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心头微松,却有点发涩。他从来都是把恩情看得比仇恨重,如此自然没什么不好,若是就事论事,这件事里武后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裴行俭笑微微地低头瞅着她:“放心了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可否让人先上了饭,在容我慢慢回禀?”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来,忙挑帘出去吩咐人赶紧去厨下传饭,裴行俭也跟了出去,随后问道:“三郎还没有沐浴好?”

琉璃正想回答,东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小祖宗,你慢些!”门帘挑动,三郎赤着脚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琉璃唬了一跳,还未举步,眼前一花,却是裴行俭两个箭步掠了过去,一把将三郎高高举起:“三郎害死出来找阿爷么?”

三郎白生生的脚丫在空中乱蹬,头发上的水珠四下飞溅,欢快的笑声比水珠更为清亮:“阿爷!阿爷!”

裴行俭哈哈大笑,三郎笑得更欢。琉璃看着这父子俩,心头的愁绪一时消散了大半,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一阵西风吹过,将这欢快的笑声传出了老远。

凉州唐军大营里,同样的西风也吹上了满营林立的旗帜,无数条常常的旎带迎风飘展,发出“噼啪”脆响。

远处的夕阳正一点点地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晖染得金红。一眼望去,蔚蓝的天幕上仿佛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旎旗,随着劲风无声无息地舒展、涌动、漂移……向着长安的方向。

大营的中军大帐前,一面饰牙信幡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颜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着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凉州安吉大史,左武卫大将军苏”。

营中的数视为郎将与校尉,都已聚拢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有人来回踱步,有人肃立无言,也有人在低声议论。只是每当狂风吹响旗帜,不少人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这面信幡。五年来,正式这面旗幡一直飘扬在陇西道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战场上,麾军进战,所向披靡……随着日落西山,呼啸的秋风渐渐停歇,张扬飞舞了一天的旗幡也仿佛筋疲力尽地慢慢飘垂了下来,大帐那低垂的门帘,却依然一动不动。账外的郎将与校尉们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每天日落时分,苏大将军都会点齐诸将,在巡营一圈,如今,他却已有整整三天露路面了!

有人按捺不住,往账门口走了几步,到了账门前蓦然止住步子,跺脚叹了口气。

突然间,门帘一动,有人微微佝偻这身子倒退了出来,看身形正式营中的老军医。纪委性急的郎将立即围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老军医身后露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黄昏的余晖将那穿着戎装的身形映衬得格外俊伟,大红抹额下的雪白须发也仿佛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

众人不由心神激荡,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参见大将军!”

苏定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嘶哑:“都起来吧。”

这声音里似乎有种不祥的东西,将众人心头刚刚燃气的兴奋欢喜浇熄了大半。好几个人抬头去看那老军医,这才发现,他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如何,一双手却分明正在用力托着苏定方的胳膊,几人心头都是一跳,一时竟不敢开口。

一片寂静中,苏定方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让诸位久等了。苏某今日只有一言……如今吐蕃娼獗,数月来在剑南道,在西疆,都是屡屡得手,我 陇西道虽是军情稍缓,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强敌当前,尔等须得齐心协力, 这凉州大营,日后就要靠诸位同胞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问:“大将军是要回京了么?”也有 人叫道:“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不会辜负将军期望! ”

苏定方摇了摇头:“是我有负诸位的期望。五年苦战,诸位袍泽随我出生入死,我却没能给大伙儿带来富贵前程,时常抱愧在心,苏烈在此向诸位 赔罪了!”

他用力撑着老军医的手臂,单膝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那微微颤 动的白发在暮色里几乎能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倒还礼。副总管反应最快,上前几步将 苏定方扶了起来,握着那只冰凉干枯的手掌,眼眶却不由一阵酸胀。旁人 不知,他却是心里有数的,苏大将军的病情远比大伙儿知道的严重,立秋后 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昨曰向几个副总管布置军务时已是无法起身,今曰又 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忍不住道:“大将军何出此言!这些年里,若无将军神威,我等只怕 早已马革裹尸,更莫说什么富贵前程,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还 请大将军静心休养,营中之事自有我等代劳。大将军早日康复,方是我凉 州将士之福。”

不少人也立刻跟着叫道:“正是,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情 愿! ”这几年里,朝廷对军中封赏日减,几次大挫之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封 了些不值钱的空头勋官下来。若说大伙儿没有怨言,自然是假的。但若论 受的冷落不公,谁还能比得过苏大将军?他以古稀之龄,带兵镇守苦寒之地整整五年,破阵数场,杀敌无数,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却没得过朝廷的一钱封赏、一纸表彰,整个大唐朝廷,似乎都忘了西北边关还有这么一位战功 彪炳的老将军……苏定方挺直腰杆,长长地吐了口气:“多谢各位体谅。只是诸位都说错 了,这几年里,那些吐蕃贼子被咱们赶了又赶,杀了又杀,都不肯死心,诸位 又岂能轻言战死?自然是要将那些胆敢觊觎我大唐疆土的贼子杀光杀尽, 衣锦还乡,这才算得上是大好男儿!不然,岂不是白白娶了漂亮媳妇?” 他平日里原是嬉笑怒骂惯了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 笑容。

苏定方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些熟悉的笑脸,突然提高了声音:“诸位,这 些年来,苏烈能与大伙儿并肩作战,此生无憾!也望诸位日后奋勇杀敌,牢 守疆土,莫要忘记,你我背后,便是大唐! ”

他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一个个字仿佛重锤般敲在了每个人 的心上,众人不由自主都单膝跪地,抱手高声应道:“诺! ”

“来人,带马!”

老军医手上一颤,终于抬起了头:“大将军……”他双眼早已通红,声 音也有点发抖。

苏定方笑着拍拍他的手,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大约几日没见 到主人,雄健的黑马欢快地仰起了头颅,苏定方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带 缰,踩镫,搬鞍……原本该一气呵成的上马动作,这一次却是仿佛被拉成 了好几个静止的画面。黑马不耐烦地刨了刨前蹄,老军医抹了把眼睛, 忙往前凑了几步,正要帮忙搭手,苏定方却突然一用力,终于顺利翻上 马背。

他抬头望着长安的方向,久久地不言不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雕 塑。直到天空终于变成了一片浓黑,苏定方才突然抖了抖缰绳,靴子轻磕 马腹。战马一声长嘶,按照往日的巡营路线轻快地小跑下去。

斜晖巳逝,新月未升,灰蒙蒙的夜幕渐渐笼罩住了整个营地。马背上,那个一身戎装的身影在无数低垂的战旗和众人凝视的目光中渐行渐远,终于彻底融入了深沉的暮色。

第九章炎凉世态冷暧人心

夜色阑珊,篷莱宫里一片寂静,白日里巍峨高华的宫殿楼阁只剩下一个个深黑的肃穆轮廓。在寒意初起的夜风里,报时的钟声似乎也显得格外冰冷悠长。

玉柳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加快脚步走进了含凉殿的大门。眼前的主 殿灯火通明,两边长廊下挂着的数十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跳跃的光影。她轻轻吐了口气,随手将铜灯交给看门的宫女,提裙上了长廊, 沿着廊庑往正殿而去。

廊庑内侧是宫女所住的小屋,宫女们多已熄灯就寝,一长排窗口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离正殿最近的那间屋子不但灯火格外明亮,门窗也是大开, 馥郁的浓香与低声笑语一阵阵地飘荡出来。

玉柳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麝香、苏合香、沉水香和白檀香的熟悉味道顿时盈满胸臆,她的脚步不由一缓。

小屋里的两个小宫女正说笑着将熏笼上的紫色禧衣抬到了屋子正中 那张巨大的案几上,熏笼下的水盘已是半干,蜜合的香丸犹自在微火中升; 腾着淡淡的青烟。案几旁,圆底阔口的龙首铜熨斗里木炭烧得正红,另一 位宫女展平礼衣,将一块干净的素色厚布铺在礼服的下摆上,端起熨斗的 木柄,来回熨压起来。

玉柳看了几眼,暗暗摇头,挑帘走了进去:“今日是哪位当班?”

三个小宫女都唬了一跳,看见是玉柳,忙上前问好,年纪略大点的一个,便笑着解释韦姊姊今日脾胃有些不和,才出去一会儿,稍后便回来。”

玉柳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刚当差的么?典衣们也没好好教过你们如 何熨衣? ”她上前几步,将擅衣的下摆翻转过来,铺上双层垫布,拿起熨斗细 细地熨了两回,嘴里轻声解释:“这衣角的包边都绣有纹路,不可重压,只能 顺着纹路多熨几回,正反两面都要熨一遍,不然便平整不了。你们急着办 完差事,这般毛毛躁躁地便上手熨衣,明日可是中秋大宴,礼衣若是有什么 不妥,皇后纵然宽仁,旁人岂能视而不见?”

几个小宫女都变了脸色:“婢子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玉柳把铜熨斗放到一旁,微笑道:“记得就好。时辰的确不早了,你们 几个把大面上先熨一熨,这些领角蔽膝还是等阿韦回来再动手。”

小宫女自是感激不迭。玉柳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刚刚走上台阶,就听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叹快看,好齐整的抱角!看着比韦姊姊熨得还 好,玉宫正真真是好本事,连熨衣都会! ”

玉柳怔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如今这宫里只怕没几个人知道 她原是尚服局出身了。这夜里挑灯熨衣熏衣的苦差,她曾足足做了三年。 但凡圣人有个朝会宴席,都要熬到四更之后才能歇息。她自知没有根基,小心翼翼的半丝差错也不敢出,只盼着熬足了资历能换个差事。结果那一、次当值的大宫女不小心熨坏了太子的束带,却毫不犹豫地推到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当时还是先帝才人的皇后开口求情,自己这条小命只怕早就完了!

在衣襟上犹自沾染的细润香氛里,那些在她心底尘封已久的往事一时都翻腾了上来,直到走进东边的暖阁,对上武后诧异的眼神,玉柳才一个激灵间过神来,讷讷地笑了笑:“适才看见她们在熨殿下的衣裳。”

武后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感慨之色:“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 ”瞧着烛台摇曳的烛光,她的眼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玉柳忙低低地咳了一声:“启禀皇后,蒋奉御已从少阳院回来了,说是太子殿下的嗽疾虽略有反复,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会好转,还说太子殿下 近日保养得宜,身子比往年要强。”

武后长出了一口气,展颜而笑:“这就好!看来弘儿果然是晓事了,不 会一味蛮干,知道保养身子才最要紧! ”

玉柳笑着跟了一句:“太子殿下最是孝顺,自然不会让皇后再为他忧心。”

武后微笑摇头:“他今年也十六了,难不成事事还让我来操心?想当 初,陛下在他这个年纪都巳做了父亲,他倒好,身边还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 有,也不知怎么那般左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这皇后手伸得太长,管得 太严!”

玉柳忙道:“太子淳厚严谨,原是出自天性,便是太傅们也惊叹过的。” 武后来回走了几步,眉目间一片舒展:“他这嗽疾最怕秋冬,今年既然 不要紧了,明年多半能大好,这两日我便与陛下去说说,如今也该给他定下 太子妃了!”

玉柳微笑点头,她自然猜得出来,此事武后早已有了打算,正想再凑趣 两句,武后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对了,阿窦回来了么?”

玉柳回道:“宫里有些日子没办宴会了,窦内侍还在那边布置,只怕要忙到三更。奴婢适才特意去看过了一遍,他回报说,今日几位相公向圣人回禀的乃是高丽战事,说是前锋已入辽东,不出半月,大军便会与泉氏长子里应外合。只是……相公们依旧未对圣人提及刑国公去世的消息。”

武后怔了怔,慢慢笑了起来:“我大唐宰相们的胸怀,果然都宽广得很!”

玉柳点头:“可不是!”她虽然身在深宫,对刑国公苏定方的名字却着实不陌生,显庆年间,这位大将军三次出征皆生擒敌国国主到长安献俘,当时的风光热闹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她的声音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叹息:“宫外的消息也传回来了,刑国公夫人今日依旧卧床不起,苏府发丧后,头一日还有些人登门,之后便愈来愈少,今日门庭愈发冷清了。”

武后笑容含讽,“这几年里,朝堂上原是无人提起苏定方,如今刑国公府发丧都过了四日!朝廷莫说追赠,连吊唁使都没遣出一个,谁能想到是因为圣人至今还不知此事?这样下去,只怕那边明日便无人敢再登门!”

玉柳忍不住轻声问:“皇后您看,要不要寻个机会召库狄夫人进宫一回?”圣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不会临朝,如今处置朝政多是靠着那几位相公,而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与圣人提及此事了。

武后秀眉微挑,瞅了她一眼:“喔?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召她进宫?”

玉柳轻声道:“婢子是想着,圣人这几年里虽然也没怎么提过邢国公,但未必不记得他的功绩,更不会乐意被蒙在鼓里。邢国公的后事如此凄凉,不但失了朝廷的体统,也有损陛下的任君之名。几位相公近来行事越来跋扈,许相备受排挤不说,如今连陛下都敢欺瞒了,谁知日后还会如何?此事殿下若是不方便直接进谏,不如召狄库夫人进宫叙话,略做些安排,让她向陛下进言,岂不是正好能让陛下看清那几位相公的面目?”

“再说,邢国公毕竟早年曾备受许相推崇,库狄夫人又是他的义女,那河东公府的事情还没过去几日,若是朝廷的待遇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人见了,也难免不会嘀咕。殿下先前的安排岂不是有些……可惜?”

武后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原是不错,可惜正是因为上回的事情才过去,如今却是不好再安排库狄夫人进宫了,一旦落下痕迹,只怕弄巧成拙。”

“你想想看,相公们为何不肯提苏定方?不就是疑心他是我的人吗!他们或是与许敬宗、李义府颇有新仇旧恨,不远提及苏定方;或是畏惧被人视为后党,不敢提及;或是想着此事自有我或许敬宗开口,不屑提及。殊不知许敬宗与苏定方原无深交,当年锦上添花也就罢了,如今怎肯雪中送炭为他出头?而我么,一个深宫妇人,圣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我又是从何得知的?与其让陛下再添疑心,倒不如任由他们议论褒贬几日!何况……”

她沉吟片刻,语气变得决断:“玉柳,明日一早,你便让人去给母亲传话,让她在家称病,不必见客。还有内谒者监那边,这几日停见外命妇!”

玉柳愣了愣:“殿下,难不成就让相公们这般一手遮天?”

武后摇头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目李隐隐有光芒闪动:“遮天?这种事情岂是他们能遮得住的?迟早都有揭开的时候。眼下么,确是揭得越晚越好,到时就看谁会来顶这个缸了!咱们何必着急?横竖这最该着急的,又不是咱们!”

她抬头望着窗外,语气愈发愉悦:“虽说琉璃是邢国公的义女,可谁不知道,那位裴行俭与苏定方才真正是情同父子,我倒想看看,如今这般情形下,这位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那轮穿行薄云间的圆月,将夜色浸染得一片朦胧。

到了第二日晨间,天色更是彻底阴沉了下来,西风萧瑟,满地槐荚,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都染上几分深秋的气息。而永平坊的邢国公府内外,更是一片隆冬景象。无数白色灯笼和白色帘帷将整座府邸布置得宛如冰天雪地,从大门口到堂屋,一路上素帘飘摇,香烛氤氲,却清冷得让人不敢直视——这一日,从清晨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有一个吊唁者进门。

琉璃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只觉得全身冰冷,秋风一阵阵吹过空荡荡的院子,仿佛比腊月里从天山吹过的北风更加令人寒意彻骨。

她并不是不知世态炎凉,不是不知官场的趋炎附势与翻脸无情,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这个院落一日日地冷清下来直到变成眼前的景象,那种滋味,就是她这样骨子里从不在乎世俗礼仪的人也无法忍受,更别说旁人! 尤其是对比着半个月前河东公府的人流如潮,这一切更是让人冷彻心肺。

堂屋里似乎有声音传来,琉璃转头看了一眼,西屋高卷的门帘之后,苏庆节父子依然静穆地跪坐在灵座之前,明明是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此刻的背影看上去竟是萧瑟无比。琉璃默默转回头来,心头突然涌上一丝庆幸:义母这样病着其实也有好处吧?至少不用看见眼前这一幕!

她这一口气还未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满是惊慌的声音:“库狄夫人,库狄夫人!老夫人不肯躺着了,说是要来这边看看将军的灵座,娘子也劝不住她!”

琉璃吃了一惊,忙转身跟着婢女走向后院,刚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了罗氏哽咽的声音:“阿家你慢些起,大郎他已经在前面了,阿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于夫人已扶着罗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她忙抢上一步,扶住了于夫人的另一只手,轻声道:“今日外面正阴着,风也大,阿母病了这几日,只怕受不得,还是略缓一缓再出门吧。”

于夫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用力摇头,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把那张骤然显露出老态的瘦长面孔衬得越发沧桑:“我只是去看看,我才知道这都是第五天了,我还没去灵座看过一眼,没上过一炷香……我要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琉璃大急,看着于夫人的白发,心里一动:“阿母,您看您头发都乱了,就让琉璃先帮您梳好头发,咱们再一道过去,可好?”

于夫人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神色有些茫然:“是么?那你先给我梳一梳外头还有客人,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阿罗,你老守在屋里做什么,快去招待人,跟她们说,我稍后便去答谢。”

客人?琉璃只觉得嘴里发苦,罗氏也是一脸惶然,给琉璃使了好几个眼色,才转身退了出去。琉璃让婢女端来热水,服侍于夫人净了手面,又打开她的头发,那花白的头发人手竟是一片干枯,仿佛和于夫人一样,几天之内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琉璃心头刺痛,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梳着,尽量拖延时辰。

于夫人犹自在神色恍惚地不住低声呢喃:“怎么就过了四五日了?我诏书也没接,来的亲族好友也没谢,让你们去接待那些长辈,接待那些国夫人,不是失礼么?只怕她们以为我又是在拿大了……”

琉璃心里越发难受,只能道:“怎么会,她们都让您好好保养身子。”

于夫人却突然“哎呀” 了一声,扶案就要站起来:“如今都第五日了 !来的不是外地的族亲便是寻常些的同僚,更是不好慢待的。大娘,你莫管我了,快去帮着阿罗招待她们,我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好,你快去! ”

琉璃忙按住于夫人的肩头,心思急转之下憋出了一句:“阿母忘记日子了么?今日正是中秋。这大节下到底忌讳些,同僚们怎么好来这边?如今已过了巳时,亲族们也早散了,这时辰外面倒是没什么人了,不用琉璃去招待。”

“那就好。”于夫人慢慢坐了下来,抬头望着窗外,神色依然有些空茫。

琉璃细细梳理着她花白的头发,心知只怕也拖延不了太长时间,手里的梳子不由越握越紧。她自然晓得此时的人有多看重身后哀荣——为了让父母迁葬得体面,玄奘都能腆着脸忽悠皇帝出钱出力;为了祖父筑坟,李义府更是活活累死了一个县令;至于平常人家,为丧礼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于夫人虽然豁达,却绝不可能不看重丈夫的身后事!若是让她瞧见外面的情形……偏偏裴行俭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现在也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她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由头再拖一拖。于夫人却突然开了口:“外头怎么这么静?这些天里怎么一直都这么静……大娘,如今朝廷给你义父的追赠是什么?”

琉璃心里猛的一紧,忙低头去看铜镜。镜子里,于夫人也在看着她,眸子不知何时竟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目光又是悲凉又是期盼。琉璃只觉得胸口就如堵上了一块巨石,几乎有些无法呼吸,硬着头皮道:“这些日子圣人一直身子不好,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只怕还要等两日才能下诏。”

于夫人怔了半晌,缓缓摇头:“圣人不临朝?那皇后呢,宰相们呢?”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更凄凉:“难怪这几天都是这 静,我躺在床上,老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梦,再睡一睡,醒了就好,不然怎么都听不到什么哭声?原来是……这样!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义父这回去凉州之前跟我说,他是武人 功业靠的是一刀一枪的拼杀,不是依仗谁的势,他也不想看见苏氏门庭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云集的场所。他让我不用搭理那些&人,更不用为了他去交游奉承。我竟真的信了,这几年,我一日日关着府门等他告老归来,好一起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结果却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军营里……”

于夫人终于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落:“我若是早些放下身段,多去荣国夫人和许相公那边走动走动,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人过问!说不定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怨我,都怨我!”

琉璃眼中酸涩无比,却不能不咬牙忍住,忙掏出帕子帮于夫人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阿母怎能这么想?义父的为人您还不清楚?镇守边关,为国杀敌,是义父毕生的心愿。他这么大年纪,若想回长安养老,自然早就上书请退了,谁还能不准?这些年义父都留在军营,自然是边境未平,他为国 尽忠的心愿未了。阿母为他守着这个家,义父感激您都来不及,又怎会埋怨?”

于夫人抬手捂住了眼睛:“他真是不想回来么?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他怎么就这么傻!”

义父真的是狠心吗?琉璃心头也是一片茫然,嘴上轻声道:“世事难全,义父也是没有法子。义父总是教导守约,凡事到了难以抉择之际,无法看清得失利弊之时,便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义父如此作为,旁人或许觉得不解,或许觉得不值,可义父定然是问心无愧的。”

于夫人慢慢放下手掌,笑容凄凉:“你义父问心无愧,可我问心有愧,他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都是尽忠报国、建功立业,自然不错。但若由着他们的性子来,让他们落到这般境地,却是我们的不是,都是我们的不是……”

琉璃心头剧震,手上一抖,梳子上竟带下了两根白发,于夫人却毫无所觉,犹自喃喃不休:“都是我们的不是”。

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了两张容颜迥异、神色却同样茫然的面孔。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罗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阿家,韩国夫人前来吊唁,马车已快到门口了!”

琉璃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罗氏,罗氏显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声地摇了摇头。于夫人倒是精神一振:“韩国夫人?难得她竟有这份心。阿罗,你去门口迎一迎,大娘,快帮我把头发梳好。”

琉璃忙三两下帮于夫人绾了一个髻,用生麻束好。于夫人一迭声地催着荇要往外迎几步,琉璃也只能招来婢女一道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于夫人原是脚下虚浮,越走倒是越稳当。琉璃心头却多少有些七上八下:此刻有人能来自然再好不过,可韩国夫人不是一直在府里静养吗,怎么会突然过来?难不成又是武后的意思……只是当她站在院门口,一眼看见一身素服、缓步而来的武顺娘时,这些困惑疑虑顿时悉数变成了震惊。

一个月不见,武夫人的面孔明显丰润了一些,神情更是平静异常。乍一眼看去,她似乎不但恢复了常态,甚至比从前更显雍容。只是她身上有种东西,那种曾经让她看起来格外妩媚迷人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她颠三倒四说着旧事时依旧在隐隐燃烧的东西,已经彻底熄灭了。那带着安静面容端庄步态走过来的,仿佛是一个蜡制的空壳,注定会迅速地褪色、對塌……直到武夫人走到跟前,琉璃才总算定住了心神,认出扶着武夫人的秀丽少妇正是武敏之的夫人杨岚娘,也是一品的国夫人,忙上前几步向两人欠身行礼。

武夫人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平淡:“我也是今日才得知邢国公薨逝的消息,来得晚了,失礼莫怪。”

杨岚娘屈膝还了半礼,低声解释:“真真对不住,这些日子阿家一直在府里静养,不曾听闻府外之事,今日去庵中上香,看见这边大门,才知晓此事。阿家说,邢国公夫人与您都不是拘礼的人,直接上门便好,我已打发下 人回府去取赙仪,还望夫人莫怪咱们冒昧。”

琉璃这才恍然,忙叹道:“夫人太客气了。”怪罪?她感激都来不及!杨岚娘回头招了招手:“阿媛,你过来见见邢国公夫人、武邑县公夫人与库狄夫人。”

从武夫人身后应声转出一位女子。琉璃抬眼看去,不由一愣。这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已出落得身姿窈窕,纤浓合度,一张鹅蛋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杏子眼里仿佛天然便有波光潋潘,微微上扬的红菱唇却还带着几分稚气,看去就如春日清晨带露半开的牡丹,虽未盛放,却已可以想见那 瑰姿艳逸的绝代芳华。

大约是众人都看着自己,少女凝脂般的面颊上烧起了一抹嫣红,行礼问安倒是优雅大方,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杨岚娘身旁躲了躲。杨岚娘含笑携住了她的手:“这是家叔司农寺杨少卿的幼女媛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请夫人们见谅。”

原来是杨岚娘的堂妹,琉璃不由暗自赞叹:杨家果然是得天独厚,美女辈出!于夫人也多看了阿媛几眼:“大家闺秀,原该如此。”

一行人互相见过礼,到来堂屋之前。一番行礼致哀之后,琉璃引着她们到了后院正房落座。武夫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后的泛泛之语便不再开口。杨岚娘倒是四下看了几眼,大约是终于确信这屋里无旁人吊唁,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与尴尬,说话愈添了十二分上心。

琉璃眼见要冷场,忙问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如何?看着倒是好多了。”

武夫人语气淡然:“是么?横竖不过如此而已。”

杨岚娘忙欠了欠身:“多谢夫人关怀。前些曰子阿家换了相王府的明先生看诊,的确是好了许多,只是愈发爱静,平日也就去去庵堂,倒是常会惦记起夫人。”

果然是明崇俨在给她看病?却怎会看成这般模样!琉璃看着眼神的武夫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听到杨岚娘的话,想了想答道:“却不知夫人平日在哪处宝刹上香,可容琉璃同去叨扰叨扰?”

武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就是这边的宣化尼寺,比别处清净。”

杨岚娘倒是有几分惊喜:“库狄夫人平日也常去拜佛?”

琉璃点头:“我也是入乡随俗,西疆那边佛风昌盛,犹胜长安,出门十七,必有庙宇,想不拜佛都难。”

武夫人“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兴致。琉璃心里一动,索性将西州、龟兹的寺庙佛风都娓媚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信佛的,自然听得入神。说到后来,连原本略显羞怯的阿媛都忍不住问了两句。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琉璃正说到西州官家女眷里也常有人舍身出家,一名婢女匆匆而入:“启禀娘子,有位裴府的崔氏夫人登门吊唁。”

崔夫人?哪个崔夫人?琉璃一怔,罗氏已站了起来:“阿罗失陪片刻。”

没过太久,来客便跟着罗氏进了堂屋,素衣粉面,正是崔十三娘。她进门先满脸歉意地向于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节哀,家中阿翁近日身子不大好,外子一直脱不开身,妾身也是今日才能出门,匆匆而来,实在是抱歉。”

原来如此!琉璃心头微微一忪。这几日,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苏氏的一些亲友,也就是麴崇裕夫妇登门吊唁了一回。她虽然早知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识时务的俊杰,却多少有些寒心,原米裴炎夫妇倒是……崔十三琅若有所感,转身对琉璃点了点头,眼神里满足宽慰。

众人重新落座,十三娘与杨岚娘和武夫人显然也打过交道,熟络地寒暄了几句,又低声宽慰着于夫人。武夫人脸上渐渐露出倦色。杨岚娘转头对琉璃道:“阿家如今每月初八和十五都会来这边上香。”

琉璃会意地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十三娘轻声道:“夫人此言差矣,邢国公是何等人物?力平三国,威震四海,能来为国公上一炷香,是十三娘的造化焉能当夫人的谢字?”

于夫人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征战原是武人分内之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娘太过客气了。”

崔十三琅叹了口气:“夫人其实不必太过伤怀。自古以来,但凡特出之士,都是天赋异禀而生,功德圆满而去。所谓名将多舛,美人薄命,原是天命有缺,不能教人十全十美,却强似庸碌之辈安享天年。何况邢国公是以盖世军功威震天下,又以古稀高龄鞠躬尽瘁于边关军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如此善始善终?如今这些人情冷暖,与国公的功业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