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法师也扶着裴行俭慢慢走了过来,听得这几句,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些许:“说的好!其实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忧,人生在世,得失原非一时之事。远的不说,前些年王仲翔母子被同安大长公主赶出长安时,不比你们的处境更难?如今谁提起这位刺史,能不说一个好字!”

王仲翔?裴承先精神不由一振,刚想点头,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冰凉的声音:“果然是物以类聚!那无法无天的王方翼,什么时节也成了楷模?闻喜公,怪道你们这支裴氏会选这样的一个人做宗子,原来你们要学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意气顶撞长辈、无视王法!果然是族风奇特,令人景仰。”

几步外的廊庑下,千金大长公主意态娇慵地倚着丹漆廊柱,满脸都是淡淡的讥嘲。裴承先眯了眯眼,心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这位大长公主今日过来说的话原来句句都是意有所指!他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抱手行了个礼:“多谢千金大长公主关怀,不知大长公主有何见教,还请明示!”

千金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她和常乐此番过来,原本就不是为了这早已板上钉钉的承爵之事,而是为了裴承先的宗子之位。毕竟像裴氏这样的高门,宗族之力决计不容小视,若让裴承先顺利接任宗男,说不定会后患无穷!

她索性冷笑了一声:“指教倒是没有,只是想劝你们识些时务,西眷裴好歹也是名门大族,却不知是让一个有仁孝之名的河东公做族长好,还是让一个被圣人厌弃的不孝子做族长好?难不成你丢了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还想把族人们的前程也搭进去?”

裴承先的脸色顿时一变。裴法师也是心头大乱,脱口道:“大长公主,承先已是如此,大长公主又何必赶尽杀绝!”

常乐大长公主一直沉默不语,此时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裴县公此言何意!我等不过是为你裴氏着想,如何就是赶尽杀绝了!县公若不说个清楚……”她细长的眼睛一眯,一股凛人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

裴承先胸口就如塞进了无数冰块,一阵阵地剧寒刺骨,脑子却反而比平日更为清醒:叔父糊涂了,正因“已是如此”,她们才不能容忍自己还有翻身之力!大长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今日她们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定下袭爵之事,异日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怎能让叔父对上她们?

不等裴法师再开口,他抢上前去行了一礼,哑声道:“大长公主恕罪!叔父只是太过忧心侄儿,才会出言不妥,并非有意冒犯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教训得是,承先是被圣人厌弃的不孝之子,原本便不配当这……”他正要咬牙说出“宗子”二字,耳边却突然有人沉声道:“如琢休要胡言!”

裴行俭神色严峻,语气比脸色更沉:“谁说圣人厌弃了你?谁又定了你的不孝之罪?如今诏令未下,你我若就此信了旁人的胡乱猜测,岂是为臣之道?再说谁人来做宗子族长,原有祖宗家法,岂容你我去挑三拣四,岂容外人来指手画脚!天地之间,自有公道,为何不耐心等一等再说?”

裴承先苦笑着摇了摇头:“守约兄!”他现在相信,裴行俭大约真是一片好心了,此时还想着不让自己落下话柄,可事到如今,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被人指责弹劾的地方么?

常乐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冷若冰霜,盯着裴行俭不语。千金大长公主却是又一次胀红了脸——他居然敢当面斥责自己是胡乱猜测、指手画脚!她胸口起伏,半晌才点了点头:“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等到什么诏令,什么公道!”

仿佛是迎合着她尖锐的声音,院门外又响起一声叫喊:“皇诏,又有皇诏到了!”

千金大长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常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冷笑:“我就说了,圣人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千金大长公主擦了擦眼角飙出来的泪花:“这才真真叫现世报!”这群所谓的名门子弟,平日里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动不动便打着机锋含着冷笑,待会儿定罪削爵,看他们还怎么神气!她得意地瞅了瞅裴行俭,却见他正看着门口快步走来的宣诏使摇头微笑,笑容里有些嘲讽,有些感叹,独独没有半分惊慌沮丧。

仿佛耳膜深处传来了咚地一响,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而没过太久,在第二位宣诏使抑扬顿挫的声音之中,这丝恐慌便化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口上。

“褒纪前贤,礼仪乃彰,德荫后世,功业不朽,故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裴寂初标倡义之功,终隆长久之业,门擅英豪,代承恩宠,可追赠使持节大都督、郕国公……”

“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局度轩雅,器怀明远,诚怀孝志,谨持顺德,于是袭封郕国公,食邑三千户。”

国公?裴承先居然袭封了国公!

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已经化成了石头,好半晌才艰难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同样震惊的常乐:“阿姊,这是不是弄错了?圣人是不是弄错了!”

常乐原本也在发愣,听得这一问忙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心头却忍不住冒出了同样的问题——是不是弄错了?她转头看向了院子,裴承先犹自伏地不起,裴法师已是老泪纵横,下人们或是依旧目瞪口呆,或是已然满脸堆笑……那每张笑脸都像一记热辣辣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间,宣诏使的随行中,一张有些眼熟的小圆脸跳入了她的眼中。常乐心中一动,忙转头吩咐侍女去将人请过来。

圆脸少年笑嘻嘻地快步走上了回廊:“奴婢阿福给常乐大长公主请安,给千金大长公主请安。”

果然是日常伺候圣人的那位小宦官,常乐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地点头:“不必多礼。圣人今日辛苦了,这几道制书来得好快!”

阿福笑道:“圣人午前便回后宫歇息了,制书是皇后亲自催办的,小的们险些跑断了腿,还好相公们都甚为体恤,没耽误半点时辰。”

常乐和千金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变了颜色。常乐尽量放缓了语气:“我记得圣人先头只说了河东公袭爵之事,怎么一转眼又多了个国公?”

阿福犹豫了一下才回道:“小的听司仪令和舍人们议论,说是因为今日有人在圣人与皇后面前替国公美言之故。”

他是做什么的,这种事还要去听旁人说?常乐冷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福,一言不发。眼见他越来越局促不安,鼻尖都冒出了细汗,才淡然道:“你莫非觉得我是在窥伺圣意,因此要拿这话来搪塞于我?也罢,看来明日我还是自行进宫去向圣人请罪,也省得被人这样提防糊弄!”

阿福唬了一跳,行礼不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大长公主恕罪,奴婢的确不知就里。今日大长公主走后,圣人原是已准备拟诏了,皇后却说有事回禀,让奴婢们都退到了殿外。等奴婢再进去时,圣人只道了句都依皇后的意思,便自去歇息了。奴婢绝不敢欺瞒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心头愈沉,面上倒是和缓了几分:“原来如此!”她回头对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忙笑着上前扶起阿福,悄悄将一个装了金饼的荷囊塞到了他手里。阿福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喜色。

常乐叹了口气:“这事倒也稀奇了,圣人就没留几个伺候的么?”

阿福左右看看并无他人,笑着低声道:“除了窦内侍,就只有库狄夫人被留在殿内了,似乎就是她为这边说了不少好话。”

库狄氏?千金大长公主愕然失色,脱口尖声道:“库狄氏,什么时辰轮到她多嘴了!”见常乐转头瞪了自己一眼,她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掩住了嘴,目光下意识地往院子里一扫,却见十余步外裴行俭也正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冷冽如电。她心头剧震,几乎没倒退一步,定神再看,却见他已看向了别处,神色似乎并无异样,只有胸口犹自怦怦的心跳在提醒着自己:刚才的一幕并不是错觉。

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有些懊恼,那位说是众叛亲离的武皇后哪有半分倒下的迹象?常乐她们这般苦心经营,还不抵她对圣人私下说几句话!还有这裴氏夫妇,难怪他们如此嚣张,当年临海不就是因为惹了他们……耳边一声冷哼,千金蓦然回过神来,只见常乐的目光也落在裴行俭的身上,声音平淡得有些瘆人:“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库狄氏!走,咱们去看看临海,此事……罢了,横竖她也不算吃亏。”

不算吃亏?看着常乐拂袖而去的背影,千金心里不由嗤笑了一声,常乐跟驸马是结发夫妻,跟前没有先头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怎会明白其实要紧的不是袭爵与否,而是自家儿子一定要胜过一头!临海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冷笑着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庭院里,宣诏使不知何时已悉数离去,下人们忙着收拾院落,灵堂里的香烛越发氤氲,不时传来哭泣与祷祝之声。突然间,后院一阵喧哗,有人狂奔而出:“阿郎!快!快!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好像、好像有些不好了!”

整个院子骤然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各种声音才轰然响起,奔跑声、叫喊声、呼唤声一时此起彼伏,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化成了一阵比一阵响亮的嚎啕。

第八章 美人旧恩 英雄暮日

乾封二年七月末,驸马裴律师与临海大长公主一日之内双双辞世,两位公子哀毁逾恒。天子感其纯孝,嘉其门风,一日四旨,特准次子裴承禄袭封河东郡公,故相国裴寂更被追封为郕国公,由嫡长孙裴承先恩袭国公之位。消息传开,头一日还只有亲眷族人上门吊唁的河东公府顿时门庭若市。而此后数年,这段公主抱病十年,驸马不离不弃,两人同日含笑仙去的故事,在长安街头也广为流传,每每被提及时,当真是言者伤心闻着流泪……世上所谓佳话,大抵无非如此。

只是作为这段佳话的一个小小注脚,琉璃的日子却骤然不好过起来。几乎一夜之间,长安的衣冠人家都听说了这样一段“内情”:河东公去世时,库狄夫人恰好在皇后跟前,圣人这才连颁数道制书……这一日,裴府同样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琉璃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事情并非如此!可换来的不是意味深长的轻笑,便是一个砸得她眼冒金星的总是:那事情又是如何?

佛曰:不可说!

琉璃发现自己除了闭嘴,已是别无选择。而她唯一能说的那人,已是两日不曾归家。期间虽也打发长随来回传递过几次消息,可琉璃心知,真正的要紧话不是能过这些人转达的。她也只能一面懊恼自己无敌,竟不知晓他这司文少卿还要监护京师高官大员的丧礼;一面忐忑——这桩变故不会给适逢其会的他添什么麻烦吧?

第三日转眼便到,八月初二,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夫妇大殓之期,同城的亲族再不上门吊唁便是极大的失礼。琉璃头一日已打发人 送了帖子过去,裴行俭虽传话说“不必着急,当无大碍”。她依旧大早便醒了,刚刚梳洗完毕,有婢女回报,崔十三娘遣人来问,夫人今日是否去河东公府?

琉璃忙把来人叫进了屋:“多谢你家夫人惦记,我约莫过了辰时再走,不知你家夫人有何打算?”按规矩,今日早间河东公府在移尸人棺,行大殓之礼后,所有子弟亲族会一道在灵柩哀哭叩拜,再依次换上正经的孝服,是谓“成服”,正是丧礼中最要紧的一环。裴行俭让自己“不必着急”,自然是让她避开这段时辰。

那小婢女恭恭敬敬了回道:“我家娘子说,今日夫人若去,不如结伴而行,什么时辰都不打紧。”

崔十三娘这是……琉璃笑着点头:“那便巳正吧。”

待得日上三竿,琉璃按时出门,崔十三娘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外,两人寒暄一番,同车而行。果然马车刚刚起步,十三娘便长跪而起,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阿嫂仗义执言。”

琉璃忙正色还礼:“十三娘莫听传言,此事当真与我无干。”

崔十三娘抬头笑道:“阿嫂说笑了!旁人是以讹传讹,子隆难道也能无中生有?前日的情形他是亲眼所见,圣人决心已定,若不是皇后和阿嫂,静娘姊姊他们只怕早已被打落尘埃。阿嫂心地宽宏,自是施恩不求回报,但如此大恩,若是连声谢都不肯受,却教姊妹们如何安心?”

琉璃叹了口气:“十三娘言重了!按说禁中之事,原是不可外传。只是裴舍人既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想必也知晓,此事绝不是臣子们能轻易置喙的。说出来不怕十三娘笑话,我纵然有心相帮,也绝无胆量冒死谏,更没本事回转圣心,此事另有因由,当真与我无干。崔夫人若要感激,也应去叩谢皇后殿下!”

崔十三娘眼大眼睛看着琉璃,好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眸子灿若星辰:“阿嫂如此心性,真真让人佩服,待会儿我定会向静娘姊姊转达阿嫂的意思!”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多谢十三娘。”她现在算是明白武后所谓的“好处”是指什么了,可是在不知就里的围观群众面前默认个以德报怨也就罢了,让她在裴如琢夫妇面前以恩人自居,抢武后的功劳,她还真是……十三娘眨了眨眼睛:“阿嫂是要羞煞十三么?”

两人相视而笑,两张同样素白清丽的面孔上绽放的明媚笑颜,几乎把车厢都映亮了几分。

不知不觉中,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离河东府还有半条街,路上的车马已是挨挨挤挤。等她们在中门下得车来,眼前更是一片白衣飘飘。好在河东府的人都已换上了粗细不同的麻制孝服,倒也容易分辩。崔十三娘似乎比琉璃更为轻车熟路,几步绕过人群,对一个中年妇人道:“六嫂今日辛苦了。”

那位六嫂满脸是汗,转头时脸上倒露出几分惊喜:“十三娘?你怎么如今才到!”

十三娘回身挽住琉璃:“我是与库狄夫人一道过来的。”

“库狄夫人?”六婶怔了一下,神色立刻多了十二分的热忱’ “两位快些 里面请!”

从中门进去直到内院,一路上来往的都是女眷,琉璃也就罢了,十三娘 却是走不了几步便要停步与人行礼寒暄。琉璃原本还在暗自庆幸自己识 人不多,然而随着一声声“这位是库狄夫人”的介绍,那些目光却立时落在 了她的身上,带着或明或暗的掂量、热切、忌惮……她顿时觉得,这条路实 在是太长了些。

好容易到了内院,两具厚重的御赐棺椁早已停放妥当,处处白幡飘摇, 纸钱飞舞,来宾或是高咏哀悼之词,或是馈赠赙賵之礼,穿着粗麻丧服的孝 子贤孙们跪倒在地,长哭以答,旁边还有十几个奴仆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 以壮哀色;又有关系亲近的奔丧者在灵柩前ー板一眼地跳脚大哭,行哭踊 之礼……当真是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琉璃却依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整整操持了两日丧礼,裴行俭身上的素袍已有些微皱,神情也远比平 日肃穆,ー举ー动却依然从容镇定。在乱糟糟的人流中,他看去便像一座 峻拔沉稳的石柱,即使肃立不动’也自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气度:偶然低声吩 咐两句,便有丨卜人向略显乱象的地方飞奔而去……似乎感受到了琉璃的目 光,他蓦然转头看了过来,眸子在琉璃的脸上微微一凝,轻轻点了点头。琉 璃悬了两天的心顿时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位。

女眷们在灵堂前哭吊致哀之后被引入后院。相比于外院的忙中有序, 里头当真是乱成了 ー团,几位帮忙招待的裴氏女眷都忙得陀螺一般。琉璃 送上十匹素缎便想告辞,那位六婶却是死活将她和十三娘拉到一旁,抱歉 不迭:“委屈两位稍等片刻,还有一位大长公主未走,闻喜公夫人一时脱不 开身,她千盯万嘱过……”

大长公主?裴行俭不是说常乐已经病倒了吗?还有哪位大长公主会 留下帮着操持丧事?琉璃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正房门帘一挑,几位穿着孝服的女子从上房走了出来,当先ー位赫然正是千金大长公主。她的脸色极 其阴沉,出门四下打量,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琉璃,眼睛微眯,冷哼了一声。

琉璃心中大凛,随着众人行礼,暗自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千金大长公主沉默片刻,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 :“慕容夫人!”

莫说琉璃,满院子的女眷都唬了一跳。人群中,淡妆素服的慕容仪缓 步而出,敛衽行礼:“不知大长公主有何吩咐?”

千金大长公主冷笑道:“我能有何吩咐?几次三番想请夫人说上几句 话,谁知夫人尊贵,我家婢女是无论如何都请不动的,我也只好亲自来请上好大的怨气!琉璃心里纳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千金大长公主目光正盯着慕容仪,面孔就如凝霜了一般,那神色比看见己时更冷了十倍 琉璃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位大长公主留在此处只怕不是为了帮忙,也不 是想找自己算账,十有八九就是在等着慕容仪!

慕容仪端丽的面孔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大长公生误会了,前两次大 长公主相召,妾伤风未愈’不敢将病气带入公主府中,绝非故意推搪 千金大长公主声音冰凉:“却不知今日夫人可是痊愈了?”

慕容仪淡淡地回道:“妾今日乃是随外子前来吊唁,适才听闻大长公主 有召,妾巳打发人询问外子去了,请大长公主稍候片刻。”

此话颇为突兀无礼,千金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动怒,脸色反而变得有些 阴晴不定起来。

ー片安静中,院门ロ有人朗声道:“臣麴崇裕求见大长公主。” 人群一分,麴崇裕大步走了进来。长揖为礼臣叩请千金大长公主金 安,听闻大长公主相召,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琉璃心里多少有些吃惊。自打西州ー别,这还是她第ー次见到麴崇 裕,不过是三四年的工夫,他身上那分飞扬不羁的风流意态仿佛都已消失,略显消瘦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刚硬和沉峻,形容气度却依然出众,一身最 寻常不过的白色吊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格外洁净出尘。

千金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头:“听闻县 公深谙佛法,犹善经义,千金不才,也想讨教ー番,不知县公……与夫人,可 肯指点ー二?”

麴崇裕抬起头来’目光在千金大长公主脸上一转,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荣幸之至,敢问大长公主何时有暇?”他这ー笑之间,眉梢眼角的冷峻顿 时如舂风化雪,比起旧日一味的轻俏风流来竟是更显动人心魂。琉璃清清 楚楚地听见身边好几个女眷都倒吸了口凉气,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 妖孽,又想做什么?

千金大长公主更是一呆,下意识便道:“我么,这几日倒是没甚要紧 事。”声音里已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意识至啲娇媚。

麴崇裕脸上微笑更深:“那却是真真抱歉了,臣已应了荣国夫人与韩国 夫人,要去为两位国夫人讲解经义,这几日只怕都不得闲。”

千金大长公主愣了愣,顷刻间醒过神来,脸上腾地红了半边,咬牙冷笑 道:“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待,县公如今果然气度不同了! ”

麴崇裕笑微微地欠了欠身,并不接话。千金的脸色更是难看,正想再 说几句,院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咅:“臣裴行俭求见千金大长 公主。”

看着从门外走入的裴行俭,千金大长公主脸上怒色不由一滞,定了 定神才沉下脸问道不知裴少卿有何事指教! ”

裴行俭从容行礼:“不敢,只是受司文卿所托,前来询问一声,大长公主 这几日可有闲暇?”

领旨前来为临海护丧的司文卿? 丁。金大长公主眉头皱了起来,想说有 事’到底不好当众改口,只能寒声道:“暂且无事,那又如何?”

裴行俭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幸甚,幸甚!适才前院又收到了几张帖子,稍后几位国夫人与宗室长辈都会亲自前来吊唁,司文卿忧心女眷这边 无人可堪应答,未免失了体统。既然千金大长公主无事,那便还要烦劳大 长公主再多留半日ー日,好歹成全了故临海大长公主的体面。”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一沉,刚想开口,裴行俭的语气愈发诚恳:“如今外头的相公宗室们谁不知晓,这几日诸事忙乱,河东公府又是人丁单薄,幸有 千金大长公主不辞辛苦,屡次亲临,今日又特意留下协理丧事,友悌之情,当真令人动容!臣等稍后定会如实禀报圣人!”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红晕未退的脸颊顿时憋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 出了一 个“好”字,长袖一甩,回身进屋,就听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 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麴崇裕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裴行俭却是微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大长 公主!”这才悠然离去。

院子里,议论声轰然四起,那位六婶一直张着嘴,竟是忘记了合拢。琉 璃低下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俩一个挖坑一个埋人 的爽利风采了?业务居然还是如此熟练!突然听见身边的崔十三娘咳了 声,两人目光一碰,都差点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又咳了两声才低声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千金大长公主怕 是整日丨都会留在这边了!对了,这位麴县公,怎么会得罪了她?”

琉璃轻轻摇头,她也不太明白。麴崇裕回来才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 这位?

她满腹疑惑,却又无人可问,待得回家又应酬了半日那些先后上门的 中眷裴阿嫂阿婶们,心里不免更是烦闷。好在这日闭坊前,裴行俭终于回 了家,进门四下ー望便问:“三郎呢?”

琉璃笑着迎了上去:“他在后院里玩得一身汗,不知你会回来,我刚打 发乳娘带他洗浴去了。”说完上下仔细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的头发犹有湿意,显然刚刚已在外院沐浴更衣过,看去倒是衣履洁净,神清气爽。琉璃忍不住还是问道:“这几天你还好吧?”

裴行俭伸手理了理琉璃微乱的鬓发,笑容温和:“我是奉旨办差,能有 什么不好?”

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笑脸’让琉璃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无数疑问 纠结成一团堵在心头,脱口而出的竟是最不要紧的一个:“那位千金大长公 主后来怎样了?”

裴行俭挑了挑眉:“自然是忙里忙外,可敬可叹!那些身份贵重的宗室 长辈与国夫人们多是今日才到,少说也来了二三十位,千金大长公主听闻 是忙得连午膳都没用,才半日多竟是操劳成疾,不得不回府歇息了。这病 么,只怕要到丧礼之后才能痊愈吧?”

琉璃听得又好笑又好气:“你们也不怕她日后跟你们算账!她看着娇 滴滴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听说行事百无禁忌的。”

裴行俭语气微嘲她胆大么?我看未必。不顾颜面,自然可以百无禁 忌,却未必与胆气相干。她若真是胆大,也不至于这么些年事事都要跟随 他人。在她面前,与其一味谦和,自取其辱,还不如狂妄一些,让她自己去 疑神疑鬼。你放心,这几日麴玉郎只要往荣国夫人府多跑几趟,千金大长 公主定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

琉璃瞪大了眼睛她当真是在打麴玉郎的主意?”

裴行俭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早年间麴玉郎还未弱冠, 就被她一眼看中了,处处照顾时时恩赏,麴玉郎这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只好 男风的模样。不曾想前些日子与她偶遇了一次,她竟又生出了心思,几次 传话让他去公主府,见他不肯’还把主意打到了他夫人身上,要不今日怎会 有这一出?”

琉璃下巴险些没掉下来:“她、她难道没有驸马?”

裴行俭大笑果然是傻琉璃!有驸马又如何?她是当今天子的姑母, 只要大体上过得去,这种小事,谁能管她?”

小……事?跟大唐人民比起来,自己果然依旧是只土鳖!琉璃顿时自 卑不已,想了半晌只能低声问:“那你呢,她日后会不会找你麻烦?”

裴行俭的语气平淡之极:“她不敢。”不待琉璃追问,他转了话题:“琉 璃,裴如琢的那国公之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宫里?”

琉璃忙道:“是圣人突然召我进宫的,不过问了几句旧事,其实我什么 都没说!此事与我一文钱干系也没有! ”

裴行俭忍俊不禁:“我自然知道与你无关,只是河东公府那边传言纷 纷,如今满长安怕是都知道了,你既然在场,可知这国公到底是怎么来的? 圣人好端端的怎会给如琢这样的恩典?”

琉璃忍不住叹气:“什么恩典,其实圣人原本是想削去裴如琢的世子之 位 ! ”她尽量简短的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我原想着等你一回来就告诉 你,结果闭坊前收到你的消息,才晓得你会去协办河东公的丧礼。”

裴行俭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琉璃心头不由愈发忐忑: “这事在那边是什么时辰传开的,给你添麻烦了么?”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国公的制书一下来,就有人透出话来了,我这两 日也不知被人明里暗里谢了多少回,只怕你这边也不少吧?”

琉璃愁眉苦脸地点头:“咱们族里的婶娘阿嫂们还有崔氏姊妹都来过 一遍了,我也想分解清楚,可圣人和皇后的意思都是要捂住此事,我又怎敢 明说?也就是裴子隆当日在场,今日我才跟十三娘说了句,裴如琢夫妇要 谢也该去谢皇后!”

裴行俭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声:“说与不说,大约都没什么差别,皇后如 此……深谋远虑,你领情就好,若实在嫌烦,这些日子,不妨带上三郎去陪 陪师母。我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似乎有些不大舒坦。”

琉璃吃了一惊:“阿母没事吧?”

裴行俭摇头还好,似乎是天气转凉,精神有些不济。只是这些日了。

想与你交往的人不会太少,你从来都不喜这些应酬,不如索性躲出去。”

苏定方的那座邢国公府,的确实长安城少有的清净地方……琉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头愈发沉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守约,我实在不大明白,皇后为何要给我这样的恩典。”

武后这局棋的确下得漂亮。可她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拉上自己?若说想找人与那几位大长公主做对,自己显然不够分量;若说想让人看到跟着她有肉吃的光明前途,那她应该封裴行俭为国公才对;至于说她没什么打算,琉璃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裴行俭笑了笑,语气温和:“你莫多心,横竖此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他转头看了门外一眼,“今日晚膳是什么?这几日别的也罢了,饭食着实是差了些,我还真有些饿了。”

他这是又要转移话题?琉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突然心里一动:“那是对你有坏处,是不是?”

裴行俭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琉璃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不语、裴行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也说不上什么坏处,你我夫妻一体,你能得皇后青睐,自然也是我的荣幸。”

果然,如此!在蓬莱宫里的那些特殊待遇、李治看着自己时的厌恶眼神、转眼间就传遍长安的流言……半个多月的事情在琉璃脑海中的电闪而过,她心头不由的一片雪亮,一片冰凉。

原来武后的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要让李治,让文武百官,让长安人都看到,裴行俭有一个格外受皇后青睐、在皇后面前一言九鼎的妻子。如此,才能平息人们对他被召回京意味着皇后失势的猜测,才能让皇帝对是否用他多些疑虑,才能让他日后即使被皇帝重用、也脱不了皇后提携的嫌疑……她只觉得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半晌才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没想到!”自己一路上都在担心他被卷入宫廷纷争,里没想到他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他陷入了这种尬尴境地!

裴行俭反手一带,将刘利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你能有什么不是?难不成你能抗旨不进宫回话?还是逢人便说这些事全是皇后的安排?再说,”他低头看着琉璃微笑,“此事能如此了结,其实我很欢喜。”

琉璃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裴行俭笑容坦然:“裴相对我固然恩重如山,回东公待我其实也不薄。这一会圣人复了裴相的国公之位,我又恰好能为回东公的丧事尽些心力,当年的恩情,总算略有回报,我是求之不得。史上的事总是有得有失,计较不了那许多,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他们各得其所,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