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婉,整个屋子却突然静了下来。于夫人嘴唇微微发抖,半响才道:“你说得是!”她抬头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已穿过庭院,落到了极远的地方,脸色虽然依旧憔悴,眉宇间却渐渐舒展了许多。

琉璃心头也是一震,自己这几日看着苏府门前车马日稀,难过之余,竟然满脑子也都是这一时的人情世态,还不如十三娘看得远!她不由脱口接上了话头:“正是,这世间的荣辱得失,原是不能以一时而论。义父如此功业,待到百世之后,如今春风得意的人物说不定早已泯没烟尘,义父的英名却定然可以不朽!”

于夫人的目光转回到琉璃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夫人却突然开口问道:“果然是天命有缺么?难不成美人薄命,真的能强似旁人安享荣华富贵?”

琉璃心头微凛,忙转头去看崔十三娘。十三娘也怔了一下,略一沉吟才低声道:“昙花一现,胜似百花长红。”

武夫人点头不语,怔怔地望着门帘,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十三娘往外看了看,面带歉色地站了起来:“诸位夫人,妾身今日家中还有些事情,请恕先行告退。”

武夫人回过神来,也起身告辞。琉璃与罗氏一道将她们送了出去。十三娘瞅了空子,拉着琉璃落后两步,低声道:“真真是抱歉,子隆和我是昨日才听说这边的情形。子隆说,圣人心地仁厚,未下诏书,多半事出有因。只是今日家尊虽略有好转,他却还不好离府进宫,阿嫂你要不要……”她的目光往前一瞟,落在了武夫人的背影上。

琉璃看着武夫人那透着几分陌生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武夫人再卷入这些事情,还有裴行俭,他大概也不愿意……想到这两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沉默,眉宇间越来越浓郁的阴霾,琉璃只觉得心情愈发觉重。

崔十三娘没再说下去,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内院门前,武夫人突然回过头来:“不知崔夫人府上何处?可否同车而回?”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崔十三娘已含笑欠身了一礼:“那妾身就厚颜叨扰韩国夫人了。”

目送着几辆马车离开院门,琉璃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荣国夫人府在长安城的西北,裴炎的宅子却在城东,哪里能同路?不过十三娘自然不会像自己这么让人扫兴。想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琉璃心里只是一声长叹,难怪人人都喜欢她,她除了好性子、好相貌,竟还有这样一颗真正的七窍玲珑心。自己和义母若能有她一半的长袖善舞,他和义父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艰难?

她正在出神,耳边却听见一声回禀:“启禀夫人,裴少卿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他已经回府了?琉璃再也顾不得旁的事情,转身便走。从院门到书房并不算远,走上台阶时,她的背上却已出了一层薄汗。刚到门前,素帘突然一挑,裴行俭的身影已是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竟是异样的深沉。

琉璃一颗心不由也沉了下去,慢慢走到他的跟前,抬头看着他几日来骤然消瘦的脸孔和满是血丝的双眼,一时几乎不敢开口。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掌,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缓慢又清晰:“琉璃,我想上表辞去官职,和阿兄一道去凉州将恩师的棺木送归故里。

琉璃一怔,辞去官职?这倒是无所谓,可扶棺回乡……从凉州到苏氏故里冀州足足有三四千里吧,带着棺木少说不得走大半年?那分辛苦更不必提。他回长安才多久?三郎才多大?

无数种情绪乱纷纷地涌上心头,堵得琉璃几乎有些呼吸不畅。沉默良久,她到底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路上会冷,我回头便给你多准备些冬衣,你要照顾好阿兄,自己不能先病了。”以苏定方对裴行俭的恩义,以裴行俭对苏定方的感情,他就算决定披麻戴孝、守庐三年大概也不算什么吧,何况如今这情形,他若再不做点什么,只怕他自己……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一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里叹了出来:“琉璃! ”他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身带着她进了书房。

这间屋子颇为宽敞,只是看不到几本书册,倒是挂了满墙的刀剑长弓。屋里略有些暗,案头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烛台下已经磨好的墨水、铺好的纸张,也将裴行俭眉宇间的阴影映得愈发深郁。

“件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了,昨日圣人又召见过宰相们了,台省那边却依然全无动静;适才我也去过了几位相公府上,门房都说,他们不在家中。此事若真如我所料,是几位相公不肯向圣人禀报恩师的死讯,寻常的折子只怕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御前;若万一真是圣人的意思,我能为恩师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琉璃愣了一下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上奏章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如果这种冷遇真是皇帝的意思,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官,不如索性辞官尽孝;如果是几位宰相不肯向圣人禀告苏定方的死讯,旁的奏折他们都能按例办理或索性压下,但他所请之事并无先例可循,无论是准是驳都不好做主,唯有让皇帝来定夺,此事自然会直达天听。只是这样一来,他也等于得罪了所有的宰相……琉璃不由迟疑道:“守约,要不,我明曰先去求见皇后?”

裴行俭微微摇头,目光柔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用!这是我的事,你好容易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怎么能再卷进去?”

琉璃正想争辩,他已抬头望着窗外补充了一句:“恩师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意。他定然不会愿意看见咱们在这件事情上,走什么门路、用什么手段!”

琉璃垂下眼帘,满心都是苦涩。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都不肯网罗罗党羽、谋求后路,不肯让自己的妻子去逢迎后妃、结交权贵,所以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裴行俭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此事说来也算符合孝义,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圣人多半会恩准。我大概过几日就会和阿兄一起离京。长安这边,就要辛苦你了。”

他都已经决定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琉璃勉强压下满腹心思,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时常带三郎过来陪义母,三郎喜欢这边的大院子,义母也是疼他的,有他陪着,义母只怕也会开心一些。”

裴行俭的嘴角微微一扬:“有你在,我不担心。”

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眉宇间的悒郁似乎并没有消减太多。琉璃不由疑惑起来:“守约,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裴行俭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头两日就 该上奏!可圣人多病,朝政如今多靠宰相处置,若真是他们有意瞒报,这样一封奏章上去,难保圣人不会动怒,—个不好甚至会君臣离心。我总以为,相公们就算一时疏忽,略加思量总会明白其中利害。谁知等到今日,还是如此!可再等下去,我总不能看着恩师的后事当真就……”他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些发红。

“只是我拖到如今再上书,不但让恩师后事越发凄凉,圣人说不定也会 更为震怒。我瞻前顾后了这么几日,最后竟是一头都不能成全!”他低头看 着琉璃,自嘲地笑了起来:“琉璃,所谓自作聪明,是不是就是我这样?”

琉璃心里一阵难受,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胡说!你哪里是自作聪明,你是思虑得太周全,也太过求全责备。你不用担心,义母精神好多了,适才十三娘还特意过来劝慰了阿母,阿母都听进去了。”

她把十三娘的话转述了一遍后说:“她说得原是不错,无论此时如何,千秋之后,义父照样是一代名将,这一时的得失荣辱又算什么?若如此冷遇,真是宰相们的缘故,他们自然该承担后果。难不成任由他们装聋作哑,令圣人耳目蔽塞,才算对得起朝廷?守约,你总说,世事难料,有时不能去想利弊,只能求个问心无愧,怎么事到临头,还是这样为难你自己?”

裴行俭沉默片刻,苦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是。无论那几位相公为何如 此,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敢做便该敢当!过犹不及,是我着相了! ”

他抬头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那些长弓短剑,久久地没有出声。琉璃也转头看了过去,这些兵器大概都是苏定方用过的,刀柄弓背上犹自泛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沉稳光泽,大概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褪色。

裴行俭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唯有功业,能历百世而不朽。恩师他,定然可以流芳千载! ”他转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展开纸卷,提笔一了下去。

烛光下,那一行行端凝的墨书也闪动着同样沉稳的光泽,仿佛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东西磨灭。

两日之后,这份奏章才终于出现在紫宸殿书房的案头。

李治原是有些倦意,只是撑着额头读了两行,便腾地坐直了身子,待到字字读完,更是霍然而起,拂袖一甩。就听“啪”的—声脆响,案几上那方白玉瑞兽镇纸与雕着莲花纹的地砖顷刻间已是两败俱伤。

一旁服侍的窦宽唬了一大跳,等了半晌,见皇帝没有别的动静,才悄悄上前将那已缺了一角的镇纸捡了起来。他还未直起腰,就听书案后李治突然笑出了声:“这便是大唐的宰相们,这便是朕的宰相们!”

这笑声冷峭入骨,窦宽身子一僵,忙弯腰退后了好几步,抬头一瞟,却见李治一不动地站在书案后,咬牙瞪着门外,只是看着看着,脸上的嘲讽 和怒色,却渐渐变成了一片惘然,眼角的皱纹看上去都深了几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传朕的旨意,让几位 相公即刻进殿!”

没过多久,这沙哑的声音便回荡在大唐最有权势的几位朝臣耳边:”苏 定方于国有功,按礼应予褒赠,你们为何一字不提!”

一片沉默中,紫宸殿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黏稠沉重,终于凝聚成暴雨前的乌云。

次日一封迟来的诏书终于抵达苏府,追赠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苏庆节按例减等袭爵为章武郡公。

六日后,朝廷终于议定苏定方谥号为“庄”;同日,被擢为宰相不到半 年的东台侍郎李安期悄然离开长安。让他出任荆州长史的诏书写得四平八稳,可所有的人都分明地感受到了皇帝那不动声色的怒火与警告。

十天后,朝廷迎来了更大的地震:皇帝李治因久病难愈,沼令太子李弘监国。

一时间,少阳院内外一片阳光明媚,含凉殿上空多少有些阴晴不定,至于长安城的各大宫宅府衙里,更是不知几处春风得意,几处秋雨飘摇。

不过,对于早巳闭门谢客的苏府来说,这样的消息巳是激不起任何波澜。琉璃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位多愁多病的皇帝是在发现舅舅靠不住,老婆靠不住,自己一手提拔的宰相们也靠不住之后,只好准备靠儿子来帮他治理天下了吗?他还真是……她摇了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到了一边。九月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将她身上的本白色粗麻裙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暖色,仿佛是洒下了一朵朵细碎的菊花。

院子里,金黄的菊花开得正好,将空荡荡的庭院映衬得秋意盎然。微风吹过,那些素色的灯笼和颜色渐渐绚烂起来的树叶一道发出了飒飒的 轻响。

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枫树下,乳娘正抱着三郎去够刚刚泛红的树叶,三郎努力了几回,终于一把抓下了半片叶子,高兴得蹬着腿大笑:“啊呀!啊呀!”

坐在一旁的于夫人与罗氏都笑出了声:“这孩子,倒是会惦记人的!”

琉璃也笑了起来,目光却不由看向了西边,那边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两行大雁,在碧色天幕上写下了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三郎的那位阿爷,如今已在数百里之外了吧?皇帝驳回了他辞官的请求,却令他以司文少卿的身份出京协理故邢国公归葬事宜。七天前,她在开远门外目送着他再次踏上漫漫丝路,那是通往西州的路,也是五年前苏定方离开长安时走过的路。但有些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见他再走一遍……不知此时此刻,他头上的天空,是否也如此晴好?

第十章 相由心生 祸从耳入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经过那风波迭起的秋日和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之后,长安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随着二月的东风渐次吹开百花,休养了好几个月的天子终于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着手制定明堂制度,加上高丽战场上节节胜利的喜讯不断传来,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氛围,新酒酿成的浓香、踏花归来的清香和着响亮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城坊的每个角落。

自然也有例外。

休祥坊荣国夫人府里的西院,重门深掩,满地青苔,几棵高大的梨树不久前还是繁花满枝,此时那细碎的白色花瓣却已飘飘洒洒落了满院,仿佛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黄昏的余晖从西边的阁楼上照了进来,竟似带着股深冬的气息。

一片寂静之中,上房门突然发出了剌耳的“吱呀”一声。有人摔帘而出,脚步带风地走下台阶,白袍飘飞,惊起了一路落花。一位丰硕的身影随即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

白袍一顿,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树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过身来,认得追过来的正是这两年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饶是阿霓早已受惯了这样的目光,脚步还是下意识的一缓,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气,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虚,如今当真是不能再添忧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觉得不妥,慢慢劝说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岂不是让夫人心里更过不得?再说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边……”

武敏之神色不变,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颌,看着她一言不发。阿霓的声音不由自主越来越低,终于讷讷的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挑了挑眉,语气清淡得听不出半点嘲讽:“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用这样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记着月娘!”

“还有你们,服侍好夫人,让她少出门进宫的折腾自己是正经。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没那么多富贵前程在那里等着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话一句句的实在太过诛心,阿霓的脸上一阵发烫一阵冰凉,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间,背后的上房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咳嗽声,纵然隔 着门窗,也听得出那种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眯着眼看了上房一眼,掉头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哑声道:“小郎君,夫人已是这样了,您真忍心让夫人就这两年也过不去么?”

武敏之霍然转身,目光冰冷锐利有如霜刃:“你说什么?什么这两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后退,脚下却有点拌蒜。她还没站稳,武敏之已逼上两步,面孔竟似带上一层淡淡的青色:“是谁跟你说的这种混账话!”

阿霓差点结巴起来:“小、小郎君不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给夫人看诊之后说,夫人久郁之下,这一病巳是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总之是万万不能再郁结于中的。老夫人没跟您说?”

武成敏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阵东风吹过,枝头的花瓣窣窣洒落,好几朵落在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上,仿佛溅上了微黄的泪渍。他的眸子终于转了转,突然冷笑了一声:“明崇俨?他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从这里骗到的诊金还不够多,要如此危言耸听才好显示他的手段!”

阿霓神色微黯,低声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两日特意将张真人来给夫人看过一遍,说法虽不尽相似,却也差不太多。张真人还说,夫人的病不是药石能及的,让我们凡事都顺着她些,若是能解开心头郁结,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几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斋,说是如今能做一点就是一点,以后只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武敏之脸上神情未变,眸子里却愈发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么肯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赞同的,只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夫人也没法子,因此才特意选了终南山的信行禅师塔寺。那里风光最好,边上又有极清静的尼寺。老夫人还将平日里与夫人交好的几位夫人娘子都请了同去,小郎君若肯过去主持布施,夫人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 敏之的脸色,“小郎君,您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说一说?”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沉默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你跟夫人回报一声,说我明白了,让夫人这几日好好休养,我……”

阿霓心头一松,忙应了声诺,抬头等着他的下文。武敏之却转头看着上房,久久没有开口。斜阳将树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看去一片雪白,连唇上似乎都没有血色,眉眼却愈发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缤纷的春日黄昏里,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种开到极致的光华,仿佛只要吹上一口气,就会如满树残花般在风中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会陪夫人过去!”他转身走出了院子,院门微合,掩住了那个清冷的身影。

荣国夫人府的正院与西院相隔得并不远,武敏之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小婢女瞧见他的身影,一个忙忙地转身进去回报,另一个便上来笑道:“小郎君怎么才过来?老夫人问了两回了。”

武敏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往里走去。小婢女有些纳闷,瞧了他好几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劳累?让老夫人看见又该心疼了……”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武敏之却一句也没应,眼见已到了上房门口,早有人打起了门帘小郎君请进!”

日头尚未沉入树影,斜晖将这座原本便处处华贵逼人的院子映射得愈发富丽堂皇,屋里虽已点起了彩烛,到底比外面略显幽暗。武敏之抬头望了门口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这一笑起来却仿佛小了好几岁,眯起的眼睛把眸子里那点黑沉掩饰得干干净净,右边嘴角那个若隐若现的酒靥,给这张面孔更添了一分阳光般明朗清透的光华。他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阶。

引路的小碑女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才是往日里的小郎君嘛!上房里的杨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听见这一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不待武敏之进门行礼,便一迭声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进家门了么,去哪里逛了?”

武敏之干净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后才敛眉答道:“在门口遇见了去抓药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听说母亲过几日要去施斋,敏之原想劝劝的,婢子却说如今母亲不能动气伤神。”

他抬起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杨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诉敏之此事?”

杨老夫人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错。你母亲这两年一直心情郁结,医师们都说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让她多出去散散心,只怕还能好些……”

沉吟片刻,她到底只是长叹了一声:“敏之,你母亲这两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气!”

武敏之眸子一暗,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孙儿知道了。”

杨老夫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叹息着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那就好。这次你母亲出门总要八九日,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可皇后这边又有些事情我走不开,不如你陪你母亲一趟?那边我都已让人打点妥当料了,你权当过去躲个清静吧。”

武敏之默然点头。杨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这就好!对了,今日朝堂上没什么事情吧?”

武敏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淡淡地道:“自然无事。”

杨老夫人脸色微沉,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敏之……”

武敏之心头一突,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祖母关于自己应该感激皇帝和后的那些絮絮叨叨,忙抬头看着她含笑补充了一句有件事袓母大约也听说了,如今正值吏选,偏偏杨相病倒了,赵仁本的人望又不够,圣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位李安期,已下诏让他即刻回京。”

杨老夫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是么?李安期如今也算学了点乖,没那么目中无人了,算来这已是他第三回掌管吏选,这回总该做得长远些才好!”

武敏之心里雪亮,这李安期只怕是走了自家祖母的路子了。如今这宰相和吏部的任命,皇后都未必能插得进手,倒是祖母在圣人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心底仿佛有什么地方一阵剌痛,他挑眉笑了一声:“只怕有些难。 这位子热得太过,这些年里烫坏在上头的人着实不少,倒还没见过谁能坐得长远,不然圣人也不会又想起李安期了。”

杨老夫人愣了愣,板起了脸:“胡说!吏部是何等要紧的地方,被你一说倒成了笑话儿,你也是当差好几年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

武敏之依然是笑吟吟的:“横竖有祖母教导呢!”他微笑的面孔上仿佛有光华流转,杨老夫人瞪了他两眼,到底还是绷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屋里几个婢女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落在那明珠生晕般的笑颜上,半晌都无法挪开。

只是两日后的清晨,当库狄琉璃在荣国夫人府的内院门口看见这样一张笑脸时,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半年,因裴行俭不在长安,她又要为义父苏定方守孝,平日除了去于夫人那里,几乎不大出门。虽然也与武夫人一道去寺庙上过几回香,却不曾踏入荣国夫人府半步,自然也没见过武敏之。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位倒像是变了个人!瞧着那弯起的眼角和浅浅的酒靥,琉璃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相信自己的确不曾眼花。

武敏之的声音也满是笑意:“祖母放心,孙儿再是不济事,总还勉强能供母亲和几位夫人驱使。”说完便转身向众人含笑行了一礼,仪态竟是说不出的温文亲切。琉璃胳膊上顿时又起了层寒栗。

杨老夫人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就烦扰各位了。诸位在那边多散散就好,有事尽管吩咐敏之夫妇,千万莫见外。” 这次她请的人着实不算少,除了琉璃,还有近来与武夫人常有来的崔十三娘和阿媛,大约是为防万一,连阿凌都被请了过来。听得这样一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声“不敢”,倒是把杨老夫人逗得笑了起来:“客气什么,你们算来都是敏之夫妇的长辈……”她的目光在阿媛脸上停了停,笑着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是长辈,也是我请的贵客,尽可使唤得他们! ”

阿媛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低头默默地数起了地上的蚂蚁,耳朵却不争气地透出了些嫣红。大伙儿都有些忍俊不禁,武夫人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杨岚娘平日里便最护着阿媛,忙上前两步笑着接下了话头:“祖母说得是,孙媳定然会尽心服侍母亲和诸位夫人。今日风大,祖母可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到了那边,孙媳日日都会打发人回京报平安的。”

众人也纷纷开口,把杨老夫人劝了回去,目送着她离开,方各自上车。顾盼之脸上的微笑慢慢收了起来,待得翻身上马,顾盼之间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如雪的模样。琉璃一眼瞧见,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子才对嘛!随即又有些发愁:他怎么也会跟着过去?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她们此次要去的法常庵着实不近,好在长安城通往终南山的道路极为工整宽阔,风和日暖,车轻马疾,黄昏之前终于到达了名寺林立的北麓。

一路上看着窗外明秀的春日景致,听着车内欢快的稚嫩笑声,琉璃心里头那些乱糟糟的情绪也渐渐被抛到了脑后。如今这情形下,她自然不敢跟武家断了交情,也不敢牵涉太深,可这一次,杨岚娘是以荣国夫人的名义亲自上门来请的,于情于理都推脱不得。她还在孝期,官里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却没理由拒绝来寺庙;连“三郎还小”的理由,都被杨岚娘笑吟吟地接下了:“我家大郎也会过去,他们小哥俩倒是正好做伴。”

如今这小哥俩便在车内玩得不亦乐乎。大郞武琬比三郎大了三个月,个子却还略瘦小些,生得眉目精致,皮肤粉白。三郎原是个虎头虎脑的漂亮娃儿,与他一比便显得有些傻大黑粗。两人都是刚刚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居然讲得有来有往,虽然隔一会儿便会为了平日绝不会放在眼里的玩具吃食你抢我夺一番,却到底比平日带着轻省。而听着奶娘婢子对着这粉雕玉琢的小武一口一个“大郎”,琉璃那颗被“库狄大娘”摧残了十几年的心灵更是获得了极大的安慰。

此时下得车来,眼前的风光愈发令人心神为之一爽。只见四面山峦如翠,远处碧波荡漾,若干寺庙佛塔错落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正是黄昏时分,晚课的悠长钟声回荡不绝,却愈添了一分安详静谧。

琉璃四下打量,暗自点头。终南山与佛门原是渊源深厚,号称“无地不寺,无寺不奇”,从大名鼎鼎的东汉白马招觉寺,到鸠摩罗什曾经开场译经的大寺,再到华严宗的发祥地至相寺、律宗的祖庭净业寺……无数名刹宝寺都坐落在这重峦叠嶂之间,放眼望去,那些不沾尘埃般的飞檐塔刹不惧把山水映衬得分外空灵清明,便是迎面而来的微风里,仿佛也染上了幽幽的檀香。

一行人原本多是信徒,好几个人已不由自主地念起了佛。武琬被杨岚娘提点了一句,也学着母亲合十低头,小大人般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三郎却是东瞧瞧西看看,突然拍着自己的肚皮大声道:“吃肉肉!”

琉璃吓了一大跳,忙一把抱起这小吃货,还没想好如何救场,那边厢,三郎刚结交的好兄弟也破了功,有样学样地嚷了起来:“吃果果! ”

裴三郎气势如虹地嚷了回去:“吃肉肉! ”

武大郎委屈地瘪起了嘴:“吃果果!”

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嚷声远比钟声响亮清脆,佛门圣地的清净氛围一时间荡然无存。几位衣履洁净的比丘尼原本正含笑走来,衣袂飘扬,颇有出尘之态,听到这两声“吃肉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琉璃心里发虚,狠狠地瞪了三郎一眼,低声训斥道:“不许叫唤了,谁教你这么乱嚷的! ”这小家伙,原是按着外孙的身份给苏定方守了五个月的孝,结果前两个月一开荤却愈发馋肉了一那也得分个场合好不好?

三郎眨巴眨巴圆眼睛,笑得露出了八颗小白牙:“阿娘,阿娘教,吃肉肉。”

琉璃顿时很想望天,这祸害难道真是自己亲生的?

好在比丘尼们到底见多识广,一怔之后脸上又重新堆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领头的中年女尼笑容尤其亲切和蔼,上来礼数周到地问了好,又引 着众人进了寺院。

这尼寺门庭朴实,里头却别有洞天。正院是两进极其素洁的殿堂,按照三阶宗的规矩连佛像都未设,西侧院却是宽阔幽雅,几个小小的院落点缀其间。里头早已被荣国夫人府的管事娘子们打点妥当。分配给琉璃的小院里几树芭蕉绿意盎然,三间禅房精洁如画,琉璃溜达了两圈,终于找到了度假的愉快感觉。

三郎更是兴奋,撒了欢的在院中乱跑,乳娘追得气喘吁吁。琉璃忙一 把捞住了他,认认真真道:“三郎,这里不是咱们家,你一定要乖些,不能再嚷嚷着要吃肉肉,不然咱们就不能在这里玩,只能回家了。”

三郎睁大眼睛看着琉璃,认真地点头:“要玩。”琉璃刚刚松了口气,他又诚恳低补充道:“要吃肉肉。”

琉璃只能仰天长叹,并继续怀疑人生。

好在这法常尼寺信奉的三阶宗虽是力倡谦卑苦行,对施主们却是十二分的股勤周到,每日里做出的斋菜花样翻新,味道更是极为出色。接下来的几日里,三郎虽然惦记着吃肉肉,到底没有嚷嚷出来。他平日并无同龄玩伴,如今有武家大郎混在一处,又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过得自是好生快活。

这次武夫人是在尼寺边上的信行禅师塔寺里设了七曰的五百僧斋,施斋义事自然无须她亲自打点。琉璃和崔十三娘深知自己的任务所在,配合默契睇撺缀着武夫人到附近各处寺院上香。每日慢慢行走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听着十三娘的如珠妙语,阿凌的插科打诨,莫说腼腆的阿媛渐渐露出了娇憨活泼的本性,连武夫人眉宇间的倦意都轻了几分。武敏之也仿若换了个人,每日耐着性子护送她们来去,偶然还能露出一个半个的笑脸。

有美食可用,有美景可看,琉璃心满意足之余,只嫌光阴太快。转眼间七日斋会已告圆满。这一天,她歇过午觉,见三郎还在酣睡,便让小米几个先收拾行李,自己出门直奔尼寺上座镜月尼师所住的禅院而去,盘算着要跟这位主事打个招呼,过些日子也好带于氏婆媳来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