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锷短促的笑了一声,很平淡,谁都不可能听出什么别样的东西:“你觉得,我会把家里的东西乱扔?”

“不是这个意思。”之璐有口难辨,艰难的说,“我只是想知道,钥匙还在不在你那里。”

“够了,钟之璐,你半夜三更打电话就是问我这个?”叶仲锷不复平淡的音调,厉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之璐张张嘴正要说话,那个娇弱的女声又说了一句“原来是她。”这句话让她心如死灰。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帮忙?又有什么资格让他帮忙呢?说到底,这些事情也都是她的问题。他事情向来都多得数不清,更重要的,他身边还躺着别的女人。已经落了已是下风,再说什么又有多么重要呢。

她挂了电话。黑夜中感觉杨里推推她,有些惶恐的开口,“之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叶大哥我们现在有危险?”

之璐惟有抱紧她,说“我们不会有危险的”,压制着极度的恐惧,摸索着去厨房拿了一把刀,放在茶几上。两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等待未知的命运。

渐渐的,雨下到兴头上,雷电也少起来。身体可以不动,思路却远了。想起了最初。

那次采访结束后,她以为自己跟他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一个是在金融界光芒四射,前景无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一个是还在艰难读研究生的女学生,清涩得好像刚刚成型的小南瓜。相差悬殊的两个人,所以她认为,那篇报道写完后,他们就没有任何交集了。彼时她对他是真的没半点想法,只是单纯的欣赏这个男人,哪里能想到后来嫁给他然后又离婚?人生之诡密,也在于此。

可不久后他却打电话来,申明要看看她写的报道,之璐只好给他送过去。在他那宽阔的办公室里,他拿着那份薄薄的校报看了很久。他之前接受过的采访并不少,因为按照他的说法,建立基业打江山的时候,一定的曝光率对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害。结婚后这几年,他淡下来,事业大起来的时候,也不需要这些,反而需要避嫌。

那时之璐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那份最名不见经传的校报那么久,她忐忑的想,自己写错了什么?八开的报纸,他的访谈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客观纪实,很是四平八稳,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动。报纸上印了一张黑白的图片,相当英俊的年轻人,穿着深色西装,脸微侧,下颏扬起,鼻梁高挺,狭长的眼睛里蓄满微笑,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份不多不少的潇洒和自信。

其实他动起来比静止的照片好看多了。静止起来,不过是个英俊的男人而已;动起来的时候,彻底展现了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看着自己的照片,问她,这张照片,是你选的?

之璐摇头,诧异他怎么会想到了这里,肯定的回答道,怎么会是我呢,是校报的组版编辑选的。

他的眉毛往下一压,说,写的不错,我请你吃饭,如何?

之璐稍微一怔,为了这么篇报道请她吃饭,太小题大作。她摇摇头想拒绝,他又说,今天是不行了。过几天怎么样?我给你打电话?

结果那顿饭一拖就是两个个星期。她那时在食堂吃饭,接到他的电话一时都没想起来是谁。见面时他说真是对不起,然后就自作主张的再请她吃饭作补偿。

之璐当时真是苦笑不得,感觉自己比他还抱歉,连连摇头,重重的摇头说,叶先生,真的没什么啊,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忘记这事了。

不知怎的,叶仲锷神色不豫的看她一眼,你已经忘记了?

之璐说,是啊。我看,下次吃饭也没太大的必要吧。无功不受禄,就算有功也不能随便受禄的。这顿饭已经让我很不好意思了,谢谢你。

叶仲锷放下刀叉,凝视她的眼睛,说,这顿饭让你不愉快?

完全不是这样。那顿饭他们吃的相当愉快,他谈吐不俗,两人有不少的共同话题,钟之璐是单纯了一点,但是她看书多,知识面的广博得让对面的叶仲锷吃惊,政治,哲学,文学,科学上能聊得很好,他们一唱一合,配合堪称完美。后来两人谈恋爱的时候,他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劝她,之璐,你的性格,不适合做记者,你应该留在学校里专心做学问,你会有真正的成就。毕业之后直接念博士,在留校做老师教授,我养你就可以了,你乖乖念书吧。

她当即瞪圆了眼睛,强烈反对。他听了,叹了口气,之后都没再提过类似的话题。

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这谈话。是的,他是有道理的,他一直是有道理的。随即又想起第一次回家时,钟载国跟她谈起自己的准女婿,评价说,叶仲锷这个人,对内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对外犹如外交官那样滴水不漏,尤其难得的,是极具知人之明,看人相当精准,说完后又建议他们结婚后,她都听他的。

怎么可能听他的,她把爸爸这番话当成了耳旁风,让它飞过去了,连云彩都没留下。那时候她太年轻,像第一次张开翅膀的雏鸟,不论三七二十一都要往外飞,谁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一定要等到吃苦才开始后悔。

吃苦,这也是成熟的必然经过,没有人逃得开。可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如此的惨痛。

敲门声响起来。之璐飞奔着去开门,有人来,她们就有救了。门一打开,她当即愣住。走廊的风卷着雨水气吹进屋子,她忍不住一个哆嗦。

那时还没有来电,来人之一的鲁建中带着电筒,他穿着雨衣,水顺着胶布往外淌,他目光不掩诧异;而另一个人,不论是身材还是外貌,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电筒光芒有限,她只能看到他脸色铁青,目光凌厉如刀,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那间昂贵的休闲服几乎湿透了。

这是个什么状况?这么大的暴雨啊。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之璐脸苦笑都没力气,她侧身让他们进来,摸索着从鞋橱里拿出两双男式拖鞋,摆好,站起来的时候,重复说,谢谢,谢谢。都不知道自己在谢谁。

两位男士一前一后的走进客厅,上了一级台阶,在沙发上落座。电筒放在茶几上,橙色的光向外,可是客厅太大,黑色太深,就像黑洞一样,把光芒深深的吸了进去,都没个回音。之璐想,停电也有个好处,不用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她介绍:“这是公安局的鲁建中刑警,这个小姑娘是杨里,许惠淑大姐的女儿,”一顿,看向另一个方向,说,“这位是我的前夫,叶仲锷。”

叶仲锷伸出手,说:“鲁警官,你好。刚刚在楼下,碰见过了。”

鲁建中也伸手一握,“叶先生,你好。”

刚刚在楼下的停车场已经见过对方,电梯不能用了,两人沿着楼梯走上来,目光对上过几次,礼貌的点头,猜测在这样的雷雨天气,对方会去哪一家。最后终于双双停在同一扇门门口,尴尬和压抑陡然到达顶峰。

前夫?鲁建中心里浮起不安的感觉,他竭力把那种感觉压下去,强迫把那些纷乱、没有头绪的念头暂时压下去,以警察的身份思考。他借着微弱的光芒,仔细的打量另一边沙发上的之璐和一声不吭的杨里,一路上焦灼不安的那颗心终于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没事就好。那个人有没有可能还在屋子里?”

“不知道,”之璐说,“我们在客厅坐了这么久,没有感觉有人出没。”

杨里在一旁补充:“我看着时间,刚刚二十九分钟。”

鲁建中沉思:“会不会是你们的错觉?”

之璐苦笑:“怎么可能?”

卧室的灯忽然亮了。之璐几乎是跑过去站起来把客厅的灯一一打开,回来之后站在茶几前,指着电话线,说:“你们看。还有卧室的电话,我估计线也被切了。”

鲁建中面色一凛,拿起那根电话线,看了几眼;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哪个人的?”

杨里说:“打雷的时候我醒了,起床去厕所。那时候刚刚停电了。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门口有个黑影子,闪电一过,那个人又没了;我吓呆了,去那边卧室找之璐姐。”

“是,我开门的时候,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子,就站在酒橱那里。”

“多高?”

之璐回忆了一下,挫败的摇头:“完全看不清楚。”

“我也是,”杨里声音小的很,“吓坏了,根本不记得了。”

鲁建中若有所思的“嗯”一声,起身,说:“我去检查一下。”

自进屋后叶仲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之璐,他听完事情经过,沉声说:“你打电话原来就是问我这个,竟然有人闯进家里来了。你真是——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到他脸色阴沉到这个样子,之璐都傻了眼,在他的注视下,目光低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杨里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怯生生的开口:“叶大哥,你别怪之璐姐,这个事情谁都想不到。”

这句话让叶仲锷打量了一下杨里,他对她温柔和蔼的笑笑;然后抬头看之璐,立刻变了一个人,神色毫不客气。之璐知道这件事情难以解释,更担心他感冒着凉,说话带这些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恳求意味:“你头发衣服都湿了,去换衣服吧,家里还有你一套衣服。”

叶仲锷亦想单独跟她单独谈话,紧着眉头大步流星的跟她进了卧室,手上一用力,带上了门。

之璐打开衣柜的门,半蹲下,拖出最下面一格,找出了一件白色休闲的外套递给他,解释说“新的,你走之前订做的”;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又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转了个身,看到他把换下来的湿衣服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在床沿,前额上粘着的头发也都湿透,这个情景如此熟悉,她一瞬间就不会动了;他坐在床沿,她站在一旁,把那条纯白的毛巾攥在手里,迟迟没有递出去。

叶仲锷看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是画家手里的笔,先勾勒出她的轮廓,再是全身的细节。精神很差,并且比以前更瘦,因此看上去高了一点,好像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上;以前那么精神的钟之璐现在无精打采,仿佛不会笑了,随时随地都能走神。灯光自她漆黑头发一路跌落,折出一点黯淡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心中绞痛,那种疼痛很快扩展到了全身。可是该问的该说的,还是不能放过:“钟之璐,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你在镜子里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没说话。心里有数,像这个样子,只有一个原因,这个正在训斥他的男人,不要她了。她把毛巾递给他,斟酌着把许淑惠和杨里的事情说了,想了想,还是把被人威胁的那段事情隐去,她实在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到了这个地步。

“只有这些?”

“嗯。”她肯定的说。

叶仲锷听完,已经恢复镇定冷静。他左边的眉毛微微上扬,之璐知道这是他面对极难问题时才会露出的表情,可是他却撇开这个话题,转而说:“鲁建中跟你什么关系?”

“他负责调查许大姐的案子,帮了我很多忙。”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叶仲锷微微笑了一下,亲切而模糊的微笑,曾经她最熟悉的笑容。他草草擦了头发,随即站起来朝外走:“出去吧,看他找到什么线索没有。”说着,顺手把毛巾挂在了衣架上。

几步之后,感觉自己外套的后摆被人用手拉住,明显的求救信号。之璐从来都不轻易服软,仅有的几次都是如此。她扯着他的衣服,一回头,准能看到她垂着眼睛,咬着下唇,艰难的把话说完整。

这次也不例外,他目光稍低,没有意外的发现她的手抓着他的外套,皮肤的颜色和外套的颜色不相上下,他一时竟然不能分开;他无声的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听到她喃喃说:“谢谢你能来。今天晚上……你能不能不走?我怕。”

[十一]

结果出乎人意料的是,鲁建中这样优秀的刑警,在房间里居然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没有任何可疑人士;他可能到达的地方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门亦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阳台没有攀爬的痕迹。除了那几根断掉的电话线和书房里满地狼藉的情况,那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出现过。或者说,在她们惊慌失措的时候,那个人打开门溜走了。如此高明的作案手法不得不使人想起许惠淑的案子,也是事后无迹可寻,看来,这个人有着很强的反侦查经验,高明得让人心惊胆寒。

他们站在乱七八糟的书房里,人人表情严肃。鲁建中说:“明天我会去跟小区保安要录像带,再让人来这里取一下指纹。锁一定要换,安全意识要增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审视的看着钟之璐,问,“这个人到底是冲着你来的,还是杨里?你以前的得罪过什么人?”

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之璐身上,气氛凝重,她想笑笑缓和气氛,可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最后说:“我当记者时得罪的人,恐怕十个指头都数不清。”

叶仲锷不经意的瞥她一眼,淡淡开口:“不是你。”

之璐一愣:“怎么?”

没有回答她话的意思,叶仲锷看向鲁建中,说:“鲁警官,我们单独谈一谈。”

听到这话,之璐虽然疑惑,但是也无可奈何,她低头拉一拉正在自己身边发呆到目光茫然的杨里,出了书房,下了楼。

十分钟后他们从楼上下来,从二人的神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鲁建中对之璐和杨里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先走;时候已经差不多凌晨两点,雨基本上停了。之璐知道他是开着警车来的,回去也近,而且,叶仲锷在这里,她不好强留下他,只能感谢再三,送他出了门。她隔着门缝最后看到的,是他古怪的神色和嘴角的那丝苦笑,她有点诧异,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

片刻后杨里也去睡了,客厅里再次剩下她和叶仲锷。他们站在客厅的磨沙水晶吊灯下,光影在二人身上流转,她看了他一眼,刚刚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约好了似的停顿了两秒钟,就知道说什么了。叶仲锷朝她走近了一步,说:“我明天让人换锁。还有,今天晚上,我睡哪里?”

之璐拿手指在屋子里一晃,说:“房子是你的,你要睡哪里就睡哪里,”说完又想起他从来只睡卧室,忙忙说:“嗯,你睡主卧室,我去楼上睡。”

“楼上的卧室几个月没打扫了,哪里能睡人?”他挥手,轻描淡写的说,“算了,一起挤一挤吧。”

二人在那张床上都“挤”了好几年了,哪里还有什么好腼腆的,又不是当年的钟之璐,没结婚之前宁可睡沙发睡地板都不肯跟他睡到一张床上去。而且——她的确是怕了,她的失眠问题没有缓解,还疲倦,疲倦得抬不起头,如果他在身边能有个好觉的话,也好。

其实只要他在这个屋子里,她就很安心。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她放心,是那种可以把命交给他的那种放心,眼睛也迷糊起来,几乎睡着的时候,感觉床身一动,眼皮下微弱的光芒随之消失,应该是他关了灯。不过今天没有灯也不要紧,他的呼吸,他的味道就在耳边,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她想要再次睡过去,依然打强精神,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大的雨赶过来。”

“不客气。”

不知怎么的,之璐想起电话里的那个软绵绵的声音,一句话不可抑制的从嗓子里冒出来:“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是戴柳?还是别人?”哪怕是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她都不曾问过他任何有关别的女人的事情,可是离婚了,却反而能说出来了,随即觉得懊恼:“忘了这个,我随便问问。”

叶仲锷胸膛微微振动,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你在乎答案么?”

当然在乎,可无论如何都不想知道,有极大的可能性,这个答案让她再次堕入深渊,于是说:“不,你不用告诉我。”

话音一落,她那床被子被掀开,一双手迅速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她的头发后面伸过去,双臂稍微一用力,她就落入了身边人的怀抱中,以他的手臂为枕。床身很宽,再睡两个人都未必会很挤。可是他还是要凑过来,像以前那样抱着她,炙热的唇停在她的脖颈处,并且没有说话。

之璐怎么会不知道他身体的这些小细节源源不断的传达出来的情绪和欲望,她提醒自己,他们离婚了,离婚了。没有义务,道德上也说不通……可怎么都挣扎不开,抑或是不想挣扎?她心里想着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两个相爱的身体,如何才能不往一起纠缠?

黑夜里,薄薄的鸭绒被下,她闭着眼睛,在直觉的带领下,脸蹭贴着他的耳边。他的头发尚有湿意,因而显得很软,散发着清淡香味。熟悉的味道又回来,被这种香气蛊惑,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反手搂住他的腰,

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一切蓦然无可收拾。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的顺理成章。两人的睡衣内衣大部分都给叶仲锷扔到了床下,之璐在他身下浑身发抖,感觉到他身体里面的有条河流冲破堤坝,四处蔓延,蔓延到她的身体里,恣肆奔跑。

最紧张的时候,她意识涣散,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被叫的那个人在微弱的光线下看着她的脸,五官精巧优美,额角,甚至细长的眼睫毛上都细细密密的汗水。认识这几年来,不论在什么事情上她都固执,除了这个时候才会软弱下来,任他攻城略地,任他进入和占据。他于是狠狠的,再一次深入她,同时吻下去,声音近乎咬牙切齿:“钟之璐,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清晨。窗帘厚实,白光就从间隙勉力挤出几线光,细长的光线勾勒出窗帘的轮廓,房间里依然是寂静和暗淡的。之璐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班也不想上了,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是这一翻身就撞上了一个人。

睁开眼睛,看清身边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一霎那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她呆了呆,迅速抱着被子坐起来,退出去老远。叶仲锷嘴角往下一压,两人缠绵的无法分开的景象还在眼前,在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之间如坚冰的关系会缓和恢复,可一觉睡醒,就变了个样子,仿佛他是毒蛇,避之唯恐不及。知道她脾气倔强,顿一顿之后,叶仲锷开口:“你不想说什么?”

钟之璐心里也是五味陈扎。他没有穿上衣,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皮肤紧致,线条完美,在晦暗的屋子里分外明亮,让人移不开目光。曾经熟悉的身体,曾经的丈夫,她本来什么都拥有的,可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是啊,结婚与相爱也许确有关系,但是离婚,与不爱,也许毫无关系。之璐忽然觉得心酸,侧头不看他,说:“对不起。我做你的妻子,真是失败,失败透了……你要跟我离婚,也有道理。”

叶仲锷貌似无意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冰冷的寒光掠过:“你就是跟我说‘对不起’?”心里不是不绝望的,还是老样子,他想听的话,她始终不肯说,至少,在清醒状态下,始终不肯说。

其实之璐隐约猜到了他要她说什么,可事情哪里那么容易。按照朱实的说法,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让她精神有些异常;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再试第二次。如果这次她还做不好,叶仲锷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感情。那个时候,她才是什么都没有了,彼时,何以存活?

叶仲锷一言不发的开始穿衣服,之璐也在柜子里翻衣服,就像以前习惯的那样。只是比起以前,稍微有了些改变,他们不约而同的缄默,都不愿意看对方的目光,一直到出门前,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之璐小心翼翼的跟邓牧华说自己下午要去公安局,能不能请个假?邓牧华眉心打了个结,盯着她半晌,方叹口气,说,回去吧,停了停,又说,清宁给你开的那些补血的药,你没吃吧,脸白得像什么样子了,你好好休息吧,不然我给你放长假?

之璐顿了顿:“师姐,我知道经常请假很不方便,我昨天想了想,如果有人有意见,那我可以辞职。”

邓牧华用目光剜她一眼:“辞职?你工作做得很好,辞什么职?”

之璐抬起眼睛看她:“师姐,谢谢你。”

她眼睛蓦然一亮,眸子里波光粼粼,让邓牧华看的一愣,颇为感慨,摇摇头说,“还以为当年那个钟之璐又回来了。那时你可真是半点不知愁滋味啊。现在都这样精神不济,编辑工作还做得相当不错,以前做记者的时候,都不知道会多出色。”

之璐不作声,埋头吃饭,多出色还不是被人一脚踢出门。一次矿难,她去采访,差点就也死在了井下;半夜的时候从偏远的采访地回来,车子出了车祸,挂在悬崖边的几棵树上,摇摇欲坠,仿佛是好莱坞的大片那样刺激——她喜欢做记者,她要证明自己不用靠着叶仲锷就能做一个成功的记者。结果,再怎么努力,不过是肥皂泡沫,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在公车站等车,顺便买了几份报纸。乍一眼看去,没有了她的南方新闻报照例是做得风声水气,以前她负责的版面现在由别人负责,中规中矩的新闻聚焦,挑不出什么错。她捏着那份报纸,站在路边发呆。

跟报社主任谈完话后已经是晚上,办公室里还有不少人加班,她用了个小箱子把自己的东西装好。她离开的时候很有气势,甚至还开跟同事们开了几个玩笑才走了出去,主任跟她说,他会对外说宣称她主动辞职,让她留着面子。她舍不得那些同事们,已经走得远了,可几步后忽然折了回来想再次告别,愕然发现他们最真实的表情,怜悯和同情。

之璐这才明白了一个让她不愿相信的事实,原来她的同事们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要被扫地出门,他们深深的同情她。她离开了报业集团所在的大厦,在楼下抬头一看,别的没看到,只看到一扇一扇深色玻璃,平滑犹如镜面,又犹如眼睛,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看在眼里,包括她的失意和落魄。到家之后,喝了半瓶醇香的白酒,在沙发上彻底的醉死过去,第二天中午才醒了过来,翻翻自己的手机,不少是以前同事打来的,的确是关心她的,不过她没有力气面对,一个个的回复后,当天晚上就换了手机号码。

有车子在她面前摁了一下喇叭,声音刺耳。她抬头,路边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里,戴柳从车窗里探出头,对她笑了笑,说:“去那里?我送你?”

“不用了。”之璐冷下脸。

戴柳说:“其实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之璐说:“我没空。”

戴柳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指甲颜色鲜亮,她笑笑,声音悦耳:“是么。我还以为你有兴趣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各大新闻单位拒之门外呢。”

公车来了,就在几米之外。之璐看看公车,再看看戴柳,短暂的沉吟之后,上了后者的车。戴柳今天分外殷勤,提出要请她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坐坐,之璐拒绝,态度绝对不能说得上友好:“请你有话快说。”

戴柳把车停在附近的树下,说:“怎么,曾经的叶夫人连车都没有?要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仲锷亏待你呢。”

虽然对车没有研究,依然能够感觉出,她这个车子绝对不会便宜。同样是做过新闻的,之璐有数,不论是做新闻主播还是她目前在电视台的位子,灰色收入相当高,随便在新闻里插入一点什么广告,收入堪比她一年工资。这个社会的现状就是这样。学生时代的钟之璐还很有点为此不满,有点义愤填膺,越大,就慢慢想开了。

她承认自己相当看重精神和道德的标准,但是她不会也不能强行让每个人都接受她的道德观点,毕竟过于苛刻,她能以很宽容的目光看待一些现象和一些人。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很难宽容身边这个容貌姣好笑容莫测的女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之璐面无表情的拉开车门,她一脚踏到地上的时候,听到戴柳在身后说:“钟之璐,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你的确是很优秀的新闻人才,这方面,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实力。我实话告诉你,没有新闻单位要你,甚至你被南方新闻辞退,都是仲锷的意思,他在你去应聘之前,就跟报纸的领导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录用你。哦,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血液上涌,视线陡然模糊一片,但惯性犹在,脚步停不下来,来到路边,招手照了出租车。

仔细算算,主任忽然说起要辞退她,就是在她答应叶仲锷离婚后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前一两个月,他让她辞职,她不答应;原来那时候他有了盘算,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开始行动。他一句话,一个电话,甚至还未必是他本人打的,就把她热爱的工作轻而易举的给断送了,而且,毁得那么彻底,残存的自尊心,自信心,还有骄傲摧毁得只剩下残片。

随即想起以前采访过的新闻,弱势群体当真是卑贱如同蝼蚁。

研究生时代的好朋友罗罗说她身上有股上古遗民般“不能身兼天下,便独善其身”的气质,她觉得好笑,罗罗又说,不过你有条件吗,如果我男朋友也像你家的那位那么厉害,我也会会学学你那种气质的。那时之璐没解释说“我从来不用他的钱”,她一句话没说,因为在那一个瞬间,她第一次意识到,只要有叶仲锷在,她做的所有事情,她身边的事物,包括她这个人,都会变了个味道。

这个认识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因此,在很长的一短时间里,她都想跟他分手。她终于提出来的时候,叶仲锷气得风度全失,发了平生最大的一次脾气,吼她,钟之璐,你不能这么一脚踹开我,听到没有?

坐在出租车上,她胃里翻江倒海。那次吵完架后她出去旅游了好几天,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他在出口等她。一瞬间心都融化了,傻乎乎的扑到他怀里。然后,一毕业就被他拉着去结婚,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就嫁了人,昏昏噩噩,稀里糊涂;继续发展,发展,终于离婚了。什么都没得到,不,得到了一套房子,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回来的一套房子。是不是很划算?

本科的时候多自在啊,日子就像河流,一如既往若无其事地平静流淌。长这么大,父母头一次不在身边,完全没有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马行空没有拘束。如果有男生写情书,追到宿舍楼下,她就说,我有男朋友了,在国外,我等他回来呢。很快的,也就无人滋扰。别人忙着谈恋爱,她忙着旅游,当家教挣一笔钱,父母再赞助一点,跟同学出去旅游,西安,西藏,四川,云南,敦煌都去过,回来后写数万字的游记,发表在杂志上,顺便挣挣稿费。

日子舒心得像童话故事。

[十二]

有些时候,生活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事情持续变坏,坏到白热化的程度时,坏到你以为不可能再坏的时候,还将会出现另一件事情,它将会导致更加失控的状态,使得事情向着不可知的深渊滑去,令所有的人大惊失色。

之璐目前的感觉就是如此。其一,采取指纹的结果刚刚出来,两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整个房间没有留下外人的指纹;其二,监测的结果表明,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这个透露出的信息就更多了。上面两桩事实让人气馁,预示着凶手的狡猾程度之高。她此时坐在公安局的房间里,跟鲁建中和另一名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小王看着他们从小区保安那里拿来的录像带,准备接受第三次的打击。

带子快进着播放,车子驾进驾出,偶尔有人进进出出。重复累赘,之璐觉得没有看的必要,不过鲁建中依然坚持看下去。

果然,第三盘录像带开始后没多久,鲁建中让小王暂停播放,说:“就是这里。”

摄像头的分辨率很高,在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相当清楚。摄像头的面向长街放置,由近及远,由上及下的往外看,最近的就是钟之璐。她头微微低着,挂着包,因为天要下雨而急匆匆的朝大门走,表情隐约带着丝丝缕缕的焦灼。之璐盯着屏幕上的自己,呆了呆。在屏幕上见到自己的脸,总是觉得不真实。

一旁的小王同样没看出哪里不对,说:“鲁队?哪里有问题?”

鲁建中走近电视,用手指着左上角,没有碰到屏幕,说,“把这个人,三个人中间这个,放大一点。”

细看,那里果然有个两三个小小的人,太远以至于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观其动作,大概是在匆匆的走路。小王正在一旁操作电脑,截取了图片进行处理放大,现在看上去更清楚了一点。依稀看出那个人穿着平凡,棕色外套黑裤子,除了身材比旁边几个路人高大似乎再无任何特点。

鲁建中说:“他就是上次在超市里跟踪你的人。我预料不差,他每天都在跟踪你,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闻言之璐冷汗淋漓,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下屏幕,十分肯定:“完全不认识。”

一旁的小王忍不住插嘴:“有人跟踪你你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应该跟上次要杀你那人逃不了干系。”

鲁建中略略露出个笑:“她又不是警察,没有我们这么敏锐,自然不能感觉到有人跟踪。”

“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之璐惟有苦笑,“我走在路上,觉得人人都在跟踪我,看谁都不对劲,开始还觉得是我的错觉,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也未必错了。前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也以为是错觉,原来也不是。”

他们隔着桌子对坐,鲁建中目光稍微一偏,就能看到她那眼睛里流露出的无奈神色。坐在这张桌子后的女人何其多,可只有她,一个蹙眉就能让他心神不定。随即,想起那天叶仲锷跟他说的那番话。

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过叶仲锷一次,是无意中碰见的,他跟自己上司的上司,也就是市公安局局长一起谈笑风声,那次叶仲锷留给他印象并不深,很快就忘记了。直到大半年后,的相遇。在楼下时他觉得他眼熟,但是依然没想起来是谁;最后听到钟之璐的介绍方才想起自己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顿时倏然一惊。原来,她的前夫居然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多年的警察经验使得他看人很准,往往只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对方的心思,可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无懈可击,内敛,涵养十足,说话时透露着举重若轻的从容。

钟之璐离开房间,叶仲锷才开口说:不会是她以前得罪的人,那些事情,我都做了善后处理。有人闯进家里来,直接威胁到她,我完全没有料到。今天的事情,只能跟杨里和许惠淑的案子有关系。

鲁建中沉吟,问,你能保证不是她以前得罪的人?

他说,不是。我不会让她受任何伤害。

你们不是离婚了?

他顿了顿,避而不答,却说,鲁警官,请你多留心杨里,她也有这个家的钥匙,我不是怀疑她作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的确可疑,家里的防盗门的钥匙在外面不可能配到,一般人根本无法打开。我虽不是警察,也能感觉到这个案子想要侦破并不容易。如果之后,我能帮上忙,请尽管开口。