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数……琉璃心里更是难受。这次回来,裴行俭似乎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自己的“命数”上,对她不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比从前更好。可她又不是瞎的,书房里消耗得越来越快的清酒,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能看不见么?有时她简直会痛恨他这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扛在肩上的脾气,哪怕他骂自己一顿,两人大吵一架,也总比他这样微笑着白掉了一半头发要强!

因此,今天在书房外面,当她听到他笑着说要去沙场痛饮美酒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气恼,反而还隐隐地松了口气——只要他能这样笑出来,别的事又有什么打紧?此刻她的悲哀,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在即、因为舍不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毕竟,她所知道的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在尽头处,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抬眼看着这张最熟悉的面孔,琉璃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脸颊、那眼角。这么多年过去,手指上的触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暖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就像他这个人,他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变过。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的柔和几乎能溢将出来:“你放心,我这回过去,虽是得不到什么封赏,却也不会有半分风险,而且日后就算在这边,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算计你们了。只是,你一个人在长安,到底会辛苦些……”

一阵东风吹过,天空里的雨云散开了些许,几缕淡淡的斜晖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阴霾的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清明的光幕,也把琉璃眼里的眷恋映照得愈发清晰。裴行俭瞧着她的眸子,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些话晤,顿时又有些说不下去了。

琉璃却突然问道:“大唐的军营里,让不让人探亲,有没有随军的家属?”

探亲?随军?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酸涩。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眸子一亮,整张脸孔都仿佛笼上了一层雨后的清透阳光:“那就好!”

裴行俭心底愈发刺痛,却还是笑了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还得赶紧给参玄找个能干的娘子才好,军营里可是不好成亲的。”

对啊,参玄虚岁已经十六岁了,在长安城,正是最标准的适龄青年。琉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件大事身上,皱眉道:“我这两年也一直留心着这事儿,可还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先前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如今却又太少,往往还别有所图。这么下去的确不成。要不,趁着节假,我也出去走动走动,多相看几个?”

裴行俭沉吟道:“我问过三郎,他不喜骄纵、娇痴的女子,最好能有才有貌,聪慧明理,言谈行事要爽利,性情也要温柔大方一些。”

他们爷俩居然正儿八经讨论过这个事了?参玄同学的要求还真是……够全面!琉璃几乎失笑:“哪里去寻这么十全十美的小娘子?”

裴行俭却道:“你知道随我一同去西域的那位王都护吧?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也是十六岁,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极为明慧,十来岁上就能持家待客了。你不妨留心留心,若是合适,倒是两全之事,只是、只是她的母302-303亲……”

王方翼的女儿?王方翼她自然是知道的,出身名门,为人仗义,身世经历也颇有传奇之处,是裴行俭最欣赏的同僚。他家女儿若是如此出色,的确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而且以裴行俭的性子,今日既然能提起此事,多半已考虑得极为周详,可他的语气却又怎么会如此犹豫?琉璃不由奇道:“她母亲怎么了?”

裴行俭叹道:“她母亲是上官家的长女,当年也是极有才名的,上官家出事之后,没几年就病死了。不然,王家有女如此,早被人踏破门槛了,又怎会待字至今?”

上官离洛!琉璃呆了一下,荚蓉宴上那个意态潇洒的青衣女子,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毫不犹豫道:“好,我会想法子去相看相看。”

裴行俭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疑惑地低头看了她~眼。

琉璃低声叹道:“我认得她母亲!”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说,旁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么,武后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女官,正是上官家的孙女!

裴行俭的眼里也慢慢地浮出了笑意:“那就好。”

琉璃点了点头。若是—切顺利,等参玄成了亲,她就可以慢慢把这个家交到小两口手里,到了那时,无论裴行俭去了哪里,她跟着去,也就是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渐渐变得厚重起来,那丝丝阳光勾勒的金色光伞,转眼间便支离破碎,再也照不亮远处那片阴霾的天幕。不过,照不亮又有什么要紧?她伸手挽住裴行俭的胳膊,在心里用力挥了挥拳头——不管在远处,在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只要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那就好!

裴行俭顺着她的视线凝望了片刻,感受到琉璃贴过来的柔软身子,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只是眼底的那抹笑意却像云幕下的阳光一样,不知何时已泯灭在这个春日黄昏的沉甸甸的灰暗之中。

第十九章 闻捷忧宠 献俘惊变

金秋八月,路边的槐叶还未泛黄,北疆大捷的喜讯便随着西风一道吹进了长安。

琉璃闻得捷报,忙找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晓得,这一回,唐军是先败后胜,在副总管们擅自出兵又大败而归的情况下,裴行俭先用了一招最占老的反间计,让北突厥的两位叛军首领互相猜疑,又瞅准时机派出奇兵,一举端掉了对方的老巢。这般忽悠加暗算双管齐下,自立为可汗的阿史那伏念走投无路,只好捉了同盟、带着部下,声势浩大地投降了唐军。至此,北疆之乱彻底平定,距离裴行俭出发的日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半年。

琉璃只觉忧喜参半:他什么都算到了,那接下来的事,也会如他所料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已是深秋九月,大军凯旋在即,琉璃突然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天子即将改元,而大将军裴行俭将在改元前两日献俘含元殿!

这一回,琉璃的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改元也就罢了,当今天子原是有这嗜好,恨不得每年都折腾一回;可献俘,这可是正经的国之盛典!上一回搞献俘礼,还是总章元年李绩李大将军,也就是著名的徐茂公,平定高丽的那一回,一转眼已是十几年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对于军旅中人, 这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荣光,永徽之后,只有苏定方和徐茂公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裴行俭是第三位。

等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裴府的门槛已被贺喜者踩低了三寸。奴仆们少不得扬眉吐气,几个孩子更是欢欣鼓舞。然而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贵客,面对着满府烈火烹油般的欢庆,琉璃心里的不安却是一天天地加深,又不敢露出半分异样,只能愈发殷勤待客,笑脸迎人,外加处处约束着孩子和下人,只怕落下半点把柄。

战战兢兢之中,这一天,终于到了献俘的正日子。

裴行俭虽是几日前便回了长安,却一直在军营沐浴戒斋,操练军卒,为献俘做准备,大典结束后才能回家。对于裴府上下而言,这一日自然是真正的大喜日子;对于有心人而言,这一天也是套交情的最好时机。因此,早间的晨鼓刚刚停歇,裴府的各路亲朋好友便纷至沓来。琉璃虽是熬得脸都尖了,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着这些远近族亲和同僚夫人。

一轮秋阳渐渐爬上了树梢,裴府内院门前的两棵银杏被阳光一照,满树霜叶黄澄澄煞是好看,两棵柏树在碧蓝的天空下则愈显苍翠,给来客们又添了两个夸赞的由头。琉璃却是忙碌到没时间多看一眼。她这边刚刚接了一位族嫂进门,那边便有人来报:“相府崔夫人到了。”

听到这一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裴炎原是去年四月入的相,今年七月便升任侍中。这侍中乃是门下省之首,和掌管中书省的中书令一样,是领袖群臣的正相。崔十三娘自然也和当年的崔玉娘一样,成了长安城贵妇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她待人接物却是愈发周到,裴家这边让报刚到,她就遣人上门恭喜过,昨天更是大早便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曰要登门道贺。

好几个裴家女眷热情地围了过来,要和琉璃一道去迎崔十三娘。琉璃推脱不得,等她带着一群人迎将出去时,崔十三娘已下了马车。日影透过银杏树叶照在她的丁香色满地绣银丝菊的缎面披风上,有如洒上了点点碎金,也给她那张依然秀丽的面孔添了几分喜怒难辨的雍容贵气。不过抬眼瞧见琉璃,她的脸上依然是绽开了一个满是喜悦的笑容:“阿嫂,恭喜了!”

琉璃笑着上前道谢,崔十三娘打量了她两眼,关切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嫂怎么倒是清减了许多?”

琉璃怔了怔,却也晓得她的性子,随口笑道:“人逢喜事不也格外忙?难得大伙儿肯赏脸,我就是再忙些也是欢喜的。”

崔十三娘展眉而笑:“正是,莫说阿嫂,便是拙夫当曰听到了阿兄的报,也欢喜得半夜都没睡呢。阿兄此番能平定北疆,献俘天子,不但是大唐之福,也是我裴氏一族的荣光。”

几位裴家女眷自然是连声附和,有夸裴炎心系国事的,有夸裴行俭马到功成的,有夸他们兄弟友睦、惺惺相惜的,更有人叹道:“裴相和裴尚书都是国之栋梁,就如这银杏翠柏,日后定然能让裴氏名声再添华彩!”

琉璃瞧了一眼门口两对大树,暗暗摇头。如今裴炎声势正旺,听说在朝堂上隐隐已是一言九鼎。都说官场如战场,这同族各宗之间又最爱比较,崔十三娘人缘再好,中眷裴这边也不是没人说酸话的,更有人暗示,只有裴行俭以十年选官的人望、三次大捷的声威回归中枢,才能压制住裴炎。可惜,等着看这一幕的人多半要失望了,皇帝和武后是不会给裴行俭这个机会的,再说都到这年头了,像裴炎这样位极人臣,难道又是什么好事? 唉,十三娘她……琉璃心中纠结,嘴里便道:“拙夫哪能跟裴相并论?”

十三娘笑道:“正是,子隆不过是一介书生,岂能跟阿兄相比?如今这满朝文武,能参知政事者甚多,能出将人相的,却只有刘相和阿兄了。”

她这身份,说出“出将入相”四个字来,分量又是不同,几位中眷裴的女眷交换着眼色,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几个人一路说笑着进去,到了今日待客的后院花厅,众位官家女眷又纷纷上来与崔十三娘见礼,崔十三娘自是笑语如珠,应答如流,几句话便把人人都照应到了,花园里的气氛顿时更加活跃。

瞧着人群中如鱼得水的十三娘,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仿佛感受到了琉璃的视线,十三娘也抬头看了过来,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又激起了各种感叹和联想,不少人看向琉璃的目光更添了几分火热。说笑之中,有人便有意无意地问道贵府的三郎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

类似的问题几天里琉璃已答过无数遍,当即便笑道可不是!换成旁人,只怕媳妇都快娶进门了,偏偏拙夫反复叮嘱过,三郎的婚事,他自有打算。”那王家女儿她已设法亲眼瞧过,打听过,的确是个极好的姑娘,王方翼那边对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不过眼下么,自然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好。

对方也立刻笑着转了话题:“裴尚书是何等眼光,夫人倒是省心了!对了,夫人家的酥酪当真香而不腻,做成这灯笼模样更是趣致,夫人是怎么想得出来!”

琉璃便笑道:“哪里比得上贵府的鹿脯!”

周旋寒暄之间,眼见已是日近中天,突然又有婢女来报:“将军府刘夫人,奉御府凌夫人到。”

刘氏来了!四周仿佛略静了静,随即说笑声才重新响了起来。自打李贤被废,武后威望日盛,武氏兄弟行情自然也是一路看涨,可原本最爱招摇的刘氏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此时突然出现在裴府,难免分外引人注目。

琉璃忙转身迎出门去,就见刘氏和阿凌正扶着婢女下肩舆。阿凌也就哭了,刘氏看去却颇有些不同一她身上依然穿得花团锦族,五彩绣花的浅黄色绫袄配着紫色夹缬罗裙,居然华丽得中规中矩,举止神态似乎也稳看了许多,只是一开口,笑声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穿耳:“夫人又是大喜啊!”

又是大喜?琉璃一朝被蛇咬,此刻又瞧见了井绳,好容易才按下心头的哆嗦,笑着道了谢,又随口道:“倒是有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

刘氏扭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是天后嫌我不会穿衣不会说话,让我在家好好学呢,还特意让凌夫人来陪我出席宴会。我这才晓得自己以前是闹了笑话的,也就是夫人这么厚道的人,还肯提点我两句,真真是羞煞人了。”

她嘴里说着羞愧,眼里却分明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阿凌也笑道:“哪里的话,天后只是关心刘夫人的身子,要我帮着好好调理调理。”

琉璃心里雪亮:武三思和武承嗣的父亲都是被武后贬黜而死,前几年被召回京后,武后对他们的态度也一直是不冷不热,如今却过问起了刘氏的穿戴礼仪,怕她出丑,其间深意不问可知!她也就倾着刘氏的话头道:“天后那是看重你呢,难怪你今日举止打扮都格外添了贵气,气色也好多了,天后果然是会调理人的。”

刘氏顿时喜笑颜开,亲亲热热地挽着琉璃一路走了进去。到了园子里头,自有不少人上来问好,便是崔十三娘也上来打了招呼。刘氏转头便对琉璃和阿凌笑道:“这才是相公夫人的气度,像用鼻孔看人的那位,如今只怕大门都没脸出了。哼,也算她知趣,她若敢出门,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笑话她呢!”

琉璃知道她说的是崔玉娘——去年七月,李敬玄死活告病回了洛阳,却立马精神抖擞跑去中书省办公,皇帝忍无可忍,直接把他支到衡阳数大雁去了,崔玉娘虽未随行,京城的贵妇圏却是再也没有这号人物。刘氏说的也是实话,可这话却是谁都不好接的,阿凌恍若未闻,笑着挥手跟远处的熟人打了个招呼,转头便道:“张姊姊在叫我,我先过去问问是什么事。 ”

琉璃瞧着她走得飞快的瘦削背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便指着一个随母亲过来的女童道:“夫人你看,那小娘子打扮得好生别致!对了,你怎么没带你家大娘子过来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刘氏立刻丢开了崔玉娘的事,笑着一拍手:“我倒是想带她来,省得她在家里闹着要看献俘!只是今日你们这边人太多,不好再添麻烦。”又对琉璃挤了挤眼睛:“适才我过来时还特意远远瞧了瞧,那皇城外头的禁卫仪仗,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啧啧,今日你家裴大将军,只怕比当年李大将军、苏大将军还要威风!”

琉璃心头“咚”地跳了一下:此次献俘居然搞得这么大?这威风…… 她刚想谦逊两句,远处突然鼓声雷动,随即全城钟鸣鼓响,原本在说话的女眷们纷纷转头看向了北边——礼乐齐鸣,这是献俘礼到了最高潮了!

琉璃也转身看向了大明宫的方向。斑驳树叶间,天空碧蓝如洗,只有几只小鸟被钟鼓声惊起,盘旋在正午的金色阳光之中。

大明宫含元殹高高的台基之上,天子李治也正心绪复杂地抬眼看向碧空。

他的脚下,禁军侍卫戎装齐整、旗峡鲜明,在长长的御道旁布置出了两道威武的人墙;文武百官朝服革带,笼冠乌靴,在宽阔的广场上站成了一片肃穆的风景。而在禁军护卫之中,万众瞩目之下,几十名身缚白练的战俘已带到殿前偏南的献俘位上;随着钟鼓齐鸣,上万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万岁”之声响彻云霄……这原是李治最喜欢的一刻,那飘扬的旌旗、雄壮的呼声,足以让人忘却满身的病痛,忘却繁琐的朝政,忘却一切矛盾和烦恼,然而当中书舍人手捧露布站在广场之前,抑扬顿挫地念诵起对这场大捷的赞美之辞时,也许是日头太烈,也许是坐得太久,他听着听着,却渐渐地烦躁起来。

那舍人原本就嗓门洪亮,此刻更是念得声情并茂、气势如虹:“兹以北疆之捷,逆党咸俘,余孽悉扫。锄奸禁暴,昭命讨之无私;辑远绥献,振声灵之有赫……”

李治只觉得阳光愈发刺因,待得听到“柔远服叛,神必据我,文昌有将,天道存焉”,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这是谁写的露布?”

一旁伺候的窦宽忙低声回道是:“天后身边的上官才人。”

是上官仪的那个孙女?也是,自己精力越发不济了,这次献俘也是让她去筹备的,露布自然出自那边,这一篇文章,文采气势果然不同,可惜字字句句不像是在彰显大唐国威,而是在吹捧主将的功绩,上宫仪的孙女……连她都能成为皇后的心腹,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不会变的?

李治忍不住往广场上看了一眼。在献俘队列里,兵部尚书身后那肃然而立的身影,不是裴行俭又是谁?今天他穿的盔甲并不炫目,所处位置也不是最靠前,然而往那里一站,却仿佛连他身上的阳光都比旁人要亮一些——也许,有些太亮了!仿佛今天这场盛典并不是为了扬国威,也不是为了迎新元,而是为了让这位文武双全、左右逢源的武氏姻亲身上的光彩,来得更耀眼一些……似乎终于被正午的阳光所刺痛,他略显浮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篇长得有些离谱的露布终于念完了,余音却仿佛依然在含元殿前久久地回荡,也在李治耳边久久地回荡。

广场上,刑部尚书越众而出,高声回禀:“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操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四人以献,恭请圣人交付有司发落!”

裴行俭也上前几步,在广场正中单膝跪倒:“启禀陛下,蛮夷凶顽,犯我国威,论律当斩,然陛下宽仁,名声远播,伏念为大唐军威所慑,且感念陛下之德,持同党以来降,缚手足以待罪,臣亦斗胆许其不死,还望陛下法外施恩,留其性命。”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却一字字都说得沉稳清晰,便是高台上的李治也听得一清二楚。李治知道,此时自己应该挥一挥手:“朕愿曲法,全卿之义。”——大唐开国以来,历次献俘都是这一套!这些被送到太庙和天子跟前的俘虏,不管是主动来降的,还是被生擒活捉的,最后都能保全性命,像伏念这种,还会给个一官半职的,以显示大国气度。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厌倦得不想开口。宽恕战俘容易,然后呢? 然后便是封赏功臣。裴行俭两次大功未赏,怎么着也得封个国公,拜个副相。自己当初只想着多年未办献俘了,并未细想他的事,觉得大不了过几天再打发他出去领兵就是!可此时真正看到他,他才发现,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当初在吏部,李敬玄那般受尽抬举,天下人却依然只知“裴李”, 今日若让裴行俭以这种声势出将入相,朝廷之中还有谁能压制住他?

李治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前方的几名宰相,无论是跟苏定方素有嫌隙的刘仁轨,还是去年顶了裴行俭功劳和位置的崔氏兄弟,此时都依然默默肃立,半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一片寂静之中,李治的双手在绛纱袍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却不得不直起了身子。

他正要开口,却见有人迈步出列,高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李治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裴炎?

灿烂秋阳下,裴炎身上的紫色襴抱同样格外耀目,即使欠身行礼,那背脊也依旧显得笔直,声音更是斩钉截铁、如掷金石:“启禀陛下,伏念素性凶顽,今日之降乃为副将张虔勖、程务挺所逼,又有回纥等自碛北南向逼之,穷窘而降耳。此等欺世盗名之徒,不可轻恕,臣伏请陛下明正典刑,以申国法!”

原本一片肃静的广场顿时骚动了起来,不少人相顾失色,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炎的这番话,不仅打破了开国以来献俘大典的惯例,公然要求皇帝杀俘,更是指出这次北疆大捷根本不是主将之功,而是副将们的功劳,甚至暗示主将裴行俭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在这种国之大典上,如此赤裸裸地打主将的脸,不是也有损天子颜面?这位裴侍中从来都是铁面无私,敢作干当,当日废太子谋反之事就是他拍板定案的,但这次,他的所作所为,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高高的台基上,李治身子一倾,几乎站了起来,又慢慢坐回了御座,他的目光只在裴炎身上略停了停,便又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裴行俭显然也极为震惊,正拾头看着裴炎,虽然看不清表情如何,但那身形的僵硬却是怎久也掩饰不住的。

李治微微挑了挑眉,原来他也会惊讶意外!自打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将这位裴守约召入御书房以来,无论自己是以背主之罪盛怒相向,还是以太子之师诚恳相托,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淡定,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任何名头能打动他的心肠、打乱他的算计。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失措的情绪吧?

李治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冰凉的微笑::“准,侍中所奏!”

“圣谕:准侍中所奏!”

随着内侍尖锐的声音远远传开,广场上的骚动顿时更加明显,连两边肃立的禁卫们似乎都有些绷不住了,纷纷探头观看,窃窃私语。好容易 边渐渐安静下来,俘虏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亢刺耳的粗野声音:“裴守约!”

在五十四名突厥俘虏的最前面,阿史那伏念已是双眼血红,目眦欲裂,看着裴行险的背影仿佛恨不得扑将上前咬上几口 :“裴守约,你骗我!”

他身后的突厥人有些根本不通汉语,有些虽懂些汉语却不太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词义,但此时瞧见伏念的样子,如何不明白事情出了变故。顿时有人大声喝骂,有人挣扎站起。原本站在俘虏身边的乐工们吓得四处逃散,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冲了过来,好容易才压制住几十俘虏,将他们一个个 倒剪双手拖了下去。

阿史那伏念对这一切全然不管不顾,只是扭头看着前方,不住地嘶声狂吼:“裴守约,你骗我!”

“裴守约,你骗我!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哪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上去堵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嘴,但更多的俘虏却跟着他高声咒骂起来:“裴守约,你不得好死!”

这些凄厉、嘶哑、满含着切齿愤怒和刻骨仇恨的声音一时间震动广场, 直冲云汉。纵然在正午的阳光下,不少人身上也是一阵发冷。

李治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眸子一转,和旁人一样将视线投向了裴行俭。

偌大的广场正中,裴行俭依然单膝跪地,垂首无言。在无数人的注目之中,在此起彼伏的凄厉诅咒声中,这位顷刻间便从荣誉高峰被狠狠踩落尘埃的将军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巳变成了一尊冰凉的雕塑。

第二十章天道无私人欲难填

琉璃收到消息时,太阳已过了中天。

今日原不是裴府发帖宴客的日子’前来的恭喜的女客们午膳前便陆续散了一多半,只有关系近些的女眷们留下来用饭,除了赵幺娘和程氏,崔十三娘、刘氏、阿凌等人自然也都在其列。一顿饭将将用完,突然有小婢女来报交河郡公夫人到了。”

琉璃吓了一跳——麹崇裕的夫人怎么突然来了?还是这个时辰!她心里枰枰乱跳,连手都没擦,向席上告了声罪便快步迎了出去。刚出了内院,就见慕容仪迎面快步走了进去,一身家常打扮不说,清冷的面孔上居然颇有汗迹。看见琉璃,她劈头便道:“库狄夫人,借一步说话。”

琉璃心头更沉,引着慕容仪上了回廊,轻声问道:“可是献俘那边出了什么事?”

慕容仪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正是。我家郡公适才遣人回报说,献俘之时,裴侍中突然出列,指责裴尚书贪部下之功,妄纵敌酋,欺世盗名,要求圣人处死这次投降的俘虏。”

“裴侍中? ”琉璃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呆了一下,有人弹劾裴行俭、指责裴行俭并不奇怪,但怎么会是裴炎?怎么可能是他?

慕容仪点了点头:“的确是裴侍中,而且,圣人已当场准奏。郡公让我转告夫人,家里赶紧做些准备,最好请个相熟的医师过来……”

琉璃胸口一紧,一把抓住了慕容仪的手:“守约怎么样了?”

慕容仪吃了一惊,却并没有挣开手:“眼下应当还好。郡公只说在大唐献俘礼上也从未有将军如此当众受辱,那些突厥俘虏也都在诅咒尚书。尚书为报朝廷,呕心沥血,却受如此不公,夫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当众受辱”,琉璃只觉得心口仿佛生生塞进了一团烈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可不是当众受辱?而且当着满朝文武、数万禁军的面,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俘虏诅咒、宰相指责、皇帝准奏!十几年来最大的凯旋盛典,转眼间就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他是一个骨子里何等骄傲的人,他现在、现在……她脑中乱哄哄的,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飞舞,她听见慕容仪在说:“夫人放心,裴尚书的功业有目共睹,纵然侍中位高权重,也不会人人都趋炎附势,昧了良心……”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却跟别的声音搅成了一团了,怎么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

慕容仪眉头一皱,突然拔高了声音:“库狄夫人,你若乱了方寸,贵府当如何?裴尚书和几位小郎君又当如何?”

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在琉璃头上,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郑重地欠身行礼道多谢夫人指教。”

慕容仪松了口气:“夫人不必客气,我家郡公在西州时多蒙贤伉俪照应,贵府眼下危机重重,请夫人对下人多加约束,万万不能让人再抓住把柄。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但管吩咐,郡公和我定然尽力而为。妾身这便告辞了。”

琉璃知道眼下不是客套之时,点头道了声:“多谢盛情。”一面往外送她,一面就招手叫来管事娘子,吩咐她赶紧让人去请韩四,再去把外院的三郎、四郎、五郎,内院的赵幺娘和紫芝都叫过来。

她把慕容仪送到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转身没走两步,却听身后那车夫似乎问了一句:“去程将军府?”

慕容仪要去找程务挺?琉璃怔了一下,突然记起她刚才说过,裴炎是指责说裴行俭贪部下之功,这个部下,大概就是程务挺吧?慕容家和程家原是世交,她这是想去求情,还是说服?想来……不会有什么用吧?

此事原是多想无益,琉璃抛开思绪,回到过厅里等了片刻,待三个孩子和赵幺娘、紫芝前后赶到,便把这消息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参玄第一个满脸通红地跳了起来:“岂有此理!裴二叔,不,裴炎这奸贼,居然如此污蔑父亲,简直是丧心病狂,圣人怎么……”

琉璃皱眉喝道:“住口!我告诉你们此事,就是怕你们这样胡言乱语。此事一出,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等着挑咱们家的错处。你们若是意气用事,哪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只会给这个家、给你们的阿爷招来更大的祸事!他巳被人弹劾,你们若是再惹祸上身,你们让他又如何去应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

几个孩子脸色都变了,原本的愤然之中又加上了惊愕和茫然。琉璃瞧着这三张依然带着稚气的面孔,心里一阵疼痛,他们才多大?原本正该是意气飞扬、无忧无虑的年岁,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这满城风雨、四面楚歌的局面,不能表现出任何怨气和怒气,不能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她深深地吸了 口气,放缓了声音:“你们还记得小书院里,阿爷亲手给你们写的那八个字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阿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受到的挫折、算计,比你们今天所遇到的何止多了十倍!他一个人不也挺过来了?你们现在还有阿爷和我挡在前头,有兄弟们互相扶持,又有什么好怕的?咬紧牙,只要挺过去,熬过去,你们日后自然也能成为阿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们记住,天道无情,这世间原本就不会处处都公正,然而天道也无私,凡事最终必有公论!你们且忍这一时意气,多等几年,天下人必会还阿爷一个公道,至于那些昧着良心造谣污蔑之人,他们也必定会有报应!”琉璃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慢慢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不信?你们要不要跟阿娘来打个赌?”

她这样一笑,几个孩子的脸色也都缓了过来。庆远便用力点头:“善恶有报,那些恶人自然都会有报应!”

延休冷笑道:“正是!那位裴侍中平日那般道貌岸然,如今却能使出种下作手段,阿爷说得对,这世上,伪君子原是比真小人可恶百倍!”

琉璃心头的怒气禁不住又有些往上拱。其实今天若是其他任何人上奏,她大概都不会如此诧异、愤怒。可这个人,却是口口声声叫着裴行俭阿兄、日曰夜夜端着副君子面孔、他家夫人甚至还在这边贺喜应酬,转头他却插了这样一手好刀!

定了定心神,她还是柔声吩咐几个孩子:“你们先回外院吧,什么都别说,今日定然是不会有什么贵客登门了。已经到了的族中兄弟,你们照旧好好招待着,就说外头有事,阿爷还不知何时能回家。这几日你们先都别出门了,在家温温书,帮阿娘多带带六郎,外头的事情都不用管,有阿娘呢!”

三个孩子都点头应了。转身往外走时,参玄安抚地拍了拍庆远,又伸手用力揽了揽延休,三兄弟并肩而行,彼此间的距离明显比平日近了许多。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琉璃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突然滚了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对所有的坏结局都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当这一切真正来临,当她眼睁挣看着他被欺辱践踏,看着几个孩子转眼间就不得不成熟起来,这滋味,却依然是如此锥心刺骨……―旁的紫芝眼圈也红了,低声道了句:“娘子勿要伤心,小郎君们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