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从善如流地从另一个白瓷方壶里倒了些清水出来,端起杯子笑 道:“奴婢以水代酒,为天后寿,祝殿下事事如意,无病无忧。”

武后微微摇头:“事事如意?世上岂有这等好事?倾我所有,得我所 求,也就罢了,更何况去奢望无忧无病?你不如换个词吧。”

玉柳轻轻一叹,再次举杯:“那就愿天后殿下岁岁平顺,无悔无疚。”

武后眉头微扬,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只是落在玉柳灰白憔悴的面孔上,到底还是化为了无奈,停了片刻才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 难不成我这些年来,给他的劝告还不够多?结果如何?我给他看《孝子传》,他就敢注《后汉书》,唯恐世人不晓得外戚之祸;先是疑心我毒杀了他 兄长,如今更出息了,竟疑心我不但不是他亲娘,而且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他也不想想,弘儿那般体弱,性子又仁厚,我如若要把持朝政,还有什 么法子比让弘儿做皇帝、我来做太后更好?他若是我姊姊所出,那就更荒谬!这天底下,有谁能傻到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让跟自己有杀母之仇 的孽障来做太子?我既然那般心狠手辣,又岂能容他活到今天!

我就不明白了,我待他就算不如待弘儿尽心,却也不曾打骂亏欠过他, 他怎会变得如此狂悖忤逆?倒像跟我有前世的仇怨,不管传言如何荒诞不经,只要对我不利,他竟然都会深信不疑!他既视我如仇寇,难不成我还要 当他是骨肉?还是说,我既然给了他一条命,就该予取予求,就该伸长了脖 子,等他日后来砍来杀?”

说到“杀”字,武后的柳眉微立,脸上虽不见有多少怒容,但那眉梢眼 角的戾气却足以令人胆战。玉柳的脸色却是愈发平和自然不是!太子 如此不孝,自然不配为君。殿下无论怎么待他,都是天经地义。玉柳只是 平白有个傻念头,想问殿下一句,当年弘太子去世之后,天后您后悔过么?” 武后脸色微僵,半晌无语。

玉柳轻声道:“奴婢觉得,殿下您是后悔了的。后悔为了两个公主的事 跟弘太子生分,后悔没关注东宫,竟不知弘太子病体恶化到了那样的程度。所以那两年,你不提东宫,不见太子,旁人都以为殿下对太子不满,其实奴 婢知道,您只是不愿想起弘太子而巳。如今事已至此,原是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奴婢有些害怕,怕殿下日后,还会后悔。”

武后断然摇头:“不一样,这回根本就不一样!李贤怎么配跟弘儿比? 弘儿再糊涂,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说我生气伤心了,他会惶恐,会忧虑。李贤呢?他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你当他这两年为什么独宠一个赵道生?还不是东宫那几个女人会劝他两句,只有那个赵道生,恨不能把我说成天 下第一等的毒妇,把所有的流言都变成铁案,这才成了李贤离不得的知心人!

如此也好’他不是愿意相信只有赵道生对他忠心耿耿么?不是愿意相 信我铁石心肠么?我若不叫他知道什么是赵道生的忠心耿耿,什么是我的铁石心肠’也枉让他惦记了这么些年!”

玉柳瞧着武后冷若冰霜的脸孔,缓缓点头:“奴婢明白了。太子既然早 已不认殿下是母亲,殿下自然也不再当他是儿子,既无亲情,便无悔恨,是奴婢多虑了。”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知道自己爱多虑就好,也不知你是哪来的那 么多操心! ”她脸色微缓,低头慢慢喝完了杯里的酒。玉柳不急不忙地又续 上了一杯,嘴里轻声道:“只是不知殿下想过没有,若是有朝一日,三殿下当 了太子,又该如何?”

武后眉头一皱,放下了酒杯:“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柳淡淡地一笑:“奴婢今日要斗胆多说几句。殿下身边也好,太子那 边也好,聪明能干的人从来都是太多了些,为了自己的前程,人人都奋力推 着主公往前走,瞧谁都是拦路石,又唯恐没机会显露他们的忠心。就这么 你争我斗的,亲生骨肉才会渐渐不共戴天。可最后又如何?输的固然凄 惨,赢的却也没什么趣味,更有甚者,大概就如今日华阳夫人说的那句,‘亲者痛,仇者快’!

殿下,殿下您英明果决,凡事原是不用奴婢来操心,只是殿下待身边的 人还是太过宽和了,他们的忠心里头,说不定什么时辰就会生出私心、野心 来,这分心思若是用错了地方,却是比什么都更能生祸。就如赵道生,只怕 他也觉得,自己对太子最是忠心不过……”

这些话隐隐间有种不祥的意味,武后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 骤然沉了下来:“不要说了 !你既然知道我待身边的人太过宽和,这些人里聪明人又太多,你这个痴心呆意的,还不给我赶紧好起来?你不过是风寒 人肺,慢慢将养着自然能好,如今却在想着什么?你不晓得这病就怕忧虑重么?

你老实告诉我,今日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

玉柳急忙摇头:“不是!没人跟我说,奴婢……”话未说完,她脸色猛 地涨得通红,扭头便是一阵剧咳。武后忙帮她拍背顺气,好半晌这令人心 惊的咳声才慢慢止住。玉柳喘息着抬起头,手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摊鲜血。

武后早听御医回报过玉柳的症状,此时亲眼瞧见,却依然觉得被那猩 红刺得双目一阵生疼,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放心,我不会让 你挪出去!”

玉柳低头将帕子收入墙角的布囊’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深恩,玉柳粉 身难报,只是奴婢这病如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若让病气过了人, 岂不是更添罪孽?殿下若不放心让奴婢去宫中病坊,不如拨个小院给奴 婢,每日让女医过来瞧瞧,只怕比这里人来人往的还要清静些。”

她的脸色平静温和,却自有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武后瞧了她半晌, 只能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玉柳欣慰地笑了起来:“多谢天后成全。”

武后胸口憋闷,索性自嘲地一笑:“我说你今日怎么连礼数都不讲了,原来是想着就要离了我这儿,不用再怕我!不过你也莫高兴得太早,你倒 说说看,我身边聪明人这么多,你这个痴人的差事,又有谁能顶?”

玉柳显然对此已深思熟虑过,毫不犹豫道:“婉儿。婉儿才华胜我百 倍,为人聪明机警,难得胸襟开阔,不似寻常女子。如今她已被殿下打磨过 两回,知道了个‘怕’字,过几日殿下再开恩让她回来,她定然会对殿下肝 脑涂地。”

武后摇头道她就是太过聪明,胸襟也太过开阔,不是能困在宫室之内的。她能做的,你办不到,但你能做的,她也办不到。”

玉柳呆了一下,凝神细想,竟是良久没有开口。武后随手倒掉了杯中 残酒,又自斟了一杯,口中道:“跟了你两年的那个团儿,看着也是个伶俐 的,可惜岁数到底太小了。”

玉柳叹了口气:“团儿就是太伶俐了,曰后殿下还是要多敲打敲打她 才好。”

武后抬眼瞧着她:“怎么,你竟再想不出一个人了?”

玉柳犹豫片刻,想开口说话,又摇了摇头。

武后奇道:“你想到了谁,难不成跟我还不好开口 ? ”

玉柳苦笑道:“可不是!这个人奴婢原是多年前瞧着就合适,可殿下却 未必如此看她,便是殿下觉得合适,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大可能入宫为官。” 武后略一思量,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库狄氏?”

玉柳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奴婢异想天开,殿下问奴婢的这件 事,奴婢今日早问过自己无数遍,不知怎地,竟总会想到华阳夫人身上去。 论聪明伶俐,她其实不如婉儿,或许还不如刘娘子,只是她这个人,看着谨 慎周全,骨子里却有股痴气。殿下总说奴婢是痴人,大约痴人瞧着痴人,总 觉格外亲切些。”

武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得也不算错,她的确有些痴性,可惜 在我这里,她连忠心都谈不上有多少,更莫说是痴气! ”

玉柳犹豫着问道:“殿下难道还气恼她帮贺兰庶人隐罪,又替他求情 的事?”

武后摇头道:“我又不是头一天认得她,她原是聪明过头也谨慎过头的 人,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你也瞧见了,她到 底想要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看得出来么?我原以为,纵然这个人心思深 些,好歹她对我还有个‘怕’,谁知她痴性一发,居然连怕都不晓得了。这 样的人,如何可用?”

玉柳低声叹道:“华阳夫人的性子的确是让人看不透。您说她图权也罢,图财也罢,图宠也罢,怎么都好说,偏偏她什么都不图,谁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如奴婢,这宫里有多少人说奴婢心机莫测,说看不懂奴婢的心 思,也只有殿下才知道,奴婢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跟着殿下平安度日而已。”

武后气得差点笑了出来你不用跟我这么拐弯抹角说话!你就这么 瞧得上她?就不怕她面上无欲无求,心里其实已经怨恨上了我,所以才要 坏我的事?”

玉柳也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哪里话,奴婢自然也是怕的,怕华阳夫人 藏奸,怕她这些年来心里对殿下已生了怨,直到今日听团儿转述了她对赵 道生说的那番话,奴婢这才放了心。华阳夫人到底还是华阳夫人,谁不知 道殿下和太子嫌隙已深,谁又不知道那赵道生是太子的什么人,在那般情 形下,她居然依旧能真心为殿下着想,真心盼着殿下能母子和睦,总算我没 看错她!”

武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作声。

玉柳又道:“殿下今日容奴婢斗胆再说一句,殿下母仪天下,让人怕您, 让人求您,是何等容易之事!那遇到机缘,就到殿下跟前来表忠心、图恩宠 的能干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倒是要寻个人出来,自己并无所求,却能重 情谊守然诺,能真心为殿下着想,那倒当真是有些难的。”说到这里,她忍不 住叹了口气:“可惜,她当年怎么死活就瞧中了裴尚书?”

武后柳眉一挑可惜?怎么可惜了?莫说门第出身,文韬武略,就说 私德,裴守约此番散尽金帛,这分慷慨满朝文武谁能相比?他前后两娶,均 不置姬妾,天下男子又有几个能做到?库狄氏是何等谨慎的性子,在女眷 里悍妒之名却如此响亮,归根结底,不过是旁人瞧不过眼罢了。你说她可 惜,岂不知天下人都觉得裴守约才真真是可惜!”

玉柳瞧着武后,满脸纳闷,欲言又止。

武后“哼” 了一声:“你不用稀奇,他这个人就是太好了,时时都好,处 处都好,那便是假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陛下不是总舍不得裴守约的才干么,冷了他这些年,到底还是忍不住 要重用他,抬举他。这一回更是恨不得用倾国之力来成就他的军中功业, 好叫他一心一意地去辅佐太子!我倒要看看,在瞧见库狄氏跟太子起了冲 突之后,在知晓裴家去年八月就跟武家定亲之后,陛下的这份爱才之心还雛持多久! ”

她抬眼瞧着窗外的夜色,笑得清雅无比:“还有裴守约,若是知晓了他 的这番前程都断送在了娇妻幼子的手里,我更想瞧瞧,他这张情有独钟、爱 妻怜子的好面皮,又还能维持多久! ”

玉柳不由哑然,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华阳夫人她……”

“我自然不会让她无处可去。”武后手上轻轻转动青瓷酒杯,那流转的 匀净青色将她的十指衬托得愈发雪白晶莹,也将她嘴角的笑容映照得愈发 温柔空灵:“你不是希望,她能接了你的差事么? ”

第十八章 不计祸福 谁共死生

又是一年花开时节。

随着御驾归来,冷清了两年的长安城在这个春天又恢复了往昔的繁 华,从曲江池到乐游原,依旧是槐柳层染碧色,桃李争吐芬芳,而绿杨深 处、杏花影里,却又添了无数打扮济楚的仕女郞君,花逐车动,香随人飞,端 的是一幅太平盛世景象。就连半年前那场废立风波所带来的动荡和阴霾, 也已在朝廷为新任太子举办的盛大春宴里烟消云散——长安人对于不愉快的往事,从来都没有太好的记性。

眼见快到寒食,家家户户都愈发忙碌,市并小民要置办各种应节的物 件,官宦人家要摆设春宴招待宾朋,已然过了吏选的士子选人们则是呼朋 引伴、踏春赏景。一时间,长安的各条主街上固然车流如水,各处高门出更是宾客如云。

当然也有例外。

延寿坊的古池边,那座著名的裴府这些日子里依然大门紧闭,门前车 马稀少,全然没有高官府邸的模样。

寒食的午后,几滴细雨若有若无地飘荡起来。裴府的大管事探头往外 看了一眼,还未感叹这雨下得应景,就见坊门方向几匹骏马直奔过来,当先 一个穿着紫袍,忙回头叫道:“是交河郡公来了,快开门! ”

几个门子忙开了大门,紫衣人在门前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裴家奴《卜, 跟着大管事快步走了进去,又有小管事招呼着后头的几个随从在倒座房内 歇息,其余人等自然各归本位。唯有一个刚从洛阳过来的新门子探头看了 看来客的背影,转头便问旁人:“这位,是什么郡公?”

被问的门子“嗤”地笑了出来:“你在洛阳两年,竟没见过麹郡公么? 说来咱们这宅子还是他的手笔呢。他虽来得不算频繁,却是难得有长性 的,咱们尚书最风光的时候,他一年会过来两三回,如今没人肯上门了 ’还 是照旧如此,那话怎么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犹未了,旁边便有人插嘴道:“可不是!还有那边府上的裴相公,咱 们府上最风光的时辰,他没来凑过热闹,倒是咱们没人敢登门、人家又入了相的这会儿,谁都以为他不会来了,结果年节里他却大早就带着夫人上门 ,看着着比从前还亲热,这才是宰相风度呢! ”他啧啧了两声,转头又问那年守门的门子:“ 说来还是你最有时运,前两年你在洛阳的时候,上门求见的人只怕踏破门槛了吧?”

那门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那边守的是角门,只听说那裴相公来之后,前头收到的帖子和行卷,一日能装满一筐!更是门槛都被踩低了两寸。

裴相公常来,上门的客人就愈发多了,只是后来……”

众人也是叹息不绝。其实阿郎第二次出征,要说风光原比第一回还风光,要说战果也是半点不差,两三个月便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两个贼首 叫杀了一个,活捉了一个,眼见着就要横扫北疆,平定战乱了,圣人却突然把阿郎召了回来。大伙儿原想着这回不定还有什么厚赏什么重任呢,谁知竟是无声无息,后来就连接替尚书去慰劳军卒的人都得了朝廷封赏,阿郎那边却依然是半点动静也无。京师人何等精明势利,府里可不立时便门庭 冷落了?

想到这一年来的人情冷暖,几位门子又叹息了好一阵子,才各自散开。 以有那年轻门子想着刚才瞧见的那张清俊面孔,心头总是有些疑惑一一那 张脸怎么如此眼熟?不过自己在洛阳那边瞧见过的不过是下人伙计,跟郡 公这样的贵人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忍不住探头又往外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都说做门子的一要有眼力,二要有记性,看来自己的眼力和记性,实在都很有问题……此时,外书房的东屋里,年轻门子惦记着的这位“贵人”却是大马金刀 地箕坐在席褥上,满脸都是不耐烦:“你莫管我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且想想 该如何推辞吧!”

端坐在对面的裴行俭抬头瞧了麹崇裕一眼,嘴角带上了几分笑意。两 年的战场烽烟和仕途沉浮,在他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连声音 都是温润一如往昔:“我为何要推辞?”

麹崇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为何要推辞?你当北疆还是一年前的情 形?如今突厥人不但是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盛了!咱们这边却已是久战 之师,疲乏不堪,除了程务挺还赢了两场,别的地方都是节节败退-这个月 以来,好几个州府求援告急的消息日日飞递入宫!不然,你当圣人好端端 的为会想起你来?

偏偏朝廷如今又是国库空虚,军马不足,圣人那边……横竖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多半只会给你个大总管的头衔,叫你去节制各路兵马。 无兵无粮,你准备拿什么去打这一仗?难道想拿这个大总管的名头去吓死 那些突厥人?”

裴行俭的神色依然从容:“用兵之道,千变万化,三十万大军有三十万大军的打法,十万边军自然也有十万边军的打法,何况克敌制胜,原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就算兵马略少些,又有什么打紧?兵马更加不足的仗,我又不是没打过。”

麹崇裕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自己去的是西疆?在西疆,你裴守约的名头的确能当千军万马,加上那里山川林泉你都了若指掌,风雨变化也逃不过你的耳目,又能抵得十万大军。可西疆你经营了多少年,北疆你又去了多久?

是,你在那边的事我也听说过,去年你粮车伏兵,打得突厥人再不敢接近唐军补给;又是什么雨夜移营,让几十万大军都把你当了神人。当日若能让你一鼓作气,自然什么都好说。可如今呢?去年那样的大好情形下圣人把你急召回京,又把你足足晾了一年,你当那些都督将军们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这回前去,只怕连几个副总管都未必指挥得动,还谈什么克敌制胜!”

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没成算的人,说被召回便拍马回来,半分伏手也不会留!至于那些将军总管,程务挺、张虔勖原是我一手提拔的,另外几个就算桀骜不驯些,我还能被他们捆住手脚?不过是要多花些时日而已!我算过,去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从调度军马到破敌用了三个月,这回我也不敢拿大,大约总要花上半年光景,才能平定这场战事吧。”

麹崇裕一怔,上下打量着裴行俭,却见他一脸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一场处处艰难的大战,而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若是如此说话,自然是狂妄可笑到了极点,可眼前这人既然敢这么说,便是已有十二分的把握。

难不成一年前这厮就料到会有今天,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怎么可能?

裴行俭剑眉微扬:“怎么,你不信?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麹崇裕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谁跟你打赌!”狠狠地呛了裴行俭两眼,他忍不住冷笑道,“不过,我倒是敢跟你赌另外一桩,就算你这次依旧能横扫北疆,最后的结果却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悠然地不知看向了何处,整个人仿佛已远在云外:“你说的称心如意若是指官职爵禄,那倒是不用赌了。裴某运数不足,爵禄有限,此生仕途已到尽头。”

麹崇裕不由倏然而惊,刚说了个“你”字,裴行俭目光一转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灿然生辉:“可那又如何!

你我生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难不成只是为了要加官晋爵?且不说这纵横沙场是何等快意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负生平所学,为了身后的家族名声,眼下这时辰,我不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难不成还要坐守后宅,好平平安安地静等老死?”

眼前的眸子实在太过明亮,眸子里的光芒更是直剌人心,麹崇裕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才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今日倒是麹某多事了!”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再糊涂,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眼下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如何,谁都清楚。圣人如今让我去往边疆,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我美差。前车之鉴还在,我家恩师当年功高盖世,最后却是悄无声息病死军营,不就是因为处境尴尬,被人猜忌?如今我的处境比恩师更为尴尬,所受的猜忌只怕也远胜当年,日后纵然有再多战功乂如何?多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或许会如你所说,想法子推辞了事,横竖日子还长,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未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他轻轻一叹,笑容里多了几分怅然,“你觉得,我还等得起么?”

麹崇裕的目光一转,不由停在了裴行俭的鬓角上,半年不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添了好些白发。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就说苏老将军,他出征突厥时,可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大,不照样也纵横沙场了十几年? 再说苏将军出征之时,家中可不是这般情形!”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幽深,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麹崇裕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行俭已微笑着转了话题:“至于家里么,如今看来,我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凉的嘲讽,麹崇裕心里顿时一沉,斟酌片刻才道:“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二,那般情形下,原也怪不得阿嫂。”

裴行俭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身为男子,本该护佑妻儿,说来都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几乎陷于深宫险境,难不成我还要怪她随机应变,保住了自己和孩子。何况如此一来,无论前程如何,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这种事,我是庆幸都来不及,又何谈责怪二字?”

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 ”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n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 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交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交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性情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交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情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爽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爽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春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她知道?裴行俭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她的眸子依然清澈,依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眷恋,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眼神,可此时此刻,却让他嘴里渐渐变得又苦又麻,连声音都不由艰涩了起来:“琉璃,对不住。”

琉璃摇了摇头。一年了,她再是迟钝,也知道自己在武后面前的步步退却,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她当然可以跟自己说,她也是不得已,然而回头去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信守承诺,远离宫廷,甚至都做好了常驻边疆的打算。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从来都没能远离武家,这才让他一次次地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越想心头越沉:“是我太糊涂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行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琉璃揽在了胸口:“你要我说多少遍?那件事不怪你,只是命数如此。实在要怪,也只能怪我。琉璃,你从没有对不住我,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