如此欢欣鼓舞——说来能取得这般效果,第一要感谢的倒是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这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来再三催逼,这武城百姓又怎会有如此死里逃生般的欢天喜地!

范羔心里略微一转,也大致算出了这笔账来,脸色不由变得越发难看,裴行俭这般一改,官府似乎并不吃亏,但麴都护与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这些愚民们还会有谁会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衬托出他裴长史爱民如子的跳梁小丑!他带着怒意的眼神,扫过欢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

裴行俭却仿若一无所觉,笑着向这十几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诸户分等的单子我这几日都已列好,请各位看看是否还合适?若是拿不准,可以多叫几个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来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适之处,便与我说道说道。”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文书,每一张上都记着武城十来个村子每户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让各村村正上来领了。

有些村正并不识字,忙找到村中识字之人将名单念出来,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边同样笑容满面的差役。整个场地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数十上百人一堆的围着这些人,说笑催促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那户主的名字与分等一个一个的念了出来,大多数村落里都是少有上户,一些颇有奴婢牛羊果园的富户才会被定为中户,大多乡民都是下户里的上等,只有无奴婢牛马之产的贫户才会是中等下户,不用交地税的下下户则都是贫弱无依的鳏寡孤独,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众人听到后来,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着越来越欢腾的人群,终于忍不住沉着脸走到了裴行俭身边,“裴长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说无妨。”

范羔眼睛微眯,“长史如此一改,于西州都护府或无大碍,然秋季军粮之备,该如何解决,长史不言,下官心里终究难安,还望长史指教!”

裴行俭的脸色极为平静,“范城主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裴某心里并无着落,不过事在人为,还有半年时间,大约总能想出办法。”

范羔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了声,“你……”却不知该说什么了——眼前这位竟是胆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俭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问我这句实话,裴某也有一句实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来放,于我并无区别,只是若是由我来烧这把火,他们……”他的目光转向下面欢笑的人群,“却至少能保得日后安居乐业,范城主,你身为武城城主,难不成愿意带兵来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永世生活在这赋税拖欠的恐惧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里,就不曾对他们有过一丝怜悯?”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里,突然间只觉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怎么不怜悯了?按照麴世子的计划,这把火一烧,会由他与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来帮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粮食与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来,裴行俭就算今日逃得无恙,西州的税赋也休想再催缴下去,大军到时照样无粮无帛……

没想到裴行俭却自己放了这把火!于他而言,虽然得了民望,却依然无法解决来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确是从此不必再受重税之苦。看他今日连分等的单子都已列好,便知这两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计的,却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远处尘土飞扬,脸色顿时一白,世子来得太迟了!

裴行俭也抬头看了那边一眼,微笑起来,“他来得倒正是时候。”

第34章 付之东流 后发制人

两百匹骏马一路急驰而来,尘土飞扬,大地震动,便是正在兴奋中笑骂不休的武城人也终于惊讶的抬起头来。

马是腿长体健的突厥战马,人是全身戎装的西州府兵,奔驰间气势惊人,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上一名绯衣骑客,火焰一般的衣袂在阳光下飒飒飞扬,转眼间便到了空地边上,只是一眼看见乱哄哄的人群前那位正笑吟吟抬头看过来的裴行俭,不由一勒战马呆在了那里。

范羔狠狠的咬了咬牙,快步迎了上去,“世子,您怎么来了?”另外两百匹战马也整整齐齐的停在了白马之后。场地上的武城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世子麴玉郎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府兵?

麴崇裕有些茫然的目光转到范羔的脸上,顷刻间便恢复了清明,冷冷的扬声道,“范城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昨日有人回报说,武城人心不稳,要多派些府兵过来维持秩序?”

人群中的王小仙本来正兴高采烈的大声念着周家村的单子,因念错了两个字,又被村民打趣了一番,见马队过来时自然也和旁人一般转头呆看着,直到听见这一声,才吓得一个哆嗦。略一犹豫,还是排开众人走了过去。

麴崇裕已经翻身下马,一张白玉般的面孔不知是沾上灰尘还是心情阴霾,比往日要阴沉许多,只是听到范羔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慢慢的却变得更白了。

裴行俭站了片刻,见范羔已退下一步,才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微笑着抱了抱手,“世子一片苦心,在下感激不尽。”

一抹异样的红潮顷刻间涌上了麴崇裕雪白的脸颊,身子也是微微一晃,范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世子,请往这边走。”

麴崇裕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一片冰冷,“是我多虑了,没想到长史竟有这般手段气魄。”

裴行俭轻轻点头,“世子一直是多虑了。”

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都没有做声,只是旁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启禀世子,昨日、昨日是小的听村民议论时说了些过激的话,一时有些拿不稳,这才让老黄回去报信……请世子责罚!”

麴崇裕转头看着这名年轻的差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眼神却冰冷刺骨。王小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麴崇裕却突然吐了口气,脸上有自嘲的笑容一闪而过,“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小仙呆了一下,万没料到自己让世子虚惊一场,却这般轻松就过了关,赶紧道了声,“多谢世子!”低着头倒退几步闪到了人群中。

麴崇裕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那一张张带笑的面孔犹自散发着喜悦的光芒,看上去几乎有些刺眼,他怔了半响,突然轻声一笑,“裴长史,你说错了,我不是多虑,而是虑得太少,看得太轻。”

裴行俭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摇头,“世子本不必如此,在下所求,与世子所求,其实并无差别。”

麴崇裕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长史此言大错特错,长史之所求,与崇裕之所求,全然是南辕北辙,只是长史这把火,却把你我想走之路,都烧断了,断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长史这般气魄,崇裕万万不及!只是崇裕也请长史好自为之,他日莫要懊悔,也莫要令今日这些视你为父母的西州民众,后悔莫及!”

裴行俭声音平和,“问心无愧,则何悔之有?”

麴崇裕转过头来,上下看了他一眼,眉头轻挑,“也是,长史神机妙算,手段惊人,原是不用我等操心。”

裴行俭目光沉静的看向他,“世子有所不知,其实裴某对能否回长安并不在意,若世子不愿再入长安,想来也自有其他法子,又何必如此苦心行险?”

麴崇裕的脸色突然变得僵硬无比,漠然看了裴行俭一眼,甩开范羔的手,转身走回马边翻身上马,提缰挥鞭,竟是一言不发的绝尘而去,那两百名府兵立时也跟了过去。这马队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只留下一片扬尘。

裴行俭沉默的看着远去的马队,直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飞尘之间,才转身看向空地上的人群。在突然而至的府兵马队前变得沉寂的人群,早已重新活跃起来,王小仙正苦着脸跟身边的人解释着什么,在不时爆发出的笑声中渐渐脸红耳赤。

裴行俭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回身看向范羔,“范城主,今日善后之事,两位参军会留下来协助城主,裴某也要先行一步。”

范羔心中正五味俱陈,闻言不由一怔,“裴长史这是……”

裴行俭微笑道,“麴世子走得太快,裴某本想与他一道回西州。”

眼见裴行俭带着西州的一干庶仆、衙役上马,武城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得知他是要回去向都护禀告今日的事由,再拟定公告遍发西州,有些急性的便要一同过去向麴都护陈情,被裴行俭笑着劝住了,“麴都护爱民如子,怎会不知各位的苦处?”又再三保证,乡民但凡有事均可去都护府找他,众人这才恋恋不舍的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范羔站在土坡上,看看前面那群依然翘首远望的武城人,又看看身后默然低头忙碌的两位西州参军,只觉得阳光分外灼人,而春风犹有寒意,一时也不知身上到底是冷还是热,呆呆的怔在了哪里。

只是对于绝大多数西州人来说,一日之后,当那张盖着西州都护府大印的告示贴遍西州五县二十四乡,当西州人历年的税赋欠单和账册都在火光中化成了飞烟,这个春天顿时变得无以伦比的温暖明媚。随即而来的家产登记和九等分级,虽然多少引起了些争议,那个遥遥坐镇于都护府的裴长史却像一颗定风珠,只要提一提这个名字,便可让大多数风波消弥于无形。

当然也有例外。

在长安坊的那座世子府上,“裴长史”三个字已然成了禁忌,世子麴崇裕虽然除了去木工坊的时间越来越多,其余看起来还大致正常,但这个府里人人都知道,这三个字在世子面前决计提不得。

因此,这一日,当王君孟匆匆找到府里,面带怒容的说了一句,“玉郎,你若再不管一管,西州府便成了那裴守约的天下!”麴崇裕还未开口,一旁的风飘飘的脸色先变了。

麴崇裕的目光根本就不曾从手里的雕板上挪开,语气淡的不能再淡,“是他的天下又如何?”

王君孟不由有些愕然,他也知道麴崇裕的心情,若不是眼见着西州官员渐渐的有事便找到了长史房,而裴行俭每日发布的政令也在有条不紊的施行下去,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来这一遭,略一犹豫,他还是皱眉道,“玉郎,税赋之事,军粮一日不筹齐,就一日胜负未分,你又何必灰心?”

麴崇裕把雕板递到了王君孟的手里,“你看看,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块板,如何?如今木工坊里已经上墨翻印出一千册,过几日另一本也好了,乘着浴佛节前沿着敦煌一路销到长安,不出三个月,少说也有两三千缗的收益。”

王君孟怔了半晌,忍不住道,“玉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麴崇裕抬头笑了笑,“自然是想着多赚些钱帛!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回到长安,至少也有金银铺地,美人环伺。”

王君孟神色一黯,随即便怒气上涌,“玉郎,当年在长安之时何等憋屈,也不见你颓废至此!如今都护身子硬朗,再过十年八年,谁知事情会如何?”

麴崇裕好笑的看着他,“正是!莫说十年八年之后,半年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都不知晓,此刻你又急个什么?”他把雕版轻轻的往案几上一搁,“这几个月以来,你我费尽心思出的招数,到头来,都变成了他裴守约一路向上的垫脚石!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继续上赶着去给他铺路?”

王君孟眉头紧锁,“难不成咱们如今便坐视裴守约成了名副其实的西州长史?”

麴崇裕毫不在意的挑了挑眉,“怎么?你想抢来做一做?待到两三个月后,唐军过来时,好担上这军粮无着的罪名?”

王君孟顿时哑然,风飘飘忙笑道,“正是,听说唐军这次有十几万,按理,西州少说也要出五六万石的粮食,裴守约既然一把火烧掉了西州人欠的十万石欠租,想再变出来只怕比登天还难,世子不过是懒得理他而已!”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替我说这些场面话。早知如此,我便应在大海道里劫杀了他!哪怕引起朝廷的震怒,总强过眼看着咱们几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日后最大的凭仗化为乌有!只是大错已成,再杀他废他又有何益?西州照样是人人皆可接手,西州人也不会再在意麴家的去留!”

“既然如此,我倒想看看,这位裴守约还有什么手段!既然他肯唱戏,为何咱们不能坐下来好好看上一场?除非他能唱得天衣无缝,不然,我们又何必急着出手,让那位裴守约找到可乘之机?”

风飘飘与王君孟相视一眼,心底都松了口气——世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也是,一动不如一静,军粮筹备是何等大事,等着那位裴长史出招时使几个绊子,不比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主意强?

风飘飘眼珠一转,笑道,“世子,你原说这几日不是大事,不要来烦扰你,只是……”

麴崇裕没好气的道,“有话直说!”

风飘飘笑嘻嘻的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信封,“这是长安那边送来的,看标记应是上次世子吩咐细查的那位库狄氏的消息。”这个信封她已经揣了一天了,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总算找到了眼下这机会。

麴崇裕漫不经心的接在手里,随手便丢在案几上,却恰恰落在了那块雕板之上,他怔了一下,神色微凝,拿起信封便揭开了印泥。

第35章 如梦初醒 功德无量

薄薄的白麻纸上,密密的小楷写了整整三张,麴崇裕修长的手指看上去比纸似乎还白上三分,只是翻到第二张时,突然有些不稳起来,到了第三张更是蓦地收紧。

他很快便把三张都看完,又反复看了两遍,慢慢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欢快,那几张纸却是在手指间被狠狠的揉成了一团。

风飘飘和王君孟悄悄换了一个眼色,王君孟清了清嗓子,笑道,“玉郎,适才我还遇见了都护,都护问起了你,说是两日没看见你了。”

麴玉郎恍若不闻,只是顺手又拿起了那块雕板,笑着看了半晌,轻声道,“我真是这世上最蠢的蠢材!居然能相信这样的法子,会是一个愚昧妇人想得出来的。”

风飘飘思量片刻,还是轻声问道,“莫不是长安那边查出这库狄氏不简单?”

麴玉郎把手里的纸团往风飘飘身前的案几上一丢,“不是不简单,是……”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太不简单!”

风飘飘忙拿过纸团,展平了一页页看了起来。王君孟忍不住道,“如何不简单了?”玉郎不是一提到这位库狄氏便一脸不耐烦么?这种女子难不成还能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

麴崇裕语气淡漠的道,“你可还记得长安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

王君孟点了点头,“自然记得,虽没见过,听说是宗室里极有权势的一个,那一位……有人不是说她是‘小临海’么?”

麴崇裕冷笑着点了点头,“你猜猜临海大长公主如今怎样?”

王君孟茫然的摇了摇头,麴崇裕看向了风飘飘手里皱巴巴的那几张纸,“她被人算计了!八月间大病一场,连御医都惊动了几个,九月底才刚刚好一点,却又被人羞辱了一番,大半私产落入他人之手,跟了她几十年的二十多个管事也悉数被卖,十月里便一病不起,如今整个人已然废了。”

王君孟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算计她?谁又有这么大胆子……”临海大长公主,在宗室里也一等一的身份,嫁的又是裴相的长子,听说心机手段也是极厉害的!他还想问下去,突然看见麴崇裕的目光所指,顿时醒悟过来,“你是说,是那位库狄氏……决无此理!”

麴崇裕冷笑道,“我也宁可是自己看错了!可长安的消息说得清清楚楚,此事是临海大长公主病倒后才慢慢流传开来的,你也知道裴守约是洛阳裴家的遗腹子,当年大唐高祖皇帝剿灭王世充后,将他家财产归还了他们母子,却落到了临海大长公主手里,据说他原先十年的不得志与先头夫人的死,都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此次裴守约被贬,临海大长公主便打算乘机霸了那笔财产,库狄氏却是转手贱卖给了武皇后的母亲,又把所得的十几万缗全部上交朝廷做了军费!临海大长公主因此大病一场,后来略好一点又与武皇后的母亲争执起来,被她当面羞辱了一番。王庶人一被废,她便彻底病倒,起不得身,话也说不清楚了!”

王君孟微微张开嘴,半晌才想起要合上,却没发现自己依然在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女人,拿着十几万缗设这个局……”

风飘飘已把三张纸大致看了一遍,轻声叹了口气,“不是十几万缗,咱们的人特意向裴守约的族人打听过,说是近百万缗,不然,武皇后的母亲如何肯接手?临海大长公主又何至于念念不忘,宁可和宫中宠妃的母亲对上?却没想到,对上的是,皇后!”她秀丽的眉毛微皱,“只是世子,我怎么觉得,此事说不定是裴长史的手笔?”

王君孟也忙点头,“正是,说不定是裴守约布局,借库狄氏之手而已,这等手段,这等气魄,岂是妇人所为?”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风飘飘一眼,“那万年宫雨夜救驾,一把火救了成百上千的宫人,难道也是裴守约布的局?芙蓉宴上用一个婢女就逼得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与临海大长公主反目,也是裴守约借她的手?何况裴守约是因为什么被贬的,怎么会转眼又求到武皇后的母亲那里去?”

“这个局做得……不但是报了旧仇,绝了后患,更是给他们夫妻日后留下了一条路!”

王君孟听得愕然,忙从风飘飘手里拿信笺,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合上字纸时,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此信为何来得如此之晚?”若是能早一个月,哪怕早半个月,他们也不会把西州赋税交到裴守约的手里!他们夫妇可以拿着上百万缗的家产来设局,到手的十几万缗也可以全部充作军费,一把火烧掉十万石欠租又算得了什么?

麴崇裕出神良久,“我如今才明白,难怪裴守约会借着帮那宫女刘氏找人,遍阅西州户籍,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算计西州的赋税了;难怪我一得知雕板出自库狄氏之手,他便天天莫名其妙的往城外跑,原来只是在诱我早日出手,以免我们探到消息起了提防心!从敦煌起,他们夫妇便已开始演戏,你我便是那看戏的傻子,还笑他人太傻!”他摇了摇头,脸上全是自嘲的笑容。

风飘飘忙道,“世子也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知道也不算晚,既然他们夫妇喜欢演,便让他们演去!横竖眼下的筹集军粮军资,日后还要组织人手、统筹运输,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您乘机歇歇,如今天眼见便热了,索性避到山北的别院去,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有什么事也找不到您身上!”

麴崇裕“哈哈”的笑出声来,“到山北别院去?我为何要到山北别院去!从今日起,我倒要认真看看,这夫妇两个,还能把我等戏耍到何时!飘飘,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晓。要看戏,我便要看个清楚明白!”

风飘飘赶紧应了个“是”,略一犹豫又道,“若是如此,飘飘倒还真有一事要回禀,世子可还记得那位库狄氏曾说过要借咱们的大匠用?前几日又遣人找到我说了此事,因世子也吩咐过由她,我便让一个黎大匠过去了,今日晨间他回来取物件时回禀了一声,那库狄氏让他做的东西十分古怪,说是什么要做来轧去白叠絮里的籽。他试了两日,有了些头绪,却总是差了一些,还想向您请教。”

麴崇裕有些纳闷,“什么白叠籽?”

风飘飘忙解释道,“白叠是咱们西州一种田产,结的果中有许多白絮,可用来织成粗布,做手巾、袜子原是好的,只是白叠花絮中籽太多,去籽又十分费劲,织出的白叠也不够细致,因此西州人多是贫户偶然种些来取絮入冬衣冬被,略去些籽便可用,虽然沉了些,倒也保暖。”

麴崇裕沉吟着问道,“也便是说,若是做出物件可轻易去了白叠籽,用来纺布便要容易许多?便是絮冬衣冬被也不会那么沉重了?那白叠日后用处岂不是大了!”

风飘飘恍然点了点头,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又扫向了那雕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晌道,“传我的话给那位大匠,让他过来见我,若是不成,我便亲自过去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风飘飘不由愕然,“世子,您这是?”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这里面的玄机,只怕比雕板还要大,我不亲眼看看绝不放心,若真如我所想,便更不能听任此事把持在他们手里!”

风飘飘小心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那库狄氏……”

麴崇裕冷冷的道,“他们夫妇不是都是喜欢装模作样的么?既然如此,看看他们能装到何时,岂不也是有趣得紧?”他低头转动着那块小小的精致雕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后牙处的咬肌却清晰的凸了出来。

……

裴行俭走入自家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对着一个木架发呆的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顺手又帮她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鬓发,“那位大匠走了么?你还在想这个什么轧车?”

琉璃一脸郁闷的指着木架,“应该是这般两根木条来回搓动,棉……白叠籽便能从木条间被打出去,为何却总是差一些?”为什么别人发明火药、肥皂、玻璃都是玩儿似的,她手边有西州最能干的大匠,原先上纺织史课时又见过古代棉花轧车、吊弓这些东西的实物,也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可如今要正经造一架最简单不过的棉花轧车出来,却是折腾了几日还没成?倒亏得她听裴行俭说如今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高兴了那半天!

裴行俭笑了起来,“若是这般简单,西州人都种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没想出来?你别急,慢慢试,大约总是能成,那大匠昨日不是说了,他也觉得多半能成么?他今日怎么没在?”

琉璃没精打采的道,“似乎是风娘子遣人来说有事找他。”转头又去看那两根木条,实在不明白这机子看起来和印象里的并无差别,为什么棉花籽会打不出来。

裴行俭眉头微皱,想了片刻,回头看见琉璃又在低头看着木条发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牵了她的手把她一路带入了内院,随口问道,“你午间吃了什么?”

琉璃想了半日,还是茫然的摇了摇头。裴行俭叹道,“你应过我什么?”

琉璃顿时有些心虚,想了想道,“不是你说的么,这白叠去籽的木车若是能做出来,对西州都护府和几万西州人都是莫大的好事,若能织出强过细麻布的细白叠,更是功德无量?再说,你的军粮不还是一点着落都没有么?”她以前只想着绢绸虽然细滑,有些衣物还是棉布的更好,若能把细棉布织出来,大家也能穿得舒服一些,却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布帛就是钱,如果真能改进棉布的纺织技术,种植棉花比种桑养蚕要容易多少?简直是让西州人能直接从地里种出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